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谁有火柴?大囡问。我伸着脖子向防空洞里张望,大囡用手扯住了我的背心,嘴巴快要凑到我脸上了,感觉胳膊上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粘住。她身上的热气像锅炉房的水蒸气一样烫人。你看见老柚他们吗?我边问边从青色的过膝短裤口袋里拿出火柴盒。
谁有火柴?大囡问。我伸着脖子向防空洞里张望,大囡用手扯住了我的背心,嘴巴快要凑到我脸上了,感觉胳膊上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粘住。她身上的热气像锅炉房的水蒸气一样烫人。你看见老柚他们吗?我边问边从青色的过膝短裤口袋里拿出火柴盒。
他们早就下去了。五六岁,瘦瘦的大眼睛小男孩尖声说。
我扒开大囡的胖手,从地上拾起一张水泥袋上撕下来的牛皮纸,低头的瞬间看见一双脚,穿粉红凉鞋,长长的腿罩着蓝色碎花裙。
大囡伸手来夺我手里的火柴,我闪躲到边上,划着火柴点燃牛皮纸,老练地仰头对大囡说:囡姐,得先点着纸,再用它点火把,一根火柴点不着柴火棒的。
大地的热气与防空洞里的阴湿潮气僵持在周围,每个男孩、女孩身上都是汗津津的,汗珠子往下滚,脸颊上被汗划拉得一块白一块黑。大囡穿的罩裙被水浸透了一样,皱巴巴紧巴巴贴在身上。我瞥了一眼她鼓鼔的,像两个蒸熟了的大包子的胸脯。大囡指着我的鼻子呵斥:看什么看,没吃过你妈妈的奶呀,小赤佬!她用一根指头在我额头上狠命地戳了一下。
在点燃了几根孩子們所说的火把后,几个小一点的男孩、女孩兴奋得脸都红了。大囡说:谁也不许乱跑,一个跟着一个。
我没有火把,想从痩瘦的男孩手里夺过他的,小家伙机警地躲开了。
十来个孩子只有四根火把,排成队往防空洞里顺坡而下,愈往里面走,黑漆漆的洞中愈显得阴森可怖。有几个孩子哆哆嗦嗦往后躲,大囡大声说:胆小鬼不要跟过来。我跟在大囡身后,竖起耳朵听防空洞里的动静,我猜想老柚他们应该在福建人打磨石头的地方,那是老柚宣称的司令部。
瘦小的孩子冲着大囡尖声喊:囡囡姐姐,小胖子他们逃跑了。大囡扭着身子吼道:别管他们,胆小鬼。说话间,她趔趄了一下,滚圆的屁股正抵在我肚子上,我觉着自己的小弟弟可耻地翘了翘,赶紧向后缩了缩身子。一股很好闻的皂香味飘了过来,是那种早晨树林子里才有的清新气息。回头瞅瞅,穿蓝色碎花长裙、用白色手绢束头发的女孩,正用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冲着我嫣然一笑。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美丽的女孩眼睛里都有一弯新月。
2工厂家属区里的各种杂音、知了的欢叫,正好为我驱赶闷热中午昏昏然的瞌睡虫。隔着围墙,家属区院子里能清晰地听到生产区制杆车间蒸汽发出的咝咝咝的声音,还有锻工车间哐咚哐咚的液压机冲压物件时有节奏的轰鸣。
为了不耽误与瓜皮、老柚、栗子头的会合,我努力睁着上下眼皮打架的眼睛,紧盯着光秃秃、斑驳、腌臜的天花板。幸亏有几只该死的苍蝇围着腿部髌骨下方开始发炎的伤口,来来回回地转圈,贪婪地叮咬、吞吸,不然我可能已经进入了梦里。我用另一条腿不停地驱赶它们,一番折腾后,这帮家伙无声的坚韧及死皮赖脸的行为,迫使我一度放弃了轰赶、闪躲,放任它们在伤口上叮咬、蠕动、抽搐。不一会儿,伤口处一阵刺痛的痒传遍了全身。我本能地用另一只脚叠在伤口处轻微地摩擦,抬高脚用手指、脚指头用力挠伤口的周围,一些脓血从结痂处流了出来,糨糊状粘在腿上,像一只毛毛虫在蠕动。
母亲躺在门口的过道上,身下的竹床偶尔发出吱啊吱的声响,她啪啪挥动手里的芭蕉扇,驱赶蚊蝇,或是因为热而扇风。我用余光捕捉她的神情,巴望她赶紧睡着了。她睡的位置几乎挡住了半边过道,使本来就逼仄的房间通道愈发窄小。她是在守着我和弟弟,生怕我们去野塘游泳发生意外。
弟弟睡在对面铺着草席的床上,四仰八叉,嘴角还挂着口涎,过一会儿便吧嗒吸溜一下,他已然在梦的深处了。
那几只该死该埋的苍蝇嗡嗡乱窜了一阵子后,终于停止了对我创口的亲密接触。它们该不会是吃饱喝足了,闪到什么地方休息去了?还是找到了更合它们胃口的东西?我想象着它们围着一只死老鼠、一大坨粪便、一堆烂菜叶、一摊鸡屎什么的转着圈飞舞。
渐渐地,阳光透过纱门的缝隙打进了室内,母亲那边没了动静,她挥动芭蕉扇的声音很刺耳,破了边的扇子无论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声音,都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发出了均匀呼吸声的母亲,在细碎光影中,有慈爱的光辉闪耀。
我想,再过几分钟就可以溜之大吉了。但我去哪里与老柚他们会合呢?老柚没明确指示,那就应该是老地方,厂生产区大门口的枫杨树下。
我记得下课后并没有碰到栗子头。回家的路上,老柚一直数落我和瓜皮,说我俩净耽误事,胆小如鼠,没卵用。他攥着一束苍蝇花,扯下一片便掷向我,并不时地用他貌似伟大的拳头砸向空气,嘴吐着不干不净的话。老柚总是把我和瓜皮当下饭菜,瓜皮不敢反抗,我更没有胆量。他说,都早点出来,谁晚来了罚谁。瓜皮怯怯地问:下午,去哪里啊?老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嬉闹般把苍蝇花全部掷到瓜皮脸上,弯下瘦长的身子低声吼道:问那么多干吗?在家属区院子里的电线杆下分手时,老柚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揪我的后领说:记得带一盒火柴。说完扑过去又搂着瓜皮的颈,咬着他的耳朵叮嘱,瓜皮点头,咧开嘴,唔唔地应允,脸上显出不情愿。老柚这坏酒药子,一定是讹瓜皮从家里偷钱或香烟。可是,栗子头有没有接到指令?
一声呼哨从靠西边的马路响起,那是栗子头发出的集合信号。我正要翻身下床,从北面又传来一声更尖厉的呼哨声。第一声呼哨是弯曲手指放在嘴里发出的,而回应的那声是捏住下嘴唇产生的锐音,既清脆又更加刺耳。但瓜皮和老柚都不会打呼哨,两种声音分明是在对暗号,究竟是谁分别发出的呢?这使得我怀疑第一声哨音是不是栗子头吹的,栗子头的呼哨往往拖着悠长的尾音,一定是他。另一声更尖厉的呼哨是谁吹的?就在我疑疑惑惑时,弟弟腾地从对面床上翻身下地,光着脚噼噼啪啪冲了出去。小元宝又要到外面的公用水池上撒尿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尿水向不同方向撒出去的声音。小元宝喜欢站在公用水池上面,朝四周突出他的生殖器。都七岁上课的人了,时常没羞没臊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分男女老幼展示他与生俱来的小玩意儿,令我这个做哥哥的很没面子。接着传来拧水龙头吱吱嘎嘎的声音,水声哗哗,恐怕是小家伙脱掉了裤衩,又躺在公用水池的水泥板上,用冰凉的自来水降温。
我必须闭上眼装睡,不然等一下让小元宝跟在身后就麻烦了。
卧室里闹钟的滴答声格外清脆。父亲去战高温夺高产了,这一段时间他总是特别忙碌。他的脸日渐消瘦,连从容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以前他喜欢在刮完脸后哼上几句样板戏,但我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高亢的、拉着长腔且有些跑调的声音。
3晕头涨脑从梦中醒来时,蓝色的裤衩及床上的草席狼藉一片。汗水淌水似的从身上往外冒,汗潲味呛得人直想流鼻涕。热烘烘的风打着滚涌进来,填满了逼仄的房间。
母亲和弟弟都不见了踪影,顽皮的弟弟一定跑到什么地方凑热闹去了。母亲一定是去上班了,她是勤劳得像机器般运转的人。
我起身走进厨房拿了个搪瓷脸盆,从铁丝做的晾衣架上,抽出一条毛巾。毛巾发黄发硬,如浆洗过的布片,搭在肩膀上都觉得硌人。
公用水池里有一个水龙头坏了很长时间,不断地汩汩流出清凉的水。有人用布条把它缠裹成怪怪的鸟状,自来水渗过布条仍哗哗地冒。若是不裹着,水就会喷溅得四处都成洼国。
我举着脸盆兜头用水冲洗自己的身体,一连冲了三遍。然后低头用毛巾擦拭,我看见自己的肋骨在皮肤下面张扬成横条状,皮肤一沾凉水就变得通红。奇怪的是,这个炙热夏天我沒有生痱子,记得十二岁以前热烘烘的夏天一来临,我的前胸后背都会生出一排排痱子,一到晚上睡觉便奇痒难熬。
我正伸手在裤衩里用力搓裆部的污垢,大囡的姐姐昕,穿着一条花裤衩,拎着一只白铁皮水桶,东张西望朝水池这边走了过来。她身材苗条,头发乌黑,有一双勾人魂魄的丹凤眼。厂里许多小伙子看见她路都不会走。她是招人眼的姑娘,也是个傲气的姑娘。在城里读高中的她每次休假回家时,都着一条绿军裤,一件白衬衫,挎一个印有五角星的黄色书包,风一般从马路上刮过,像一道移动的风景。
兴许是怕被人看见她的装束——白色无袖亵衣和红色的印花短裤,她走得很急,装水时,有意无意用眼睛瞄着我短裤突兀的地方,一瞬间,她的脸红得如桃花般艳丽。我看见她白色亵衣下胸部浑圆,两个凸点分外明显,感觉自己的小弟弟跳了一下,硬邦邦的,把粘在身上的裤衩顶得高高的。她红着脸蛾眉一挑,用好看的眸子盯着我问:平仔,你下午不上课吗?我说:昕姐姐你是放假了吗?她不自然地向四周张望:你个小崽子,学会瞄女孩子的身子了。你也不学个好,看我告诉大囡怎么收拾你……我是请了病假,都几点了,你还不去上课,一会儿该迟到了。说着话她提起装满水的铁桶,袅袅婷婷地扭着细腰往家中走去。
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应了一句:下午没课。我听见昕姐姐嘟囔,不上课,大囡跑哪去了?
用脸盆装满水,再兜头冲了冲身子,急忙往家里跑。
换好裤衩,穿上过膝短裤,套上背心,也没看闹钟就冲出了家门。跑出去不远,想起没带火柴,赶紧又折回来。经过大囡家门口时,忽然瞥见昕姐姐光着身子在屋里晾毛巾……
太阳那会儿有没有投射它的光辉,还是恰好让她陷于光影之中呢?那一刻,我觉着有一束五彩的光,神奇地照耀着她圣洁的身体,她的乳房浑圆挺拔,随着她踮起脚尖挂毛巾的动作的起伏,微微颤动着……她的臀部圆润上翘,与结实苗条的腿连成和谐的一体,呈现无与伦比的美妙。那是我未曾见过的曼妙美,美到令人无法呼吸。
她微微侧过身来时,我清楚地看见了她平坦的小腹下面,有一团黑黑的、卷曲的毛。在它上面,分明有像晨曦青草上的露珠样的东西,闪着晶莹的光泽……
4大囡举着火把走在前面,一群小朋友跟在后面叽叽喳喳。走了一段,她转过身来,火把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他们喊:不要吵了,跟紧,等下子走丢了又要哭鼻子。小胖他们没下来吗?现在总共几个人?瘦瘦的小男孩走在中间,用小手点人数,尖声尖气地报告:小胖他们跑了,一共,嗯,七个人。
趁着大囡说话的工夫,我也回头看了看。有三支火把亮着,大囡举一支,痩小的男孩一支,另一支火把在最后面,举着它晃晃悠悠的是个十岁不到的小男孩。用白手绢束头发的女孩离我和大囡最近,她身边是另一个扎马尾辫的八九岁小姑娘。火把的光隐隐约约,她眨着眼睛,怯怯地靠在墙边,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的胳膊肘,眼里透着迟疑及惶恐不安。其他几个男孩八九岁,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字。他们站在后面互相推搡着,拌嘴。小男孩说七个人,显然没把我算进去。
防空洞里的丝丝凉意,让汗水很快就干了。一声尖厉刺耳的呼哨响起,我立马判断出它是从东南方向传来的,而且离我们所处的位置很近。我高声叫道:栗子头,老柚。防空洞里的回声很大,不远处一阵嗒嗒响,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快速行走。大囡靠过来,用手点着我的鼻尖说:你别跟着他们学抽烟,学点好会死啊,小赤佬!我不想搭理她,借着火把的亮光绕过她走在最前面。这时我们已来到了防空洞往里约四十多米的位置,这里正好有几个分岔口,往东是防空洞地下第二层的竖井通道,往西南是小孩子们经常玩耍的地方,往东南绕过防空洞第二层的那口竖井,前面不远处,就是我和老柚他们时常待在一块活动的区域。
向前紧跨几步,隐约看见前方有人举着火把往相反的方向疾走。我大声喊:栗子头,是你们吗?几条人影一晃一闪,倏忽不见了。
刚靠近竖井,就能够清楚地看到扎成井字形的钢管脚手架。正准备转向,往人影闪过的位置跑过去。大囡在身后冲着我喊:平仔,你没火把瞎跑什么?小心掉到坑里去。我摆着手说,囡姐你放心,防空洞里我熟得很,不会有事的。话音未落,从西南面突然蹿出来两个黑影,两个用背心包着头、赤裸着上身、仅露出两只眼睛的人,旋风般地直接冲向手持火把的大囡她们。在大家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时,三支火把顷刻间被打到了地上。一帮大小女孩、男孩一齐发出惊恐的“啊啊哎呀”的声音。一阵乱踩乱踏,一阵孩子摔倒在地的闷响,火把熄灭了,黑暗中传来大囡带着哭腔的叫骂:你妈个逼流氓,你妈的流氓……厮打声、撞击声响成一片,接着是惊愕的孩子们的哭喊声,那个用白手绢束头发的女孩的尖叫声、哭泣声,声音里带着屈辱和恐惧。她们发出声音的位置,离我身处的地方只有五六米,而我怔在了原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不知所措。正想大声呼叫,毫无征兆的石头雨点般砸了过来,根本弄不清是从哪个方向嗖嗖嗖飞过来,我的肩膀、腿上被石块砸得钻心地痛。想喊一句:停,别砸了。石子呼呼呼倾泻而至,从我的头上方、身体左右擦过,像子弹一样的速度。有人发出“哎哟喂嗬”的声音。小孩子哭喊着:妈呀,妈妈吔……咚咚咚的逃跑的脚步声,一声惨叫响起,令人汗毛倒竖的惨叫声。从声音辨别,是用白手绢束头发的女孩发出的。而后,大囡尖叫:都蹲下,快蹲下。一会儿她拼命地喊:快来救命啊!快来啊!快抱着小燕,她受伤了……大囡是呼天抢地地哭喊着……另一个人凄厉、痛苦的哭泣声在防空洞里回响……撕心裂肺般的声音,回响着,久久没有散去。
乱石仍在不断地袭来,加上令人恐惧的声音在防空洞中回响,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顺着钢管滑到防空洞的地下第二层。在我落地没多久,又一阵石头雨呼呼飞了过来,击打在钢管上叮当作响,还有些石头咕噜噜在地面上滚动……
我在防空洞第二层听见有人一面嘴里骂着“狗娘养的”“卖逼崽子”,一面往东南方跑。过了好一阵子,大囡和小孩子们那边一片寂静。我正犹豫着是爬上去,还是躲进更里面,忽听见洞口上方有两个人压低声音在说话:在哪呢?几个人呀?……是不是躲到底下那层去了?他妈的,看老子抓到你们不打断你们的腿……另一个说:快走吧,我头上被砸破皮了,走,快走啊……隐隐约约的火光不见了。
5为避开危险,我下意识地远离竖井的洞口,仍有嘈杂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来。能清晰地听到石头砸在防空洞墙壁上,窸窸窣窣跑动的声音,含糊不清的低吼,几块砖头飞到了竖井中,轰轰作响。
然后又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很深的黑暗包围了。伸手往四周摸索,除了两边的石墙,身前身后都是空洞,黑暗、幽深的空洞。
原本我只想躲一阵子,等洞里安静下来,再攀着钢管支架回到防空洞第一层。但没过多久,两个不熟悉的声音骂骂咧咧再一次回到了竖井洞口旁边,其中一个人要下来找丢石头的人报仇。我连忙往第二层防空洞的北面走。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两个声音是陌生的大男孩发出的,意图下来的人是公鸭嗓子,恶狠狠的语气,让我惊惧。
防空洞第二层东南方向是死角,纵深不过六七米,集中散发出各种霉臭味。而向北,是新的作业点,防空洞向东北方向已经延伸了近二百米。要躲避那两个陌生人,我只能往北行进,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在宽两米左右呈弯曲状的地道中,不借助照明正常行走,一不小心就会碰壁,愈是想加快步伐愈容易撞痛自己。人在封闭的黑暗环境中不可能有正常的方位感。在数次碰壁后,我只得一小步一小步挪动。并试着用脚、用手边移动边摸索,看能不能找着可以点燃的纸或柴火棍,哪怕一小截、一小块能让我用火柴点燃的物品。在行进的过程中我擦亮了一根火柴,没容我看清周围环境,在稍远的地方,它很快就熄灭了。我的指尖被火柴余烬烫了一下。我想,不能再用火柴照明,这太冒险。要是找不到柴火棍之类的物什,火柴照明无济于事。用手在火柴盒里拨拉着数了数火柴棒,还剩下三根。
在黑暗中用脚探物、搜索十分费力,因为你要照顾到的范围得按平方米计算,所以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我干脆伏蹲下去,几乎边爬着探摸,边向北行进。我记得暑假时来防空洞第二层玩闹过,往北三十多米就是福建人打磨石头兼休息的地方。
近乎爬行着前进消耗了不少体能,我站立起来用手扶着湿湿的墙,一步一步向北挪。起初也想过是不是原路返回,但我害怕遇到那两个陌生人,他们是谁?如果抓到我,会不会狠狠地揍我一顿?他们很有可能怀疑我扔了石头,肯定还在防空洞里寻找丢石块的人。听他们的声音,应该不是我们厂的子弟,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或许就是街上的混混。他们到防空洞来干吗?刚才他们打落火把后又干了什么?为什么突然遭人砖石袭击,以至于大囡她们和我全都遭了殃?我隐隐觉得砸石头、砖块的人是老柚、栗子头、瓜皮,加上毛头短命鬼。他们对防空洞非常熟悉,要想抓住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老柚他们几个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选择往北走,另一个原因是自认为对防空洞上下两层都很熟悉,只要往北再走一段,很快就能到达福建人打磨石块的地方。那里应该有未烧尽的柴火,随手丢掉的烟头、香烟盒、柴火棍或是脏兮兮的工作服、破烂的棉絮,只要能走到那里,一切将迎刃而解。
6有个人在树冠硕大的枫杨树下伸头向上张望,枫杨树在厂生产区大门口边。树上长满小孩子们叫苍蝇花的花串串,一簇簇,错落有致。
厂区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树木在路旁挨围墙的地方,树的种类很多,槐树,梧桐树,开着喇叭花的泡桐树,还有樟树、苦楝树、杉树、冬青、松树、零星挂有小红果的桑树。这些树有些是建厂时种的,有些根本不知怎么的就长了出来。那会儿都枝叶繁茂,郁郁葱葱。
打麻雀的兵仔手里捏着弹弓,用他那双可谓贼亮的眼睛在寻找麻雀、斑鸠之类的小鸟。兵仔是出了名的弹弓手,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他在枫杨树下不紧不慢抻着脖子,转圈,张望。见我没头没脑地跑过来蹲在水泥预制板上,他气喘吁吁地走到我跟前,掀起背心擦额头上的汗。
老柚他们走了。等你老半天。你有烟吗?
没有。我说。
哦。他好像不是很失望。麻雀都死哪去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
老柚他们,去哪里啦?
兵仔头向上使劲伸了伸,斜着眼说:防空洞。老柚,瓜皮,栗子頭,还有毛头。
他们去防空洞干吗?为什么不等我?我失望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兵仔气呼呼地说,该死的天气,人都快烤熟了,麻雀都死哪去了?
兵仔又开始围着枫杨树转圈,探头探脑。转着转着,他忽然立在挨围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咯咯笑。我愕然,不解地望着他,他的牙齿是黑色的,眼球是褐色的。他晃着膀子走到我面前说,你还是去防空洞看看吧,毛头短命鬼说有两个外面的小流氓准备去防空洞欺负女孩子,你去看看吧。说完又莫名其妙地吃吃笑。
我从预制板做的长凳上跳下来,捡起一根竹竿转身就走。兵仔叫道,哎哎,放下,放下。那是我粘知了的。快放下。竹竿头上有一块软趴趴的沥青挂着。
7终于在黑咕隆咚的防空洞里,摸索到了我们曾与福建人说笑、胡扯的区域。我能感觉到它的结构与堆放东西的形态。四四方方,顶部是圆形的,脚底下横七竖八堆着大块的红石,还有些不完整的泥砖堆放在一旁。我激动起来,蹲下,摸着块长方形的红石坐了下来。那段几乎爬着行走的距离,加上惊慌、惊悚、惊惧的胡跑瞎撞,让我感到有点累。
静下来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脑子里一团糨糊,没头没脑的突然袭击,让处在黑暗中的我惊慌失措。稍稍定了定神,渐渐有些记挂起大囡她们,真不晓得她们遇到了什么事,哭叫声那般吓人,大囡的声音,不像平时挨她爸爸揍时高分贝的、有些夸张的哭闹声。还有白色手绢束长发的女孩,她最后发出的凄厉的哭喊声,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些男孩、女孩又怎么样呢?那两个高大的模糊的黑影,究竟对大囡她们做了什么?
福建人在防空洞中的工作区,有十平方米左右。我在黑暗中跪在地上,一小块地方一小块地方地用两只手摸索了几遍,除了剩下不到十块红麻石,几块半截的砖头,几个被踩得稀烂的烟屁股,连碎纸屑都没找到,更别说柴火棒。折腾一番后,我的精力再度严重受损,沮丧万分。
不对呀。我对自己说。平常在这里玩耍时,到处都是纸烟盒,还有木头棍棍,有一次我还看见了一件破得稀巴烂的工作衣,还有一床脏不拉叽的棉絮丢在角落里。福建人在食堂打饭的铝制饭盒、搪瓷碗、大茶缸摞在麻石堆上,烟头满地都是,甚至还有半截没抽完的烟,可现在……
我灰心丧气,一切都糟糕透顶。
凭借模糊记忆,重新半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又扒拉、搜查了一遍。
还是一无所获。
我不得不冷静下来,正视现实。在黑暗中思索注意力比较容易集中。虽然刚受过一场惊吓,人还在忐忑不安中恓惶,但因为不受视觉触及的事物等外界因素的干扰,思路渐渐明晰。特别是听觉,它变得敏锐起来,防空洞里的轻微水滴声,此刻都能够听到。
我觉着有些干渴,循着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准确找到了滴水的地方。水,滴在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上,伸手探探,一洼水很浅,顺着倾斜度很小的坡往低处流,我只能用手捧着接水滴,用舌头在手上舔,这样可以吸到相对足够多的水分。嫌麻烦,干脆仰起头,拧着脖子张口接,水滴在头上、脸上、嘴里,有点淡淡的咸味。
我决定沿着摸索过来的路线,返回防空洞地下第二层的竖井位置。
8踏空。失重。鸟儿一样飞翔了一会儿。我跌落了,以向前俯冲的姿势跌倒了,猝不及防地恶狗扑屎般地扑到地上。我能听见自己的身体接触地面后,发出的嘭的声响,而后,意识消失……
小时候我玩过各种危险的游戏,比如用手触摸电源插头,轻轻一碰,迅速移开。过电的感觉很奇妙,身体感觉麻酥酥的,心跳加快。
八九岁时我还是个比较闷的孩子,时常会独自跑到生产车间去玩耍。看着上班的工人们忙碌。大部分同龄人都在做打宝,滚象棋子,打珠子,推铁环,跳皮筋,丢沙包,玩跳房子游戏。我却常常一个人跑到生产厂区,坐在黄沙堆或垒起的水泥电杆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生产厂区里红砖红瓦的车间、货场,高高台基上的铁轨,垒成几米高的层层叠叠的电杆,沙堆,石子堆,杂草灌木,池塘沟渠,飞虫蚂蚁,都会让我生出许许多多奇思妙想。见大大小小的蚂蚁搬运食物,会猜想它们的家是怎样的形状;蝌蚪在泥水里游动,想知道它们如何变成青蛙;抓蜻蜓,掏麻雀窝,追黄鼠狼,或是仰头看向北飞翔的大雁。排成行的大雁一般都成人字形,领头的大雁领飞一段之后,会有另一只大雁追上前充当头雁。它们飞得稍低时,还能听见它们像大鹅一样发出“哥啊哥啊”的叫声。看见白鹭飞翔,我突发奇想,鸟儿能翱翔,人为什么不能像鸟儿那样飞呢?我觉得人可以像大鸟一样,在空中滞留,从高处往下跳也能够找到飞翔的感觉。我曾尝试过从高处往下跳,找飞翔的姿态,去感知风儿在耳边吹拂的惬意。从高高堆起的水泥上,围墙上,二三米高的屋顶上,跳下,打秋千,硬是体会不到飞翔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了从更高处寻求飞翔的乐趣,有一天我来到筛扬沙子的传送皮带机旁。传送皮带机像大炮一样指向天空,它的仰角最高点离地面有十米左右。我要从传送皮带机的最高处,张开双臂翱翔。
筛扬沙子的传送皮带机,是用于筛选沙石的器械。黄色的细沙由火车皮送来,再用小推车转送到传送皮带机这里。一车车沙倒入漏斗中。开通电源,电动筛子把沙先筛选了一遍,大块的石子、鹅卵石用铁锹人工清理掉。传输机循环把黄沙运送到高处,让黄沙扬起落下,自然分离出粗细不同的沙石,杂质会再次滚落一旁,有用的沙子会成为一个沙堆。
我站在传送机最高点,望着脚底下状如山包的沙堆,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第一次跳跃因紧张根本没有飞起来的感觉,身体即自由落体,双脚落在沙堆里。
我执拗地要飞起来,要找到飞翔的姿势和在空中滞留、睨视大地的那种意境。
第二次爬到传送皮带机的顶端,张开双臂,纵身向上一跃……飞翔的感觉是如此惊心动魄,蓝天随着视线往下拉,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瞬间的失重是你双脚离开大地能感受到的毫无羁绊。怦怦跳动的心,从胸腔中升了起来。
双脚落入沙堆的瞬间,刺激的心悸会激发身体的战栗。
我一次次攀爬上去,一次次纵身跃起。看蓝天,看房屋,看大树,看草地……我翱翔着,俯瞰大地,感受在空中飞行的乐趣,环视不同的景物……
9从晕厥中醒来后,感觉到身体是瘫软的。
我在哪里?
匍匐在一堆沙粒中,一只手向前伸,另一只手压在肚子下面……起初以为一切都是梦境,其实我还在防空洞的黑暗里挣扎。
凭着惯性思维,本能地在四周探寻摸索。感觉右手软弱无力,可能是坠落时右手支撑扭伤了腕部,而后又压在身下太久致血脉不畅的缘故。
坐起来,身子僵硬,酸痛,呼吸不畅,腹中咕咕响。我摸索身体周边,左手抓住了一块硬硬的布样的东西,想拿起来,它十分沉重,仔细探摸,觉着应该是一张很大的汽车篷布。
这应该是在什么位置,什么地方?继续四面摸索,在沙砾中抓着了一张纸,估摸有两个巴掌那么大,有油墨香,还有干燥的大便味。
抓起那张纸,向四周及每个边边角角一点点搜寻,墙面是红泥土,硬实、湿漉漉而又有黏度。仔细琢磨,好像掉进了一个大坑。坑的底部有一大堆沙子,那块汽车篷布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会在防空洞里?寻找了半天,除了手里攥紧的这张或许是谁擦过屁股的报纸,坑里没找着任何可点燃的东西。为什么是一个坑?我以前在防空洞第二层玩耍时,并没有见过这样的坑,挖掘这种坑干什么用的呢?
记起口袋里有火柴。把纸拾起來捏成团,小心翼翼地揣进裤兜里。纸还算干燥。我用一只手扒拉沙子,堆垒成地灶,把纸放进去,点燃它。这样一能避风,二能够让它燃烧得更久些,为我看清周围的环境,找到有用的东西争取更长一点的时间。那张废报纸燃烧了不到一分钟,我迅速观察周围和地上,在靠近洞口的凹进去的角落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拾起它,软塌塌带着香味。
我的判断基本上是对的,我身处另一个竖井似的坑中。坑高约两米,地上铺了一层厚薄不均的河沙。坑的面积约有二十余平方米,比我在黑暗里估计的要小些。坑的三面是封闭的,一面呈开放状。大篷布堆在洞口下方,似乎是不小心掉下来后没来得及收拾,堆成一个松散的土包状。
废报纸闪着蓝色火苗跳动,我用手捏着纸角提起来,它呼地变成黄色的火焰,很快燃烧殆尽,我手里捏着个烤焦的红薯。
10死亡。
我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时,浑身乏力,感觉到饥饿,冷、恐惧与黑暗一起控制了我。无情地漠然地控制了我。它的力量的强大,让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什么是绝望。
设若在平时,两米多高的围墙,或土坎,只要有一定的助跑距离,或者有手指能嵌進的借力的陷凹,我就可以很轻易地翻上去。但当时我已精疲力竭,加上右手很难使上劲,二米左右的高度对我来说就是天堑。
我努力试过几次,企图摆脱困境,无论怎样蹦跳,手脚并用,都是徒劳。最终败下阵来的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竭尽全力又无可奈何之后,只能暂时放弃。
坐在篷布上,剥开拾到的那个足有一斤重的烤红薯,它有一面烤煳了,有一股焦煳的香气。我用手指做勺子,一勺一勺,一点一点放进口中咀嚼。也许是时间隔得不长,也许因为防空洞中二十几度常温的缘故,红薯没有变质。虽然手指在衣服上擦拭了好几遍,但仍有沙粒在嘴里嘠嘎作响,可我吃起来觉着非常美味香甜。
有了些气力后,我尝试把汽车篷布折叠。篷布很大,费了吃奶的力气搬弄它,摸到相对干燥的一面做铺,做盖,只需一小部分就可以舒舒服服盖住我的身体。我像钻进被窝那样平躺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再仔细把防空洞里的骇人的,突如其来遇到袭击的过程,重新梳理了一遍,方位感逐渐回到脑海中。
原来我在循着原路返回防空洞第二层的竖井时,失去了方位感,走向了另一个通道,即防空洞竖井第二层向北面、东北面挖掘时,向东北方掘进的地方。我掉进的这个坑,应该在我不是很熟悉的新的作业点上。我后来怀疑那里应该是在修一个蓄水池。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在防空洞的第二层地下,还要挖一个那样大的坑。
也就是说,我用左手摸着防空洞的墙壁返回第二层竖井的位置时,按照身体坐北朝南扶墙行进,以为走的是直线,实际上在黑暗中行走没了方位感,不知不觉地折入了另一通道。致使我跌入死角中的大坑里,晕厥了过去。
关于死亡的认知和话题,童年、少年时代的我没有什么很准确的概念。第一次对死亡产生恐惧,或者说对死亡感到害怕,是邻居一个老人逝世。老人的孙子是我的同学,有一天他臂上戴着黑纱,黑纱上挂着根细细的麻,还缝上了一丁点红布。他说:我公公死了。我看了他一眼,想说句“哦”,却没开口。我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不是很合适。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去看他祖父的遗体,心里面有好奇还有胆怯。
他公公躺在草席上,我从侧面看见他高高的颧骨,洁净的额,他紧闭双目。白色的山羊胡子就像平常那样翘着,睡着了一样。我想起这个言语不多的老人手握铜制水烟筒用力吸烟的神情,想端详他与我奶奶如出一辙的、几乎就是旧时代人印记的尊容时,突然觉得他躺在那里嘴角抽动了一下。吓得我一哆嗦,赶紧从屋里跑了出去。
在黑暗的洞中,我第一次感到死亡会降临,它的脚步声沉重而清晰,能够把我的心脏击碎。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东边的天空火红一片。朝霞的灿烂会让人涌动激情,产生无限的遐想……大地醒来了,一切在黑夜中沉睡的东西都应该醒来。
红花草把田间布置成一片胭脂红的海洋。田埂上绿草如茵,赤脚走在上面,既快活又自由自在。我绕过一片青青的竹林,竹林里布谷鸟的声音穿透了云烟般的雾。雾缭绕成银练,系在一栋农舍的屋顶。屋顶上炊烟袅袅。云雀飞来了,燕子飞来了,白鹭立在屋檐上……
推开围着篱笆的柴扉,院子里的鸡正撒欢似的低头啄草丛中的虫子,几只灰色的鹅抻着长颈蹒跚踱步,一只鸡冠通红硕大的白公鸡喔喔喔的啼叫声,惊动了在灶间烧火做饭的穿蓝色上衣的女人,她笑盈盈看着我……是大囡妈妈。你找大囡?她问,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囡囡,囡囡,平仔叫侬。
阳光明媚的院子里,一阵暖和的风吹过桃树的树梢,金色的桃子上停着一只红蜻蜓。红蜻蜓蓦地飞舞起来,停在了窗台上。抓住它,抓住它,我喊着,跳着,伸手去抓它的尾巴,它展开白色的薄翼飞进了房间……昕姐姐执着一把团扇,追着,扑着,咯咯咯地笑啊,她的牙齿多好看啊……昕姐姐说:平仔,你干什么呀?你个小崽子,跑到我房间里来弄啥?她的白色衬衣扎在绿军裤里,她的胸脯饱满诱人……你乖乖坐下,昕姐姐拉着我的手说,乖乖的,别乱动啊。她坐在我身边,头发拂在我脸上,我感觉麻酥酥的,心里儿痒痒。你别弄我,我怕痒。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喃喃自语……昕姐姐嘻嘻嘻地笑着,你个小崽子,怕羞啊。长大了是吧?她用双手把我拉进她的怀里,她的身上有一股清香让我陶醉。我想,昕姐姐就这么抱着我吧,别松手。她的怀抱好温暖,她赤裸的乳房光滑柔软,有醉人的乳香,她细长结实的双腿多美啊。她的手缓缓伸向我,我的小鸡鸡被她温存地握住了。我身子一挺,一团温暖从我的下体喷涌而出……
不知什么时候从梦中醒来了,伸手摸到一把沙子,闻到的仍然是一股空气不流通的馊味。眼前依旧是黑暗无边,记起自己被困在防空洞里。摸到汽车篷布,记起自己还在防空洞的地下第二层的坑中。
我猛地哭了起来,孤独和幽暗令人恐惧。因为不知道在防空洞里待了多长时间,有没有谁来救我。我揣测大囡会告诉我父母,他们应该会来寻找我,找到我最多也就是挨父亲一顿痛打。而这样下去,我恐怕会死在这里的,谁也不知怎么回事地死在这里。
我大声地哭喊呼救,我被无边无际的黑暗从肉体到精神彻底地击垮了。
饥饿又一次袭来,我摸索着拾起丢在一边的、吃剩下的焦煳的红薯皮,狼吞虎咽地就着沙子咀嚼,强迫自己吞下去。
《百花洲》2017年第5期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