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腊月的风刮得人脖子生疼。我蹲在医院走廊的暖气片旁,手里捏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钥匙,不知道该不该去。
腊月的风刮得人脖子生疼。我蹲在医院走廊的暖气片旁,手里捏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钥匙,不知道该不该去。
公公刚走,太平间的手续都还没办完。
他临走前瞪着浑浊的眼睛,把钥匙塞进我手里,嘴唇哆嗦着:“小刘,去老宅后院仓库,你应得的。”
我叫刘建国,今年四十有八。和老爷子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连姻亲都算不上了——五年前,我和他儿媳妇郑梅已经离了婚。
可我还是管着老爷子叫公公。
郑梅正趴在太平间的玻璃窗外哭,她儿子小宇搂着她的肩膀。他们都不知道老爷子临终前给了我什么。
八年前那场车祸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老爷子腰椎压缩性骨折,下半身瘫痪。当时郑梅就哭得昏天黑地,她爸妈都不在了,她没法替老爷子找护工还要上班。
我当时在县电力局做工程师,乡镇来回跑,家都难得回。我和郑梅的婚姻早就出了问题,就差一张离婚证。
“你能不能帮帮我?”郑梅当时眼睛红肿,声音嘶哑。
我答应了。也不知道是心软还是不忍心。
最开始只是帮忙找护工,签字,交医保。后来护工嫌累跑了,我干脆请了长假,把老爷子接回了家。县城的那套房子是郑梅的名字,我们结婚时她爸妈买的。郑梅搬出去和儿子住,我一个人留下来照顾老爷子。
起初我告诉自己,等老爷子好点就走。可瘫痪哪有那么容易好。
我和郑梅离婚那天,没去民政局,只在律师事务所签了字。
“你当真要照顾爸?”郑梅问我。
我点点头。“你放心,我不占你们家财产。等找到稳定的护工我就走。”
郑梅眼圈红了,却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郑梅给我打电话:“小宇上大学的钱够了,以后我每月给你转两千,算是爸的护理费。”
“不用。”我挂了电话。
照顾一个瘫痪老人有多难?翻身、擦洗、喂饭、倒尿,样样都得小心。老爷子脾气不好,刚瘫那会儿常摔东西,骂我是白眼狼。我也不吭声,摔了就捡,骂了就当听不见。
最惨的一次是深夜两点,老爷子突发高烧,我背着他冲进医院。下着暴雨,我踩滑摔了一跤,我俩都摔在泥水里。他骂我没用,眼泪却流了下来。
那晚上以后,他再没骂过我。
慢慢地,我们成了奇怪的室友。我会做一手好菜——跟着网上视频学的。老爷子爱吃肉末茄子,我就变着法子做。有一回他吃完,看着窗外的月亮说:“小刘啊,你真像我死去的媳妇。”
我愣住了,才知道老爷子的老伴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很会做茄子。
“你儿媳妇。”我纠正他。
“前儿媳妇。”他笑了笑,又叹气。
电力局的领导三番五次来做工作,最后以旷工为由开了我。我就在家附近找了份电工的活,早出晚归,收入少了大半。
有时下班路过菜市场,看到特别新鲜的菜,我就买回来。一次买了条鲫鱼,准备给老爷子做汤。回到家发现水电费催缴单贴在门上,我就把鱼退了,用那钱先交了费。
那天老爷子等我回来,皱着眉头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有点事耽搁了。”我笑着说,煮了挂面当晚饭。他看了我好一会儿。
郑梅偶尔会来看老爷子,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来都带些水果、补品。她和小宇从不在我家吃饭,待一会儿就走。
有次小宇放暑假,来看爷爷,站在门口喊我:“刘叔叔。”那声音又别扭又生疏。
我把他让进来,给他倒了杯水。他看了看四周,问:“爸,这房子是我妈的,你怎么还住在这?”
我一时语塞。
老爷子却拍了桌子:“这是你刘叔叔家,不欢迎你就滚出去!”
小宇愣住了。那次之后,他再没来过。
第三年的冬天特别冷。我把自己的棉被给了老爷子,我睡沙发盖着薄被。半夜老爷子突然喊我,说尿袋满了。我迷迷糊糊起来,手一哆嗦,尿撒了自己一身。
我怕把老爷子吵醒,没开灯,摸黑换了衣服,忘了关窗户,结果第二天感冒发烧。
高烧三天,我瘫在沙发上起不来。老爷子急得哭,说:“小刘,要不你回老家吧,我一个老东西不值当。”
“我没事,别担心。”我含着药片说。
那次病好了以后,我发现家里多了条新棉被,枕边还放着一包感冒药。老爷子假装不知道,我也没问。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我的头发白了不少,老爷子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去年夏天,老爷子的老房子要拆迁了。那是郊区一处破旧的平房,院子里有个小仓库,堆满了杂物。郑梅去签了字,拿了安置款,我们都没在意。
那时老爷子突然变得爱说话,常讲起他年轻时的事。他说自己年轻时在供销社做会计,经手过不少东西。他眼睛亮亮的,像在暗示什么。我只当他老糊涂了。
今年冬天,老爷子的身体急转直下。我背着他去县医院,大夫摇摇头,让我做好准备。
郑梅和小宇来了,在病床前哭。老爷子却一直看着我,眼神清明。
今天早上,老爷子突然抓住我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他把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塞给我,说:“小刘,去老宅后院仓库,你应得的。”
说完,他就走了。
出了医院,我站在风中点烟。手抖得厉害,火机的火苗在冷风中摇曳。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老爷子第一次喊我小刘时的样子。
走了三个公交站,我到了那个老院子。拆迁队已经拆了大半,只剩下后院那个小仓库还孤零零地立着,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锁头已经锈得不成样子,钥匙怎么也转不动。我找了根铁棍,一下一下地砸,锁头终于断了。
推开门,尘埃在阳光下飞舞。仓库里堆满了报纸、旧家具和几个大木箱。最里面有个上了锁的铁皮柜,看起来年代久远。
我用钥匙打开柜子,里面是几个档案袋和一个旧式的铁盒。盒子里有一摞现金,还有几本存折和一张发黄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小刘,这是我和老伴攒了一辈子的积蓄,还有供销社分的几股商铺。我知道你为什么留下来照顾我,不是为钱,是因为你这人心好。梅梅不懂事,小宇更不懂。这些年你受苦了,这钱你拿着,别犹豫。”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数了数现金,有十几万。几本存折加起来有近百万,一本存了二十多年,利息都有几十万了。还有几份商铺的房产证,都是县城最繁华地段的商铺。
我蹲在地上,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我不是圣人,为什么留下来照顾一个没血缘关系的老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可能是因为郑梅结婚前曾经很爱我吧,可能是因为老爷子那双浑浊的眼睛让我想起了我早逝的父亲。
回到医院,郑梅还在太平间外面抹眼泪。我走过去,把钥匙和那些东西递给她。
“公公留给你的,他的仓库里藏了钱和房产。”
郑梅愣住了,接过东西,翻看了一会儿,又把纸条给我看。
我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要走。
“建国。”她突然喊我。
我停住脚步。
“爸生前常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最感谢的也是你。”郑梅哽咽着说,“这些东西,爸给你的,你拿着。”
“不用了,我答应过照顾他,已经做到了。”
郑梅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当年是我不好,想着小宇上学要钱,就……”
我笑了笑:“都过去了。”
小宇走过来,低着头说:“刘叔叔,谢谢你这些年照顾爷爷。爷爷常和我说,你是他的骄傲。”
我没想到老爷子会这么说我。
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出来说可以见最后一面了。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老爷子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我突然发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在笑。
一周后,老爷子下葬了。我站在坟前,点了根烟插在土里。
“老爷子,你放心走吧。”我轻声说。
郑梅和小宇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墓碑上刻着老爷子的名字:郑长安。
下葬那天,郑梅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律师让转交的。里面是一份过户合同,老爷子生前已经办好了手续,把县城的那套房子过户给了我。
我没接,只说:“你们住远了,没人给老爷子上香。我住这儿,方便照顾。”
郑梅眼圈红了,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我回到照顾老爷子八年的房子,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公公,我回来了。”
房子里空荡荡的,没人应。我走到老爷子的房间,床头还放着他最爱吃的枸杞茶。
茶杯是个缺了口的搪瓷杯,是老爷子年轻时用的。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杯子摔了,急忙去买新的。老爷子却说:“旧的好,旧的有感情。”
他总说一个人过日子,要有感情。否则活着就像机器。
我拿起杯子,去厨房烧水泡茶。水壶是去年冬天买的,壶嘴有点歪,每次倒水都会漏一点。老爷子老说要换,我却一直没换。
习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电力局的电话,说有个工程缺人手,问我愿不愿意回去。
我答应了。生活还得继续。
收拾东西时,发现老爷子枕头底下压着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是几十张照片,都是我这几年照顾他的瞬间。有我给他擦背的,有我喂他吃饭的,甚至还有我睡着在椅子上的。
照片背后用颤抖的笔迹写着日期和简短的文字:“小刘今天又加班了”,“小刘的咳嗽好些了”,“小刘给我做了最爱吃的茄子”……
最新的一张是我俩的合影,是郑梅来看他时拍的。背面写着:“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福气。”
晚上,郑梅来了,说想把老爷子的遗物整理一下。
她翻开老爷子的日记本,念给我听:“今天小刘背我去医院,摔了一跤。这孩子心太软,不是亲生的却比亲生的还亲。老伴,你在天上保佑他吧。”
郑梅的眼泪滴在日记本上:“建国,这些年,谢谢你。”
我摇摇头:“不用谢,照顾老人是应该的。”
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这是爸留给你的钱,你收下吧。我知道你拒绝了那些商铺和存款。”
我没接:“你们留着吧,我不缺钱。”
“那房子……”
“我会搬走的,你们不用担心。”
郑梅沉默了一会儿,说:“建国,当年我们离婚,不全是因为小宇上学的钱。我那时候太自私,只想着自己。现在我明白了,爸这些年过得很幸福,因为有你在。”
我笑了笑:“都过去了。”
一个月后,我搬回了自己在郊区的小房子。
搬家那天,郑梅和小宇来送我。小宇帮我提行李,一路上问东问西。这孩子长大了,变懂事了。
“刘叔叔,您以后有空常来看我们。”小宇说。
我点点头。
郑梅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最后她只说了句:“有事就打电话。”
我关上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有些冷清。我打开电视,调到老爷子最爱看的戏曲频道。
坐在沙发上,我掏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放在茶几上。这是我唯一带走的东西。
屋外,春风习习。院子里的杏树开花了,老爷子生前最爱的那种淡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落。
我想,春天到了,该给老爷子上坟了。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