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立夏刚过,我家院子里的榆树已经抽出嫩芽。老李蹲在我家院墙外面,手里夹着根皱巴巴的烟,烟头被唾沫打湿了,怎么也点不着。
立夏刚过,我家院子里的榆树已经抽出嫩芽。老李蹲在我家院墙外面,手里夹着根皱巴巴的烟,烟头被唾沫打湿了,怎么也点不着。
“借个火。”
我摸了摸口袋,顺手递过打火机,老李低头点烟的样子让我愣了一下。
常年日晒的脖子,黄褐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如同树皮般的纹路,可嘴角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这在老李脸上可不多见。
“听说你要卖地?”我随口问道。
老李猛吸一口,咳嗽了两声,目光越过我家院墙看向远处的田地,点了点头。
“卖了,昨儿就签字了。”
我们这个村子叫横沟,就那么大点地方,谁家媳妇和婆婆吵架,隔壁村的人都知道是为了啥。但老李的事,却始终像一潭死水,四十年来波澜不惊。
老李姓李,叫李守田,倒是和他这辈子的行事作风挺符合的。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今年五十有七,从三十出头就开始一个人过日子,种着三亩薄地。村里人提起他来,总是摇摇头:
“守着三亩薄地,守了大半辈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他家那三亩地,是村子最边上的,靠着一条干涸的河沟。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李每天早出晚归,日复一日地在那片地里耕作。他的庄稼长得格外好,玉米一个个饱满得像婴儿的拳头,黄豆粒粒滚圆,连地瓜都比旁人家的甜。
村里人劝他:
“你这手艺,去县城园艺场工作不香吗?”
老李只是笑笑:“我这人没文化,出不了远门。”
我记得小时候看他种地,那架势,简直像在伺候自己的孩子。别人除草用锄头,他却蹲下身子,一根一根地拔,生怕伤了庄稼的根。下雨天,他会撑着油布伞站在田头,看雨水冲刷的方向,然后调整田埂的高度。
“这么点地,用得着这么认真吗?”我爹曾经这么问过他。
老李当时站在雨里,浑身湿透,转过头来,脸上挂着雨水和汗水的混合物,眼睛却亮得吓人:
“这地,它养了我,我得对得起它。”
卖地这事,在村里炸开了锅。
村长王铁柱第一个不干了,他骑着摩托车,带着塑料袋里新打的豆浆,风风火火地来找老李。
“你说你卖地,卖给谁不好,偏要卖给外地人?”
我家和老李家只隔着一道矮墙,听得一清二楚。
“人家出价高啊,八万一亩,三亩地二十四万,够我下半辈子花了。”老李声音很平静。
“那你卖完地住哪去?”王村长追问。
老李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见火柴划燃的声音,随后是长长的吸气声。
“我出去转转。”
“转转?你这四十年连县城都没去过,突然要出去转转?”
窗外,蝉鸣声此起彼伏。老李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上垂下来的细枝随风摆动,在水泥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我踱到自家院子,假装收晾在外面的衣服,顺便往老李院子里瞄了一眼。老李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衣服口袋鼓鼓囊囊的,里面不知塞了些什么。他脚边放着个陈旧的军绿色帆布包,那是他唯一一个包,平时用来装种子和农具的。
王村长气哼哼地走了。临走前对着老李的背影喊道:
“你等着,这事没完!”
下午,我在门口乘凉,就看见王村长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老李家走去。
为首的是李村医,拄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前面。李村医年轻时和老李关系不错,据说当年还是同桌。后面跟着几个村里的老人,都是和老李差不多年纪的。
“李守田!你给我出来!”王村长扯着嗓子喊。
老李不紧不慢地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正在扒拉着碗里的剩饭。
“吃饭没?”老李看着来人,平静地问道。
“吃了吃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卖地也不跟村里商量一下?”
李村医走上前,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拍拍老李的肩膀:“守田啊,这地可是你爹留下的,你卖了,往后吃啥?”
老李把碗放在门槛上,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注意到他手上的茧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厚实。
“我爹在的时候,这地连口粮都产不出来,”老李说,“是我这些年,一点一点把它养好的。它如今值钱了,我卖了也不算亏了它。”
王村长急了:“那也不能卖给外地人啊!咱村里多少年轻人想回来种地,你怎么不考虑考虑?”
“人家出八万一亩,村里有人出这价吗?”老李反问。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村里的地一般就值三四万一亩,老李那地虽然被他伺候得不错,但地理位置偏,八万确实高了。
李村医突然问:“你真要出去?去哪?”
老李抬头看着天空,久久不语。一只麻雀落在他家屋檐上,歪着脑袋看着这群人。
“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老李终于说道。
一阵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好像在为老李的决定鼓掌。
第二天一早,我在院子里晒被子,就听见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篱笆的缝隙,我看见老李在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其实不多,一个军绿色帆布包装不了多少。他把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去,又拿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些什么我看不清,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包的最底层。
我喊了一声:“李大哥,出门啊?”
老李点点头,递给我一串钥匙:“帮我照看下房子,我可能…要一阵子才能回来。”
钥匙上挂着个褪了色的塑料小鸭子,边缘都磨得发白了。
我接过钥匙,突然好奇心起:“你真要卖地?”
“早上刚过户。”老李说。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李背着他那个破旧的帆布包,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神情,像是期待,又像是解脱:“去找一个人。”
我愣了一下:“谁啊?”
老李没回答,抬头看了看天,拎起包,简单地说了声”走了”,就迈出了院门。
他的背影在村口消失前,我总觉得那个向来沉默寡言的老李,背影比平日里挺拔了许多。
老李走后第三天,我正在院子里收晾晒的辣椒,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老李家门口。车门打开,钻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请问,李守田在家吗?”
我摇摇头:“前几天出门了,不知道去哪了。”
中年人愣了一下,随后掏出手机,走到一边打电话。我拿着簸箕假装收辣椒,竖起耳朵偷听。
“…地是李守田没错,但人不在家… 签了合同吗?…那就行,他收了钱就算数…”
中年人又问我:“老李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我摊摊手:“不知道,他说可能要一阵子。”
中年人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那这样,他回来麻烦转告他一声,我们开发公司还有一些收购他地块周边土地的打算,价格可以再商量。”
我接过名片,只看了一眼就惊得差点把簸箕掉在地上。
开发公司?收购土地?这名片上印着”安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再看看周围的环境——黄土高坡,干涸的河沟,到处是贫瘠的土地——谁会在这里开发房地产?
中年人走后,我拿着名片琢磨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找王村长。
王村长家里热闹非凡,几个村委会成员围坐在方桌旁,桌上放着几瓶散装白酒和几盘花生米。
见我进门,王村长眼睛一亮:“哟,小周来了,正好正好,给你看个新鲜事。”
他从裤兜里掏出个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纸:“你猜我从县里打听到什么了?”
那是一张规划图,上面标着我们村周边的地形地貌,还有一些红色的圈圈点点。
“咱们村要修高速了!”王村长兴奋地说,“县里批的项目,高速出口就在咱们村边上,老李那块地正好在规划区里!”
我脑子嗡的一声:“所以那开发公司…”
“没错!”王村长猛灌了一口酒,“那开发公司知道内幕,提前来收地,准备在高速出口修商业区和住宅小区。老李那三亩地值钱了!”
我心头一惊:“那老李知道这事吗?”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李村医叹了口气:“他要是知道,能只卖二十四万?现在那地怎么也得值五六十万!”
“那你们怎么不告诉他?”我有些生气。
王村长摆摆手:“消息前两天才确定的,我们也是刚知道。谁能想到老李偏偏这时候要卖地?”
我低头看着那张规划图,心里突然有个疑问:“那老李为啥非要这时候卖地?他等了四十年,怎么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
村长和其他人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上来。
带着疑问,我决定去老李家看看。用钥匙打开院门,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只蚊子都没有。
院子里的槐树依旧郁郁葱葱,树下放着把生锈的铁锹。老李走得干净利落,甚至连灶台上的碗都洗得一尘不染。
我在他的屋子里转了一圈,除了几件旧家具,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发黄的年历,翻开一看,居然是1982年的,上面有几个日期被红笔圈了起来。
床头还挂着一个泛黄的塑料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一对年轻人站在田埂上,男的穿着对襟布衫,女的戴着白色头巾,两人都笑得腼腆。
我仔细一看,左边的男青年不就是年轻时的老李吗?那右边的女子是谁?
正当我疑惑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谁在里面?”
是李村医的声音。我赶紧出去解释:“是我,老李让我照看房子。”
李村医拄着拐杖,慢慢走进院子,看了看四周,眼神有些复杂:“老李这一走,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我指了指屋里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女的是谁啊?”
李村医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你不知道吧?那是老李年轻时的未婚妻。”
“未婚妻?”我惊讶道,“那她人呢?”
李村医走到槐树下,用拐杖指了指远处那块被老李卖掉的土地:“就埋在那地里。”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二十出头的李守田和村里的姑娘周红定了亲。周红是村里有名的勤快姑娘,长得也好看,两人青梅竹马,感情很好。
当时老李家的三亩地还是贫瘠的沙地,产量很低。为了攒钱结婚,老李决定去南方打工。临行前一天,他和周红一起在田里播下了玉米种。
“等我回来,玉米就收成了,咱们就结婚。”老李信誓旦旦地说。
周红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鸭子钥匙扣递给老李:“你带着,早点回来。”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老李走后不久,一场暴雨冲垮了村边的河堤。那天,周红正在地里除草,被洪水冲走了。等人们找到她时,已经没了呼吸。
当时的河道就在老李家那三亩地旁边。村里人把周红埋在了那片地中央,立了个简单的石碑。
老李得知消息,连夜从南方赶回来,跪在周红的坟前哭了整整一天一夜。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离开过那片地,每天守在那里,像伺候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着庄稼。
“他跟我说过,”李村医轻声说,“他觉得只要地里的庄稼长得好,周红在地下就不会冷不会饿。”
我看着窗台上放着的那个小鸭子钥匙扣,突然明白了什么。
第五天,王村长领着几个村干部来找我,问我能不能联系上老李。
“他走时没留电话,也不知道去哪了。”我摇摇头。
“这可怎么办啊?”王村长急得团团转,“那开发公司挖地基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坟,是块女人的墓碑,上面写着’周红之墓’。”
我心里一惊:“那…然后呢?”
“按规定,发现坟墓得先迁坟才能动工啊!可老李人不在,谁来迁?”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是小周吗?我是李守田。”
听筒里传来老李的声音,背景音嘈杂,像是在车站或者广场上。
“李大哥!你在哪呢?”我激动地问。
“我啊,去了趟南方。”老李的声音很平静,“那边挺热的,不太习惯。”
我急忙把开发公司的事情告诉了他,包括坟墓的事。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李大哥?你还在吗?”
“在。”老李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会这样。”
“啊?”
“我早就知道要修高速,”老李说,“半年前县里测量队来的时候,我就打听清楚了。那块地迟早要被征用,与其等着政府低价征收,不如提前卖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坟…”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去南方,是去找周红的家人,”老李说,“她有个远房亲戚在广东。我想把她的骨灰迁到那边,和她家人葬在一起。”
电话那头的嘈杂声中,传来一个报站的声音。老李继续说道:
“这些年,我守着那块地,守着她,其实是守着自己的愧疚。当年要不是我执意要去南方打工,她就不会…”
“可这不是你的错啊。”我说。
老李苦笑一声:“我知道。可人心就是这样,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非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四十年,我哪都不敢去,生怕一走,就对不起她。”
“那现在…”
“我想明白了,”老李的声音坚定起来,“与其守着那片会被挖掉的地,不如送她回家。用卖地的钱,给她买个好点的墓地,让她安心。剩下的日子,我想出去看看,走走她没能走的路。”
我突然想起什么:“那你还回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会的,那毕竟是我的家。只是…可能要晚一些。”
三个月后,老李真的回来了,背着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脸晒得黝黑,看起来比走时年轻了十岁。
他回来的那天,我正在门口乘凉。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从村口慢慢走来。
“李大哥!”我迎上去,接过他的包,“回来了?”
老李点点头,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根:“借个火?”
我笑着掏出打火机。
“南方怎么样?”我问。
“热,很热。”老李深吸一口烟,“人也多,路也宽,房子高得能戳到云彩。”
他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我去看了大海。”
“好看吗?”
“好看,”老李笑了,“比电视上看的还好看。”
他伸手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骨灰盒:“周红安顿好了,她表妹家有个祖坟,环境不错,山清水秀的。”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李看着自家的房子,目光柔和:“那开发公司怎么样了?”
“已经动工了,”我指了指远处,“你那块地现在打好了地基,听说要建个购物中心。”
老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挺好的,热闹。”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
老李转身看着夕阳下的村庄,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听说县城的园艺场在招人,我想去应聘试试。”
“你要去县城住?”
“嗯,”老李点点头,“是时候往前走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老李的肩膀上,那个曾经佝偻的背影,如今站得笔直,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重担。
就在这时,村道尽头出现了几个人影,是王村长和几个村干部。他们看见老李,快步走了过来。
“老李!你可回来了!”王村长激动地喊道。
老李转身,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我回来了。”
王村长一脸神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那开发公司听说了你的故事,特意让人来找我,说要在他们开发的购物中心里建一个小公园,命名为’红李园’,纪念你和周红的故事!”
老李愣住了,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他们说,”王村长继续道,“你用四十年守候的爱情故事,是这片土地最珍贵的财富。”
夕阳下,老李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顺着布满沧桑的脸颊,像是一颗尘封已久的种子,终于找到了出口。
村道上,一辆运输车缓缓开过,扬起一路尘土。尘土中,老李的背影模糊了,但我知道,他正走向一个新的开始。
来源:站来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