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年冬天,县城西边的老街终于等来了拆迁令。我爷爷的那栋老房子也在拆迁范围内,说实话,那房子都快九十年了,墙皮剥落,木梁腐朽,我们早就劝他搬出来,跟我们一起住在新小区,但老人家就是不肯。
去年冬天,县城西边的老街终于等来了拆迁令。我爷爷的那栋老房子也在拆迁范围内,说实话,那房子都快九十年了,墙皮剥落,木梁腐朽,我们早就劝他搬出来,跟我们一起住在新小区,但老人家就是不肯。
奶奶走后,他一个人住在那儿已经十三年。前年冬天,他摔了一跤,惊动了半条街。要不是隔壁的李大爷恰好出来倒垃圾听见,后果不堪设想。那之后,我们几乎是轮流去老屋看他,但爷爷还是那句话:“我把你奶奶埋在这,就不能走。”没人懂他的固执,奶奶明明葬在郊外的公墓里。
拆迁令一下,全家都松了口气,这下爷爷总该搬了。我们几个商量着给他腾出最好的房间,买了新床单,还特意选了跟老屋那张床一样大小的席梦思。谁知道,电话那头的爷爷语气出奇地平静:“搬是要搬的,但得我自己来。”
“爷爷,您都八十三了,搬什么搬啊,我们帮您。”我急了。
“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忙你们的。”说完就挂了电话。爷爷从来不用”再见”作结束语,仿佛这两个字会带来什么不祥似的。
我没把爷爷的话当回事,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去了老屋。刚拐进巷子,就看见几个小贩在议论,说是今天凌晨杨家老头(我爷爷)搬了一晚上东西,还雇了三轮车。
推开门,老屋里一片狼藉。厨房的锅碗瓢盆倒是搬空了,客厅的老柜子和八仙桌也不见了,但墙上的挂历还留着——一本已经翻到去年十月的挂历,上面用红笔圈了个日子,可能是什么药方子的取药日期。
爷爷正在后院,拿着把生锈的铁锹挖着什么。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中山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瘦得只剩筋的手臂。那件中山装是奶奶生前最后一次缝补的,大概是舍不得扔吧。
“爷爷!您这是干啥呢?这些不是拆迁队的事吗?”我喊道。
爷爷像是没听见,继续挖着。他的动作很慢,但很坚决,铁锹每一下都稳稳地戳进土里。黄土层下有些砖石,可能是老宅的旧地基。他的背微微驼着,却始终挺着腰,就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任务。
他挖了大概半个小时,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流进眼睛里,也不擦一下。我劝了几次没用,就在一旁看着。突然,铁锹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咚”的一声。
爷爷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更加小心地挖掘起来。慢慢地,一个铁质的盒子露了出来,约莫有鞋盒大小,上面已经锈迹斑斑。盒子很沉,爷爷抱起来有些吃力,我赶紧过去帮忙,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爷爷,这是什么啊?”我好奇地问。
他没回答,用袖子擦了擦盒子表面的泥土,然后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钥匙也有些年头了,泛着青铜色。他试了几次才打开锁,里面是几本发黄的笔记本,还有一些照片和一些纸张。
“这是……”
“你奶奶的日记。”爷爷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和一些她写给我的信。”
我一时语塞。奶奶生前从不说出口的话,原来都藏在这里。
“你奶奶不会写字。”我下意识地说。这是全家都知道的事,奶奶是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签不了。
爷爷抬起了头,眼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谁告诉你的?”
一阵风吹过,卷起院子里的落叶。老院子角落里的那棵石榴树不知何时已经干枯,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记忆中奶奶总爱在那树下纳鞋底,手指被针扎了也不吭一声。
“走吧,回你家去。”爷爷抱着铁盒,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爷爷安顿在我家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坐在阳台上发呆。那个铁盒子被他锁在了卧室的柜子里,谁也没看过里面的内容。
直到那天晚上,爷爷突然敲开了我的房门。他手里拿着那个铁盒和一瓶二锅头,还有两个小酒盅。
“陪爷爷喝一杯。”他说。
我有些惊讶,爷爷从不喝酒,甚至连酒味都闻不得。他把盒子放在桌上,倒了两杯酒,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把钥匙递给我。
“你看吧,也该让你知道了。”
我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拿出第一本日记。封面上用工整的字迹写着:“1958年-1960年”。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奶奶秀气的笔迹:
“今天,县城来了几个大学生教我们读书写字。杨家小子(爷爷)也来了,听说他爹不同意,他偷偷溜出来的。他坐在最后一排,倒比我们这些女娃子还害羞。”
我惊讶地看着爷爷:“奶奶会写字?而且写得这么好?”
爷爷点了点头,眼里有些湿润:“她是村里学得最快的。脑子灵,手也巧。”
我继续往下读:
“今天学了’团结’两个字。杨家小子送我回家,路上捡了两朵野花插在我的辫子上。他说我比花好看,我打了他一下,他居然笑得像偷了蜜的熊。”
日记中的奶奶活泼而聪明,与我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判若两人。她写道自己如何在夜里点着煤油灯学习,如何教村里的其他妇女认字。
翻到1960年,字迹变得潦草起来:
“又饿了一天。杨家小子偷偷给我送了半个红薯,自己却瘦得像根竹竿。我问他吃了没,他说吃了两个,我知道他在撒谎。”
接着是一段空白,好几页都没有内容。再往后翻,日期跳到了1962年:
“今天结婚了。没有新衣服,没有鞋子,我穿着姐姐的旧袄子。杨家小子倒是人模人样,虽然那身衣服明显是借的,袖子短了一截。他一直笑,好像娶了全世界最好的姑娘。”
我看着爷爷,想象着他年轻时的模样。他只是默默地喝着酒,眼神飘向远方。
“爷爷,为什么从来没人知道奶奶识字?”
他叹了口气:“你往后看。”
1966年的日记写道:
“今天村里开批斗会,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因为我爹在解放前开过小杂货铺。他们要我交出所有’反动’书籍,还说我这种出身不配识字。我把日记本都埋在了后院,只留了认字课本给他们烧。小杨(爷爷)说,以后就当我不识字,保护我。”
原来如此。那个年代,奶奶的知识成了她的负担,而爷爷选择了用一个谎言保护她。我继续翻阅,发现从此以后,奶奶的日记变得断断续续,只在重要日子才写上几句。
1976年的一页上写着:
“小女今天考上了高中,全村第一个。我多想告诉她,妈妈也会写字,会算数,会画画。可是不行,习惯了这么多年的伪装,都快忘了自己曾经的样子。小杨说,再等等,风向迟早会变。”
这个”小女”是我的母亲。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我写作业,奶奶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从不指点,但眼里满是向往。
后面还有几封奶奶写给爷爷的信,都没有寄出。有一封写于1992年:
“老杨,今天我又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教书了。我本可以当个老师的,对吧?不过没关系,看着咱闺女当上了老师,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拿起笔,写下所有这些年的故事……”
最后一本日记的扉页写着:“写给老杨,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把这些都埋了吧。有些记忆,带走就好。”
我翻到最后一页,是奶奶住院前几天写的:
“老杨,我知道你会找到这些字的。别难过,我活得挺好。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我走后,你一定要把这些秘密带进土里。现在的世道变了,可我已经习惯了沉默。让我就这样离开吧,做一个普通的、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
“但是啊,老杨,我心里一直记得,那年你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爱’。”
我抬起头,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爷爷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格外深刻。
“奶奶其实……”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奶奶很聪明,比我聪明多了。”爷爷的声音异常平静,“她本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可时代不由人啊。”
“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老屋拆了,我答应她的事也完成了。这些记忆不该就这么消失,得有人记得她真正的样子。”
我想起奶奶总是坐在石榴树下,一针一线地做着活计,看似粗糙的手指动作却那么灵巧。她从不在外人面前多说一句话,却能把家里的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她说是靠”脑子记”的,原来都是骗人的。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爷爷这些年宁愿独自住在那个破旧的老屋,也不肯搬走。那里埋藏着他和奶奶共同守护的秘密,埋藏着一位女性被时代掩埋的才华和梦想。
爷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奶奶常说,人这辈子能有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就值了。我觉得我挺值的。”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看着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想象他是如何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用一个善意的谎言,保护了奶奶一生。
“爷爷,我能……”
“留着吧,都给你。”爷爷打断我,“你奶奶要是知道她写的字被人记住了,应该会高兴的。”
那天晚上,我和爷爷喝完了那瓶二锅头。我扶他回房间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客厅墙上挂的那幅字问:“知道那是谁写的吗?”
那是一幅”家和万事兴”的字画,我一直以为是在市场上买的。
“是你奶奶写的。”爷爷说,“她偷偷练了一年,用了假名送给我做生日礼物。我一直挂在老屋堂屋正中央。”
我这才注意到,那字的确有几分奶奶的风格,笔锋坚定中带着几分柔和,就像她本人一样。
后来,我把奶奶的日记本重新装订好,放在书柜的显眼位置。偶尔拿出来翻阅,总能发现一些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比如在某些页角,奶奶画了一些小花小草;在记录艰难岁月的那几页,字迹虽然潦草,却从未显得绝望。
前段时间,爷爷的眼睛不好了,常常坐在阳台发呆。有一天,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老杨,今天又下雨了,我想起你刚认识我那天,也是下雨。你把伞给了我,自己却淋得像只落汤鸡。我当时就想,这个傻小子,怕是要跟我过一辈子了。”
这不是出自任何一本日记,而是爷爷自己写的。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和奶奶对话。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奶奶生在今天,会不会成为一名作家,一名教师,或是任何她想成为的人。但转念一想,也许正是那些被掩埋的才华和被迫的沉默,塑造了她坚韧而温柔的性格,让她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也能写下:
“今天,老杨又给我偷偷塞了块糖,说是从城里带回来的。我知道他肯定是省了自己的口粮。这辈子,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已经很幸运了。”
老房子拆了,秘密浮出水面,但爱的故事却永远留了下来,就像那个埋在后院的铁盒子,历经风霜,依然完好。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