摘要:那是1989年夏末的一个下午,知了仍在梧桐树上拼命地叫着,仿佛要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尽。我站在窗外的院子里,手心里那封写了整整一夜的信被汗水浸得潮湿,一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我擦了擦眼角,把自己的调令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转身快步走回了女教师宿舍。
春华秋实,终不负所愿
"刘明,听说你又拒绝了一个姑娘?"教师办公室里,老刘捧着搪瓷茶杯笑问,烟雾缭绕中,他那双眼睛闪着揶揄的光。
刘明头也不抬,手指快速翻动着批改作业的红笔,只是低声应道:"她太丑了。"声音不大,却如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刺进了门外偷听的我的心里。
那是1989年夏末的一个下午,知了仍在梧桐树上拼命地叫着,仿佛要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尽。我站在窗外的院子里,手心里那封写了整整一夜的信被汗水浸得潮湿,一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我擦了擦眼角,把自己的调令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转身快步走回了女教师宿舍。
我叫苏小雨,师范学校刚毕业,被分配到这个县城边缘的小镇中学任教语文。刚到学校那天,我穿着妈妈给我做的蓝色碎花连衣裙,背着一个斜挎布包,里面装着几本教材和一个发黄的笔记本。校门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国》,那是建国四十周年的年头,校园里到处都挂着红旗和标语。
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刘明。他站在操场上指挥学生做课间操,穿着略显旧的蓝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他一边拍手打节奏,一边喊着口号:"一二、一二!"那种自信和活力,像夏日的阳光一样耀眼夺目。
"那是刘老师,教数学的,学生都挺喜欢他。"带我熟悉环境的王老师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不过是民办教师,待遇差点,可教得是真好。"
后来的日子里,每次在走廊上听到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脚步声,我的心就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狂跳不止。我开始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总是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他的粉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却又工整清晰;他的课堂上总是充满笑声,但没有人敢不交作业……
"小苏,你看什么呢?"办公室里,同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没,没什么。"我红着脸低下头,继续批改作业。桌上的台灯发出微弱的黄光,映照着我圆圆的脸庞和普通的五官。师范学校的女生多,我从来不是出挑的那个,个子不高,皮肤也不白,只是勤奋刻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那个"她太丑了"的下午过后,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钻研教学上,没日没夜地看书,备课,研究教案。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那时候小镇常常停电),我一笔一画地写教案,认真思考每一个教学环节。我的课越来越受欢迎,学生们喜欢我,家长们也经常给我送来自家种的蔬菜和水果。
连续两年,我被评为县里的优秀教师,还被派去省城参加教学研讨会。那一年,我买了人生中第一套职业装——一件浅灰色的西装外套和一条黑色长裙,还剪了短发,看起来干练了许多。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1993年的春天,桃花开得正艳的时候,我嫁给了刘明的哥哥刘强。
刘强比刘明大五岁,是镇上供销社的会计,踏实稳重,不善言辞。我们是在一次学校组织的联欢会上认识的,刘明带着哥哥来捧场。那天晚上,我表演了一首《梁祝》,用二胡拉得哀婉动人。表演结束后,刘强主动过来搭讪,说他从小就喜欢听二胡,只是没机会学。
后来,他经常来学校接刘明下班,顺便和我聊几句。慢慢地,我发现这个憨厚的男人虽然没有弟弟那么风趣幽默,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踏实的温暖,让人感到安心。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就在镇上的供销社食堂办的,几张八仙桌,几盘家常菜,零星的鞭炮声中,我穿着一袭红色的旗袍,坐在刘强身边,接受亲友的祝福。
结婚那天,刘明喝得醉醺醺的,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地说:"嫂子好,嫂子好。"我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四年前,他还嫌我丑呢,如今却要叫我一声嫂子。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忙碌。刘家在镇上有一间老房子,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盖的砖瓦房,三间正房,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四季分明。公公早年留下的一间小文具店就开在前面的一间正房里,因为管理不善,濒临倒闭。
"小雨,要不你来管管这个店吧?"婚后不久,刘强提议道,"我在供销社实在抽不开身,这店再这样下去就真完了。"
我犹豫了一下,辞去教师工作意味着要放弃我钟爱的讲台和朝夕相处的学生,但看着刘强期待的眼神,我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就接手了这个积满灰尘的小店。清理货架的时候,我发现很多文具都已经过时了,铅笔秃得只剩一小截,钢笔的笔尖锈迹斑斑,作业本也发黄变脆。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店重新经营起来。
每天早上五点,闹钟还没响,我就已经起床了。烧水、做饭、打扫院子,然后擦拭店里的柜台和货架。六点半,小店准时开门,迎接上学前来买文具的学生们。中午,趁着人少,我赶紧吃几口饭,然后开始盘点库存,计划第二天的进货。下午放学时是最忙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涌进来,叽叽喳喳地挑选喜欢的笔和本子。晚上九点关门后,我还要算账、整理货物,常常忙到深夜。
手上的茧越来越厚,脸上的皱纹也悄悄爬上了眼角,但我并不在意。小店渐渐有了起色,我添置了新货架,进了学生们喜欢的彩色文具,还在角落里放了几把小板凳,让孩子们可以在那里写作业或者看连环画。
"这家店的老板娘真会做生意,东西新,样式全,价格还公道。"镇上的人都这么评价。。
刘强很少过问店里的事,他信任我的能力,只是偶尔会帮我去县城进一些大件货物。而刘明,则经常带着学生来店里,大声介绍:"这是我嫂子的店,笔记本质量好,价格公道!"每到这时,我都会笑着招呼学生们,心里却泛起一丝微妙的感觉,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无奈。
1996年,一场席卷全国的教育改革如春风般吹来。民办教师面临两条路:要么考取教师资格证转为正式教师,要么离开教育岗位。这对刘明来说是个严峻的挑战,他虽然教学经验丰富,但只有中专学历,没有正式的教师资格证,很难在改革中站稳脚跟。
那个夏天格外炎热,老式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却驱散不了闷热的空气。一天晚上,刘明来我家吃饭,一进门就直奔酒柜,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
"慢点喝,伤胃。"我轻声提醒道,端上一盘凉拌黄瓜。
刘明眼圈红红的,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地喝酒,脸上的表情比窗外的天还要阴沉。
"哥,你说话啊,怎么了?"刘强急切地问,从他手中夺过酒杯。
"没事,喝酒。"刘明使劲抢回酒杯,又灌了一大口。
"是不是学校的事?我听说最近教育局在整顿民办教师队伍。"我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试探性地问道。
刘明抬头看了我一眼,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事。他突然放声大哭,声音嘶哑:"我教了十年书,桃李满天下,现在他们说我没资格证,要我回家种地!"
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曾经让我心动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教师,而是一个被现实打败的中年人。他的衬衫领口已经发白,鬓角也冒出了几根白发,眼角的皱纹比我记忆中深了许多。
"会有办法的,别着急。"我递给他一块手帕,轻声安慰道。
当晚,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蛙鸣,夜色如墨,仿佛看不到尽头。我突然想起了当年在师范学校认识的李校长,他现在是县教育局的副局长,或许可以帮上忙。
第二天一早,我把店里的事情交给新招的小工,自己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去了县城。县教育局在一栋灰色的办公楼里,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门卫,正在打瞌睡。
"同志,请问李校长在吗?"我礼貌地问道。
"找领导?有预约吗?"门卫上下打量着我。
"我是他以前师范学校的同学,有点私事想请教。"我解释道。
好不容易见到了李校长,他已经谢顶,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有学者风范。寒暄几句后,我直接说明了来意。
"刘明?哦,就是那个教数学的。"李校长皱着眉头回忆道,"他教得确实不错,我去视察的时候看过他的课。不过现在政策就是这样,没资格证的必须转岗或下岗。"
"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我焦急地问。
李校长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对了,县师范下个月要开一个进修班,专门给有教学经验但学历不够的老师补课,为期一年,结业后可以参加资格证考试。名额有限,但我可以帮他争取一个。"
"太好了!"我激动地握住李校长的手,"谢谢您,李校长!"
"别客气,都是老同学了。"李校长笑道,"不过一年的培训费用不低,大概需要八百多,他能承担吗?"
我咬了咬牙:"能!我来想办法。"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无比复杂。为了凑这八百块钱,我得拿出小店半年的利润,甚至可能还要典当妈妈给我的金耳环。。
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私下里把钱交给了李校长,只请他不要提我的名字。
一周后,刘明接到了去县师范进修的通知,可以转为正式教师的消息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
"刘明,恭喜啊!"老刘在刘明办公室门口大声喊道,手里还拿着一份红色的通知书,"听说你被选中去进修了!"
刘明一脸茫然,嘴里的饭团还没来得及咽下:"我?没听说啊。"
"李局长亲自点的名,说你教学成绩好,学生反映好,特别破例让你去进修,毕业就转正。瞧,通知都到了!"老刘把通知书递给刘明。
刘明连忙擦了擦手,接过通知书仔细阅读,眼睛越来越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当天晚上,刘明提着两瓶上好的二锅头和一条鲤鱼回到了我家,一进门就一把抱住了刘强:"哥,是不是你托人找的关系?"激动的神情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
刘强一脸迷茑,手上还拿着修理收音机的螺丝刀:"什么关系?我啥也没干啊。"
"我被选中去县师范进修了,一年后就能转正!"刘明兴奋地解释道,把通知书递给刘强。
"真的啊?太好了!"刘强放下螺丝刀,仔细看了看通知书,然后疑惑地看向我,"小雨,你知道这事吗?"
我在一旁笑而不语,只是低头继续给儿子织着毛衣,手中的毛线是红色的,像我们家一年前买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一样鲜艳。
"嫂子,今天必须敬你一杯!"刘明举起酒杯,眼神里带着感激,"没有你,哥可能想不到去找关系。"
我举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家里人有困难,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一年后的春天,杨柳吐绿,桃花绽放,刘明顺利完成了进修课程,拿到了教师资格证,成了一名正式教师。他的工资涨了近一倍,还有了五险一金,生活条件一下子改善了不少。
兄弟俩的关系比以前更亲近了,常常一起喝酒谈心,有时还会合伙去钓鱼。刘明变得更加开朗,在学校的地位也稳固了,甚至被提拔为年级组长。有时候,他会带着学生来我的文具店,不再是偷偷摸摸地来买一两支笔,而是大大方方地带着整个班级来采购学习用品。
"同学们,这是我嫂子的店,东西好,价格公道!"他总是这样大声介绍,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我家嫂子当过老师,懂你们需要什么,有问题直接问她就行!"
看着他和学生们亲密互动的样子,我心里既欣慰又感慨。那个曾经让我心动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教育工作者,而我,也从那个为爱情暗自哭泣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妇人,一个小店的老板娘,一个家庭的支柱。
直到1999年的一个冬天,寒风刺骨,小镇上的人们都裹紧了厚厚的棉袄,缩在家里烤着火炉,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那天是刘强的生日,我特意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和清蒸鲤鱼,还打发小儿子去请叔叔来吃饭。
刘明带着一瓶上好的茅台酒来了,说是学校发的年终奖励。三个人围着炉火,边吃边聊,气氛其乐融融。酒过三巡,刘明和刘强都有些微醺,开始回忆起儿时的趣事,笑声不断。
深夜,刘强先醉倒了,我和刘明一起把他扶到床上。刘明也踉踉跄跄地要回家,我担心他路上出事,让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晚。
我收拾好厨房,正准备回房休息,突然发现刘明站在我家门口,靠在门框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嫂子,当年是你找的李校长吧?"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差点掉落:"你听谁说的?"
"李校长前天醉酒后亲口告诉我的,说是你,一个小学同学,托人带信给他的。还说你拿出了八百块钱,那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刘明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我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在桌上:"你是家里人,家里人有困难,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就这么简单?"刘明追问道,眼神中有一丝期待。
"就这么简单。"我坚定地回答,避开他的目光,"天晚了,早点休息吧。"
刘明沉默了很久,突然说:"当年,我拒绝你,不是因为你长得丑。其实你很漂亮,骨子里透着一种坚韧和聪明。我拒绝你,是因为我自卑。一个没编制的民办教师,工资低得可怜,连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我觉得配不上你。"
那一刻,我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年轻时的情感,早已被柴米油盐的日子冲淡。十年的婚姻生活,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个经营有道的小店,这些都是我现在生活的重心。
我只是笑着说:"都过去了,你现在挺好的,我也挺好的。"
"嫂子,谢谢你。"刘明郑重地说,眼睛微微发红,"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可能还在老家种地。"
2009年的夏天,知了又开始在树上鸣叫,声音依旧嘹亮。我儿子高考成绩出来了,考上了省重点大学的计算机系。全家人沉浸在喜悦中,我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邀请亲朋好友一起庆祝。
餐桌上,饭菜香气四溢,觥筹交错。我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笑容满面。刘强坐在我身边,头发已经谢顶,但眼神依旧温和。刘明也来了,他现在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在县里小有名气。
酒过三巡,刘明站起来,端起酒杯:"敬嫂子一杯。当年要不是你,我现在可能还在老家种地。"
刘强糊涂地问:"什么事啊?"他这些年一直不知道那八百块钱的事。
刘明笑着摇摇头:"家里的事,你这个当家的反而不知道。"
我和刘明相视而笑,二十年的光阴如流水般逝去,当初那个因为"太丑"而拒绝我的年轻人,如今已两鬓斑白;那个因为被拒绝而哭泣的姑娘,也已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家庭的支柱。
命运就像一个大圆,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但所有人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我们都在岁月里变得更加成熟,懂得珍惜当下的幸福。
那天晚上,送走了所有客人,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仰望着满天繁星。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桂花的清香。我想起了那个夏天的傍晚,那个站在办公室门外,听到"她太丑了"后默默转身离开的自己。如果时光倒流,让我重新选择,我想我还是会嫁给刘强,因为他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一段平淡而踏实的婚姻。
回到房间,我翻出了一个旧盒子,那是我结婚时带来的嫁妆之一,红木制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盒子里有一张泛黄的合影,是我刚到学校时全体教师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刘明站在最后一排,目光炯炯;而我站在角落里,笑得腼腆。还有一封信,是我当年准备给刘明的那封,最终未能送出。信纸已经变得发脆,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刘老师,我很欣赏你……"
我轻轻抚摸着照片和信,回想起那个夏天的蝉鸣,和窗外吹来的柳絮。青春已逝,但生活依然美好。我把照片和信放回盒子,轻轻合上,就像合上了一段青涩而美好的回忆。
窗外,满天繁星闪烁,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远处,镇上的广播站还在播放着《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国》,那熟悉的旋律勾起了无数回忆。。那个曾经因为"太丑"而受伤的女孩,如今已经收获了最美的人生。
人生就像一本书,有欢笑,有泪水,有等待,也有重逢。重要的不是我们经历了什么,而是我们如何看待这些经历,如何让它们塑造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在这个小镇上,在这个普通的家庭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也帮助他人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这或许就是生命最美的意义吧。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