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3年12月3日,我应邀在嘉定丰德园参加了文友的新著《疁城园林撷珍》的首发式。当日下午,活动结束后,我正待离开园子,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是女声,自报家门是上海电视台生活频道《找到你真好》节目组编导小陈。
原创 张旻 作家杂志社 吉林
引子:找到你真好
2023年12月3日,我应邀在嘉定丰德园参加了文友的新著《疁城园林撷珍》的首发式。当日下午,活动结束后,我正待离开园子,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是女声,自报家门是上海电视台生活频道《找到你真好》节目组编导小陈。
“张先生,现在和您说几句话方便不?”对方问我。
“什么事?你说。”我疑惑地回应,一边就停下脚步。
“张先生,您晓得我们的节目吗?”
“对不起,刚才没听清楚,是什么节目?”
“找到你真好。”
“找到你真好?什么意思?”
“对不起,张先生,这是我们节目的名称,您可能没看过。是这样的,张先生,我们这个节目推出已有十年,目前每周播出两次,在九套生活频道周三和周六晚七点至八点半的黄金时段。这是一个大型服务类节目,定位就是帮助有需求的观众寻找在他们生命中出现过的难忘之人,比如有曾经有恩于自己的,有曾经被自己伤害过的,有过去的同学、邻居、老师等等。也有的就是为寻找一份曾经的友情。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是一档公益节目,不收取任何费用,收视率一直很好。许多被找到的人,和寻找他们的人,内心产生的某种共鸣,通过我们的节目传播出去,已成为这个节目最受观众期待的看点。对不起,张先生,我说得有点多了。”
我有点反应过来了,问道:“那你想告诉我什么?”
自称小陈的人笑了一下,说:“张先生,如果我们得到的信息准确无误的话,我们要恭喜您成为《找到你真好》节目开播以来寻找到的第500位嘉宾。
“我们得到的信息:张海先生,上海人,中学就读于嘉定城区一中,76届9班。你们的校园在你们这一届毕业后不久,即恢复为原来的秋霞圃,就是现在的上海五大古典园林之一。”
“然后呢?”
“您有一个同学,叫章维民?”
“是他找我?”我不由得怔了一下。
对方笑道:“张先生,您知道的,他不会找您。您还有一个女同学,叫林红莲?”
我又吃一惊,问:“是的,怎么了?”
对方答:“委托我们节目组寻找您的是您这位女同学。”
我长长停顿了一下,问:“那你先问章维民是何用意?”
对方又轻笑一声,抱歉道:“对不起,张先生,您别误会,我们只是想替我们的委托人先确认一下您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我说:“那你问谁不好,偏要问他。”
对方又是一笑,说:“对不起,我们掌握的信息就是这些。”
这个自称电视台节目编导的小陈,在通话过程中给我的感觉特别爱笑,而由她带笑而好听的声音,讲出那样一番话来,尤令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先是说普通话,后改为和我一样说沪语。她的普通话和沪语都比我标准得多。
她说下去:“张先生,对不起,您还愿意听我说下去吗?”
我说:“你且说。”
她说:“是这样,您的同学林红莲告诉我们,她和您自中学毕业后没再见过面,也没有任何联系,至今快有半个世纪了,她现在委托我们来寻找您,自然有她的理由,不过从我们这边来说,也想先了解一下,您听到这个情况后有什么反应。”
我问:“这是真的?”
她回答:“是的。”
我说:“你就说吧,她对你们是怎么说的?”
她说:“张先生,那我就直说了。前面我也讲了,我们这是一档公益节目,向我们求助的人很多,他们往往又会有不同的求助主题,比如有为感恩,有为道歉,有为重叙友情,等等。您的这位同学则告诉我们,她是为寻找自己五十年前的一段初恋。她说的是,张先生,您是她的初恋。”
我问:“初恋?”
对方回应:“是的,她用的是这个词,您怎么看?”
我顿了一下,说:“中学毕业后,除了有四年上大学,我没离开过家乡,和许多同学也一直有联系和往来,这位同学如果要找我,不至于找不到,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对方问:“不知您是否了解,您的这位同学很早就去了国外,目前定居在澳洲?”
我回答:“听说过。”
对方接着说:“应该讲,她现在要找您,以及她有这样一种愿望的表达,确实会令她有所顾虑。所以她可能因此选择在国外通过电话和邮件联系我们。她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根据那些线索我们得到了章维民的信息,结果了解到他已去世。不瞒您说,我们还是由这条线索找到了您。我们将您的信息反馈给在澳洲的您的同学,她则希望仍由我们先联系您,将她的愿望转告您:如果您同意的话,她想回国来和您见一面。”
我说:“同学见面有何不可,但看起来这已不像是一次私人会面。”
对方说:“不好意思,张先生,我们在和您的同学沟通中,的确告诉过她我们节目的模式及有关情况。我们的节目是需要播出的,所以我们对内容和主题有一定的要求。您的同学提供给我们的这个主题,之前在我们的节目中尚未出现过,我们认为这个题材有不可多得的特殊性。
“一段半个世纪前的情感往事,在今天再来重温它,并且可能成为一次跨国相会的纽带,这似乎已无现实的意义,又似乎别具人生的完满。这个过程如果能够反映在我们的节目中,一定会吸引不同年龄层次的观众。
“您的同学告诉我们,她看过我们的节目,了解节目的要求,她在委托我们时,个人并不反对我们可能会做一做这篇文章。当然节目怎么做,我们都会和当事人充分沟通,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和意愿。
“比方说,张先生您如果不愿意露面,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对画面作一些处理。”
我说:“给我的脸打上马赛克?”
对方笑道:“对,包括打上马赛克。”
她接着说:“您的同学其实也向我们作了这样的表示:如果您不愿意见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会尊重您的态度,毕竟时过境迁,这么多年你们又天各一方,各有各的生活,彼此间也从无联系,她今天突然提出这个愿望来的确有些不合情理之处。”
事后我才若有所悟,对方应该是有意作上述表态。我当时就没犹豫,回答她:“倒也不是这么说吧。你所说的我的这位同学,通过你们这个节目的平台来表达她的愿望,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她没有自己想办法私下联络我,而是选择公共服务平台来帮她实现愿望,我现在理解,这不只是出于谨慎和某些顾虑,更多可能是表明了她的一种见识和态度。
“我的同学可能认为,个人身上发生的某些事,如果在过去了很多年以后依然值得重温,那么我们无妨不再把它当作私事,如果能够通过你们这样的公共服务平台分享给更多的人,或许正是它当下的价值体现。
“不妨替我同学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就算是公民的著作权保护也是有期限的,对吧?”
对方这回没笑,却说:“张先生,您这么说要把我笑死了。我们也已从您的信息中了解到您是一个作家、老师,作为晚辈这边有礼了。那么张先生,您同意和您的同学见面?”
我问:“按你们的台本见面吗?”
对方说:“不是这样的,张先生,没有这样的台本。要说有台本,也只能是你们自己的。我这里大概向您说明一下我们这边的工作方式和流程:如果你们定下见面,我们可能会先通过电话或邮件分别采访一下你们,然后看具体的见面安排,我们再跟进作一些现场记录。对于像你们俩这样的跨世纪会面,我们晚辈能幸逢其会,只有满怀期待和勉力做好服务工作。张先生,您看这样可以吗?”
我问:“会面由你们安排吧?在那之前,我和你们的委托人之间不会有直接的联系?”
对方笑答:“在得到你们双方授权的前提下,应该是这样。”
在接过这个电话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处于心神不宁中。我知道电视台那个小陈随时还会打电话来,也知道她下一次会问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给她明确的态度?不如说,在对方看来,我的模棱两可是她可期待的表态。
这个电话在我内心掀起波澜,首先是吃惊于我年少时这位女同学在今天的这个态度和做法,而她给出的说法,却又堪比一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箭命中了我,令我愕然、哑然。惊魂甫定,往事汹涌。
我并不否认,林红莲当年还曾是我眼里唯一一个女同学,她的音容笑貌、身影姿态、举手投足等留给我的印象之深,至今没有可比性。不过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秘密,从未和别人说过,和她之间更无片言只语,毕业后也没再见过。
对于今天接到的这个电话,震惊之余,我甚至也有想到,不知道对方对自己今天给出的说法的定义是什么。毋庸讳言,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对许多词语的定义会有不同,比如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差点因为要与尚未牵手过的未婚妻分手而遭到学校开除,得了外号陈世美。
林红莲今天以这样的方式公开自己的“初恋”,也会有什么我不了解的剧情吗,包括内容和风格?按林红莲给出的说法的字面意思,即我是她的“初恋”,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记忆中林红莲倒是有过一次和我四目相对,我当时的反应,巨大的惊喜背后是“偷窥”被发现的惶恐。
此后我曾无数次期待她的目光,但她再没看过我一眼。
她今天远隔时空投来这一瞥,带给我的比意外更令人没想到的,是深感陌生却又深陷其中的反应。
城区一中
我最早见到她是在那年升入中学的第一天。那届新生有九个班,我在9班,同班五十多人大都是小学同学,只有几个来自其他学校。她是其中之一,那天她又来晚了。
不知为什么,她由她妈妈陪着来。到了教室门口,她已满脸通红,僵在那儿不肯进来。教室里的同学都扭过脸去看她。她妈妈见状却并没有拉她,反而松开了她的手,在和老师打了招呼后,转身走了。
老师看着她妈妈的背影,问她,林红莲同学,你是进教室来,还是跟妈妈回去?
这样她才进来,坐到老师指定的座位上。
那节课下课铃响后,坐在第三排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坐在我旁边一组的末排。
上小学时男女同学同桌,上中学那天我发现我们和女同学不再同桌。我的同桌是章维民。我曾猜想小学里这么排座,是老师提倡男女同学从小多交流吧。但这一安排似乎反而事与愿违。
值得细思的是,我们男生和女生并非生来如此,在之前的托儿所和幼儿园里,男生女生之间并无界限隔阂,大家常在一起“过家家”,玩得最多的游戏中,还有一个是医生给病人打针。
大班结束后,度过一个暑假,进入小学,彼此重逢时就不说话了。虽不知这么做依据什么,却比对任何一条校规都执行得好。再看看我们上面的年级,“哥哥”和“姐姐”之间也不说话。男老师和女老师之间是说话的。学校外面,“叔叔”和“阿姨”之间也说话。
不过在我们同桌之间,没有语言的交流却也难免。有时会因为发生某些摩擦,一方伸手在课桌底下掐另一方的腿。后者不甘示弱,就互掐起来。先动手的未必是男同学。在这种情形下,彼此往往不叫痛、不报告。
有一对男女生,同桌多年,有一次男生掐女生时被老师发现,老师问他为什么欺负女同学,他回答,她把我的簿子弄到地上。
老师责问道,她是故意的吗?她给你捡起来就行了,你对她就这么有深仇大恨?
老师又对女同学说,他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向老师报告?你越怕他,他就越嚣张,懂吗?
男生在旁边嘀咕道,她也掐我的。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有人公开这样的事,且是男生揭发女生,不由得哄堂大笑。
那位女老师更是气愤地朝男生额头戳了一指头,说,人家女同学没揭发你,你倒会揭发人家,像个男人吗?
老师话音未落,女同学已趴在课桌上,脸埋在臂弯里。
谁也没想到,后来这对同桌成了夫妻,生了一个女儿,虽然最终离婚,但创造了我们年级同学中唯一一对“欢喜冤家”的纪录,值得一记。
升入中学后,男女同学虽不再同桌,但彼此的座位也未被最大程度地隔开,而是前后错位,我曾听高年级同学称之为“夹花”。整个中学阶段,我和章维民都是同桌,前后桌女生可能换过,我今天还有印象的唯有我身后那位,原因就是入学头天,我在第一节课下课铃响后,回头往教室后面扫了一眼,我收回目光时,已感觉到身后那位女生正盯着我看,我不由得有些脸红耳热。这位女生小学时也和我同班,为向她表明自己没看什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在座位上回过头。
我们的教室所处这个位置,过去和后来在此处的楼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凝霞阁。登上二楼可望见西隔壁的桃花潭和北部的清镜塘。楼前是一个庭院,东侧一座假山,有人说它“形如屏风”,因此也叫它屏山。
前几天我又没事去过一次秋霞圃,从南门进,绕过城隍庙大殿,入逸趣洞门,穿过聊淹堂、彤轩,眼前豁然开朗,就是凝霞阁庭院。
每次到这儿我都会停留一会儿,不过这已多半无关乎记忆中当年的事,而是为假山下一块石头。每回我都会过去看看这块石头,在假山前站一会儿。这是一块圆形湖石,高和宽都约两尺有余,看似貌不惊人,却也有人形容它“石身玲珑,洞孔奇巧”。
二十多年前我听说了这块石头不平凡的故事。它原是嘉定名石之一,较早的记载见诸清光绪《嘉定县志》:“米汁囊,石名,在秋霞圃。天阴先流水。张某题刻。”后人又对此内容作了补充:“天阴先流水,若米汁,故名。”(周承忠《秋霞小志》)后来此石不知去向。关于它失踪的时间,一说在1940年前后,有人为保护它用石灰纸筋覆盖了石面上的刻字。另一说是在60年代,此说虽缺细节,无故事演绎,我个人反倒倾向于信它。
米汁囊被找到的消息,最早刊于《嘉定报》,发现者是一个叫王贵生的藏石家。据报载,2001年4月11日,王贵生在几名园林工作者见证下,剥去覆盖在石面上的石灰纸筋,“米汁囊”三个饱经沧桑的隶书刻字显露了出来。
读到这则消息,我当时就不由得想,那些如今对此石重见天日津津乐道的人士,这一刻内心应有所悟,原来它一直都在原位,只是蒙了一层面纱,人们便对它视而不见。说它“不知去向”,不如说它已被淡忘。要不是“石痴”王贵生想起它来,没费多大周折,按图索骥将它确认,它恐怕再无被看到的机会。
这般感慨,令我每次站在这块石头前,面对它从面纱后面露出的真容,我的心情竟更多关乎着它的“心情”。我琢磨,为什么不是园林专家、文史专家等专业人士,而是一个“石痴”让它重见天日,岂不是后者对己之所爱更长于倾听和体察?
我每次站在这儿,还总想在记忆中找到关于这块石头的一点印象,却没有。石头的位置在假山南侧,卧于草丛中。因为想不起什么,和它也难有话说。
其实,记忆中的假山虽在眼前,却也难以确认其样貌。我们可能会说,“一山一池、一草一木,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云云,它表达的却多半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对人和事的记忆同样如此。
那么,让我们这么说,在我们心里抹不去的是什么?
不只是这块石头令我琢磨,庭院里有好些如今配有“古树名木”标识牌的树木都令我颇费思量。如假山周边,两棵桂花、一棵瓜子黄杨、一棵女贞,屏山堂前一棵两百多岁的枸骨,庭院南侧一棵一百多岁的山茶、一棵已属“一级保护植物”的木瓜等。
更不必说庭院西邻桃花潭畔一棵古榉树,在我们来上学前它已在此两百多年,枝繁叶茂、高大粗壮。
搜遍记忆我似有所悟,对记忆而言,“一草一木”更容易被拟人化,“历历在目”则另有所属。
每次站在这儿,琢磨着这些石头、树木,疑惑自己的视而不见。要不是它们这么“有名”,我会看到它们吗?它们不在的,是我今天看到的。我反复琢磨它们,却与它们无关。凝望、触摸、回味,若有所思。
屏山堂出现在1920年启良学校迁入后,常被用作老师的办公室,嘉定名士浦泳校长也曾在此办公。它位于凝霞阁右前方,东向三楹,因面对屏山而得名。它门前的庭院,以巧置湖石,草木葱茏,无水若有水,水在意中,被称为“旱园水做”。
我们上学时这儿也是老师的办公地。不过,在我印象中,我们和老师之间比较密切的关系,不只是因为师生同在一个庭院里,如俗话所说,抬头不见低头见,更多的原因,我觉得是因为我们碰到的老师都比较和蔼可亲。
从前旧书里常把学生见了老师比作老鼠见了猫,在我个人的成长经历中却从无此种体会。事实上,我心知肚明,自己小时候不只是一个不太能听话守纪的学生,而且还是一个情绪格外不稳定的孩子,尤其是这后一点,反倒是常令不少老师感到困扰。不过他们依然对我很好,我却又对此毫不知趣。有几门我不感兴趣的课,在课堂上我不仅很少听讲,还常会自说自话。当然,有类似状况的学生非我一个,我们的表现常会在宁静的教室里引起哄笑。有的女生也会忍俊不禁。成年后我不太相信自己曾做过的一些事,同时也更有感于自己碰到的那些老师,他们普遍具有不可思议的气度和宽容。
我甚至觉得,与我所知的过去其他年代的老师相比,我们的老师对学生还有些娇宠。他们也对我们讲过“戒尺的作用”,但只是纸上谈兵,手里拿的是道具(粉笔刷)。对于像我这样在课堂上不安分的学生,老师一般只作没看见、没听见,有时也停下来说,你有什么要说的,请先举手,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有一位英语老师,姓陈,一次来上课时出人意料先在黑板上用中文写了一个成语,又在成语下面配上我们看不懂的英文。然后他对我们说,昨天读到一个好成语,今天上课前想先和大学一起学习一下。
陈老师又说,我有个想法,以后每次上课前都和大家一起学习一个好成语,活跃一下课堂气氛。
那天陈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成语是“哗众取宠”。他对我们讲了这个成语的典故,解释了英文说法。
在陈老师讲述时,我差点又犯老毛病,在座位上大声自说自话:成语不分好成语坏成语。
但我忽然意识到,陈老师在讲的不会是我吧?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哗众取宠”这个成语,就陈老师对它的意思的讲解而言,应该是别具用意,但他并没有表明,也没有话里话外借题发挥。
那以后陈老师是不是真的每次都讲一个成语,我已无印象,但我也还记得他讲过的另一个成语:“心血来潮”。
如果我的领悟不错,这就是陈老师对我所做的点到为止的批评和教育。他讲的还不是无可辩驳的道理,如学生守则、行为规范等,却似乎更令人有被点到的功效。
我们的老师对我们真可谓用心良苦。我个人前面还用到“娇宠”这个词,是因为那会儿有一些老师对待我的态度给过我的感受,用后来学到的成语来说,就是曾令我“受宠若惊”。
还是说这位陈老师,自己确实经常莫名其妙地在他的课上捣蛋,对他多有冒犯,英语成绩一塌糊涂,可是作为老师和血气方刚的壮汉的他,不仅一直对我和颜悦色,而且还有一次专门请我到他在学校的宿舍去坐坐,和我促膝谈心。那天他还剥了一只橘子请我吃。事后和同桌章维民说起这件事,我却面带轻蔑道:“他居然对我说他小时候和我很像,这是什么意思?”但实际上,毋庸置疑,当我在这么说时,内心的感受和表露的神情语气并不一致。
陈老师那天和我谈话的态度,是在和我“交心”,用我后来学到的成语来说,陈老师这就是“纡尊降贵”,傲慢无知者如我也不可能木知木觉。
那天陈老师还给了我一些简易中英文对照读物,其中有几册寓言故事,陈老师对我说,不看英文,读读中文原文也很有意思。且告诉我说这些书他都已看过,不用还给他。
在前年一次老同学返校聚会上,我和受邀到场的陈老师久别重逢,彼此加了微信,在之后逢年过节的问候中,我一如既往称呼他“陈老师”,他却在我的姓名后加“兄”。此时陈老师已年至耄耋,我也过了耳顺,我再叫他老师时,却感觉比过去有了更多称谓本身的分量,与此同时对于陈老师给予我的“敬称”,我更加觉得惶惶然。不应该。
我们的老师与以往为人师者显见有大不同,其中对师生关系影响深远的,是他们无论何时何地,从不和我们讲“学而优则仕”之类的“混账话”。他们也和我们谈远大目标,但着眼于广阔天地。他们对教学工作也都非常用心,勤勤恳恳,不厌其烦,对上课注意力不够集中的学生,他们也很少采用简单的惩戒方式,宁可自己多讲几遍,多写点板书,以加深我们的印象。虽然每个学期都设有中考和大考,但那些考试的重要性,并不需要学生为此废寝忘食。
我们的老师甚至很少要求学生以死记硬背的方法对付考试,尤其是针对部分学习不够上进的学生,我们的老师还会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将知识要点加以整理并抄写在黑板上,而考试也常以开卷方式进行。
有一年期终考试,语文就考作文,规定用时两小时,结果到点打铃,我们班教室里还有三个同学没交卷,包括我。监考老师恰巧是上我们班语文课的童老师,当他朝我们走过来时,我已准备把未完成的卷子交给他,结果他只是过来察看了一下我们的卷子,仍返回讲台那儿,对我们说,照规矩我现在是要收卷子的,不过考虑到这次是第一次革新考试方式,写作文也有一些自身的规律,我看你们三位写得也都蛮认真,所以老师宽限你们一点时间,你们自己也抓紧点,老师希望在这篇作文上看到你们的进步。
结果那天我回家比母亲下班还晚,不知母亲已听邻居同学怎么打我小报告,总之对我的解释嗤之以鼻。我告诉母亲,老师是看我的作文写得好,所以等我写完了再收卷子。当年我是相信这个说法的。
我对童老师的记忆还有一件事。一次,难得有外校老师来交流,学校安排他们观摩童老师一堂语文课。在那堂课上,我有多次举手回答童老师的提问。课后我去办公室交作业簿,在门口碰到童老师,他一把就抱住了我,令我猝不及防,手里的作业簿撒了一地。
童老师兴奋地对我说,张海同学,你今天的表现太好了,帮了老师大忙,老师感谢你!
我被童老师抱得有点喘不过气,涨红了脸。
旁边一位英语课顾老师,刚刚也旁听了童老师的课,过来对我说,张海,你今天的风头就出得好,以后要保持下去,上课少讲废话。
我没想到在办公室门口会有这一幕,更没想到童老师的反应。我在课上的表现本来就是完成童老师布置的作业。
童老师在开课的前一天,曾把我叫去办公室,他递给我一页写满字的信笺纸,对我说:“这上面的几个问题都是比较有难度的,在明天的课上我会问到它们。我看你平常上课很活跃,口头表达和普通话也都比较好,所以这次我就想交给你一个任务,请你今晚回家好好温习一下这几个课题,明天上课时做好准备,我提问时会叫到你。能完成任务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能。”
在次日的课上,童老师每次提问我都把手举得高高的。那几个问题童老师果然都问到我,其中有的是先问别的同学,再点我名要我回答。我对自己的表现还有点忐忑,但看来童老师对我非常满意。
童老师给我的那页他亲笔写的课题纸我没扔掉,作为一件比较特别的东西被我保存了,毕业后有些年我还常在自己的日记本里看到它。童老师的字非常好看,行笔自如,富有变化,我后来知道那种字体叫行楷,我写日记时还不由自主地模仿过。后来我停写了日记,渐渐把它忘了。如今想起来,它应该还在某本日记里。
那天公开课后,在办公室门前碰到童老师和顾老师,在他们离开后,我即蹲下身在地上收拾作业簿。这时有个同学从办公室出来,经过我身边时,没有从屏山堂门前的窄庭两侧离开,而是直接一步登上堂前阶石,从那儿的湖石和草木间穿行出去,回到庭院。
屏山堂前的一步阶石上,沿着庭院边沿也置有一些小型的湖石、灌木,中间那条路径是长年累月被学生踩出来的,也已为老师们习用。
那一瞬间,我已注意到那个人是谁,同时我听到有东西掉在阶石上的轻微的声响。我看清那是一个酱黄色的塑料发夹。我没反应过来应该要叫住那个人,这是不可能的。在那个人走开后,我似乎下意识地利用收拾地上作业簿的便利靠近那块阶石,觑周边没人,伸手拿到了那个发夹。这时若想后悔已无机会,自身已在“众目睽睽”下,后背发热。我攥着那个东西,捧起那摞作业簿,硬着头皮将簿子送进办公室后,就想上厕所去。
这时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了,我没犹豫依然先去上厕所,但从厕所出来时后悔不已,庭院里已无一人。我最后一个进教室。这时我有点后悔在厕所里没将那个东西扔掉,实际在厕所时我想都没这么想过,我只是将它放进了裤袋。
上课过程中我悄悄将手插进裤袋,摸到那个东西。以前我从未碰过此类物件,虽然家里似乎也有人用。我再次将它握在手心里,拇指和食指尝试着摸摸它的平面和结构。因感觉在它背面的金属卡扣处摸到了头发丝,似乎担心发丝脱落,我又悄悄从练习簿里撕下一张纸,在裤袋里操作,用那张纸包裹住发夹。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黑板和老师,目不斜视,挺直腰板,一声不吭,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并不正常。
下课时,我仍一反常态坐着没动。老师大概早就注意到我的异样,离开教室前忽然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你今天上课很安静,虽然有点心不在焉,还是值得表扬,以后上课再用心一点就好。
老师的话令我呆若木鸡,我看着老师,不响,感觉背后也热辣辣的。
……
节选 ,原载《作家》2025年3月号
来源:草根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