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前几天和朋友一起去了趟冲绳。走进酒店的时候,我们俩都有点被镇住了。白色的廊柱,古朴的吊灯,透过大厅的玻璃就可以望见酒店海滩著名的澄蓝果冻海,像模拟人生里搭出来的景,有轻微的不真实感。但很快我们就发现,虽然景色美得不真实,但酒店的气氛却过分真实,住店的客人几乎完
前几天和朋友一起去了趟冲绳。走进酒店的时候,我们俩都有点被镇住了。白色的廊柱,古朴的吊灯,透过大厅的玻璃就可以望见酒店海滩著名的澄蓝果冻海,像模拟人生里搭出来的景,有轻微的不真实感。但很快我们就发现,虽然景色美得不真实,但酒店的气氛却过分真实,住店的客人几乎完美符合同一个画像:疲惫的父亲,倦怠的母亲,牵着两个精力旺盛、眼里放光的孩子。订酒店的时候,我查阅了交通信息、设施信息,却独独忘了页面上那一行小字:亲子乐园酒店。虽然我们并不是不喜欢孩子,但是两个未婚未育的女人正面见证育儿工作的繁重,还是难免有些心惊。
上楼的时候,我们和一个十分端正漂亮的家庭搭乘同一班电梯。小女孩被妈妈抱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像是终于对自己的判断有了自信一般,她突然指着我说了一句:“あか!(红色!)”小女孩的妈妈连忙欠身向我道歉。我冲小女孩儿笑了笑,挤眉弄眼地做了个怪表情——看来住亲子酒店也挺有乐趣的。
《爱情神话》剧照
自从我染了红色头发以来,小孩子对我的热情似乎高涨了许多。我的头发不是酒红,也不是红棕,而是耀眼得几乎有些冒犯的红色,消防栓的那种红。和我人生中的绝大多数重大决定一样,染红发并不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产生的念头,更像是某种随机的“福至心灵”。染发的当天,我原本只是去修剪一下我的头发,刷手机的时候看到了一张今敏的动画电影《红辣椒》的截图,又联想到ChatGPT给我算命的时候说我八字缺火,需要多增加红色元素,两个小时以后《红辣椒》女主的发型就出现在我的头上了。
带着这头晃眼的红色头发出门的时候,的确会明显地感觉到路上行人的态度产生了微小但确切的变化,但好在上海这座城市最大的美德是一句八字箴言:“关吾撒体,关侬撒体”(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陌生人之间维持着安全文明的距离,所以平日里走在街上的时候我也并没有感受到什么过分的关注,顶多是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会多出半秒。这个养育出安福路街拍的地方,容纳得下一个染消防栓红发的女人。只是有一次,我坐在一家咖啡店的户外座位时,店员特意拿了一个烟灰缸摆到我的面前,我发色较为朴素的时候并没有这个待遇。心里多少觉得这个小小的事件里有些幽默,原来发色真的会影响别人对我生活方式的想象。
和绝大多数中规中矩走升学之路的女孩一样,我对发色的探索是大学才正式开始的。但这么多年来,我都一直在保守的深色里徘徊,左右不过是在五十度棕里挑选出较为有新意的那一种。真正开始染出格一点的发色,还是在我下定决心逃离南京西路漂亮写字楼里的晋升游戏,转行入职一家小而美的媒体之后。
《欢乐颂》剧照
第一天报道的时候,迎接我的男同事披了一件花卉纹样的黑色真丝袍子,悠闲得像是南洋富庶人家的少爷;女同事穿甜美而疯癫的日本设计师,头发局部挑染成樱花粉色。中午吃饭的时候,闲聊的话题不是业绩和办公室政治,而是新出的某部晦涩纪录片。我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扒拉着眼前的饭,心里默默地想:我终于被我的同类围绕了。
在这样的环境滋养下,我的穿衣风格迅速地进化,衣柜里西装越来越少,奇形怪状的单品越来越多,也终于动了染夸张发色的念头。某一天,在三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之后,我的头发变成了芭比娃娃同款的浅金色。回家的时候我的内心没有太多换新发色之后的欣喜,更多的是忐忑。我知道我的父母是最最传统的类型,他们绝对不会欣赏这头离经叛道的金发。
果然,他们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之内。整场冲突中,分贝数一度到达了噪音等级,但没有物品受到重大损害,唯一受害者是被我重重关上的卧室门。这次的“金发事件”成了咱老百姓自己的萨拉热窝事件,我终于下定决心搬出去自己住了。其实我之前就无数次想找间公寓自己独立居住,但总用种种理由把自己劝下来了:上海高昂的房租、家里好吃的伙食、还有在外求学时期没能陪伴父母的愧疚感……但这些理由现在都不重要了,我首先要对自己负责。我要允许我塑造我,我要允许我成为我。其实等我找到房子的时候,我爸妈早就和我的发色和解了,甚至还开始觉得这个造型有一点好看,但船已离港,我的新生活已经启航了。
事实上,我并不是唯一一个靠染发完成自我身份构建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正在用颜色为自己下定义,或宣告某种新的开始。CBNData与淘宝直播ON MAP联合发布的《Z世代美颜消费趋势报告》(2021年)指出,从2019年到2021年,Z世代线上彩色染发剂消费额逐年增长。虽然棕色仍占主流,但其比例在不断下降,年轻消费者对蓝色、灰色、粉色等潮流发色的喜爱日益增加。
《二十不惑》剧照
而根据GlobalInfoResearch的报告,2020年至2025年,全球染发剂市场规模将以8.4%的复合增长率迅速增长,到2025年预计达到302.90亿美元,其中中国染发剂市场规模将超过400亿元。鲜艳的发色不再只是亚文化群体的标配,它们正逐渐融入主流视野,成为一种视觉上的“意图表达”工具。比起温顺、低调、服从,红、蓝、粉、紫这些夸张颜色的背后,往往藏着主动性、探索欲,或者是某种“先做了再说”的魄力。
那一年的春节,我的金发迎来了一位重磅的挑战者——我那人好嘴坏的姑姑。家庭聚会上,她一见到我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看法,从染发剂的危害说到追星对年轻人的负面影响(她觉得我染金发一定是喜欢上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明星),捎带质疑我从大公司辞职的决定,并落脚于金色头发会让我找不到男朋友。哦,关于这一点,她倒是没有说错。我发现染了夸张的发色之后,因为我的形象变得不那么温柔乖巧,反而带了点攻击性,桃花显著减少,但我倒是觉得这个“难嫁风”发色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预先筛选。如果连一个出格发色都接受不了,那等他发现我出格的性格岂不是要觉得天塌了?
《还是觉得你最好》剧照
通常在这样的家庭聚会上,我的角色都可以用一个科幻小说术语概括:BDO(big dumb object,巨大沉默物体),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摸索出我的生存之道,不管亲戚说什么,我只要保持沉默点头微笑就好。但那一天,我实在是觉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腾的一下怒火就把我脑中的保险丝烧断了。我回了一句:“这颜色是在染在我头上还是染在你头上?我喜欢不就行了?”这句话的效果无异于核弹,我姑姑从没预料到我这个永远点头微笑的巨大沉默物体居然有了台词,一时间的错愕让这位口若悬河的演说家语塞了。
从那以后,我忽然发现我的日子好过了不少,我“不好惹”的人设算是彻底地立住了,凭空多出了许多自由。我可以拒绝相亲,也可以穿露脐装出席家庭聚餐,之后又换了几个夸张的发色也没人再敢点评。原来当刺头是种这么潇洒的体验,染彩色头发就是最小单位的英雄主义。
《一仆二主》剧照
所以当我看到那部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的时候,我完全能明白为什么夸张的发型对杀马特们有如此的重要性。纪录片里有一个被采访者说:“我要搞杀马特是为什么的?是因为好孩子会被欺负,我搞成一个坏孩子的形象就不会被欺负”。杀马特文化的发起人罗福兴人生中第一次染头发的原因也是为了对抗霸凌。用项飙的话说,杀马特是在用各种匪夷所思的造型把自己变成一个主流社会里“异样的陌生者”。当工厂的流水线、统一的制服和刻意疏淡人际关系的制度高效率地抹平个性时,杀马特造型就是重新找回个性和意义的手段。一个鲜艳的发色可能是普通人能拥有的最便宜的盔甲。
虽然学历背景和生活环境有巨大的不同,但是一个大城市里染着夸张发色的亚文化青年和机油味的乡镇里染着夸张发色的杀马特,本质的心理动机并不一定有很大的区别。夸张发色作为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最基础的作用是“被看见”,这是获取额外关注最迅捷有效的方式之一。它同时也具备了珍贵的社交属性。杀马特很强调“家族”这个概念,拥有显眼发型的杀马特会自然地结识,并且形成一种互相支持的社群,很多时候同一个家族的成员会互相介绍打工的机会。大城市里的亚文化青年其实也会不自觉地将发色视为一种辨认同类的线索,一个彩色头发的人身边往往会有一群彩色头发的人,一个朋友圈子里就可以凑出葫芦娃七兄弟的配色。鲜艳的发色是通往同温层的验证码,它让我们和大多数人区隔,又和一小撮人共振。
小红书上讨论彩色头发的笔记下,就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彩色头发的社交属性。评论区充满了陌生人之间的友善,染着各种颜色头发的人在此互相鼓励、彼此确认。有人贴出自己的孔雀蓝发色照片,说是人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自己的身体里”;有人在看完评论后感叹“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染发之后心态变了,内耗都少了”;还有人坦白,自己是在失恋后一口气染了电光紫,像是用颜色为自己造了一道重新出发的出口。比起“装饰性”,这些发色更多是一种态度声明、一种自我掌控感的象征。颜色,在这里成了人与人之间微妙的通关暗号,也成了生活中最日常、最便宜的一次“造反”。
但染显眼发色也不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维护发色是着实是一项繁琐而辛苦的工作。我家里已经囤积了许多各个发色时期留下的固色产品,瓶瓶罐罐累积起来也花了不少钱。现在染了红发之后,更是每天洗头的时候都像凶案现场,一不留神家里的枕套、浴巾就会沾染上红色的印记。比固色的流程更可怕的是不断长出的黑色发根。我总有种错觉,似乎染了夸张发色之后,我的新陈代谢就会变得奇快无比,一个礼拜就能长出黑色。如果去补染,漂色加上色两小时起步不说,价格也要到四位数,真是劳民伤财,教科书式的“服美役”。
坐在理发店的转椅上闻着刺激的氨水味时,我忽然想到了那些K-pop偶像。他们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喜欢染发的结果但讨厌染发的过程?竞争白热化的偶像工业里,发色是一种必要的视觉名片,红发的是主舞,蓝发的是主唱,这是最方便被记住的方式。K-pop的回归机制也意味着每一个打歌期,组合都会有一个新的“概念”,而新发色和新造型一样都是视觉层面的“概念叙事”。对他们来说染头发或许不是一种乐趣,而更多是一种爱豆的自我修养吧。
真想对科学家们振臂高呼,请大家抓紧时间研发出让人长出彩色发根的技术吧,拜托了!届时我将申请和BLACKPINK的Rosé一起成为第一批临床试验志愿者。
来源:创意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