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枫:通济坊记忆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4-11 09:00 1

摘要:小时里,外公老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椅边靠个拐杖,不和人说话,就我父亲回去,能聊会,有点笑意。舅说,外公是山西省万荣县贾村乡大甲村人,两三岁时,成了孤儿,后到西安跟亲戚学经商,也叫当相公。这是旧社会对学徒的戏称,意思是地位比较低,干活辛苦,但能学本事养家糊口。

通济坊大楼 绘图/@陶浒

文/刘枫

家存老照片中,有张1961年12人全家福,我3岁,站在外婆旁。外公没去照,为什么?问舅舅,他80多了,也记不得。

小时里,外公老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椅边靠个拐杖,不和人说话,就我父亲回去,能聊会,有点笑意。舅说,外公是山西省万荣县贾村乡大甲村人,两三岁时,成了孤儿,后到西安跟亲戚学经商,也叫当相公。这是旧社会对学徒的戏称,意思是地位比较低,干活辛苦,但能学本事养家糊口。

亲戚叫谢乾生,有兄弟三人,他们在西安经营个皮货估衣店,叫长盛魁。多年后,外公有了些积蓄,也开了个长盛文绸布百货店。他没读过书,二掌柜有点看不起,外祖父原名谢耀臣,后改为谢贵文,怕就这原因。

作者的外公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外公把妻子和大女儿(我母亲)从老家接来西安,和谢乾生及谢两个兄长,4家合伙买下了通济北坊5号院。

坊在唐朝时,指住宅区,我上班时,陪外宾到陕西历史博物馆参观,总能瞥见唐展厅墙上那块古色古香,列着唐时长安城诸多坊名字的木牌,以为里面说的通济坊,就是指外祖父家这块地方。

实际上,这个通济坊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因在此开发建设的“通济信托公司”而得名。它见证了民国时期西安工商业发展的历史,具有典型意义。通济信托公司修建的通济大楼,是西安市的第一座西式水泥楼房。它建好后,东边空地又建了3条小巷,分别是通济中坊、通济南坊、通济北坊,每条巷子修建了样式相同的院落出售,是西安当时高档住宅区之一。抗战期间,由北平大学,北平师大,北洋工学院,北平研究院组建的国立西安联合大学第三院一度设在通济坊。

80年代的通济坊5号院

三坊中,南坊的房子最好,门窗有木质雕花,有的还有地下室(交大西迁,就购买了通济南坊17号院作为筹备处)。街道由青砖铺就,两边有排水沟,居住的大部分是商业界的人,家底非常厚。中坊次些,北坊就朴素多了。“文革”时,三坊被改名为“灭资巷”,1972年才恢复原名。

通济坊的院门前都有一对小石凳或小石鼓,夜里会响起拍门环叫门声,我们住的是门房,常去开门,房子里外间有50来平方米吧,先后住过外公,外婆,三个姨,一舅,两姐,一表妹和我一大家人。

父亲说,那时他最怕下雨,北坊地势低,雨大时,南坊、中坊和新民街上的雨水会从下水道倒灌上来,巷子、院子,常会被水淹,有时也漫进家里。我记忆中,那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我们叫着,喊着,在巷子里齐腰深的水里走来淌去,而每个院门口和巷子两头则是出不去也进不来等水落的大人。

大雨过后 图/@赵利文

当时,外公家全部家具是8条木凳架的4张床,一个矮柜,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一条长凳,院子里一口盛水的大缸。我一直以为外公过去是做小摊小贩的,最近,听舅谈过往,才知道还开过店。

舅说,战争年间,生意不好,后来,两个伙计生病,要给看,店就倒了。外公也能吃苦,舅家里现有一条当年店里的宽长凳,木质细,很结实,也重。听舅说,外公回老家收麦子,那么远,把另一条凳子就那么扛回去了。1950年在西安市体育场有个反美蒋特务展览大会,我母亲已在公安局工作,外公去会上烧水担水。钟楼东北角的原平安市场,有个说书地儿,过去人穷,买烟都两根三根的,外公从社会路批发些香烟,挎一个油漆光亮大竹笼每晚去卖。他后被公交车撞了,腿不好,家里生活就更紧了。舅说他中学寒暑假,都去打小工,家里还曾挂牌给别人洗床单、衣服。院内另三家,除上房谢乾生家底丰厚外,其余两家和我们一样,孩子多,就业人少,生活紧巴。这倒也是好事,舅1962年考入西北工业大学,家庭成份填的是小商贩,要不,难说会不会被录取。

谢乾生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长盛魁四间门面,楼上楼下,十来个伙计,还有个裁皮师傅。解放后,铺子公私合营了,他和西安57家工商业者集资兴建了位于北大街的五四剧院。谢个子高,长得体面,父亲晚年和我聊,说这人不错。

福兮祸兮,“文革”中,通济坊成了重灾区,院子里就谢乾生被红卫兵来抄了家,绫罗绸缎、皮货院内放了一堆。老婆烧水给红卫兵,人家也不喝,晚上,他姑娘下班回来,看这情景,站了下,扭头走了。

因为害怕,外婆把家存的8块银元交给了居委会 ,后来落实政策,给退了20元人民币。

外婆叫郭莲芝,操持这么一大家人生活,很不容易。街坊都说这老婆人好,我想写她,但记不得多少事,有带我回山西老家,过黄河坐木船,上颤悠攸跳板的记忆。还有一次,我中耳炎流黄水,有人说个偏方,院里小孩排队让外婆剪指甲,掺上香油,填入我耳孔。上初中后,我耳痛,医生用镊子掏出一个大疙瘩。

外婆和舅舅

那时孩子的欢乐很简单,打沙包,滚铁环,打猴(陀螺),打弹球,摔包子,斗蟋蟀。巷子里拉来了沙子和黄土、砖块,大家一起垒城堡,挖洞,大功告成时,也就天黒要回家了。巷子变得安静,只留下两盏昏黄的路灯。有时,我睡在床上,听到巷子骡马的嘶鸣和踏踏声,这是郊区大车来拉糞,因为晚8点后才能进城。

中坊东口对面,有一个小杂货店,三坊的人打酱油、醋都去那,柜台上一厚叠麻纸,一圈纸绳,包点心。那时,我最眼馋月饼,好看的月宫桂树图案,要9分钱一个,从没买过。水果糖一角钱11个,点心渣5角钱一斤,咸甜交杂。不过还是柿子皮划算,一角钱一大把。

旧照片中的自己,脚穿棉窝窝,脸皴的通红,手裂着口,穿补丁衣服,老人说,衣服笑脏不笑补,自己也信这个,不吵闹。但要是春节醒来,枕边放一件新衣服时,还是能高兴几天的。 二姨从新疆复员回来,给我一件军服,上面有挂肩章的小带,我也穿。有同学说你这是女式的,我懵懵的,似懂非懂。

儿时乐趣 图/@赵利文

别家的几个孩子中,西房的强娃,上房的立娃,都是高个子,浓眉大眼,比我大四五岁,强娃在外人印象里算是个不听话的,他说的西游记、三国绘声绘色,我老緾他讲,还傻乎乎问,哪吒和二郎神是不是一对?强娃只好解释,哪吒是男的。后来,他不耐烦了,把没头没尾的旧书扔给我,就开始连蒙带猜的读,也自此养成了看书的爱好。

立娃是谢乾生的孩子,全名叫谢耀立,文气些,但人傲。他家境好,我和他太没什么交集。记忆中,一次对我说,论辈分,该叫他爷,当时斥他瞎说,后来才懂,他和我外公,及谢乾生两个侄子,名字中间都有个耀字,是一辈人。另一次,见我看舅给借来的《李自成》,说他给谁借到过《金瓶梅》,我不知道是什么书。

我和舅感情最好,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个子中等,额头高,眼睛深邃。我母亲是老大,和弟妹年令相差大,养家担子挑的早,外婆有事找她商量,弟妹也听她话。舅说,一次他不想上学,我母亲说不行,把他扛到肩上,走到巷口,他说我去我去,才放下来。舅小学三年级时,一次考了个5分,人一下像开了窍,学习再不用人督促,保送上了西安中学,后又以全区第二名成绩考上高中部。全班四十五个学生,除五六人外,都考上大学,光清华就有两个。

通济坊中十字路口四角人字形小洋楼之一

50年代末起,外公家里经济宽松了点,主要是三姨参加工作,二姨参军了,舅上大学后,也有了助学金。但外婆没过什么舒心日子,1967年,她患了肝癌,三姨夫在空军通校工作,外婆在四医大陆军医院住的院,在家走的前一夜,一直呻吟说疼,我旁边床上睡,听她几次问舅:“根深,医生请来了没?”

外婆一走,这个家也散了,舅分配去了成都,就是现在造歼10、歼20的那个工厂,小姨航技校毕业去了兰州,“文革”中,民航军管,家庭出身要求严,当打字员的三姨分流到工厂。通济坊也冷清了很多,知识青年下乡,城市居民去农村,走了不少人。

三年后,为照顾外公,舅调回西安,去了也是航空方面的延光厂。改革开放后,大学缺人,老师让他回校任教,但舅妈当时在外县,只有工厂能接受调回,就没去。舅说,三姨后来也可以回民航,但她不愿再折腾了。

作者看舅舅从西工大图书馆借的《新疆文学》年合订本

舅回来了,但“文革”中,私房改造,房子没收,外公被迫搬南坊。别人的上房隔出两米半宽一窄长条房,上面带一隔楼,太没光亮。从别人家分出来,人家自然没好脸色。就像我们看别人占了我们房心情一样。房子质量很好,楼板木头油亮亮的,但见不到阳光,外公门一直开着,白天晚上,黑黢黢的。

1970年,我小学毕业,离开了通济坊,但有时还回去,舅出差或去华县看舅妈和孩子,我去照看下外公。主要是去中坊提水,再就到北大街鼎兴春给外公打份羊肉泡馍,服务员都认识那小锅,问:你是老汉什么人?

改革开放后,房子折腾十几年,落实政策回来了。院里三家孩子们也大了,日子都渐好。强娃下乡后进工厂当翻沙工,人干的不错,结婚成家。就上房谢亁生家差了,立娃下乡后被招工到铁路上,在外县一个车站,但他三天两头不上班,他妈还过去给做饭,陪他,但他后来还是跑回西安,不干了,一直独身。只是老底子总有吃完的时候,多年后,我在街上有几次看见他,蓬头垢面,衣着脏乱,惶惶然,很落魄的样子。

简陋的家 图/@赵利文

通济坊5号院拆迁于2000年左右,院内四家后人吃了顿告别饭,再无联系。

我在那里出生,长大,人生的记忆从那里开始,就是工作后,单位也就在它附近的政府大院,每每路过。那时的开发商小而杂,不正规,三坊的拆建,是非常不成功的,低矮楼房建的杂乱无序,不是我心目中通济坊应有的模样。

除60个老式院落外,昔日辉煌一时的通济大楼,在90年代初北大街拓宽时就消失了。坊中十字路口四角的四栋人字形小洋楼,是通济坊开发时,通济信托公司给四家股东盖的,解放后收归国有成为招待所和职工宿舍(我小学同学,现为美国国家发明院院士的梁平家就在那),也陆续被拆除了。网上知道,导演张艺谋也是通济坊小学的学生,不过我入学那年,他刚毕业。

通济坊,人老去,人故去,孩子长大,离开。拆建后建的楼房也开始变旧,有了破损。现在打的,司机都不太知道这地方了,只有在那生活过的人还有时提起。看舅时,舅说外公晚年问他:“天怎么老黑着?”南坊那房子也的确暗,三姨请来当医生的同学,说是白内障,但已不适宜手术。舅很难受,说过去不懂事,风雪天,外婆让他去接一下市场售卖的外祖父,他每次只到巷子口等。引得我想起了故去几年的父亲,也心里凄然。

这通济坊,这里的人,各自也不知蕴藏了多少故事,在我的童年,我的身边。

半个多世纪了,闭目中,月光下昔日的通济坊,像一个躺着的王字图案,像一幅静而会动水墨画,那时的西安,夜里真静啊!马蹄清脆的踏踏声,拍打院门环叫门声,偶尔,孩子的一声啼哭,远处传来的鸡鸣……让我感伤,惆怅,觉得人生光阴深处的许多美好已不在。

有点想哭,才发现眼睛早已湿润了。

来源:西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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