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去年九月的事。前几天刚立冬,屋檐下的冰棱子又开始支棱着白胡子。老杨说,今年冷得早。
那是去年九月的事。前几天刚立冬,屋檐下的冰棱子又开始支棱着白胡子。老杨说,今年冷得早。
老杨——杨明铭,今年六十八,在杏花村小学当了四十年代数老师,他是我大伯。退休后闲不住,在村委会做些记账、写材料的零活。大伯退休那年,县里给他发了块”人民教师光荣退休”的金漆牌匾,现在那牌匾正架在他炕头的暖气管上,挡着墙皮上的一道裂缝。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大伯就开始留意退休的事。虽然那时他才四十多岁,但每每路过信用社,他总要探头看一眼门口的存折利率表,然后抿着嘴,掐指头算退休金。这个习惯,一直到他退休也没变。
每月十五号是发退休金的日子,大伯起得特别早,穿上那件褪色发白的干部服,骑上他的二八自行车,到镇上的信用社排队。自行车后座的横梁上,系着一根脏兮兮的尼龙绳,绳子磨得发亮。大伯说那是为了捆东西,但我从没见他捆过什么。
就是在那个信用社,大伯捡到了那本存折。
“你说这事怪不怪,”大伯搓着手,眼睛盯着炉子上的铝壶,“明明是红折子,上面印着’定期一年’,别人怎么会弄丢呢?”
确实奇怪。哪有人会丢掉装着六十八万的存折?
大伯讲,那天他去取退休金,排在他前面的是个穿米色风衣的中年人,拿了钱就走了。轮到大伯,他突然发现柜台上有个红色存折,翻开一看,傻了眼——最后一笔存款余额是682403.50元。
“那人长什么样?”我问。
“谁记得?”大伯啜了口茶,“那天信用社人多,他戴着口罩,我就记得风衣后面有点起球。”
大伯急忙把存折交给柜员小张。小张也惊讶,说这存折有点年头了,开户人名叫刘海龙,是1995年开的户,地址写的是杏花村生产队。
“我就纳闷了,”大伯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咱们村有姓刘的,但没听说哪家孩子叫海龙啊。”
交完存折,大伯没直接回来,骑车绕到了村委会。
村委会主任老郑正在门口剥花生。秋收刚过,他手上全是泥。
“刘海龙?”老郑搓了搓手,花生皮屑掉了一地,“好像是老刘家的,就是那个打铁的。”
“老刘家有这号人?”大伯皱眉,“我教了四十年书,咋不记得有这学生?”
“那是,他不是咱村的。”老郑拍了拍衣襟上的灰,“是上游十里地那个湾子里的,后来娶了咱村的姑娘,在这儿住了两年吧,好像是集体分田那阵子,记不太清了。”
大伯说,老郑翻出一本发黄的花名册,上面赫然有个”刘海龙”的名字,年龄那栏写着”1970”,还有一栏”暂住”。到后面1997年那页,这个名字就消失了。
“哪儿去了?”大伯问。
“谁知道呢,那会儿改革开放,出去的人多着呢。”老郑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掏了半天只剩一截烟头,叹了口气又塞回去,“可能是回老家了吧。”
当天晚上大伯睡不着,躺在床上琢磨该怎么找这个素未谋面的刘海龙。老杨一辈子做老师,为人死认真,他说:“这钱可不少,得及时还给人家。”
第二天,大伯骑车去了上游那个村子——杨湾村。那里的老支书王大爷已经七十多了,腿脚不好,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刘海龙?打铁的那小子?”王大爷摇头晃脑地回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是老刘的独苗,打小就跟着学打铁。刘家祖祖辈辈都是打铁的,可惜这一辈就他一个,手艺还没传好,人就走了。”
“走了?去哪了?”
“听说是去城里打工了。那会儿不少人下了海,有的去了广东,有的去了上海,具体的谁记得清啊。”
大伯失望地骑车回来,路上轮胎扎了个窟窿,走了大半路才发现。他一瘸一拐推着车回到家,裤脚上满是泥点子。
接下来的日子,大伯像着了魔,一有空就打听刘海龙的下落。他先是跑遍了杏花村,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可都说不上来。那户人家住的时间太短,存在感太低,大家记忆里只有一片模糊。
村东头的李婶倒是记得点什么。那天她正在院子里剁猪食,看见大伯就喊:“老杨啊,打听啥呢?”
大伯把事情一说,李婶放下菜刀,擦擦手上的水。
“那小两口我记得,媳妇叫春花,瘦瘦小小的,挺勤快。”李婶蹲下身,往猪食桶里添水,“他们那会儿租住在我家隔壁的破屋里,就住了两年不到。有天早上起来,发现人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走了?为什么突然走?”
李婶叹口气:“那谁知道呢。那时候日子不好过,出去的人多着呢。”她顿了顿,“不过他们走那天,我看见春花哭得眼睛都肿了。”
大伯皱起眉头。
村里问不出什么,大伯又跑到镇上,到派出所查户籍资料。民警小赵是他以前的学生,看见老师来了,赶紧让座。
“老师,您退休了还这么操心,这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大伯摆摆手:“这可是六十多万啊,我放心不下。”
查了半天,找到了刘海龙的户口信息,但上面显示”已迁出”,迁往何处没有记录。那会儿信息化程度低,很多资料都不全。
大伯又跑到县里的档案馆,翻阅了一下午的资料,只找到一份1996年的集体照,照片泛黄,边缘卷曲,是当年农机站的合影。小赵帮忙辨认,指着照片角落里一个瘦高个子说:“这个应该就是刘海龙,您看,下面有标注。”
大伯戴上老花镜,反复看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蓝色工装,手里拿着钳子,眼神淡淡的,像是在看远方。
“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大伯喃喃自语。
寻人的事陷入僵局。
十月的时候,大伯病了一场,是老年人常见的肺炎。我从县城赶回来照顾他,看他躺在炕上,脸色发白,心里一阵难受。炕桌上放着那本存折的复印件,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
“大伯,别想那么多了,身体要紧。”
大伯咳嗽几声:“这不是钱的事,是个良心事。”他顿了顿,“你说这么多钱,对那人家来说得多重要啊。”
大伯病好后,又开始了他的寻人之旅。他联系了县电视台,花五百块钱在《民生关注》栏目打了个寻人启事。还印了几十张寻人告示,贴在村口、集市、车站。
我劝他:“大伯,您就别费这心思了,该做的都做了,缘分到了,人自然会出现。”
大伯摇头:“这不是缘分的事,这是责任。”
一晃到了春节,大伯的寻人告示被雪打湿,又被风吹干,字迹模糊不清。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腊月二十八那天。
那天下午,大伯骑车回来,满身是雪,眼睛却亮得出奇。
“有眉目了!”他搓着冻红的手说,“小王镇的李老三说,他儿子在深圳一个厂里,车间主任就姓刘,好像是咱们这边人!”
第二天一早,大伯就往小王镇赶。等他回来已经是晚上,脸上写满失望。
“不是他,那人姓刘不假,但名叫海涛,是邻县人。”
新年过后,大伯的寻人热情丝毫不减。他开始扩大搜索范围,让在外打工的村民帮忙留意。我都佩服他这股韧劲,别说六十多岁的老人,就是年轻人也未必有这耐心。
三月的一天,大伯接到一个电话,是县城一家医院打来的。电话那头说有个叫刘海龙的病人,说认识杨老师,想见他一面。
大伯当时就愣住了,赶紧让我开车送他去医院。一路上,他坐立不安,不停地抖腿。
“会是他吗?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不认识什么刘海龙啊。”
到了医院,护士带我们来到重症监护室外。医生说病人情况不太好,是肺癌晚期,前几天路过县电视台看到寻人启事,非要联系杨老师。
隔着玻璃,我们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大伯盯着看了半天,突然说:“是他!就是照片上那个人!”
医生让我们穿好隔离服进去,只能待十分钟。
病床上的人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但看到大伯,他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杨…老师…”他的声音很弱,说一句话要停顿好几次。
大伯握住他的手:“你就是刘海龙?你知道我在找你吗?”
刘海龙微微点头:“看到…电视了…”
大伯赶紧说:“我在信用社捡到你的存折,里面有六十八万,我一直在找你想还给你。”
刘海龙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不是…我的…”
“什么?”大伯俯下身,“不是你的存折?”
“是…我放的…但钱…不是我的…”
刘海龙说话越来越吃力,护士在外面敲玻璃,示意时间到了。大伯着急地问:“那是谁的钱?”
“杏花村…村民的…”
大伯一脸困惑:“村民的?什么意思?”
刘海龙挣扎着想说更多,但力气不够了。医生进来说病人需要休息,明天再来吧。
回去的路上,大伯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第二天我们再去医院时,刘海龙的情况好了一些,能说几句完整的话了。
“杨老师,对不起…”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我…我对不起杏花村的人…”
在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1995年,国家一笔扶贫款下到了县里,其中一部分应该分给杏花村的村民。当时刘海龙在乡政府做临时工,负责发放这笔钱。但是上头有人指示,要克扣一部分,刘海龙不同意,和领导起了冲突。
“他们…威胁我…说不配合就…让我家里人没工作…”
当时他媳妇正怀着孩子,岳父在国营厂上班,家里就靠这一份收入。刘海龙害怕了,但又不忍心克扣村民的钱,就想了个办法。
“我把那笔钱…存起来了…想等风头过了…再分给村民…”
他用自己的名义开了个存折,把那笔钱——当时是十七万多——存了进去。但没想到事情败露,领导大怒,把他调离了岗位,还借故开除了他岳父。
“我不敢说…那钱的事…怕他们……”
不久后,他带着怀孕的媳妇离开了杏花村,辗转到了深圳打工。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那存折…我一直带着…后来掉了…我以为…永远找不回来了…”
“那钱现在有六十八万了,利息滚了这么多年。”大伯说。
刘海龙虚弱地笑了:“是村民的钱…应该…还给他们…”
他告诉我们,他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把这笔钱还给当年的村民。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愧疚中,没脸回村,但也没忘记这件事。去年查出肺癌后,他更是坐立不安,怕自己带着这个秘密走了。
“杨老师…您是…好人…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吗?”
大伯握着他的手,重重地点头:“你放心。”
临走前,刘海龙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发黄的小本子,递给大伯:“这是…当年的…发放名单…都在这里…”
一周后,刘海龙走了。
他没有家人来送行,只有大伯和我,还有主动请缨的村支书老郑。入土那天,下着小雨,坟前只有三束白菊花。
回村的路上,老郑问大伯:“老杨,这事怎么办?那钱确实是扶贫款吗?”
大伯打开那个发黄的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名字和金额,最后一页还有乡政府的公章。
“是真的。”
“那…”老郑欲言又止,“这都多少年了,当年的人有的已经不在了,有的搬走了,这钱怎么分?”
大伯陷入沉思:“得开个村民大会。”
消息很快传遍了杏花村。人们议论纷纷,有人相信,有人怀疑。许多年轻人甚至不知道二十多年前的那笔扶贫款。
大伯做了充分准备,找来当年的档案资料,证实了刘海龙的话。在村委会的大院里,几百号人挤得水泄不通。大伯站在台上,声音洪亮:
“这笔钱是属于你们的,刘海龙同志临终的心愿,就是把钱还给大家。”
台下安静得出奇。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复杂。
突然,一个老人站了起来。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周大爷,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拄着拐杖,声音却很清晰:
“不用分了。”
众人一愣。
“刘海龙这个人,我记得。当年他媳妇怀着孩子走的时候,我在村口碰见了,那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我问她为什么走,她说家里出了事。”周大爷顿了顿,“现在我明白了,他们为了不贪这钱,宁可背井离乡。”
又一个老人站起来:“我赞成周大爷的话。这钱,与其分了,不如用在村里的公共事业上。就当是…刘海龙给咱村做的贡献。”
人群中爆发出议论声,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点头同意。
最后,村民们一致决定:用这笔钱修建一座村民活动中心,取名”海龙堂”,并在门口立一块石碑,记录这个故事。
如今,“海龙堂”已经建成,成了村里的地标。每到傍晚,老人们喜欢在那里下棋聊天,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石碑就立在门口,上面简单地刻着故事的来龙去脉。
大伯经常去那里坐坐。有时他会抚摸那块石碑,喃喃自语:“这世上啊,还是好人多。”
我问他:“大伯,你怎么这么执着地找了半年,连吃饭睡觉都惦记着这事?”
大伯笑了笑,指着远处的夕阳:“你看那天边的云彩,多漂亮。”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人这辈子啊,就像那天上的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能在这人世间留下点什么,就值了。”
大伯掏出烟袋锅,慢悠悠地装烟,“刘海龙留下了这个故事,我呢,就留下找到他的执着吧。”
随着烟雾升起,整个村子笼罩在金色的夕阳里,安静祥和。石碑在暮色中闪着微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普通人不普通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已经成为杏花村的传说,代代相传。
来源:蜜丝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