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忆里,无数次深夜,我偷偷爬上门外的楼梯,总能听见里头传来压低的、絮絮的谈话声。父亲的声音时而温柔,时而激昂,就像在和一位老友畅谈。
自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晚九点以后,谁也不准靠近二楼尽头的那间书房。
那是我父亲的圣地,也是全家最大的谜。
记忆里,无数次深夜,我偷偷爬上门外的楼梯,总能听见里头传来压低的、絮絮的谈话声。父亲的声音时而温柔,时而激昂,就像在和一位老友畅谈。
可我知道,那房间里,除了一张旧书桌、两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柜,以及窗边那把老旧的藤椅外,空无一人。
我曾扒着门缝偷看。橘黄的台灯光下,只有父亲微驼的背影,他面对着的,是那把空荡荡的藤椅。他对着空气说话,仿佛那里真坐着一个人。
我问过母亲,她只是叹气,摸摸我的头:“别去打扰你爸,他在……怀念一个老朋友。”
这个习惯,父亲雷打不动地坚持了十年。
十年过去,我从孩童长成青年。父亲愈发苍老,头发花白,那间书房在他生活中占据的分量却越来越重。
有时他甚至饭吃到一半,会突然放下碗筷,喃喃一句“他该等急了”,便起身钻进书房。
担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在我心里滋生。我害怕父亲是不是得了某种癔症,或者更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那房间里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人”?
这种猜疑,在我带男友回家那天达到了顶峰。
饭桌上,男友好奇地问起家里还有什么人。父亲乐呵呵地数:“她妈,她,我,还有……”他忽然顿住,眼神飘向二楼书房的方向,笑容变得复杂而微妙,“……还有一个老伙计。”
男友不明所以,我却瞬间如坠冰窟。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哭着问他,那个“老伙计”到底是谁?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了我们一辈子?是不是在那房间里养了别的“家人”?
父亲的脸先是涨红,继而变得惨白。他举起手,似乎想打我,最终却无力地垂下。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失望,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他的声音嘶哑,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最终什么也没解释,只是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上了二楼。那晚,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冷战持续了一周。我决定自己找出答案。
一个周末,我趁父亲出门访友,找到了书房钥匙——它被母亲藏在衣柜最深处,用布包着。
推开那扇尘封的门,一股旧书和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里异常整洁,只有那把藤椅前的小几上,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老式录音机。
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年轻、爽朗、与我父亲截然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林,今天碰到啥好事了?听你声音都带着笑!”
“嘿,猜对了!厂里技术比武,拿了个第一!你小子耳朵真灵!”
“那必须,我这双耳朵,可是……”声音顿了顿,带上了一丝调侃,“……替你听的啊。”
我猛地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磁带缓缓转动,记录着两个年轻灵魂的对话。他们聊工作,聊理想,聊家里催婚的烦恼,聊国家大事。那个陌生的声音,幽默、敏锐,充满活力,是父亲沉默寡言性格的另一面。
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录音机里传来父亲年轻时,哽咽而压抑的声音:
“……医生说,视觉神经受损,可能……可能再也看不见了。兄弟,我这辈子完了……”
“放屁!”那个声音猛地打断他,前所未有的严肃,“林卫东,你给老子听好了!你眼睛没了,老子还有!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从今天起,你看到啥,听到啥,想到啥,都得来跟我说!听见没!咱俩不能都完了!”
我瘫坐在父亲常坐的那张椅子里,心脏狂跳,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想浮上心头。
我疯狂地翻找书桌的抽屉,最终在一本旧笔记本里,找到了一张褪色的照片和一份剪报。
照片上是两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都穿着老式工装,笑得一脸灿烂。一个是父亲,另一个,眼神明亮,嘴角上扬,正是录音带里的那个声音。
剪报的标题是:《青年工人舍身救友,爆炸中不幸重伤离世》。日期是三十年前。文章里写,父亲当年在化工厂操作失误,引发小型泄漏,是这位叫“陈建国”的徒弟,毫不犹豫地推开他,自己却撞倒了化学品架……
报道旁边,有一行父亲手写的、笔力几乎戳破纸背的字:
“他说,他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我得替他看遍这世界。”
父亲回来后,我没有隐瞒,告诉了他我所发现的一切。
他沉默地听着,没有责怪。良久,他走到书桌前,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崭新的磁带,放进录音机。
“建国,”他开口,声音平静而温柔,就像过去三十年里的每一次对话一样,“今天,丫头长大了,把她带来给你看看。脾气是急了点,随你,心眼是好的……”
他絮絮地说着,说我的童年趣事,说我的学业工作,说带回家的男朋友怎么样……他事无巨细地向那位老友汇报着我的人生,仿佛对方从未离开。
最后,他按下停止键,将磁带取出来,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他的墓在城西的英烈园,三排十七号。以后……你替爸爸去看看他。”父亲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带上这盘磁带,给他听听。告诉他……告诉他我这双眼睛,没给他丢人。我们都挺好的。”
我握着那盘温热的磁带,重逾千斤。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那间书房,那把空椅,从来不是什么癔症或秘密。
那是一个男人用三十年时间,为自己牺牲的兄弟,构筑的一座无形的纪念碑;是一场跨越生死、永不背弃的承诺;是一个幸存者,在用最笨拙又最深情的方式,延续一场永不落幕的对话。
后来,我常去看望陈叔叔。
我会坐在墓碑前,像父亲那样,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父亲的退休生活,说我的工作烦恼,说这个世界三十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阳光洒在墓碑上,温暖而明亮。我相信,他听得到。
父亲依然会时常走进书房,在那把空椅前坐一会儿。有时,我会给他沏一杯茶,也給那把空椅前的茶几上,放上一杯。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些友谊,超越了生死;有些陪伴,无声却永恒。
来源:幽默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