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汤里的最后一根葱花被我用筷子捞进嘴里,碗沿磕在门牙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铛”。那是1993年的夏天,空气里全是梧桐树叶和煤渣混合的味道,街角的风扇厂“嗡嗡”地响着,像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巨大夏蝉。我爹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一声比一声沉,像是在催我赶紧吃完去接他的班
面汤里的最后一根葱花被我用筷子捞进嘴里,碗沿磕在门牙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铛”。那是1993年的夏天,空气里全是梧桐树叶和煤渣混合的味道,街角的风扇厂“嗡嗡”地响着,像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巨大夏蝉。我爹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一声比一声沉,像是在催我赶紧吃完去接他的班。
我叫林涛,二十岁,在红星风扇厂当学徒,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扇叶上漆。日子像厂里那条生了锈的流水线,缓慢,单调,一眼就能望到头。
那天中午,厂门口来了个算命的,瘦得像根竹竿,顶着个油腻腻的八卦幡。工友们起哄,拉着我去算。我本不信这些,但架不住他们推搡,便在他面前的小马扎上坐下。他眯着眼打量我半天,说我印堂发暗,命里缺火。我心里发笑,夏天里谁还缺火。轮到给钱,我摸遍口袋只有两块五,还差五毛。算命先生的脸拉得老长。我有些过意不去,看他面前的半碗凉面,就跑回食堂,用自己的饭票给他又打了满满一碗,多加了半勺肉臊子。
他呼噜呼噜吃完,抹了抹嘴,又把我叫过去,压低声音说:“小伙子,心善。我多赠你一句,你记住,你这辈子是夫凭妻贵。回去吧,路上留神。”
“夫凭妻贵?”我心里琢磨着这四个字,觉得比“命里缺火”还不靠谱。我们这种工人家庭,能娶个本分姑娘就不错了,哪敢想什么“贵妻”。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拐上回家的那条小巷时,脑子里还在转悠这事。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抱着一摞书从巷口拐了出来。我脑子一空,手忙脚乱地捏闸,可那破车闸早就失了灵。我只来得及喊一声“小心”,车头就歪歪扭扭地撞了上去。
书本散落一地,像一群受惊的白鸽。姑娘“哎呀”一声跌坐在地,白色的裙摆上蹭了一大块黑色的油污,正是从我自行车链条上蹭的。我慌忙跳下车,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她抬起头,眉眼弯弯,但此刻却紧蹙着,眼神里有惊慌,也有一丝恼怒。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和我们家肥皂一个味儿,但又好像更清甜一些。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散落一地的书,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算命先生那四个字:夫凭妻贵。
引子
我叫林涛,那年我二十岁,人生最清晰的坐标就是从家到红星风扇厂两点一线。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机油味、我妈的唠叨和我爹沉默的烟圈。我以为我的一辈子都会是这样,直到那个夏天,那半碗面,那句谶语,还有那个被我撞倒的白裙子姑娘。
我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车闸坏了,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着哪儿?”
姑娘叫陈静,她没有我想象中的大发雷霆,只是揉着手腕,轻轻“嘶”了一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白皙的手腕上擦破了一块皮,渗出了细小的血珠。我的心猛地一揪,比我自己受伤还疼。我笨拙地蹲下身,帮她捡起散落一地的书,一本《外国文学史》,一本《存在与虚无》,还有几本厚厚的笔记。这些书名我一个也看不懂,只觉得那些方块字组合在一起,就和我与她之间隔着的距离一样,遥远又陌生。
“我……我带你去诊所看看吧。”我站起身,手里捧着她的书,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不用了,小伤。”她摇摇头,接过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指了指自己裙子上的油污,无奈地笑了笑,“就是这裙子,新买的。”
那抹笑容像一道微光,让我心里那点因为“夫凭妻贵”而生出的荒唐念头,忽然就变得具体起来。我看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我赔你。我……我叫林涛,在前面风扇厂上班。你住哪儿?我把钱给你送去。”
她似乎被我认真的样子逗笑了,眉眼又弯了起来:“不用赔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她顿了顿,又说,“我就住在这巷子尾那栋楼。”
那天下午,我在车间里给扇叶上漆,红色的油漆在我手里像流动的血。我一遍又一遍地刷着,脑子里却全是陈静的样子。她的眼睛,她的白裙子,还有她手腕上那点刺目的红。工友老王凑过来,用胳膊肘捅捅我:“涛子,想啥呢?魂都飞了。是不是中午那算命的给你算出桃花运了?”
我没理他,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晚上下班,我揣着这个月刚发的工资,在家门口徘徊了很久。我娘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一巴掌拍在我背上:“你个憨娃子,又犯什么傻?赶紧吃饭!”
饭桌上,我爹照例看着电视里放的《渴望》,一言不发。我娘给我夹了一筷子咸菜,开始日常的念叨:“涛子,我跟你说,隔壁张婶又给你介绍了个姑娘,在纺织厂的,人老实,屁股大,一看就能生养……”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妈,我不想去。”
我娘的筷子停在半空,诧异地看着我。连我爹都从电视上移开目光,瞥了我一眼。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电视里刘慧芳温柔的旁白声。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只是低着头说:“我……我自己谈。”
那天晚上,我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里面是我攒了三年的钱,一共一百二十六块八毛。我数出三十块钱,用一张报纸小心翼翼地包好。我知道,一条连衣裙大概就是这个价。这三十块钱,是我对我那个荒唐念头的第一次投资。
第一章
第二天,我揣着那三十块钱,在陈静家楼下站了足足半个小时。夏天的傍晚,楼道里飘出各家各户的饭菜香,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而我,像个局外人,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我看到陈静提着一个暖水瓶从楼道里出来,要去打开水。我赶紧迎上去,把用报纸包着的钱递给她:“这个……赔你裙子。”
她愣了一下,看着我手里的钱,又看看我紧张的脸,忽然笑了:“我不是说了不用赔吗?”
“那不行,是我撞的你。”我坚持着,把钱往她手里塞。
她没接,反而提了提手里的暖水瓶,说:“那你帮我个忙吧,我手腕还有点疼,打不了水。”
我如蒙大赦,立刻接过暖水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开水房。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正坐在楼下的石阶上,膝盖上摊开一本书。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把暖水瓶放在她脚边,在她旁边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你在看什么书?”我没话找话。
“《简爱》。”她把书的封面亮给我看,“你看过吗?”
我摇摇头,有些窘迫。我认识的字,除了报纸上的大标题,就只剩下车间墙上的“安全生产”了。
“讲的一个家庭女教师和她主人的爱情故事。”她轻声说,“她很穷,长得也不漂亮,但她有自己的尊严。她说,‘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
她念那句台词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我听不懂什么灵魂和心,但我能感觉到那句话里有一种力量,一种不服输的劲儿。就像我爹,一辈子在厂里当个小工,被人呼来喝去,但回到家,他就是这个家的天,从没向谁低过头。
从那天起,我下班后总会绕到她家楼下,有时候能碰到她,有时候碰不到。碰到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石阶上说说话。她跟我讲书里的故事,讲大学里的趣事,讲那些我闻所未闻的世界。我知道了巴黎有座铁塔,俄国有个作家叫托尔斯泰。我的世界,第一次被打开了一道缝,从那道缝里,照进了一束光。
人有时候信的不是命,是心里那点不甘分的念想。那句“夫凭妻贵”就像一颗种子,被陈静这束光一照,开始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每天把工服洗得干干净净。我开始省下烟钱,去旧书摊买她提到过的书。那些书我大多看不懂,但光是摸着那些纸页,就好像离她的世界近了一点。
我娘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变化。一天晚饭,她又提起张婶介绍的那个姑娘,我照例拒绝。她放下筷子,盯着我:“涛子,你老实跟妈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想法了?是哪家的姑娘?”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爹在一旁,突然出声了:“让他自己说。”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把我和陈静的事说了。当然,我隐瞒了撞车那一段,只说是认识的。我还说了,她是个大学生。
“大学生?”我娘的调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你一个初中毕业的,去招惹人家大学生?你配得上吗?人家看得上你吗?你可长点心吧!”
“配不上就去配!看得上看不上,总得试试!”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第一次对我娘吼了回去。
饭桌上又是一阵死寂。我爹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许久,他把烟头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摁灭,只说了一句:“自己选的路,自己走。”
第二章
我爹那句话,像是一道赦令,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决定,不能再这么每天傻等了。
我打听到陈静每个周末都会去市图书馆。于是,那个周六,我起了个大早,换上我最好的一件白衬衫,骑着我那辆修好了刹车的二八大杠,去了图书馆。
那是我第一次进图书馆。高大的书架,安静的氛围,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每个人都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像个闯入者,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我找到了陈静,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像是在发光。
我没有去打扰她,就在离她不远的一个书架旁,随手抽了一本书,假装在看。书是倒的,我自己都没发现,直到一个管理员大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声提醒我。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陈静似乎听到了动静,抬起头,看到我,先是惊讶,随即露出了微笑。她朝我招了招手。
中午,我们一起走出图书馆。我问她:“你……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当个老师。”她看着远方,眼睛里充满了憧憬,“把我知道的,都教给孩子们。”
“老师好。”我由衷地说。在我心里,老师是天底下最神圣的职业。
“你呢?”她反问我,“你打算一辈子在风扇厂吗?”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的心里。一辈子在风扇厂?每天和油漆、噪音打交道,熬到四十岁,像我爹一样,得一身的病,然后等着退休?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我不敢想。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你可以试试参加成人高考。”她说,“你的脑子不笨,学东西应该很快。考个大专,以后选择也多一些。”
成人高考。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我?一个初中毕业的工人,去参加高考?这比“夫凭妻贵”听起来还要荒唐。
“我不行的,我初中知识都忘光了。”我连连摆手。
“没关系,可以从头学。我帮你。”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鼓励和信任。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所谓“夫凭妻贵”,或许指的并不是她家里有多少钱,有多大背景,能给我带来多少物质上的好处。而是她这个人,她的存在,就像一个坐标,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她让我这艘在生活里随波逐流的小破船,第一次看到了灯塔的方向。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第一次对我爹说:“爸,我想参加成人高考。”
我爹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听到我的话,他慢慢地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审视着我。我以为他会像我娘一样,觉得我异想天开。但他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问我:“想好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去做。”他说完,又低头看报纸去了。
我的认知在那一刻发生了第一次转变。我意识到,我追求陈静,不仅仅是因为喜欢她,更是因为我想成为一个配得上她的人。这种渴望,让我第一次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冲动。
第三章
决定参加成人高考后,我的生活被分成了两半。白天,我是红星风扇厂的油漆工林涛;晚上,我是在灯下苦读的考生林涛。
陈静成了我的老师。她把她高中的课本和笔记都给了我,每周抽出两个晚上,在我家那张吱呀作响的饭桌上给我补课。
我娘一开始是反对的。她总是在旁边唉声叹气,说我不是那块料,别到时候媳妇没娶到,工作也耽误了。但每次陈静来了,她又会端茶倒水,拿出家里最好的瓜子花生。她嘴上说着不信,但行动上却比谁都希望我能有出息。
我爹则用他自己的方式支持我。他不再让我晚上去接他的班,自己一个人扛着。有时候我学习到深夜,从房间出来,会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默默地抽烟。客厅的电视总是开着,声音调得很小,播着没完没了的电视剧,像是这个沉默家庭唯一的背景音。
学习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那些曾经熟悉的公式和定理,现在看来就像天书。我经常一道数学题能琢磨一个小时,急得直抓头发。有好几次,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都想把书撕了,放弃算了。
有一次,又是一道解不出的几何题,我烦躁地把笔一扔,靠在椅子上生闷气。陈静没有批评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拿过我的草稿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小人,小人正在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
“你看,”她说,“这个人叫西西弗斯,他被神惩罚,每天都要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石头每次都会滚下来。第二天,他还要接着推。”
“那不是白费力气吗?”我不解地问。
“别人看是白费力气,但对他自己来说,推石头上山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胜利。”她的话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学习也一样,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天比昨天多会了一道题,这就够了。”
我看着纸上那个执着的小人,心里的烦躁慢慢平复了。是啊,我为什么要那么在乎结果呢?我只是想离她的世界近一点,再近一点。
矛盾在我家那张小小的饭桌上爆发了。那天,厂里发了奖金,我娘做了红烧肉。吃饭的时候,她又开始念叨:“涛子,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说你别折腾了,在厂里好好干,过两年提个小组长,再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妈,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厂里。”我放下筷子,认真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呢!”我娘的火气也上来了,“大学生是那么好考的?你以为你是文曲星下凡啊?到时候考不上,人姑娘也跑了,你哭都没地方哭!”
“考不上就考不上!我认了!”我也提高了声音。
“你认了?你拿什么认?你拿你的前途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啪!”我爹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都跳了起来。电视里的声音戛然而生。他指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因为激动,咳嗽了起来:“安稳?什么叫安稳?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换来一身病,这就叫安稳?你要是真有志气,就给我考出去!别像我一样!”
吼完这番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娘赶紧过去给他捶背。我看着我爹花白的头发和他因为咳嗽而涨红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没有期望,满足于我当一个普通的工人。原来,他把所有他没能实现的梦想,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第四章
我跟我爹那次争吵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我娘不再念叨了,只是每天会默默地给我煮个鸡蛋。我爹话更少了,但他会把报纸上一些关于高考政策的文章剪下来,放在我的书桌上。我知道,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我加油。
我和陈静的关系也越来越近。我们不再仅仅是老师和学生。我们会一起去逛公园,她会挽着我的胳膊。我会把省下来的钱给她买一根冰棍,看她吃得眉眼弯弯,就觉得整个世界都甜了。
然而,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陈静的父母知道了我的存在。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去找陈静,刚到她家楼下,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在1993年,桑塔纳轿车是身份的象征。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从车上下来,正是陈静的父母。
我下意识地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陈静也从楼道里走了出来,看到我,又看看她父母,脸色有些不自然。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再不来,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回家了?”她母亲的语气很冲,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刮来刮去,“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
“他叫林涛。”陈静介绍道。
我局促地喊了一声:“叔叔好,阿姨好。”
她父亲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威严。她母亲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小伙子,在哪里高就啊?”
“我在红星风扇厂上班。”我老实回答。
“哦,工人同志啊。”她母亲拖长了音调,那语气里的轻蔑让我脸上火辣辣的。
那是一场无比尴尬的家庭会议。在陈静家那间干净整洁的客厅里,我坐立不安。她父亲给我递了根烟,我没敢接。她母亲则一直在盘问我的家庭情况,从我父母的工作问到我们家住的房子有多大。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提醒我,我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涛,我们家就小静这一个女儿。”最后,她父亲开口了,声音低沉但有分量,“我们不求她嫁个大富大贵的,但至少,对方要能给她一个稳定的未来。你觉得,你能给她吗?”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能给她什么?我的未来还是一片迷茫,我拿什么去承诺?
从她家出来的时候,我的后背都湿透了。陈静送我下楼,她眼圈红红的。
“林涛,你别听我妈说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那不是一张大学文凭的差距,而是两个家庭,两个阶层之间,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陈静父亲的话。我能给她一个稳定的未来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现在放弃,那我这辈子都会看不起自己。
第五章
来自陈静父母的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但也激起了我前所未有的斗志。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白天在厂里,午休时间别人在打牌聊天,我在背英语单词。晚上回到家,饭都顾不上吃,就一头扎进书本里,直到深夜。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像一根被绷紧的弦。身体上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压力,让我变得沉默寡言,脾气也暴躁起来。有一次,陈静给我讲一道物理题,我怎么也听不明白,就烦躁地把书合上了:“不讲了!我太笨了!”
陈静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立刻就后悔了,想道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们陷入了冷战。
那天晚上,我学习到凌晨两点,脑袋里一团浆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走出房间,想去厨房找点水喝。推开厨房门,我看到我娘正坐在小板凳上,借着窗外昏暗的路灯光,在给我缝补衣服的破洞。
听到开门声,她吓了一跳,赶紧把针线藏到身后。
“妈,你怎么还没睡?”
“我看你屋里灯还亮着……给你煮了碗面。”她站起身,从锅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上面还卧着两根青菜。
我坐在饭桌前,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我娘就坐在我对面,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她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面汤里。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大口地吃着面。那是我人生中最狼狈的一次崩溃,也是最温暖的一次。我娘什么都没问,只是等我吃完,默默地把碗收走。那一刻我明白了,家,就是那个可以让你卸下所有伪装,放声大哭的地方。
成人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考试前一天,陈静的父亲突然找到了我。他把我约到厂门口的一家小茶馆。
他开门见山:“林涛,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个条件。这是一万块钱,你拿着,离开小静。”
一万块钱!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天文数字。足够我们家盖一栋新房子了。我看着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心跳得厉害。
“叔叔,我不要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也不会离开陈静。”
“你凭什么?”他冷笑一声,“凭你一个月几十块的工资?还是凭你那个不确定的考试?林涛,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你跟小静不是一路人,就算你考上了大学,你们之间的差距也还在。你给不了她幸福。”
“幸福不是用钱来衡量的。”我鼓起我所有的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现在是给不了她什么,但我愿意为她去努力,去拼一个未来。也许我会失败,但至少我试过。叔叔,请您相信我。”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神复杂。最后,他收起了桌上的钱,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坐在茶馆里,手还在微微发抖。但我心里却异常平静。我拒绝了一万块钱,拒绝了一条看似轻松的捷径。在那一刻,我完成了第二次认知转变:我终于明白,我的价值,不取决于我能从陈静那里得到什么,而在于我愿意为她付出什么。真正的“夫凭妻贵”,不是凭她的家世,而是凭着她给我的爱和信念,让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第六章
考试那两天,像一场梦。我走进考场的时候,手心冰凉。但当我拿起笔,看到那些熟悉的题型时,心却慢慢定了下来。这些日日夜夜的苦读,这些陈静陪我熬过的夜晚,都化作了笔尖的力量。
考完最后一门,我走出考场,看到陈静就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看到我,朝我挥了挥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我朝她走过去,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考完了,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成败在此一举,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命运了。
等待成绩的日子是漫长的煎熬。我恢复了在厂里上班的生活,但魂不守舍。老王他们都说我像是被抽了筋。
我和陈静之间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她要准备毕业论文,我也想让她多点自己的空间。我们之间的交流,更多地通过我新买的那个BP机。那是我用攒了半年的工资买的,就是为了能及时收到她的消息。
有一次,因为一件小事,我们吵架了。起因是她说毕业后想去一个偏远的山区支教一年。我不同意,我觉得那太苦了,而且我们才刚刚稳定下来。
“林涛,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她在电话那头质问我。
“我怎么不理解你?我是心疼你!”我冲着电话吼。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她挂断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客厅,把电视开得很大声,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根烟。
“跟小静吵架了?”
我点点头。
“女人心,跟男人不一样。”他吸了口烟,缓缓地说,“男人想的是怎么把家撑起来,让媳"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女人想的是,这个家,除了好日子,还得有点别的东西。那东西,叫念想。”
我愣住了,看着我爹。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说得这么有哲理。
“你娘嫁给我的时候,我就是个穷小子。她图我什么?图我能让她吃饱饭?不是。她图的是我跟她说,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这个‘以后’,就是她的念想。你们俩的事,你自己琢磨吧。”
我爹的话,像钥匙一样打开了我心里的锁。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我用公共电话给陈静的BP机留言:“你去吧,我等你。”
没过多久,我的BP机响了,上面只有四个字:“谢谢,等你。”
我们之间那点小小的隔阂,就这样无声地化解了。我明白了,爱不是占有,不是把她拴在身边,而是支持她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哪怕那条路,充满了未知和辛苦。
第七章
八月底,成绩出来了。查分那天,我手抖得连准考证号都差点按错。电话那头,那个机械的女声报出我的总分时,我整个人都懵了。
分数比我预想的要高,虽然上不了本科,但上一个不错的大专绰绰有余。我挂了电话,冲出电话亭,一路狂奔到陈静家楼下。
我冲着她的窗户大喊:“陈静!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楼上的窗户一扇扇地打开,邻居们都探出头来看热闹。陈静也跑了下来,她脸上带着泪,冲进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着她,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那天晚上,我们家摆了两桌酒席。我爹把他珍藏多年的好酒拿了出来,挨个给亲戚朋友敬酒。他喝得满脸通红,嘴里一直念叨着:“我儿子,有出息了!”
我娘则拉着陈静的手,怎么也看不够,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老王他们一帮工友也来了,不停地灌我酒,说我小子深藏不露。
酒席散后,我扶着喝醉的爹回家。路上,他搭着我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说:“涛子,爹没本事……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不一样……你要飞出去……”
我听着他的话,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父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而我能做的,就是带着他们的期望,飞得更高,更远。
九月,我收到了江城一所工业技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而陈静,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去云南的一所山区小学支教。
我们一起去了火车站。她走的是南下的站台,我走的是北上的站台。临别前,她把一本书塞到我手里,是那本《简爱》。
“记住简爱说的话。”她笑着对我说,“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
我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等我。”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她站在站台上,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心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人生的路还很长,未来充满了未知。我不知道我毕业后会怎样,也不知道我和陈静的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厂里浑浑噩噩度日的林涛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简爱》,又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夫凭妻贵。
他算得真准。陈静就是我的“贵妻”。她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物质财富,但她点亮了我的人生,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给了我改变命运的勇气和力量。她让我明白,真正的“贵”,不是身份,不是财富,而是灵魂的丰盈和精神的独立。
我把书放好,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我知道,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未来的路也许不会平坦,但只要有她在,我就有走下去的全部力气。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它不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结局,但会给你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来源:雪地拔河的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