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早起赶集的人都知道,西门广场有个煎饼摊,摊主老赵退休前是县矿务局的科长,六十多岁的人了,戴副老花镜,动作不紧不慢,煎饼摊上挂着块写满字的黑板:煎饼5元,加鸡蛋8元,素饼加蔬菜6元。
早起赶集的人都知道,西门广场有个煎饼摊,摊主老赵退休前是县矿务局的科长,六十多岁的人了,戴副老花镜,动作不紧不慢,煎饼摊上挂着块写满字的黑板:煎饼5元,加鸡蛋8元,素饼加蔬菜6元。
摊位不大,就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车斗上放着煤气罐和煎饼炉。老赵把平底锅擦得锃亮,摊蛋的时候”滋啦”一声,香气就钻进路人鼻子里。
他旁边搁着台老收音机,早上放着戏曲,到中午人少了就换成新闻联播。走近了你能看见收音机后头塞着本《读者》,边角都翻卷起毛边了。
老赵坐的小马扎矮矮的,膝盖和灶台几乎一般高,坐久了腿会麻,他就站起来拍拍腿,做做简单的活动,然后接着干活。
同行的小贩都说,老赵退休金够花,不差那几个煎饼钱,何苦给自己找这份累。
老赵笑笑:“人不能闲着,闲着生病。”
他退休那年,单位给他开了个欢送会,同事们抬着酒杯说着恭维话,回家的路上他却觉得空落落的。
办公室里,那把转椅他坐了二十多年,再也不用去坐了。早上七点去单位食堂排队吃包子、喝小米粥的习惯,也得改改了。
老伴王梅花给他炖了只老母鸡,说是补补,边盛汤边说:“以后你就在家歇着,围着小区溜达溜达,老天爷赏口饭给咱吃。”
鸡汤很香,可他吃不出味道,觉得舌头像裹了层膜。
退休第一个星期,老赵真的就在家歇着,围着小区溜达溜达。到第二个星期,他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都能听见自己骨头嘎吱嘎吱的声响。电视里的相亲节目看了半小时,他就把遥控器丢在一边了。
“我得找点事做。”他跟老伴说。
“你想做啥?”老伴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菜叶子。
“我小时候学过做煎饼,我外婆教的,手艺还可以。”
王梅花手上的菜刀停住了,眉头慢慢拧起来。
“你这是犯什么糊涂?这么多年科长当习惯了,退休了整这个?这不是叫人笑话吗?”
“都退休了,啥科长不科长的。外面那些卖煎饼的,不也有当过车间主任的?那谁,隔壁院的老林头,还是车间书记呢,不也改行修自行车了?是手艺又不是偷抢。”
“你说偷抢谁敢笑话你?你拿锅铲子站在那,让下属看见,多没面子。”
“他们是下属,我是领导,这理儿就不对。大家都是人,谁也别笑话谁。”
话说得硬气,其实老赵心里也没底。他脑补了一下自己站在煎饼摊后面,矿务局的年轻人路过喊他一声”赵科长”的场景。
感觉怪怪的。
但比起在家看相亲节目,他宁愿出去试试。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去试试。”
老伴梅花气得转身进了厨房,半天没理他。
他真就做了。找人做了辆带灶台的三轮车,买了面粉、油、鸡蛋,熟练地摊煎饼。
手艺生疏了,第一天做的简直不能看。好在他进了料,来买的没嫌难吃。
第二天,老赵起了个大早,路灯还亮着,他就骑着三轮出门了。
梅花躺在床上,听着门响,翻了个身,长叹了口气。
这天起老赵一周都没回家,只是每天下午关了摊,就去供销社后面那个小旅馆住下。旅馆老板娘阿英是个寡妇,三十多岁,说话嗓门很大,但人热情。天冷了给他加床被子,看他手冻得通红,还送热水袋。
“赵叔,你就回家住得了。”阿英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摆弄着记账本,“两口子哪有隔夜的仇?”
老赵笑着摇摇头。
“她生气,我不能硬顶着。让她自己想想,等想明白了,自然好说。”
其实他每天卖完煎饼都偷偷回家看一眼,就是不进门。有几次他都看见窗帘后面梅花的身影。
这天回去,老赵发现家里窗户大开着,屋子里没人影,衣柜空了一半。
床头留着张字条:
“赵显贵,你非要做煎饼我也拦不住,但我在这县城待了一辈子,丢不起这人,你爱咋咋地,我去女儿家住些日子。”
老赵把字条折好放进上衣兜里,摸了摸,那里还放着两张没用完的饼卡。
晚饭他在旅馆门口的面馆随便对付了一碗牛肉面,面端上来,肉片飘在上面,像一片片褐色的树叶。
他突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吃这碗面。
“老赵,咋光夹面条不吃肉啊?”老板娘用抹布擦着柜台问。
“哦。”他回过神,夹起肉片。肉已经凉了,也没滋味,但他还是嚼了两下,咽了下去。
这天之后,老赵搬回了家。家里冷冷清清的,连老伴常拉着他一起看的肥皂剧都变得索然无味。
“就当拍屁股走人了。”他自言自语着,继续卖他的煎饼。
一开始真有下属路过,看见他尴尬地喊了声”赵科长”,但老赵大大方方应下了,露出笑容。
“我手艺好着呢,尝尝?”
“尝尝就尝尝,科长做的肯定好。”
人家过意不去,花了钱买了煎饼,有的看完才说不饿,打包带走了。
时间长了,渐渐大家也就习惯了。不是所有退休的干部都像他这样,但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出来做点小生意,都是为打发时间,也不跟那些真靠摆摊为生的抢饭碗。
老赵慢慢把煎饼摊开出了点名气,一来是因为他打理得干净,戴着口罩,用牙签夹鸡蛋,一点不马虎;二来是他懂行情,面粉涨价了他不偷工减料,也就多涨一块钱,赚得不多,做得踏实;三是他乐于助人,隔壁摆水果摊的小赵(名字碰巧也姓赵,大家都叫他小赵)上厕所的时候,老赵会帮他看着水果摊,甚至帮忙卖,从不含糊。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的煎饼是真的好吃。
外孙女放暑假到县城来玩,他做了煎饼给她吃,小丫头吃了两张还想吃。
“外公,你的饼好香!”
那个夏天,外孙女一个人在县城待了一个月,每天来煎饼摊帮忙,跟小赵学认水果。这是老赵退休后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不过外孙女要走的那天,老赵没上摊,把摊位借给了小赵卖西瓜。他早早地到车站送外孙女,又掏钱买了很多零食,塞得她书包都鼓鼓囊囊的。
回来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像是腿上挂了铅。
“赵叔,煎饼摊不开了?”路过的熟人问。
“歇一天,明天接着来。”
其实他知道,就是突然没了力气。那么多年,在单位上也是,退休了摆煎饼摊也是,日子好像是推着他往前走的。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要做点什么,要有事情忙,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但现在他忽然明白,有时候可以不用那么忙,可以让自己放松一下。
从外孙女上车的那一刻,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卖煎饼了。
第二天,他还是把摊子摆出来了,因为有个上班路过的姑娘定了加双蛋的。他不能让人家饿肚子等着。
转眼四年多过去了。
老赵的摊位换了几次地方,最后落在了新医院对面,做起了早餐生意。来吃的多是医护人员,以年轻姑娘为主,偶尔也有穿白大褂的男医生。
他摊子上都常备着花生酱和辣椒酱,因为好多年轻人喜欢加这个。
有天一个小伙子来买煎饼,格子衬衫,黑框眼镜,和别人不太一样。老赵一看就知道是大学生。
“加点辣椒吧?”老赵熟练地把薄饼翻了个面。
“不用了,大爷。”小伙子笑着摆摆手,下巴上有个小酒窝,“我是来给我爷爷买的。他住院,喜欢家乡口味的煎饼。听医生说你这煎饼做得地道,让我带点给他尝尝。”
“哦,那我做软点,病人吃好消化。”老赵放下铲子,换了块小点的面饼。
小伙帮忙提醒:“老人牙口不好,少放点葱花。”
“行,给老人家吃的,一定得做好。”老赵笑着点点头,心想这孩子真孝顺。
煎饼做好,老赵包好装进塑料袋,又加了张纸巾。
“给爷爷祝福,早日康复。”
“谢谢大爷,我会转告的。”
第二天小伙又来了,说爷爷很喜欢这煎饼,非要再吃一张。老赵把饼做得更细心了,还额外送了一小碟咸菜。
第三天,小伙没来,但来了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病号服,拄着拐杖,缓缓地从医院方向走来。
“大爷,来份煎饼。”来人说话有点喘,脸色发白。
老赵赶紧做了张煎饼,热腾腾地盛好。这人接过煎饼,半天没动,就那么隔着油纸看着。
“您就是我孙子说的那位煎饼大爷吧?”老人抬起头,声音有点颤,“我想亲自来尝尝。昨天那煎饼,我闻着味儿就想起老家了。”
原来老人是从北方老家来县城探亲的,住在女儿家,前段时间病了,住进了医院。离家几十年,乡愁总是在不经意间被勾起。一口煎饼,一股熟悉的家乡味道,让老人眼圈都红了。
“家乡是哪里?”老赵问。
“山西河曲。”
老赵愣了一下:“我外婆就是河曲人!这煎饼就是她教我做的。”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接着一起笑了起来。
“河曲的煎饼,谁做谁知道,外头的就是不一样。”病人咬了一口,脸上都是满足,“我去年还回去了一趟,村子都认不出来了,变化大呢。”
“有机会我也想回去看看,就是这摊子走不开…”
自那以后,小伙子隔三差五地来买煎饼,有时候陪着爷爷一起来。慢慢地,老赵知道了小伙子叫李宁,今年高三,在省城重点中学读书,回来是因为假期,还有就是爷爷病了。
“李宁啊,你学习咋样?”有一回老赵问。
“还行吧,能考个本科没问题。”李宁的回答很谦虚。
老爷子在边上笑道:“就会谦虚,他是他们学校的尖子生,平时考试都是年级前十。”
“好好好,不愧是咱们县城的好苗子。将来咱就等着你考出个好成绩。”说这话的时候,老赵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那小子在深圳打工,一年回不来一次,听说去年又换了一份工作。
“要考什么大学,有想法吗?”
“想考清华吧,不过有点悬。”
“清华好啊,你要努力!”老赵一边颠锅一边鼓励道,“实在不行二本也行,大学嘛,重在学习劲头,你这个年纪,有志气最重要。”
李宁笑着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像初升的太阳。
过了没几天,李宁就和爷爷一起回省城去了。临走前,特意来煎饼摊告别,说爷爷病好了,自己也要准备开学,下次放假再来吃煎饼。
“我爷爷说,他这辈子觉得最幸福的,就是在异乡吃到家乡的味道。”
老赵笑着摆摆手,心想这孩子嘴真甜。
年轻人走后,老赵看着那天边的落日,觉得自己的煎饼摊突然多了些意义。
眨眼又是一年。这天老赵的摊位前突然站了个年轻人,正是李宁。
“李宁啊!你回来了?”老赵放下手中的抹布,高兴地喊道。
李宁笑得酒窝都出来了:“大爷,我考上清华了!今天专门来告诉您!”
老赵愣了一下,接着拍起了巴掌:“好哇!好哇!清华啊!”
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煎饼摊前的小板凳上,李宁坐下来,手里捧着老赵给他做的煎饼,仔细地讲着考试的经过和录取的通知书是怎么收到的。
“我奶奶激动得坐在地上,大冬天的汗都下来了。”李宁嚼着煎饼,一脸满足,“我还跟爷爷说,等我开学前,一定要来吃大爷您做的煎饼。”
这时候,旁边的小赵(那个水果摊的)也凑了过来:“考上清华啦?真厉害!”
“是啊,李家出了个大学生,还是清华的呢。”老赵语气里满是自豪,好像这是自家孩子。
“老赵你可以啊,天天煎饼摊一坐,还能结识这么厉害的学生!”小赵打趣道。
老赵笑着摇摇头:“他爷爷是老乡啊,缘分呐。”
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摊了饼,给李宁做了一张双蛋的:“这张我请你,算是庆祝。”
李宁推辞不过,接了煎饼。
“大爷,我要请您吃饭,一定要答应我。”
老赵起初不肯,后来耐不住李宁的软磨硬泡,终于点头:“行,不过得等我收摊再说。”
其实是老赵有点舍不得这天的营业额,虽然就那么点钱,但他有个习惯,每个月要拿出一部分寄给外孙女买学习用品。
收了摊,李宁带着老赵去了县城最好的饭店。一进门,服务员就迎上来,问几位。
李宁说了个包间号,服务员立马引路。老赵有点莫名其妙,到了包间门口,李宁让他先进。
老赵一推门,愣住了。
包间中央的大圆桌旁,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头子,你还记得我不?”
是梅花。
梅花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褂子,头发染过,比五年前要黑许多,也打扮得精神许多。
老赵站在原地不动了,感觉嗓子发紧:“你、你怎么……”
“是小李,他从医院找到李女士的。”李宁在旁边小声说,“我和爷爷住院那会儿,听您说起过。”
原来梅花离开老赵后,去了女儿家。女儿结婚后住在县城另一头,不常回来,也不知道老赵办起了煎饼摊。梅花本想气气老赵,没想到一走就是五年。
期间女儿劝过几次,让她回去,梅花嘴硬不肯。其实她也想回家,但拉不下脸,怕别人笑话,说她当初一声不吭走了,现在又灰溜溜回来。
“都怨你,死倔!”梅花瞪着老赵,但眼睛里含着泪。“你说你好好在家歇着不行?又不是没退休金,非要去摆什么摊子!”
“我不摆摊,你能坐在这儿吗?”老赵笑着说,“我要是成天在家睡大觉,李宁上哪儿吃煎饼去?”
这话还真把梅花噎住了,她看看老赵,又看看李宁,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宁看两人的氛围缓和了,赶紧招呼着服务员上菜。
饭桌上,李宁给老赵敬酒,一杯又一杯。
“李师傅,谢谢您的煎饼,让我爷爷在异乡找到了家的味道。”
老赵笑着摇摇头:“瞧你说的,不过是个煎饼。”
“不是的,正是因为您,我才觉得,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认真做好。考前我特别紧张,想到您每天天还没亮就出摊,只为了给人做一张煎饼,我就觉得自己的努力也是值得的。”
老赵被这番话说得不好意思了,脸红红的,有点醉意。
宴席快结束时,梅花走到老赵身边,轻轻地说:
“孩子他爸,咱回家吧。”
老赵眼眶湿润了,点点头:“好,回家。”
酒足饭饱,李宁为两位老人叫了出租车,还硬是塞了几百块钱给老赵,说是这些年吃煎饼的欠款。老赵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给李宁买点什么礼物送去。
出租车上,梅花问:“你那煎饼摊,还开吗?”
老赵拉着她的手:“开,当然开,不过以后你得帮我看着摊子。”
“谁说我要帮你了?我才不去丢那人呢!”梅花嘴上说着不愿意,但手却紧紧握着老赵的,没有放开。
车窗外,县城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老赵靠着座椅,望着窗外,心想:烙煎饼这事,本来就没什么丢人的。活着,就得做点事情;老了,就更得找点事情做。挣的不是钱,而是活着的意思。
李宁回学校前,特地来煎饼摊告别。
“大爷,我下次回来,还来找您。”
老赵让他路上小心,多穿衣服,还硬塞给他一个红包:“上学要用钱的,拿着。”
“大爷,我不能要您的钱。”
“拿着!谁让你帮我找回老伴的?就当是谢礼。”
李宁最后还是收下了,但他留下一张纸条,塞在老赵的收钱盒里。
老赵等李宁走远了,才打开纸条:
“赵大爷,清华见!明年我邀请您和李奶奶去北京看看,爷爷说你们俩是最勇敢的老人,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也想像您一样,不怕别人眼光,活出自己的样子。”
老赵读完,眼眶又湿了。他把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上衣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
那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勋章。
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梅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走过来:“喝点汤,嗓子都哑了。”
老赵接过碗,小口啜着,笑道:“明年咱们真要去北京看看。得攒钱买身新衣裳,不能让人笑话咱们土。”
“谁敢笑话你?你可是县城最有名的煎饼老师傅!”梅花瞪了他一眼,脸上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摊位旁,收音机里播着戏曲,一阵风吹来,吹动了遮阳棚的边角,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在为他们鼓掌。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