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月初,天还凉着,满村的杏花倒是不管不顾地开了。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杏树,今年开得特别好,像是要把攒了一冬天的劲儿全使出来似的。
这事儿得从前些日子说起。
三月初,天还凉着,满村的杏花倒是不管不顾地开了。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杏树,今年开得特别好,像是要把攒了一冬天的劲儿全使出来似的。
我正在院子里收晒了两天的红薯干,隔壁二婶隔着墙头喊我:“老周,听说了吗?三婶回来了!”
手里的竹筛差点掉地上。
“哪个三婶?”
“还能哪个三婶?就咱村周家老三媳妇呗!”二婶嘴快,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昨晚上摸黑回来的,背着个大包,脸都瘦脱相了。”
我愣在原地,嘴里嚼着的瓜子皮忘了吐。
三婶,周家老三的媳妇——我大伯侄子的媳妇。按辈分,我得叫她一声婶子。她离家那年,我还在念高中。那之后,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活着还是死了。
这事在村里一直是个谜。
“看你傻愣着干啥?”二婶见我发愣,继续说,“一会儿村里人估计都要去周家看热闹了,你不去啊?”
我摇摇头:“不去。”
二婶撇撇嘴,转身走了,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放下手里的活计,我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点了支烟。烟盒皱巴巴的,好像是从枕头底下翻出来的。抽了一半,卷烟的纸开始分层,我干脆把它掐了。
说实话,三婶的事我知道得并不多。只记得那是个秋天,我放学回家,村里人都在议论:周家老三的媳妇不见了,带走的只有一个小包袱和户口本。老三当时在县城打工,回来后差点没疯了,找了大半年,最后人没找着,自己的精神也不太正常了。
有人说三婶是跟人跑了,也有人说她是去了南方打工。但最让人不解的是,她走之前把自己的工资卡都留在了家里,里面还有两千多块钱,那在二十年前可是笔不小的数目。
我起身往堂屋走,桌上放着半碗剩的稀饭,还有一只煎蛋,边缘已经发硬。那是早上我给爹留的,他又没动。自从去年摔了一跤后,他饭量越来越小,整个人缩得像个小老头。
“爹,我出去一趟。”
他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摆摆手,眼睛依然盯着院子里一株不知名的小草。
我换了件还算干净的衬衫,骑上我那辆掉了漆的二八大杠,还是朝着周家去了。
周家的院子比我记忆中小了一圈。大门口停了几辆电动三轮车,还有一辆看着挺新的小轿车。不用猜就知道,村里的八卦队已经先到一步了。
院子里人不少,都是村里的熟面孔。大家看到我,点点头,又继续小声嘀咕。我挤进去,看见周老三坐在堂屋门槛上。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太多,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刀刻的一样深。
“三哥,”我喊了一声。
他抬头看我,眼神空洞,像是认不出我是谁。
堂屋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八仙桌旁。她背对着门,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头发剪得很短,像个老头。这就是三婶吗?二十年的时间能把一个人改变成这样?
我不敢确定。
这时,一个年轻女孩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杯热水。我认出那是周老三的女儿小英,现在估计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三婶走的时候,她才上小学。
“姑父来了,”小英看见我,打了个招呼,眼睛红红的,“我妈刚喝了点药,有点困,您小声点。”
所以真的是三婶?我心里一阵激动。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了堂屋。
三婶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我差点没认出她——不是因为她变老了,而是她看起来没变多少。除了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她的样子和二十年前竟然没有太大区别。
“老周?”她认出了我,声音有些嘶哑,“你都成大叔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笑两声:“三婶,你回来了就好。”
她点点头,目光又转向桌上的一个纸箱。那箱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损了,上面用红笔写着”照片”两个字。
小英端来一碗面条,放在三婶面前:“妈,吃点东西吧,你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三婶摇摇头:“不饿。”她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个箱子。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些甚至挤到了堂屋门口,想一窥究竟。周老三突然站起来,冲着门外喊:“有啥好看的!都回去!这是我家的事!”
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人群被这一嗓子震住了,渐渐散开。
等院子里清净些后,三婶突然开口:“小英,把村里的亲戚都叫来吧。”她指了指那个箱子,“这里面的东西,我想让大家都看看。”
小英有些犹豫,看了眼她爹。周老三点点头。
不到一小时,周家的堂屋里又热闹起来。这次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周家的亲戚:大伯、二伯、几个堂兄弟,还有我爹,也被人搀扶着来了。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些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二十年前就已是白发苍苍,现在更是风烛残年。几个年轻些的,也都到了中年,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岁月的痕迹。
三婶慢慢站起来,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照片,有些已经泛黄了。
“这二十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她开口道,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每去一个地方,都会给你们拍照片。”
她拿出第一张照片,是一栋破旧的民房,照片的背面写着日期——二十年前。
“这是我离开后住的第一个地方,河南的一个小县城。”她看着照片,眼神飘远,“我在那儿的餐馆洗碗,攒了第一笔钱。”
然后是第二张,一个小摊位,卖的好像是小饰品。
“这是我去了浙江后开的小摊,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摆到晚上十点多。”
接着是一张工厂的照片,灰蒙蒙的天空下,密密麻麻的厂房。
“这是广东的鞋厂,我在那里做了两年流水线。”
照片一张接一张地被拿出来,每一张背后都是一段流浪的日子,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份辛苦的工作。南方的繁华街道,北方的荒凉工地,西部的干旱村庄,东部的湿热渔港……
三婶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直到拿出一张医院的照片,三婶停顿了一下。
“这是在云南的一家医院,我在那里被确诊了癌症。医生说我最多活三年。”她看了看周老三,“那时候我想过回来,但又怕连累你们。所以我决定,把剩下的时间用来走完我想去的地方。”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小英已经泪流满面。周老三像石头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三婶继续拿出照片:雪山、沙漠、草原、海边……每一张照片都有日期,有的甚至精确到了几点几分。她走过了大半个中国,用相机记录下了无数风景。
但让人心碎的是,这些照片里从来没有她自己的身影。全都是风景,偶尔有人,也都是陌生面孔,从不是她。
“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想着要是你们能看到该多好。”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每次拍照,我都在想,要是小英能站在这雪山下,要是老三能看到这海边的日出……”
小英扑到三婶怀里:“妈,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三婶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泪终于落下来:“我怕回来给你们添麻烦。我没用,得了病还拖累大家。”
周老三突然站起来,走到三婶面前,二话不说,跪了下去。
“娘们,我对不起你。”
三婶惊慌地想去扶他:“你干啥,快起来!”
周老三不动,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地上:“你走那天,我们吵架了。我骂你不会过日子,说你把钱都花光了,家里揭不开锅。其实那钱是我赌博输的,我不敢说,就怨你。”
三婶愣住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你走后,我找了你好久,后来实在没办法,只能回来照顾小英。”周老三的声音哽咽了,“这些年,我天天在等你回来。我对不起你啊!”
堂屋里的人都沉默了。我看见我爹低着头,悄悄擦眼泪。老人家的手帕皱巴巴的,好像在口袋里放了很久。
三婶打开箱子的最底层,取出一叠医疗单据和一本存折。
“我这病,其实已经治好了。”她说,“是个误诊,后来去大医院检查,是良性的。我做了手术,花了不少钱,但命保住了。”
她把存折递给周老三:“这些年,我省吃俭用,存了些钱。不多,但够小英结婚用的。”
周老三打开存折,看到上面的数字后,整个人瘫在地上:“这么多年,你自己过得什么日子啊!”
存折上的数字我看不清,但从周老三的反应来看,绝不是小数目。
三婶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我想给女儿攒嫁妆啊。”
那天,周家的堂屋里,所有人都哭了。不是小声抽泣,而是放声大哭。我看见平日里最硬气的大伯抱着三婶的肩膀,哭得像个孩子;我看见周老三一边哭一边捶地;我看见小英紧紧抱着那箱照片,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二十年。
我爹坐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只是一遍遍地擦眼泪。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娘走得早,如果她能像三婶一样回来,哪怕只是带回一张照片,他也会像周老三一样,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我借口上厕所,走出堂屋。院子里的杏花开得正艳,花瓣落在地上,像一场还没来得及扫的雪。我掏出手机,给好久没联系的老婆发了条消息:“晚上回家吃饭。”
回到堂屋,三婶已经把所有照片都拿了出来,摆了满满一桌子。那些照片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她二十年的流浪,也网住了她思念的所有人。
“这是在青海湖,我去年九月拍的。”三婶指着一张湖面的照片,对小英说,“那天我在想,你要是结婚,我一定要带你去那里拍婚纱照。”
小英含着泪笑了:“妈,我还没对象呢。”
“会有的,会有的。”三婶轻声说,眼里有光。
临走前,三婶拉住我的手:“老周,谢谢你来看我。”
我摇摇头:“三婶,您回来就好。”
她笑了笑,从箱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在杭州西湖拍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总说想去那看看。”
照片上是一座小桥,桥下荷花正开。背面写着日期,是十五年前。
我突然想起来,上高中那会儿,我确实总跟三婶说想去杭州。那时候我刚学了《西湖游记》,天天做梦都想去看看。没想到她还记得。
“三婶,您这二十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我忍不住问。
她看了看满屋子的亲人,看了看那些照片,眼里有说不尽的故事,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就那样过来了呗。”
我知道她不会说更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路,只有自己知道有多难走。
回家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骑着自行车,感觉车轮碾过的不是土路,而是时间本身。风吹过耳边,带着淡淡的杏花香。我突然很想哭,但又觉得现在的生活其实挺好,至少我们都还活着,至少我们都还能相遇。
到家后,我爹已经坐在院子里等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娘年轻时候的样子。
“今天见了三婶,我就想起你娘了。”他说,声音有些哑,“要是她也能回来看看就好了。”
我坐在他旁边,看着那张我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照片,没说话。
村口的大喇叭响起来,播报着明天县城有个招工会,园区的电子厂要招工人,工资待遇不错。声音在村子里回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爹突然说:“明天我想去周家看看三婶。”
我点点头:“我骑三轮车带您去。”
晚饭后,我给在县城工作的老婆打电话,说了三婶回来的事。电话那头,她听着听着就哭了:“她一个女人,二十年啊……”
我安慰她:“别哭了,人不是回来了吗。”
挂了电话,我走到院子里。夜空中的星星很亮,像是被擦拭过一样。我想起三婶那箱照片,想起她说过的那些地名:西双版纳、阿尔山、莫高窟、黄山、北戴河……那些我只在课本和电视上见过的地方,她是怎么一个人走过来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三婶离家这二十年,不仅仅是在漂泊,更是在努力活着。她用照片记录下每一处风景,不是为了纪念自己的旅程,而是替那些无法远行的亲人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她带回来的不只是照片,还有这些年来积攒的所有爱与思念。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准备带爹去周家。刚出门,就看见村口聚集了不少人。走近一看,是三婶在摆照片。
她把那些照片按地区分类,贴在一块旧黑板上,旁边写着地名和简单介绍。村里老老少少都来看,有的认真记笔记,有的拿手机拍照,还有小孩子指着照片问这是哪里。
三婶穿着一件普通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有了些血色。看到我,她招招手:“老周,把你爹也带来了?快过来看看。”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想起昨天在箱子最底层,我瞄到过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大概是三婶这二十年的日记吧?里面会不会记录着,那些照片背后,她一个人的孤独与坚强?
不过,那是三婶的秘密,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就像每个人的人生,表面上看得见的,只是沧海一粟。
我推着爹的轮椅,在照片前慢慢移动。在一张雪山的照片前,爹停下来,指着照片说:“这地方真好看。”
三婶笑着说:“明年春天,等天暖和了,我带您去看看。”
爹眼睛亮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还去得了那么远。”
“去得了,”三婶坚定地说,“我都去了,您为什么去不了?”
我看着三婶,忽然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
午后,阳光正好,村口的老歪脖子杏树下,三婶坐在那里,周围是村里的老人们。她在讲述自己走过的地方,讲那些照片里没有记录下的故事。
小英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新相机,偷偷地拍下这一刻。
这一次,照片里终于有了三婶的身影。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