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前阵子网上流行一个段子:“美国圣昆丁监狱正在让囚犯们学习自然科学类论文写作。该项目的负责人说,“从前67%被释放的囚犯都会在3年内二进宫,但是我们的Academic Writing项目出来的囚犯没有再返回监狱的例子。一个刚出狱的囚犯说道:“太可怕了,我宁愿在外
如何疏泄写论文的心理压力,又如何避坑传说已久的写作迷思,掌握论文写作的要义后,你可以尽情享受做学术的intellectual delight。
撰文 | 张艺琼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
前阵子网上流行一个段子:“美国圣昆丁监狱正在让囚犯们学习自然科学类论文写作。该项目的负责人说,“从前67%被释放的囚犯都会在3年内二进宫,但是我们的Academic Writing项目出来的囚犯没有再返回监狱的例子。一个刚出狱的囚犯说道:“太可怕了,我宁愿在外面饿死也不想再进去写论文了!”
这个段子貌似不是真的(反正我没查到San Quentin Prison相关信息确认,就差给监狱写一个邮件让他们确认了),但段子描述普通人对写论文的恐惧却多半不假!
为什么论文写作杀伤力会那么强?因为很多人都误以为这只是语言学家的事,事实上它远远超出了语言学家的能力范围。有这个想法的人有点高看语言学家了。不过这些年,我已经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事情能成没语言学家什么事,成不了多半是语言学家误事。就跟很多学校随便揪一个英语老师就去教学术英语写作,他们不明白,只会英语不做学术的老师其实是没法教学术英语的。
那如果锅不能甩给语言学家,能落谁的头上呢?认知科学、心理学、传播学、信息学等等,没有不能顶锅的,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正是因为能顶锅的学科太多了,这个事情的难度大才名副其实,因为复杂。Wait,那不就是复杂系统的锅嘛!
语言学家虽不该顶锅,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让我这个伪语言学家无法袖手旁观,决定捋起袖子带大家捋一捋写作的那些事。
先定义一下写作,不然理科生一定会鄙视,定义不清你就敢乱捋!其实我们文科在该严谨的时候也是可以很严谨、很讲究的。
写作是指通过语言表达思想、情感和信息。它是一种符号行为。因此,短视频等其实也算一种写作,只不过符号使用更多的是语言以外的声音和图像等多模态资源而已。写作既包含语言的形式层面,也包含社会文化和认知层面的因素。一般论文写作老师教的好像主要在语言形式层面,社会文化和认知往往靠个人修炼。
写作的目的有很多种:传递信息、表达思想和观点、娱乐消遣、记录与回顾等等。可以简单分成两个方向:向内和向外。
向内的写作,主要以情感表达为主(比如日记、吐槽等),可以随心所欲,像“我讨厌写期末论文”这种话重复一百遍也能让人心情舒畅。这种写作的目的在于宣泄情感,要的就是无拘无束、轻松自如。
这类向内的写作看似与论文写作无关,实际上它对论文写作具有重要的辅助作用。因为论文写作难首先是个心理学问题,然后才是写作技巧问题。写不出来的问题更多是源自心理上的障碍,而非语言能力的不足。因此,通过向内的写作缓解心理压力之后可以更好地向外写作。当你的论文写不下去的时候不要死磕,发个朋友圈、写个博客或者在微信里把你不爽了很久的人训斥一顿之类的或许能让你找到面对论文写作的动力。
向外的写作则侧重于为读者提供信息,让他们对某个话题获得新的理解和收获,从而改变他们的认知。大多数写作,尤其是论文写作,都属于这一类。这一类写作具有明确目标受众和沟通需求。写作是将信息重组,以期能流畅地将信息传达给受众,使受众能够理解、接受并作出回应。
写作当中有两个迷思(Myths),让这件事情难上加难。
第一、三思而后写。动笔之前明确思路和目的这一要求,可能源自古代书写的“宣纸磨墨”,因为书写工具不便利和高成本而要求在落笔前有深度思考与反复推敲。但写作本身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是帮助厘清思路和目的,在快速记录工具不断迭代更新的数字时代,写而后三思更节省脑细胞。
第二、写作成品是一气呵成的。或许人类天生倾向于追求简化和效率,我们倾向于忽视了写作过程中复杂性和反复修改的重要性。这种一步到位的念想是很多写作新手动笔的障碍。其实真相是“下笔如有神”仅限于极罕见的天赋型写作者。海明威曾说过:“The first draft of anything is shit.”
为了应对这两种迷思,最终的写作成品应遵循逆序思维的方式。T. S. Eliot 在他的Four Quartets里的那句“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可作为化解写作心理障碍和提升写作质量的核心指导思想。
逆序思维是一种从内部思考转向外部表达的思维方式。思考本身是一个多维的认知加工过程,作为思考者,我们的思维往往呈现出发散、无序和碎片化的特点。然而,作为信息的接收者,我们却期待获得聚焦、有序、结构化的内容。因为当信息呈现混乱状态时,大脑需要进行额外的加工处理,会增加认知负担,而这种负担是我们作为读者本能地希望避开的。
因此,无论思维中的信息多么杂乱无章,在传递给他人时,都必须将其转化为清晰、有序的表达,以减轻接收者的理解负担,从而提升沟通效率。写作是实现这一转化的关键过程,将思维中跳跃式的动态联想梳理为线性、结构化的表达,确保信息能够以更易于理解的方式传递给读者。
以让学术新手闻风丧胆的学术论文写作举例说明如何以思考逆序为指导思想进行写作。
很多学术新手写论文都熟悉那经典的IMRD论文结构(Introduction, Methods, Results, Discussion),以至于我们手指碰到键盘就从introduction开始写。这是大多数人容易陷入的误区:在还没有搞明白自己研究重点之前,就想先把introduction写出来。Introduction是整个论文的“门面”,并非单纯的开头部分,除了激发读者的兴趣以外,它更重要的功能是为读者理解你论文的核心研究成果做好铺垫。如果还没有深入到论文的实质内容,是很难把握这一部分的准确性和吸引力。其实introduction应该最后写。因为很多时候,只有当我们写完整个论文的核心部分,比如findings后,我们才能真正想明白自己的研究中最重要的发现是什么。如果没有对研究结果的深刻理解和总结,我们很难知道如何在introduction中有效地引导读者去理解我们的研究发现,即如何铺垫研究背景、研究问题以及研究意义。因此只有把论文的核心发现和论证过程都搞明白了,才有可能为整个论文设定清晰而有料的开场。In your end is your beginning!
有人说,不对,我导师就是从introduction开始一气呵成的。那就是为什么他/她是导师,你不是。确实有人能做到从introduction开始一气呵成,这些高手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她已经通过大量的写作训练将思考过程变为一套熟练程序,可以在大脑完成不少逆序的工作。
思考的逆序并非简单的时间顺序上的倒置,而是一个复杂且多维的转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贯穿始终,那就是读者。思考的逆序本质上是以读者为中心的逆序,这意味着写作者需要从读者的角度出发,重新组织和调整自己的思维表达方式,是对读者需求的深度回应。这种逆序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写作能否让读者轻松理解并产生共鸣。
读者需求是一个在论文写作中非常重要却又很少公开讨论的概念。其奠基性理论是文学理论家巴赫金(Bakhtin)提出的语言对话性理论: all language is dialogic。
论文写作通常被视为一种以作者为中心的活动,强调逻辑严谨、数据支持和学术规范,读者需求往往被忽视或默认为大家都懂的。实际上,读者需求是写作的核心驱动力。我们总能听到、看到各种“要考虑读者需求”的写作指导。但谁是读者,又会有哪些需求等这些关键问题在写作指导中总是保留着一种朦胧美。
其实,在论文写作中,读者需求是需要作者去创造的。学术交流中,大部分读者的需求是潜在的、未被明确表达的。作为作者,我们的任务除了传递信息以外,更重要的是通过清晰、有吸引力的表达,激发读者对研究问题的兴趣,引导他们认识到这一问题的价值和重要性。
创造读者需求的关键在于,作者需要从读者的角度出发,设计论文的结构和内容,使其既能满足读者的认知习惯,又能引导他们进入作者的思维框架。例如,在引言部分,作者可以通过提出一个引人入胜的研究问题或现实中的矛盾现象,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在文献综述中,作者可以通过梳理研究空白,让读者意识到当前领域尚未解决的问题;在方法论和结果部分,作者可以通过清晰的逻辑和直观的数据展示,让读者感受到研究的严谨性和创新性;而在讨论和结论部分,作者则需要通过深刻的洞察和前瞻性的观点,让读者看到研究的实际意义和未来潜力。
这样,作者在满足读者信息需求的同时还创造一种更深层次的需求:对问题的思考、对研究价值的认同以及终极的对知识的渴望。这种需求的创造是推动学术对话的深入发展的本质所在。
大伙肯定更迷惑了,读者到底是谁?!需求又是什么玩意儿!
从科学角度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当然可以对某个期刊的读者做一个调查,获取读者的性别、年龄、职业和爱好,还可以设计各种直接或间接问题了解他们的需求。且不说这种方法得到的读者需求准确与否,写一篇文章要去做一个期刊读者需求调查的工作量有点生命不可承受之多。
其实,读者需求的把握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知道此刻你们的鄙视之情已经要溢出屏幕了。唯一可言传的大概就是通过阅读获取对某个领域/某个期刊读者的已知信息和兴趣范围。可以做的一个练习是,看到一篇文章的题目或者摘要,你可以去想,如果我来写这个话题我会先写什么,再写什么,如何引入话题,如何做文献回顾,回顾要包含哪些点,哪个点先讲,哪个后讲等等,然后再看文章,用自己的构想对照别人的写法,思考别人为什么这么写,信息的详略为何要这样处理等等。这种练习做多了就能意会读者是谁,信息需求是什么。
对读者需求的把握往往也来源于文字之外的互动,比如常去参加学术会议、听讲座、看一些网上的学术讨论等。在这种真实的学术互动中,如果我们能有意识地去分析说话者和听众之间互相的信息差是如何动态调整适应的,我们慢慢就会建立一个逐渐清晰的读者意识。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文章喂给AI,让它帮我们定位读者和他们的需求。但考虑到AI使用价值最大化是Co-intelligence,我们也是需要自己先发展了intelligence才能更好地和AI Co起来的。这种对读者需求的把握就属于intelligence的一部分(请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可以另外写一篇文章回答)。
到这里大家会发现我有很多小括号备注,用很多“当然”、“其实”等词语,这些其实是我在写作中和读者对话的痕迹。因为我在写的时候,我假想我前面站立着一位挑剔的读者,时刻会对我提供的信息提出问题,而我需要在写作过程中对读者的疑惑有所回应。
比如前面那句“当然,我们可以把文章喂给AI”,这个“当然”就是我在写那一段话的时候,预测到很多读者看到我建议如何苦哈哈地阅读分析获取读者需求很有可能会冒出一个疑惑:“都AI时代了,干嘛还要下这种死工夫!”我如果不处理读者的这个疑惑,读者可能就不会继续看下去,因为他觉得我不能提供有价值的信息。我告诉读者,我知道有AI,但这个问题AI没我们想得那么好用,这又把读者的胃口吊了起来。
不过这种写法只是对“返朴”的读者。我平时从“返朴”的文章和评论里大概了解到“返朴”的读者对人工智能工具的利用是比较高端的,也非常具有批判性。如果我的读者群体是给一些纯文科的学者,我就不会这么个“当然”法,而是会换一种他们习惯的思维模式来应对他们的疑惑。
迁移到学术写作中,我们也应该和想象的期刊读者有类似的对话。尤其是把一个期刊的拒稿改投到另外一个期刊,需要作相应的信息和表述上的调整。
学术写作中与读者的对话无法像我写科普文章这么口语化,不会用of course一类的词,但其实我们最熟悉的however, nevertheless等就是和读者对话的常用词语,你判断读者基于你前面的信息会得出一个不一样的推理,因此你用一个衔接词来告知他们,不是你们想的这样的。
关于如何建立与读者关系的元话语(metadiscourse),著名语言学家Ken Hyland 做了大量研究,包括交互型元话语(帮助读者理解文本的first, in contrast, in summary等)和互动型元话语(作者与读者互动的it seems, surprisingly等)。学术论文写作领域的著名学者John Swales 和Christine Feak在他们的Academic Writing for Graduate Students (2012)一书中提出写作是一种读者导向的对话活动,体现在预判读者的可能疑问并作出回应,使用对话型词汇促进互动(如you may wonder, let us consider)以及采用疑问句引导读者思考等。
这些与读者对话的语言形式使用得当的关键前提是能预判读者可能的疑问并作出回应。大部分学术写作训练都会忽略这一点。
2011年5月的Science期刊在它的6033期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Differences between tight and loose cultures: A 33-Nationa Study”。它的摘要第一句话是With data from 33 nations, we illustrate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ultures that are tight (have many strong norms and a low tolerance of deviant behavior) versus loose (have weak social norms and a high tolerance of deviant behavior)。
摘要第一句话提数据是非常少见的写法,在语言学里属于有标记(marked)的结构。其实这就是作者预判了Science期刊的读者普遍为理工科,对culture studies可能存在负面看法,直接把大数据先放出来以期消除负面印象,让读者更愿意继续读下去。
我们在学术阅读中如果能感受到这种对话的存在,阅读的乐趣就会大大增加。
论文写作常常被认为是孤独、艰难且痛苦的过程。但如果我们能在写作当中打破时空和认知的秩序,将其转化为和一位智慧且敏锐的读者的对话,写作所带来的愉悦感会战胜挫败感。毕竟,在学术论文被种种功利挟裹的当下,唯有其所带来的智识愉悦(intellectual delight),才是我们在洞察学术论文写作的本质之后,开始爱上学术的唯一动力。
最后,送上我特别欣赏的著名认知科学家Steven Pinker的一句话:Always try to lift yourself out of your parochial mindset and find out how other people think and feel. It may not make you a better person in all spheres of life, but it will be a source of continuing kindness to your readers. “要一直努力跳出自己狭隘的思维模式,发现别人的所思所惑。虽然这不一定使你在生活各方面都变成更好的人,但它将成为你对他人保持恒久善意的源泉。”
参考文献
[1] Hyland, K. (2010). Metadiscourse: Mapping interactions in academic writing. Nordic Journal of English Studies, 9(S2), 125-143.
[2] Swales, J. M., & Feak, C. B. (2012). Academic writing for graduate students: Essential tasks and skills (3rd ed.).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特 别 提 示
来源:返朴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