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已经下了整整一天。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上。已经是深秋,梧桐叶湿漉漉地贴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反射着霓虹灯迷离而冰冷的光。我叫陈默,此刻正坐在我那间只有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发呆。
(一)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已经下了整整一天。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上。已经是深秋,梧桐叶湿漉漉地贴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反射着霓虹灯迷离而冰冷的光。我叫陈默,此刻正坐在我那间只有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发呆。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情地跳动着,提醒我又是一个被焦虑和碌碌无为啃噬的夜晚。
桌子上放着一个冷掉的盒饭,外卖单上的油渍已经凝固。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工作不顺心,感情一团糟,好像生活这台老旧的机器,所有的齿轮都开始生锈,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唯有这缠绵不绝的秋雨,像某种遥远而熟悉的背景音,总能穿透都市的喧嚣,敲打在我心上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雨声……这密集而单调的敲击,总能让我在某个瞬间,瞬间抽离眼前的苟且,坠入那条名为“回忆”的湍急河流。尤其是像今天这样,从清晨就开始下,一直下到深夜的城市雨夜。
十岁那年的雨季,也是这样下着的吧?
记忆的闸门一旦松动,那些被刻意压抑了二十年的画面,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带着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松涛的低吼,还有……还有那声永远凝固在十岁夏末的,弟弟陈安绝望的呼喊。
(二)
我的老家在南方一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名叫“云溪村”。村子依山傍水,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河从村边流过,河边是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山是青的,水是绿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混合清香。在很多城里人看来,这简直像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但对于我们这些在土里刨食的孩子来说,这片山水既是乐园,也是束缚。
我家住在村子最里面,靠近山脚的一处缓坡上。低矮的土坯房,墙壁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出斑驳的痕迹,屋顶铺着青黑色的瓦片,缝隙里长着顽强的青苔。屋前一小块巴掌大的菜地,种着些辣椒、茄子、青菜,那是母亲精心侍弄的,维系着我们一家五口人盘中的大部分绿色。
父亲陈山,是个典型的山里汉子。沉默寡言,背微驼,常年的体力劳动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他的眼神总是显得有些疲惫,但又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话不多,对我和弟弟妹妹的管教,却近乎严苛。尤其是对弟弟陈安,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得他看弟弟时那种近乎苛刻的眼神。
母亲王秀兰,是村里出了名的贤惠女人。她总是默默地操持着家务,喂猪、做饭、洗衣、缝补,用她并不宽阔的肩膀,努力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她的笑容总是温和的,但在我和弟弟犯错时,那双眼睛也会变得严厉,只是底色更多的,是心疼。
我那时是家里的长子,十岁,刚上小学三年级。弟弟陈安,小我两岁,八岁,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在家里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尾巴”。他长得白净清秀,不像我皮肤黝黑,性格也内向腼腆得多。他不爱说话,但手脚还算麻利,是父亲让他跟着去放牛的。
家里养着一头老黄牛,是家里重要的生产资料。农忙时节要耕地,平时可以拉车,产的奶和粪也能补贴家用。放牛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年纪尚小但相对稳重的弟弟头上。每天放学后,或者周末,弟弟就会牵着那头名叫“阿黄”的老黄牛,去村后的山坡上吃草。
那头牛很温顺,弟弟似乎也很喜欢它。我时常看到他蹲在牛旁边,用一根枯枝逗弄它,或者摘几片嫩草叶喂它。阿黄也好像通人性,总是慢悠悠地走着,任由弟弟在它身边玩耍。
(三)
出事的那天,天气本来是很好的。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上山放牛了。母亲早早地做好了午饭,是稀饭配着咸菜和一点炒鸡蛋——那是我们家难得改善伙食的日子。父亲吃完饭,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说是要去处理一块红薯地。
弟弟像往常一样,吃过饭,喝了点水,就牵着阿黄出了门。临走前,母亲叮嘱了几句:“安仔,看着牛,别让它跑到庄稼地里去,也别走太远,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弟弟乖巧地点点头:“嗯,姆妈,我知道了。”
我当时正在院子里帮母亲收拾碗筷,看着弟弟蹦蹦跳跳地走出院门,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口。我心里还在想,弟弟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编蚱蜢,是他自己做的,说要拿到山上去给阿黄看。
那天的下午,过得比往常似乎要快一些。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村子里很安静,只有蝉鸣声此起彼伏。邻居家的女人喊着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悠远。
父亲傍晚回来时,脸色不太好。他没说什么,放下锄头就去打水洗漱。我有点奇怪,因为平时这个时候,弟弟应该已经牵着牛回来了。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做晚饭,锅里煮着红薯粥,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略显焦虑的脸庞。
“安仔还没回来?”父亲洗完脸,拧着毛巾,声音有些干涩地问。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叹了口气:“是啊,还没回。我去村口看过了,没看到他。可能是牛贪吃,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吧。”
父亲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墙角的旱烟杆,装上一锅烟丝,点燃。青烟缭绕中,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门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四)
天色越来越暗,村子里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晚饭的香气开始在小巷里飘散。我们家的饭桌上,却只有我和父母。母亲不时地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嘴里念叨着:“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旱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雾弥漫了整个小小的堂屋。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坐在小板凳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担心弟弟,又害怕父亲会发火。我不敢问,也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碗里的稀粥。
“不等了!”父亲猛地站起身,烟杆往地上重重一磕,发出“笃”的一声闷响。“我去找!”
母亲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山子,天都快黑了,山路不好走,你一个人怎么行?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语气不容置疑:“你在家,照看着。我去去就回。”他转身回房间,拿出一把旧的手电筒,别在腰间,又从门后拿起一根粗壮的木柴棍。
“爹,我也去!”我急忙站起来,自告奋勇。虽然我只有十岁,但我比弟弟大,而且我也想帮忙找到他。
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焦虑,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不行!你在家看书,看好家门。我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说完,他不再理会我和母亲的劝阻,打开门,一头扎进了浓重的暮色之中。门“吱呀”一声关上,仿佛隔绝了我们和外面那个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母亲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我的心脏。
第一章:山雨欲来
(一)
夜幕彻底降临。没有电灯,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桌子上摇曳,发出豆大的光芒,勉强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区域。风从门缝和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外面有无数的冤魂在哭号。
母亲坐在床沿上,背对着我们,身体微微耸动着。我知道她在哭,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那样坐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吞咽下去。我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弟弟平时玩的玻璃弹珠,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一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外面的天越来越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山里的夜晚,除了风声,还有各种虫鸣和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此起彼伏,让人毛骨悚然。
“爹……他会找到安仔吗?”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母亲。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母亲没有回头,只是肩膀抖动得更厉害了。“会的,你爹会找到的……”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不确定。
我又想起了弟弟。他那么小,一个人在山里,如果真的走丢了怎么办?山里有狼吗?有野猪吗?那些大人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此刻都变成了真实的恐惧。还有那些陡峭的山路,一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
“都怪我……”母亲突然喃喃自语,“要不是我让他去放牛……”
“不是的,姆妈,不是你的错。”我急忙说。我知道母亲又在自责了。在家里,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大人总是习惯性地先责怪自己。
可是,心里的恐惧却像藤蔓一样疯长。我想象着黑暗的山林里,弟弟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找不到回家的路,害怕得哭了起来,可是没人听见……或者,阿黄受惊了,挣脱了绳子,跑掉了,留下弟弟一个人……
“砰!”
就在这时,大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和母亲都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二)
是父亲回来了。
他浑身湿透了,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脸上、手臂上全是泥泞,手里还拿着那根沾了泥土的木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和雨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
“找到了吗?爹,找到安仔了吗?”我几乎是扑了上去,急切地问道。
父亲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母亲。他把木棍重重地靠在门边,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将门重新关上,插上了门闩。他的动作很大,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暴躁。
“爹?”我追了过去,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父亲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我看到那是一小块蓝色的碎布。布料很旧,上面还有一个用白色丝线绣的、歪歪扭扭的小鸭子图案。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我去年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弟弟买的褂子上的布料!那件褂子是我求了母亲好几天,母亲才用她珍藏的碎花布给我做的。弟弟非常喜欢,天天穿着,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了,但他总是宝贝似的。
那块碎布,怎么会出现在父亲手里?是从哪里撕下来的?
“安仔……他……”我看着那块碎布,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父亲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山里……塌方了。”
“塌方?”母亲惊叫一声,猛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到父亲面前,“你说什么?塌方?哪里塌方了?”
父亲举起手里的碎布,声音冰冷:“我在……鹰嘴崖下面发现的。”
鹰嘴崖!那是我们村后面那座山最险峻的一个地方!那里山体陡峭,怪石嶙峋,只有一条勉强能过人的小路蜿蜒而上。因为地势险要,平时很少有人会去那里放牛。弟弟怎么会去那里?!
“不可能!安仔不会去那里的!他从来都不敢去那里!”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是在崖脚下的乱石堆里找到的。”父亲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牛绳断了,阿黄也不见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崖脚下……乱石堆……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找了……找了好几个地方……”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疲惫和绝望,“找了……没找到……”
母亲的身体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桌子才站稳。她看着父亲手里的碎布,又看看父亲那张写满了痛苦和自责的脸,突然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然后蹲下身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玻璃弹珠,但它带给我的唯一感觉,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塌方……鹰嘴崖……碎布……弟弟……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冰冷的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无法将它们联系起来,也无法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弟弟……我的弟弟陈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三)
那一晚,家里没有了任何声音。父亲坐在角落的门槛上,背对着我们,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破碎的心。母亲蜷缩在床角,用被子蒙着头,身体时不时发出一阵轻微的抽搐。
我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昏黄的灯光,看着墙上晃动的影子,看着父母无声的痛苦,大脑一片空白。恐惧、悲伤、茫然……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不敢去问父亲,弟弟到底是怎么丢的。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没有人能给我。我甚至不敢去想,弟弟在最后时刻,经历了什么。他是不是迷路了?是不是遇到了危险?是不是……摔下了那陡峭的鹰嘴崖?
时间仿佛凝固了。外面的风声和雨声似乎也停歇了,只剩下我们家这死一般的寂静。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第一缕晨曦透过门缝照进来,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父亲站起身,默默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他抹了把脸,眼神依旧疲惫,但多了一丝麻木。他看了一眼还在床上哭泣的母亲,又看了一眼呆立在一旁的的我,然后走到门边,拿起了那根木棍。
“我去……再找找。”他说,声音嘶哑,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
母亲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山子,你还要去?昨天不是没找到吗?”
“找不到也要找!”父亲的声音很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活要见人,死……也得见尸!”
说完,他推开沉重的木门,再次走进了黎明前依旧浓重的黑暗中。这一次,他的背影显得更加佝偻,也更加孤单。
母亲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终于支撑不住,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那么悲伤,那么绝望,充满了失去孩子的母亲特有的痛苦和自责。
我走到母亲身边,笨拙地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我蹲下身子,将脸埋在母亲散发着淡淡皂角香味的衣服里,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
那一刻,我隐隐明白了什么。
父亲逼着弟弟去上山找牛,或许并不是因为他当时真的很愤怒。也许,在他发现牛绳断了,牛不见了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牛会不会跑到山里去了?而弟弟,会不会为了追牛,也跟着去了?
甚至,有没有可能,在那个风雨交加(或者只是阴天)的午后,弟弟追牛追到了鹰嘴崖边,牛受了惊吓,失足坠崖,或者在躲避什么的时候,他自己也跟着滑落了下去?
父亲大概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如此失态,如此疯狂地冲进夜色里。他不是不心疼儿子,只是在那个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了,只想立刻找到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可是,他最终只找到了一块碎布。
这块碎布,像一个残酷的证明,宣告着弟弟可能遭遇的不幸。
而我,作为哥哥,在弟弟失踪的那个下午,却在家中安然无恙地待着。我甚至连一句有效的询问和担忧都没有说出口。父亲让我在家,我就真的傻傻地待在了家里。
一种强烈的内疚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如果那天,我没有赖在家里……如果我跟着父亲一起去了……是不是就能找到弟弟?是不是就能……
可是,没有如果。
十岁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看着这个家,因为他的失踪,而永远地改变了。
第二章:无声的寻找
(一)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死寂的忙碌和悲伤中。
父亲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沉默寡言,而是变得异常焦躁。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吃过母亲做的简单早饭,就带着那根木棍和几个冷硬的窝窝头,进山寻找。他去了鹰嘴崖附近,去了村子周围所有的山头,喊着弟弟的名字,声音嘶哑,充满绝望。
有时候,他会带着一身疲惫和泥土回来,一言不发。有时候,他会带回来一些模糊的线索——比如在某个岔路口发现的一小块不寻常的泥土,或者某棵树上挂着的、疑似弟弟衣物上的纤维。但每一次,这些微弱的希望之火,最终都会被现实无情地浇灭。
母亲则变得更加沉默。她不再哭泣,只是默默地做着家务,照顾着我的起居。她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仿佛灵魂早已随着弟弟一起,迷失在了那片茫茫大山之中。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能听到从她房间里传来的、压抑已久的、低低的啜泣声。
我每天去上学,但心思完全不在课堂上。老师讲了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弟弟的身影,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他那腼腆的笑容,还有那件绣着小鸭子的蓝色褂子。
下课后,我会偷偷跑到村口,希望能看到父亲回来的身影。或者,我会爬上我家屋后的小山坡,眺望远处那片连绵的、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狰狞的山峦。鹰嘴崖,那个吞噬了我弟弟的地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象征着死亡和绝望的黑色山峰。
村里人也都知道了我家的事。邻居们会过来安慰几句,但话语间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同情和距离感。山里人淳朴,但也相信一些宿命的说法。有人私下里议论,说陈家的风水可能不好,或者说,安仔可能是被山里的“东西”给勾走了。
这些话传到母亲耳朵里,会让她更加难过。父亲则充耳不闻,依旧执着地寻找着。
(二)
寻找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春去秋来,一年,两年,三年……
父亲每年都会在弟弟“走失”的那一天,独自一人进山,去鹰嘴崖附近祭拜。他会带上弟弟生前最爱吃的红薯,还有几炷香,在山风里默默地坐上很久。
家里的经济状况也越来越差。为了寻找弟弟,父亲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一些外债。他不得不更加拼命地干活,砍柴、打猎、帮人做重活,原本就不堪重负的肩膀,压得更弯了。他的背,好像在我不知不觉中,又驼了许多。
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常常咳嗽,脸色蜡黄。但她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把对儿子的思念和痛苦,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只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舔舐着伤口。
我长大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我开始帮着家里干农活,照顾母亲。我努力学习,希望能考上初中,考上高中,走出这座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那段可怕的记忆,才能让父母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但弟弟的失踪,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印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家里再也听不到弟弟清脆的笑声,再也看不到他蹦蹦跳跳的身影。曾经热闹的小院,如今总是显得空荡荡的。
(三)
关于那天的事情,村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是父亲对弟弟太严厉了,弟弟平时就很怕他,可能那天放牛的时候贪玩,跑远了,父亲一生气,说了很难听的话,弟弟一害怕,就跑丢了。
也有人说,是那头老黄牛有问题。有人说那牛邪性,会把人引上绝路。当然,这种说法被大多数人当作无稽之谈。
还有一种说法,是父亲其实知道弟弟可能掉下去了,但他不敢承认,也不愿意别人知道,所以才那么拼命地寻找,希望能找到尸体,或者……找到其他的证据?但这种猜测太过离奇,也没有人敢当面去问父亲。
我曾经也想过这些问题。弟弟那天为什么会走到鹰嘴崖那么危险的地方?牛绳是怎么断的?他是自己掉下去的,还是有其他意外?
我想问父亲,但每次看到父亲那双充满血丝和痛苦的眼睛,我就问不出口。我想问母亲,但母亲只是抱着弟弟小时候用过的布娃娃,默默地流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块蓝色的碎布,成了唯一的物证。父亲把它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一个旧铁盒里,放在了床头柜的最深处。那是我们家唯一的、关于弟弟最后行踪的线索。
我曾经偷偷打开过那个盒子,拿出那块碎布。布料已经褪色发黄,但那歪歪扭扭的小鸭子图案,依旧清晰可见。我把它贴在脸上,仿佛还能闻到弟弟身上淡淡的奶香味。每一次触摸那块碎布,都像是在揭开创口,带来一阵新的疼痛。
我无数次地回想那个下午。弟弟出门时的样子,母亲叮嘱的话语,父亲阴沉的脸色,还有那场最终在父亲离开后才真正降临的大雨。
有没有可能,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比如,有野兽突然出现,惊吓到了弟弟和牛?或者,弟弟在追赶一头受惊的牛时,不小心滑倒了?
但一切都只是猜测。没有更多的线索,没有目击者。真相,就像那天的迷雾和山雨一样,被永远地笼罩在了鹰嘴崖上。
(四)
时间是最强大的疗愈师,但有些伤口,即使愈合了,也会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它不会消失,只是被岁月的尘埃轻轻覆盖,隐藏在皮肤之下,平时感觉不到,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比如听到某首歌,闻到某种气味,或者像今天这样,听到窗外的雨声,就会突然发作,让你痛彻心扉。
二十年了,弟弟陈安已经从一个八岁的孩童,长成了一个应该成家立业的青年。在别人的口中,他是“陈山家走丢的那个小儿子”,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
而我,陈默,已经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里,为了生计而奔波。我有了自己的工作,虽然不体面,但能养活自己。我很少回家,每次回去,面对父母那日渐苍老和充满期盼的脸庞,我都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压力和愧疚。
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每隔一段时间,父亲还是会进山。他会带上更先进的装备,比如GPS定位仪,甚至请过专业的搜救队。但鹰嘴崖方圆几十里,悬崖峭壁,林木茂密,搜寻工作如同大海捞针。每一次的希望,最终都化为泡影。
村里人渐渐不再议论这件事了。生活总要继续,悲伤也不能当饭吃。他们开始谈论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的日子过得红火。只有我们家,还被困在那场二十年前的大雨里,无法自拔。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弟弟没有去放牛,如果他没有追那头牛,如果他没有走到鹰嘴崖……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像我一样,挣扎着走出大山吗?他会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吗?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命运的列车,在那个十岁的午后,因为一头丢失的牛,因为一次被迫的上山寻找,驶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黑暗的方向。
而我,作为那个未能及时伸出援手的哥哥,背负着沉重的、无法卸下的十字架。
第三章:裂痕与回声
(一)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特殊的快递。打开一看,是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寄件人是“云溪村村委会”。
我疑惑地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叠文件和一个信。信是村长写的,告诉我,关于我弟弟陈安当年失踪一事,村里最近收到了一些新的线索,希望我能回去一趟,配合调查。
我的心猛地一跳。新的线索?什么线索?难道……弟弟的失踪,另有隐情?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挥之不去。二十年的等待和绝望,在这一刻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曙光。我立刻请了假,订了最快返回老家云溪村的火车票。
坐在颠簸的火车上,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既有期待,又有忐忑,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如果真的是我父亲……我不敢再想下去。从小到大,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是严厉、沉默,甚至有些冷漠。但他是我的父亲,他爱我,爱这个家。我相信他不会做出伤害弟弟的事情。
可是,“新的线索”这几个字,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上。这些年,父亲从未停止过寻找,他的痛苦和自责,我是看在眼里的。难道,这一切背后,隐藏着一个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二)
回到云溪村,一切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村子比以前更破败了一些,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许多空巢老人和孩子。那条清澈的小河依旧流淌,只是河岸边多了些生活垃圾。村子后面的山,还是那片沉默的山。
我先回了家。父母看到我回来,非常高兴。母亲忙着做饭,父亲则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饭桌上,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在外面工作累不累,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父亲则只是偶尔问几句关于工作的事情,话依然不多。
“爹,姆妈,村长说……有关于安仔的新线索?”饭吃到一半,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父亲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
母亲则停下筷子,叹了口气:“是啊,前两天村长来过,说……说是当年负责处理此事的老文书,去世前留下一份记录,里面提到了些不一样的情况。”
“不一样的情况?什么情况?”我追问道。
父亲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当年……安仔丢的那天,除了我们去找,村里其实还有别的人,也在那一带活动。”
“别的人?谁?”
“是……邻村的几个人。”父亲的声音低沉,“他们……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寻找东西?什么东西?”
父亲摇了摇头:“具体的,村长也没说清楚。只说,老文书的记录里提到,有人看到……那天下午,有陌生人在鹰嘴崖附近出现过。”
我的心沉了下去。陌生人?难道弟弟的失踪,和外人有关?是被拐卖了?还是……
“那……爹,你们当年……报警了吗?”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并没有警察来过我们家。
父亲的眼神黯淡下来:“报了。派出所来人问了情况,也去山里找了几天,没找到什么线索,就不了了之了。那时候……山里交通不便,通讯也落后,找个人难如登天。”
“那这份新的记录……”
“村长觉得,事隔多年,也许……可以再查一查。”父亲看着我,“所以,才让你回来。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看着父亲苍老的脸,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丝……恳求?他在恳求我,希望我能配合,揭开当年的真相吗?
“好。”我点了点头,“我会配合的。明天我就去村委会问问情况。”
(三)
第二天,我去了村委会。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姓李,看起来挺和善。
他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然后叹了口气,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唉,陈家那事儿,当年闹得挺大的。我们都替他们家惋惜。”李村长摇摇头,“你弟弟安仔,是个多好的孩子啊,懂事,老实。”
“李叔,您说的那个老文书留下的记录,能给我看看吗?”
李村长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都在这里面了。这是当年负责此事的老村长的日记,还有一些零散的记录。”
我接过袋子,打开仔细翻看。里面的字迹潦草,有些地方模糊不清,是用钢笔写的。记录的时间,正是弟弟失踪后的那几天。
日记里断断续续地记录了当时的情况:陈山多次进山寻找,村里人也自发帮忙搜索,但都一无所获。还提到了警方介入,但同样没有结果。
其中有一段引起了我的注意:
“……九月廿三,阴。陈山又进山。午后,邻村张老五带数人鬼鬼祟祟进村,打听鹰嘴崖一带。据村民反映,张老五早年曾因盗窃入狱,名声不好。今日傍晚,陈山归来,神色慌张,似有隐情。晚,张老五等人亦离去,行色匆匆。需警惕……”
“……九月廿五,雨。张老五复至,携带礼物拜访陈山。言语闪烁,似有求于陈山。陈山拒之门外。晚间,陈山独自饮酒,醉,胡言乱语,提及‘牛绳’、‘崖边’、‘手电光’等语,不知何意……”
“……九月底,张老五等人再次出现,似乎在山里挖掘什么,被村民撞见,匆忙离去。疑与安仔失踪有关?但无实据,且警方已结案,此事恐只能作罢……”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邻村的张老五?盗窃前科?鬼鬼祟祟?挖掘?
难道……弟弟的失踪,真的和这些人有关?他们是来偷东西的?偷什么?难道是偷我们家那头牛?可是牛后来自己回来了啊……
等等!日记里提到,父亲在醉后胡言乱语,提到了“牛绳”、“崖边”、“手电光”……
难道,那天的事情,并非像我们一直以为的那样?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脑海中形成:那天,弟弟追牛,可能真的遇到了张老五他们。他们可能正在山里做什么不法勾当,被弟弟撞见了。为了灭口,或者为了掩盖什么,他们可能对弟弟下了手?
而父亲,在寻找弟弟的过程中,可能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才会神色慌张,借酒消愁,说出那些奇怪的话?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如果这是真的,那父亲当年的痛苦,就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儿子,还夹杂着深深的自责和恐惧。他可能因为害怕张老五报复,或者因为觉得自己没能保护好儿子,而选择了沉默?
“李叔,”我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这个张老五,现在还在村里吗?”
李村长想了想:“张老五?好像……前几年好像听说他在外面犯了事,被判了好多年。具体判了多少年,我就不清楚了。”
我的心又沉了一下。如果主犯已经进了监狱,那真相是不是就永远石沉大海了?
“不过,”李村长又说,“张老五有个儿子,叫张强,好像就住在县城。听说这些年,他一直对他父亲当年的事情有所怀疑,也在私下里打听。”
张强?张老五的儿子?他会知道些什么吗?
“李叔,这个张强,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吗?我想……问问他一些情况。”
李村长犹豫了一下:“这个……张强这孩子,脾气不太好,当年他父亲出事,对他打击很大。你要见他,可能……他会不太配合。”
“没关系,我试试。”我坚定地说。
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管有多么残酷,我都要知道。为了弟弟,为了父母,也为了我自己,为了那段被掩埋了二十年的岁月。
(四)
离开村委会,我打听到了张强的住址。他在县城一个比较偏僻的巷子里,租住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
找到他家时,已经是下午。我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面色阴沉的男人开了门。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不信任。
“你找谁?”他上下打量着我。
“你好,我叫陈默,是……云溪村陈山的儿子。”我报上身份。
张强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愤怒,还有一丝痛苦。“陈山?你是陈安的哥哥?”
“是。”我点了点头,“我听说……关于我弟弟当年失踪的事情,可能有一些新的线索,想向您了解一下。”
张强沉默了,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才冷笑一声:“线索?还有什么线索?都过去二十年了!你们陈家,是不是到现在还在怀疑我爸?”
“不是怀疑,”我急忙解释,“只是想了解真相。当年的事情,实在太突然,给我们家带来了太大的伤害。我父亲……他这些年,一直活在痛苦里。”
“痛苦?”张强的声音陡然拔高,“痛苦的应该是我!是我爸!你们知道吗?我爸出狱后,一直郁郁寡欢,身体也越来越差,前两年……就走了!”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张老五已经去世了。
“他走之前,一直念叨着,说他当年是被冤枉的!”张强的情绪有些激动,“他说,他没有伤害那个叫陈安的孩子!他承认,当年他和几个兄弟,确实想在鹰嘴崖那边挖点东西……”
“挖东西?”我追问,“挖什么?”
张强犹豫了一下,眼神躲闪:“是……一些早年留下的……矿石。那地方偏僻,没人管。他们以为能卖点钱。”
“那和我弟弟的失踪有关系吗?”
张强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下来:“那天……他们确实在鹰嘴崖附近。后来,你父亲也找来了。他们怕被发现,就赶紧离开了。但是……在离开之前,你弟弟……好像确实出现过。”
“他出现了?在哪里?”
“就在……崖边的路上。我们看到他牵着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们当时很紧张,怕他认出我们,就赶紧躲起来了。后来,我们就不敢再待了,连夜走了。”
“那我父亲呢?他有没有和你们接触过?”
张强摇了摇头:“没有。我们躲着你们。但是……后来我听村里人说,你父亲那天晚上回来,状态很不对劲。再后来,就听说你弟弟……没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不过,我爸出狱后,曾经跟我说起过一件事。他说,当年他走的时候,好像听到……崖下面传来一声……像是孩子的哭声,或者叫声?当时他没敢细听,以为是错觉。”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哭声?叫声?
“他还说,”张强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他总觉得……那声叫声,和你弟弟有关。但是他不敢确定。他出狱后,有一次喝醉了,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不是偷东西,而是……没有去看看那崖下面,到底有没有人。”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张老五的话,父亲的醉话,那块碎布,鹰嘴崖……
难道,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那天,弟弟追牛,走到了鹰嘴崖边。恰逢张老五一伙人在那里偷偷挖矿。弟弟的出现,让他们惊慌失措。他们可能试图支开弟弟,或者发生了争执。混乱中,弟弟可能失足坠下了悬崖。而我的父亲,在寻找弟弟的过程中,可能也听到了那声绝望的呼喊,甚至看到了什么,但因为恐惧(害怕张老五报复,或者害怕承担责任),他没有声张,也没有深究,只是默默地承受了失去儿子的痛苦。
而张老五一伙人,因为做贼心虚,听到呼喊声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离了村子。他们可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间接造成了一个孩子的死亡。
这个推测,听上去合情合理,但却残忍得让人无法呼吸。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的父亲,他不是凶手,但他是一个懦弱的旁观者。他的沉默,间接导致了真相被掩盖了二十年。
而我,作为儿子,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严厉而逼死了弟弟,却不知道他内心深处,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和痛苦。
“陈默……”张强看着失魂落魄的我,放缓了语气,“我也只是听我爸喝醉了说的。这些都是猜测,没有证据。当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了。”
我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谢谢你,张强。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用谢。”张强叹了口气,“都过去了。希望……你能找到答案吧。”
(五)
走出张强家,我感觉脚下的路都变得虚浮起来。阳光刺眼,却无法驱散我内心的寒冷。
真相,原来如此沉重,如此不堪。
我找到了村长,把张强告诉我的情况告诉了他。村长听完,也沉默了很久。
“唉……看来,当年这件事,确实不简单。”村长嘆了口气,“陈山这个人……老实是老实,但有时候,胆子也太小了。如果当年他敢站出来,或者把怀疑告诉警方,也许……”
但没有也许。时间不会倒流。
“村长,”我看着他,“我想再去趟鹰嘴崖。我想……亲自去看看。”
村长点了点头:“也好。山里路不好走,你一个人要小心。需要帮忙的话,就找村里人。”
(六)
再次站在鹰嘴崖下,已经是二十年后。
这里的景象,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陡峭的山崖依旧矗立,乱石堆依旧散落在崖底,只是覆盖了更多的落叶和尘土。山风吹过,带着松涛声,依旧显得苍凉而神秘。
我沿着当年父亲和弟弟可能走过的路,一步步向上攀爬。山路崎岖,布满了碎石和荆棘。我想象着十岁的弟弟,是如何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的。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迷路?
崖顶的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我站在崖边,向下望去。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很难想象,一个人从这里掉下去,会是怎样的后果。
我找到了当年发现碎布的大致位置。那里现在长着一些杂草。我蹲下身子,仔细地在石缝和泥土里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些新的线索,哪怕只是一点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西斜。我几乎翻遍了那片区域的每一寸土地,除了更多的泥土和碎石,什么也没有找到。
难道,真的什么证据都没有了吗?
我失望地站起身,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山风吹拂着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思绪。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崖壁。在靠近崖顶的一处不起眼的石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我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靠近那处石缝。石缝很窄,里面塞满了枯枝败叶。我拨开杂物,伸出手,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的,是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我把它掏了出来。借着夕阳的光芒,我看到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像是一个……儿童佩戴的长命锁?
锁的样式很简单,上面刻着模糊的“长命百岁”字样。锁扣上,还系着一小段早已褪色的红绳。
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长命锁……我好像见过!
弟弟陈安……他小时候,的确戴过一个这样的长命锁!那是外婆送给他的满月礼物。后来,他长大了,不怎么戴了,就收在了箱底。
这个长命锁,怎么会掉在这里?!
难道……弟弟坠崖的时候,身上的东西散落了?这个长命锁,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我紧紧地握着那个冰冷的长命锁,手心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最后的疑云。
虽然这仍然不是直接的证据,证明弟弟的死与张老五有关,甚至不能完全证明他是坠崖而亡。但是,这个他小时候佩戴的长命锁,出现在鹰嘴崖顶,这个他不该涉足的危险之地,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他确实来过这里。而且,很可能,就是在这里,遭遇了不测。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混合着痛苦、愤怒、迷茫和一丝解脱的复杂情绪。
我终于知道了,弟弟失踪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真相残酷,虽然涉及到了父亲不光彩的沉默,但至少,我不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活在无尽猜测和自责中的孩子了。
(七)
下山的路,异常沉重。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崎岖的山路上。我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长命锁,仿佛握着弟弟那早已冰冷的灵魂。
回到村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直接去了父亲家。
父母看到我回来,都很高兴。母亲又张罗着要做晚饭。
“爹,姆妈,我有话想跟你们说。”我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父亲和母亲都愣住了,看着我严肃的表情,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我把从鹰嘴崖下找到的长命锁,放在了桌子上。
父亲看到那个长命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母亲也认出了那个锁,她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安仔的……”母亲喃喃地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父亲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恐惧,还有一丝……绝望?“你……你去了鹰嘴崖?你……找到了什么?”
“我找到了这个。”我指着桌上的长命锁,“它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爹。就像安仔,不应该死在那里。”
父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痛苦的呻吟。
“告诉我,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安仔会去鹰嘴崖?为什么你会找到那块碎布?为什么……这二十年来,你一直活在痛苦里?”
父亲看着我,又看了看桌子上的长命锁,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双手抱着头,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母亲也泣不成声,走上前,抱着父亲的肩膀。
屋子里,再次被悲伤和绝望的氛围笼罩。但这一次,我知道了真相的轮廓。我等待着,等待着父亲亲口说出那个被掩盖了二十年的秘密。
过了很久,父亲的呜咽声渐渐平息了一些。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看着我,声音沙哑而疲惫,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是……是我……我对不起安仔……我对不起……”
第四章:迟来的真相
(一)
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残酷的噩梦。我和母亲,还有闻声赶来的邻居,都屏息凝神,听着这个被时光掩埋了二十年的秘密。
“那天……下午……”父亲闭上眼睛,脸上是深深的痛苦,“安仔……他追牛,追到了鹰嘴崖那边。”
“鹰嘴崖?”母亲惊讶地问,“他怎么会去那里?他从来都不敢去的!”
“是……是我……”父亲的声音充满了悔恨,“那天……我因为他贪玩,没把牛看管好,跟他发了火。我说……如果牛丢了,你就给我滚蛋!再也不许回来!”
我和母亲都惊呆了。我们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原来,在弟弟丢失之前,父子之间发生过这样的争吵。
“安仔……他当时吓坏了。”父亲继续说道,声音哽咽,“他从小就怕我发火。他以为……我真的不要他了。他追牛的时候,心里一定很害怕……很慌乱。”
“所以他才……走到了鹰嘴崖那边?”我追问。
父亲点了点头:“嗯。牛可能受到了惊吓,跑得很快。安仔追着牛,越走越远,就到了那个地方。然后……牛可能受惊失控,挣脱了绳子,往崖下跑了。”
“那安仔呢?”母亲急切地问。
“安仔……他想去拉牛,结果……脚下一滑,就……就从崖边摔下去了。”父亲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父亲找到了弟弟?他找到弟弟的时候,弟弟已经……
“什么时候?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崖下面的乱石堆里。”父亲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看到……阿黄在旁边叫唤。然后……我就看到了……安仔……”
“他……还有气吗?”
父亲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涌出:“没有了……头……磕破了……流了很多血……”
真相,原来如此残酷而直接。没有陌生人,没有谋杀,只是一场意外。弟弟因为追牛,意外坠崖身亡。
可是,这与我之前听到的张老五的猜测,和父亲的醉话,似乎又对不上。如果只是意外,那父亲后来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奇怪?为什么他会那么失魂落魄?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母亲泣不成声,“为什么要隐瞒?”
父亲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自责:“我……我当时……害怕!”
“害怕?”
“是的!害怕!”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我听到……听到崖下面有声音!好像……好像有人在说话!还有……手电筒的光!”
手电筒的光?说话的声音?
“什么时候?”
“就是……我刚发现安仔的时候!我很害怕,不敢靠近。我躲在旁边的石头后面,看到……看到崖下面……好像有几个黑影!还听到他们说话!好像在说什么……‘东西找到了’……‘快走’……”
黑影?手电筒?说话的声音?
难道……张老五他们,当时并没有走远?他们还在鹰嘴崖附近?!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父亲的声音颤抖着,“我以为……我以为……是安仔的死,惊动了什么……或者……是那些人……他们……他们杀了安仔?!”
这个念头,显然曾经折磨了父亲无数个日夜。
“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我不敢声张,不敢去看。我怕……怕那些人是坏人,会报复我……我甚至……不敢确定……我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所以你就……跑了?”
“我……我犹豫了很久。我想上去看看,想确认安仔是不是真的……没了。可是……我太害怕了。我怕那些人还在。我怕他们……对我不利。”父亲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最后……我什么也没做。我转身就跑了。我甚至……不敢把安仔抱上来。”
“天啊……”母亲捂着脸,痛哭失声。
“我跑回了家,浑身发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安仔没了……是我没看住他。是我的错……可是……我更害怕……那些黑影……”父亲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怕……惹祸上身。我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还在寻找……”
“那你找到那块碎布……”
“那是我……第二天……壮着胆子……偷偷去崖边……找到的……我想……那可能是安仔身上的……我想找到更多……证明……证明安仔是自己摔下去的……可是……我什么也证明不了……”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从那天起……我就活在了恐惧和悔恨之中。我不敢说出真相。我怕别人会说我……是我害死了安仔……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我只能……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心里……”
“那……那村长说的,你醉后说的话……”
“是……是我……”父亲痛苦地点头,“我经常梦见……安仔在崖下叫我……梦见那些黑影……我受不了了……我只能喝酒……醉了……就胡言乱语……”
真相,终于大白。
这是一个由意外、恐惧、沉默和谎言交织而成的悲剧。
弟弟的死,是一场不幸的意外。而导致真相被掩盖二十年的,是父亲在那一刻的懦弱和恐惧。
他不是凶手,但他是一个失败的、失职的父亲。他在儿子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逃避。
他承受了二十年的痛苦和自责,这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二)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母亲压抑的哭泣声,和父亲痛苦的喘息声。
我看着眼前这个苍老、憔悴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悲哀。
我恨过他。恨他的严厉,恨他在弟弟失踪后那看似冷漠的反应。我甚至怀疑过他。
但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他的沉默,源于人性的懦弱和恐惧。他的痛苦,是真实的,是深刻的。
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他既是我的父亲,也是造成这场悲剧的关键人物之一。
“爹……”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父亲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乞求:“默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安仔……对不起这个家……你……你打我吧……骂我吧……”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着审判。
我没有说话。我走到桌子旁,拿起那个属于弟弟的长命锁。冰冷的触感,让我冷静了一些。
我看着父亲,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痛苦和悔恨的脸。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父亲虽然严厉,但每次我生病时,他焦急的眼神;想起了他默默地承担着家庭的重担,从未抱怨过一句;想起了他每次喝酒时,眼中那深藏的痛苦。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有很多缺点,甚至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他承受了二十年的煎熬,这本身就是一种赎罪。
“爹,”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父亲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安仔……他已经走了二十年。”我继续说道,“这二十年里,你承受的痛苦,比任何惩罚都要严厉。你心里的煎熬,比任何指责都要沉重。”
“我知道……”父亲哽咽着。
“我们现在能做的,”我看着父亲和母亲,“也许不是沉溺在过去,而是……试着……往前看。”
母亲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默仔……你……”
“我知道这很难。”我点了点头,“失去安仔的痛苦,永远无法忘记。但是……我们不能一直活在阴影里。爸妈,你们年纪也大了,要保重身体。”
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我知道……我知道了……”他喃喃地说。
那一晚,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完整地、坦诚地,谈论了那个被掩盖了二十年的秘密。没有指责,没有谩骂,只有久违的理解和一丝沉重的释然。
真相是残酷的,但它也像一把手术刀,割开了我们心中那个腐烂的脓疮,让我们得以呼吸。
(三)
第二天,我和父亲一起,再次来到了鹰嘴崖下。
我们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山风吹过,带着松涛声,仿佛在诉说着二十年的哀愁。
父亲指着崖下,声音低沉:“大概……就是那里了。”
我点了点头。
“默仔,”父亲看着我,“你……恨我吗?”
我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以前……可能恨过。但现在……不恨了。”
父亲的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恨你什么呢?”我继续说道,“恨你没有救回安仔?恨你当时的懦弱和沉默?也许吧。但是,我也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你也被恐惧和悔恨折磨了二十年。”
“我……”
“都过去了,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仔不会怪你的。他那么小,那么善良。我相信,他在另一个世界,会希望我们……好好活着。”
父亲的眼泪再次涌出。这一次,不是痛苦和悔恨,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复杂的情绪。他紧紧地抱住我,像个孩子一样,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也哭了。为弟弟,为父母,为我们这个破碎而又顽强的家。
(四)
离开云溪村的那天,天空放晴了。久违的阳光洒在村子的屋顶上,反射出温暖的光芒。空气清新,带着草木的芬芳。
父亲和母亲送我到村口。
“默仔,”父亲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不舍,“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了。”
“嗯,我知道。”我点了点头,“你们也是。保重身体。”
“我们会……好好的。”父亲说,虽然语气依旧有些沉重,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光亮。
母亲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叮嘱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知道,她心里的伤痛,永远也无法完全抚平。但是,至少,她不再是独自一人承受这份痛苦了。
我转身,踏上了离开的路。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这次回去,不是为了揭开伤疤,而是为了与过去和解。为了让我们这个家,能够在真相的废墟上,重新找到一丝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五)
回到城市,生活依旧忙碌而平凡。我依旧要挤地铁,要面对工作的压力,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
但是,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笼罩在我心头二十年的阴影,虽然没有完全散去,但似乎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不再那么黑暗。我知道了真相,也理解了父亲。那份沉重的愧疚感和自责,终于有了一丝缓解。
我开始尝试着,和过去和解。我不再刻意回避关于老家的记忆。我甚至开始回忆,那些和弟弟一起度过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虽然回忆里,总会带着一丝苦涩,但也多了一丝温暖的色彩。
我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多了起来。我会耐心地听母亲唠叨家常,会和父亲聊聊工作和生活。虽然他们的话不多,但我能感受到,电话那头,多了一丝久违的轻松和安宁。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它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带来沉重的打击,让你陷入无尽的黑暗。但是,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愿意去寻找,去面对,总会有一缕阳光,穿透乌云,照亮你前行的路。
那缕阳光,或许微弱,或许迟到,但它终究会到来。
就像弟弟陈安,他虽然只活了短暂的八年,但他留给我的记忆,他的善良和纯真,会永远活在我的心里。他的离去,是我们的遗憾,也是我们成长的代价。
而那个关于“十岁那年”的故事,我会把它深埋在心底。它不再是一个充满了恐惧和怨恨的噩梦,而是一段关于成长、关于理解、关于与过去和解的人生印记。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横跨在城市的上空。空气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
我关掉电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深吸了一口气。
生活,还要继续。带着伤痛,带着回忆,也带着希望。
我笑了。那笑容,依旧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和坦然。
来源:完结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