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次,你唱着嘹亮的《沙家浜》,穿过南五台后的密林。你说,一个夏天,你还是个初中生,在沈阳上学。曾经上学路上必须跨过一条河,河边停着一个稻草搭成的平台,上面躺着一个老人。
1
我幻想你死去后的气味。
那种味道并不陌生,你曾经和我谈论过。
那一次,你唱着嘹亮的《沙家浜》,穿过南五台后的密林。你说,一个夏天,你还是个初中生,在沈阳上学。曾经上学路上必须跨过一条河,河边停着一个稻草搭成的平台,上面躺着一个老人。
一家人无法分摊遗产,就把逝者丢弃在那。
你只敢白天路过那里,晚上放学你要绕开他。你始终忘不了那种味道,硫,臭鸡蛋和极度恶心的味道。死后肉体会被分解,啃噬,生蛆。细菌,微生物,让尸体变得青青绿绿,肉被吃掉,只剩骸骨。
有一次,我在南山中闻到了你所说的味道。你和妈妈走得太快了,我被落在山的一片废弃村落里,那种味道从水井里传来。
我确定,我闻到了你描述的味道。尽管我内心很是怀疑。可是那么多蚊虫往我眼中钻。那里一定是它们的巢穴。
我在密林中大喊着你。“你在哪?”头顶上的植被在颤动,绿色里只看到蓝色的东西,你的工装,你向更上面的山顶爬去。
周围静得可怕。一种被留在这里的感觉从心底蔓延。那种味道与我呆在一起。我不知道这个山脉阴面的村庄为什么被抛弃。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山脉在哪里,只有你知道这是哪里。
藤蔓蔓延,我不知道你从哪爬上去的。我想逃,那井底似乎有一个腐败的你要爬出来。无路。我也须向上跑,抓住树根,枣树荆棘钩烂我的腿皮肤。我且奔且叫。在半路追到了你。
我说,“爸爸,我要杀了你。”
然后把你丢下,就扔在这个山谷里,枯井里,像那个老人的味道,你死后的味道。
你没有生气,你说,“你这不是追上来了吗?”
2
早在你真正去世前,对我来说,你已经死了一千万次。我参加了一万次你的葬礼。我构想了很多篇日记,片段,来模拟你的死后的事。我写是为了准备面对你真正的死亡。
包括上一篇,下一篇,包括现在过去到未来写下的这一切。
但你不是一次性死掉的。你是通过反复脑梗,出血,通过电话,通过视频画面,通过发怒,通过反复摔倒,和对我的否认,“我没有女儿”,通过双眼失焦,流口水,而死掉的。
你的死亡起始于非典爆发那年的一个下午。我从幼儿园出来,就像往常一样等待妈妈给我小熊软糖等。接着,我要去大象滑梯上痛痛快快玩个够。一次次从带着铁锈味的滑梯上滑下里,摩擦直到屁股着火。
但那天,妈妈两手空空,双目空空。她揪起我,把我丢在亲戚家。接着一整年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
你消失一整年。我听说你可能患了一种名为脑出血的病。像薛定谔的猫,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回来后,你已经死了一部分,留下来的你变了性格,易怒,动辄骂人,一侧手臂和大腿没有知觉,昏暗家里,你常常站在窗口呆呆望玉兰花,服药。砂锅里煮蜈蚣海马蜘蛛,我守着锅,这味让我觉得就是你本人的味道。你的耳朵变得迟钝,人也很笨,你许久才听见我说话,大多数我们的对话开始于你。
你有一天问我,“你知道我差一点就死了吗?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还没有将死联系到你身上。你预言我,我将失学,沿街行乞。你很发愁。而你,你就像你所形容的死亡那样,腐败。触发你死亡的条件很容易,只需要大脑里某个部位窄窄的血管壁再次破裂。
接着,一个稀松平常的星期日的早晨,一个人开心、成功、健康,然后就没了。
尤其是我知道,脑出血是一个会反复发生的疾病。
3
我的心智年龄和记忆力以一种怪异的方式一瞬间被催熟,但同时永远定格在四五岁那个恐慌时刻。
那几年,小学体操广播说我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这不过是一种比喻。小学老师说我做操时死气沉沉,不快乐;我没有不快乐,我只是随时准备好随你而去。
那几年,你坐在床边,看电视新闻。我给你喂药,吹凉时偷偷尝一口,味道基本由本拉登,海湾战争,双子大楼倒塌和萨达姆上绞刑架组成。
我已经不记得在那之后,你又发生了多少次意外。人们以为那是你大难不死,其实是对我和我妈的凌迟。
最后一次见你的夏天。你坐在轮椅上,有时候叫我妹。有时叫我妈。有时候,你回到了我还不存在的时代,你又成为一个小孩,问我露天电影什么时候开始。有时候,你说后悔把糖曾经藏在床下。有时候,你突然想起有一个女儿,问我你怎么长大了。有时候,你又问我暑假作业写完了没。
接过女儿的职责。我拖板凳坐你眼前。削苹果给你。尿味。水果残渣的味。没人说过这种味道混在一起像干掉的牙膏。我用纸擦干净你的嘴角,你又一次流出唾液。拿电视里在放少儿节目,以前你爱看的战争片,妈说,少儿节目能让你情绪不那么激动。
你耳上有血痂。因为你有天把她也忘了,你说要逃离我们家,一个八九十年代的家属院。我妈一个人制止不住你壮硕的身型,她掐烂了你的耳垂,
你说,“养孩子还有盼头,养你有什么希望。”
每个人最好都是本杰明巴顿,从生到死,从老到小,如果你变成了婴儿,我妈至少能一把把你抱起来,放在婴儿一椅子上。
我拿起拖把,在地上拖你嘴角流淌在地上的硬结残渣。背过身去,哀哀落泪。
除了每个月十块的独生子女费。生我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拿着那十块在你面前晃,我问你“这是几”,你口齿不清,说“死”。旁人都说,我的存在使你拮据,提前衰老,病倒。像枯木一样摇摇欲坠。
但你朽而不倒的特性。导致我深陷囹圄。从三圈绕场敬酒到出社会抢椅子。没有一件事我知道怎么回答。你没教过我任何事。
我读到过,对于癌症,脑卒中,抑郁症的病人的家属,死亡是预期性的,提前哀悼只是短暂的心理问题。但是我不知道这一哀悼就是二十几年。二十几年来,哀悼变成了达摩克利斯之剑。上一秒,笑容满面,下一秒,我想起你可能随时死去,而开始恐慌。每一天,我做好了失去你的准备,准备好一生与你的死亡共处。
哀悼成为了我本人。
4
我唯一抵御哀悼的办法是幻想。
以遥远未来角度,来注视当下。六岁时,我幻想我已经八岁。能面对你的死而不哭泣。八岁时,我幻想自己十六岁。哪怕你死,我已经有足够能力外出打工,养活自己和母亲。
你竟然活到了我的十六岁。当天,我们在吃饭,一个悠长悠长绝不会想到死亡的下午,你说,“长大后,你会把我一脚踢出去?”接着是质问,“对不对?”你像小孩,拼命试探所谓孝心。
我当时起了一个恶意的念头,“我会连你的东西带你全部抛弃,丢出我的家门。”
你大笑,然后又笑又哭。
你就此产生囤积癖,任何被抛弃的东西堆在街头,就像被抛弃的你自己。你四处寻找那些被抛弃的事物,一只脏娃娃或者一个螺丝钉。全部堆满我的房间,你说都是留给我的。
被娃娃挤得无处睡觉,我设想十八岁逃离,考完大学后,逃到一个离你遥远遥远的城市,没人知道我的父亲是你,我会从你的死亡中缺席。我日夜设想这件事,接着我居然很成功地逃掉了。
十八岁,我设想二十二岁做和你不一样的工作。
你的第一次脑出血后,正值下岗潮,还未完全康复,你拖着不平衡的身体去工作、加班,担忧被下岗。这导致又一次脑出血。当然,厂子还是慰问了你,听妈说,秘书把慰问的礼品,一提洗衣液,丢在你俩面前,说,“为什么领导要派我看你。”
我无法想象,你如此拼命,代价是这个事业轻易抛弃了你。
二十二岁,我果真成为了你的反例,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北京很大的互联网公司,给自己起英文名字。
每天从九点一直干到九点才回出租屋,在双十一前我有几夜直接在工位过夜。对着屏幕专心致志敲键盘,有几次需要扶着身侧的“迎战双十一”横幅站起来。人人都讨厌九九六,但我感觉幸福。久违的,我能忘记你。
但西安封城时,你又一次脑梗,急需一个护工,打破了平衡。人们说,一旦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赶回来还得被隔离十四天。人们说女儿是最好的护工。我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回来。“你生女儿真是白生了。” 你的隔壁病床这样说。
我说那我现在的工作怎么办?
“辞掉。互联网算什么正经工作。女孩子要飘一辈子吗?”
我坐在工位开启了更广阔的幻想。我设想二十六岁往更远的地方逃,我一度逃到索拉里斯星。据说在那样的星球上,去世多年亲人,也能被物质化,像活人一样。于是,我便能面对你的死亡了。
我工作不下去。我leader找到了我,说,“有人报告你在摸鱼。”我一下被激怒了,我站起来,问他,“是谁看见我在摸鱼了。”
“是谁。”
我恨不得一拳把自己打倒在地上。然后拽着我leader的裤腿擦脸上的血,问他,“你为什么打我?”
现实是,没人打我,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卫生间,吐了。粘稠的唾液好像无法喷射完。我的呕吐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后来”完全不可能实现,我必须回到你身边,面对你的死。
你知不知道你成为了勒索我的人质?
如果回去,好像看熟悉的房子变成危楼,然后坍塌。我无法想象遥远遥远以后。我想不出回到你以前的体制里,继续慢慢熬,我的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成为什么。
5
我去打印间打了十多本“后来,我去了索拉里斯星”的幻想手记。我知道,这些事没有意义,但我一读到自己已经到了索拉里斯星,就好像战胜了你的死亡。
走前,做核酸检测时,leader排在我身后,反复问我,你真的决定要走吗?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帮你。我摇头说我也没有办法。他们要我交出我自己来献祭,没人能阻止。
“他们是谁?”leader问。“腿不长在你身上吗?”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一说起他们,似乎面目模糊,声音也不是具体的声音,而是模糊,有男有女,有认识还有不认识的人。而我的腿根本不听我使唤,而只听他们。
回去第三天,西安解封了。
最初,人们称我为你的养老机器。召唤我回来,却无我一席之地。回家后,我看见你,还是“啊啊”痴语。你的样子逐渐洗掉了我记忆中你的样子,健壮,一口气徒手开凿山路的样子消失。你是活干尸。你成了拴住我的石头。我绕着你为半径跑,无法挣脱。
旁人们满意了,这下我们都快乐团聚了。人们三四天过来检查一次,以确认我没有逃跑。
我自然不会让人们发现我的逃跑。人们似乎从没有怀疑过一个堆满破旧娃娃的房间,如何住人。不查房时,我租住在了别的地方,因为我无法忍受你的腐化,瘫痪和痴呆。我像应付上级检查的小学班主任。
最后,我想说,后悔回来看你。我很难主动脱身。你会出现在我差不多把你忘了的时刻,时而出现,接着褪去。让我反复无法忘记你。让我头疼。我的内心和我的房子一样乱,衣物和垃圾还有空瓶子堆在一起。我觉得你的死亡完全打败了我。
唯一一个知晓我全部想法的朋友,带我去办签证,说,只有出走,离开任何让我联想到你的地方,我才能活下来,我才能面对生活,我才能规划自己的人生,只有逃到国界以外才能不被“孝”抓到。
在机场出示证件时我还在想你。你几时会发现我不在了,或者你能不能熬到我再回来。
我反复告诉自己,我没有对不起你。当我离去时,心里的石头一颗、两颗、三颗地落下来。一旦我跨过国界,石头的数量越来越多,仿佛我在等待全世界的石头齐声唱着哈利路亚,从山顶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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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另一个国家。这却没有让我忘记你,反而让我更加煎熬。我的煎熬成为了隔岸观火。
我隔着屏幕看你。
你在ICU里。我妈通过微信传来的图片像看图写话的材料:你骷髅样躺着,昔日撑得肥润的肚皮没了,咀嚼猪头肉的嘴巴闭合不住,和鼻子和喉咙和脖子,插着管子。右侧有几个牌子,“防脑血栓。”
有人说:“女性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这是我听过最恶毒的诅咒。
这诅咒刻进骨头,进了舌头,一不留神就像陈词滥调一样吐出来。
每天我的确都会发出重复的庄严宣誓:
“「我」该回去。”
虽然是我的声线,但我每次都觉得这声音不出自于我自己。这个声音有时候还会发出“我恨我自己”,“我无情无义无道德”这样的话。朋友听了,表情凝重,说,没有人会恨自己的,他让我仔细听听到底是谁在说话。
对着镜子,我掐着我的喉咙摇我的脖子,让这用我声音说话的家伙死掉。可是我惊讶得发现,当我沉默时,这声音还在我心头喋喋不休。有人说,自我的欲望就是他人的欲望。我仔细寻找每一句话的来源。
妈妈说我做不了什么。而且 “如果你回来,你会不会迷路?失踪?被杀?回不来?”
我自动脱口而出,“「我」怎么来的,「我」就能怎么回去。”
这也是我的声线,但这也不是我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你。
小学时,学校离我们家五分钟的距离。我妈担心我在那五分钟的路程中走失,总是接我,送我。而你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你认为,我既然知道怎么过去,就知道怎么回来,可以走过黑凄凄的夜路。
你这理论我一点不意外。幼儿园时,我站在锅炉房房顶上,要你接住我。你说,“怎么上去,你就能怎么下来。”我没有哭,我们一直僵持到日落,我的指甲在抓扶红砖时劈断,我沿着房屋的管道跳下来,摔碎了门牙。但那一跳改变了我,我仿佛征服了重力,向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行走。
我曾听到,植物的根系并不会沿着重力朝下,而是沿着土壤,阳光,和自我生存的方向生长。假如你土壤在侧面,根系会弯曲为直角延伸,它畸形,自我扭曲,只是为了想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
7
人的死亡驱力不是求死,而努力结束痛苦,努力求活。
去年,在墨西哥湾,我开车去追飓风眼,企图一口气把自己了结,但是飓风非但没有了结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绕开了原有的路线,让我活了下来。我浑身湿透,一路在停电的城市走。我并不真的想死,只是祈求结束折磨。
我记得,恢复电力后,我接到了我妈的消息。她抽泣,结巴,叫着我的名字,我知道是关于你的事情。
我已经做好准备她和我说,“你爸去世了”这件事。我准备好在你的尸体腐败前,启程,坐飞机回来,为你收尸。
可她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哭泣,和我说,“这是终极时刻。”医生要给你气切,从脖子中间切出一个口子。
吸氧面罩会将你的颅骨压扁。气切是你目前唯一活下去的方法。
“要不要把你的管子拔了?”妈妈问。可是你睁着眼睛,两只眼睛,盯着世界。你的生死掌握我手里。你恐惧窒息。而你的窒息有我的怨。
六岁的夏天,你带我去南山远足,在我们坐在小溪边歇脚时,我摔了一跤,你离我只有不到一米远的距离,而我被薄薄的溪水吞没。水进我鼻腔,肺泡海绵样吸水,我睁大眼睛,世界与我隔了一层溪水,你的身影变成暗黑色的马赛克。
你把我从死亡里抱起来。说“这么浅的水也能淹死你吗?”
我咬你的胳膊。出血。
人们说,让你活着是一种折磨,所以不如让你死去。拔掉管子,免得你受苦。但行刑人必须是妈妈。他们说完躲得很远,把道德困境拉杆放在妈妈手里,她不像我,她没有刽子手的天赋。
“我很害怕。”妈妈说,“隔壁病房的老人气切后一周不到就死了。”
我和妈妈说,“去世也很好。你就解脱了,「我」也解脱了,再也没有人能操纵我们。”我平静地,逻辑地,通过电话,分析你的死亡对我们的好处。
你死了,你备受折磨的生命才算终结,我们就能给你办后事。
你想被埋在密密麻麻满是人的墓园,还是被撒入大海,你想被鸟啄食,还是完整得被埋在土里?
其实你没得选。你只能被烧成灰,安置在骨灰堂里。
你想怎么样被纪念?
妈妈说,“不知道。”
你曾经告诉过我那么多人死后的事情,玛雅有活人殉葬,埃及要称量心脏,希腊有冥界的水。你没有说过自己想如何被处理。因为你不相信死后的还有什么。
或许,我不该问你想被怎么样安放,关键在我想如何安放你。
其中一个想法是,我准备把你放进茶包里,用立顿红茶的外盒子制作。反正,你认为,我们终究只是一些碳。如果我把由你制作的茶包放进水里,喝下去。也只是在喝碳而已。
你一定会指正我的错误,嘲笑我是白痴,骨头是磷酸钙,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那一次,在殡仪馆捡外公的骨头。我们一起望着平原上的焚化炉,你说焚化后,大部分碳都会被烧为二氧化碳,变成雾霾,留下的只是一些大块的骨头,被打碎后装入罐子里,最好是自己上去收敛骸骨。
你又说,“当然,哪怕自己去捡,捡到的也不一定是亲人的骸骨。焚化炉一遍一遍烧,上面的骨灰总是擦不干净。”
你和我发出笑声,所以我们就是收敛了一些各种人渣,假装那是我们的亲人吗?
8
“C·S·路易斯在妻子去世后,觉得‘我不只天天活在悲痛中度日如年,更糟的是,成天就在反复思想自己天天活在悲痛中度日如年。’”
女人举着话筒在台上做演说。
在这里,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度日如年,他的悲伤并不新鲜。
从上个月开始,每个星期三,我去教堂,去参加一个女性哀悼互助小组。大部分人因为反复的哀悼折磨患上了复杂性哀伤。可是没有人因为知道自己患上复杂性哀伤而停止哀伤。这里的人想知道为什么。
我也想问为什么。你一直教导我自立,但是回过头却要我围着你打转。仿佛独生女生来就是备用的肉类。我知道这问题根本的答案是无解。
但我仍在试图寻找出口。
举着话筒的女人说,四年前,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儿子开车被撞死,一个意外。她说她找到了答案,“时间。”她对着话筒,眼睛里闪泪。
“只要等。我相信,我们迟早会有一天相见。”她说,“我们会在死后相见。”
可是你是唯物论者。
她说,“如果我现在死去,我立刻能见到他。”
可你的身体会腐烂。
她说。“我们灵魂不朽,对于生前死后的永恒来说,这不过是一瞬。”
话筒轮到我时,我的声音断断续续,仅有简单的词汇能形容你的事情。
我说你是无神论者,一个坏父亲,一个好人,然后你死了。
立刻,我把话筒递给隔壁不认识的女人。她说,自己有一个好消息,她轻柔告诉周围的人,她三十四岁,怀孕,说明天产检。八个月后生育。又一个孩子。人们说恭喜,为她祷告。
接下来,我们闭上眼睛,由台上女人引导冥想,她用语言让我们进入那个我们想去之地。闭上眼睛,我们将我们失去的人想象成一个种颜色,漂浮在我们身边,围绕着颜色,进入到我们的大脑,胸口,后背,肚子。
但女人摸着自己肚子的场景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她摸着肚子和你母亲曾摸着肚子的样子重合。一想起你曾经也是母亲的孩子,我就悲伤不已。
我想起你,你也曾这么小。你也是奶奶的宝贝。你和妹妹赛跑,饥饿年代,你学会了延迟满足,你藏糖果在枕头下。融化引来老鼠。
那一刻,我突然又一次自动启动了幻想机制。我二十八岁,我幻想自己已经死去,死去后的世界还能和你继续对话。
我坐在那里,痛不欲生地想着你,眼前的景色渐渐变成了模糊的缤纷的一片,窗外的阳光在这缤纷中静无声息地旋转。
缤纷结束后,我又一次站在南山的密林里,看见你穿着工装的背影。
我们又回到了那一次。
你说起很多在东北时,你的儿童记忆。
与其他人形容的冷酷的工程师全然不同。你神秘地告诉我,你祖先是一伙游牧民。他们从什么斯坦边界逃去蒙古,从蒙古逃至清国。你爷爷是个神汉,有一个长得不可思议的名字。村里人遇到困难时,就会找他。他闭上眼睛,手指一指,就知道丢失的牛往哪个方向跑,离人什么时候回来。
你形容的他,像先知一样,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未来,过去,所有的时间。
如果他真是先知。他就该看见所有的逃跑者。就该在你尚在子宫里就知道你。他就会看见你的母亲。霍乱期间,父母兄长皆死,她姐姐将死,将呕吐物吐在了金银珠宝上。逃离婚约,离开东北农村,逃离秽物和死人。
他会看到,她独自来到了沈阳,租了房子,冬日围着火炉。你尚不存在的人间。她坚硬,一言不发。直到她生下你。
他还会看见,满头白发的她夜里起来后,眼眶红得,从夜里惊醒,说你死了。无助地哭泣。
她哪里想到,昔日,她所生出的婴儿,嘹亮哭泣的喉咙,中央开了另一个口。汩汩得冒血。她想必比我难过。
缄默是遗传的。逃离刻在基因里。这类人被其他人视作背叛和冷酷,尤其是知道亲人受难,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他看到她全部的快乐和哀痛。
他还会看见你。也是游离者,你的沉默,不合群,被排挤。自行寻找出路,吃馒头兑水,营养不良。形单影只来到新城市,人们问你,东北是不是只有醉汉和打女人。
他会看见,她的逃离成了你的逃离,你的逃离成为了我的逃离。他会看你的肮脏生活习惯,在卫生间旁边放一盆水。蚊虫绕着你汗津津的后背飞,物质极度克制,以及我反感你的克制和限制。我想办法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逃离。
最终有一天,我对你撒了谎,我说我很快回来,把你留在医院,我离开,坐了两夜汽车到了北京,然后乘飞机离开。只是为了躲你。
他会看见我此时此刻,还有我此时此刻闭上眼睛,他会看见我在幻想里,回到了密林里的那一次。
他会看见我们所有人。在不同的地域,逃离,互不联系,被误解为冷酷时,饱含着强烈悲怆情绪,却一言不发。
可他什么都没提。
他说完,“牛往那个方向跑,人从那个方向回来。”接着躺回炕上,点燃大烟。当他见你进屋后,用拐杖顶顶房梁上的篮子,落下几块糖。你说,“我那天惊讶他给我这么多,他让我多吃几颗,别藏到枕头下化了,记住这种甜。”
写作感想:
我还有很多话要和父亲说,但是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用第二人称,书写父亲的病与死。可在试图理解这件事时,却发现它完全无法以客观现实的方式被把握。大多数事情并未发生在外界,而是在心理层面。写他,我感觉时而羞耻,时而负罪,就好像我写能让他回来。写作中,记忆与幻想反复回闪。
“文笔非常独特。” 远野说。“迷幻的 Decadence 风味。”
好谢谢她的支持与陪伴,让我能以“我的方式”来重新解读现实。在非虚构里,一切可能性向我打开,我感觉到自由。
今天的文章来自「非虚构短故事」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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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