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拐角处有块三亩大的荒地,那是我爷爷留下的。早些年听村里人说,地形不好,种什么都不旺盛,后来就荒着了。
村里的拐角处有块三亩大的荒地,那是我爷爷留下的。早些年听村里人说,地形不好,种什么都不旺盛,后来就荒着了。
那是我爸去世的第二年。
家里一下子少了顶梁柱,我妈那时候还年轻,才三十出头,但村里的闲言碎语多。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我妈白天在小学食堂帮忙,晚上还要去镇上裁缝店打零工。我那时候才上小学三年级,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妈妈越来越瘦。
就在那年夏天,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停在了我家门口。
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打着补丁的灰布衬衫,裤腿卷得老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他提着一篮子土鸡蛋和两瓶散装白酒,站在我家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你是明明的孩子吧?长这么高了。”
他自称是我爸的远房表叔,叫李德福,平时大家都叫他”药叔”。
药叔说他之前一直在外地,这几年跑了不少地方收集草药方子,现在想回老家安定下来。听说我爸走了,特地过来看看。
妈妈那天破天荒地早早回来了。她看到药叔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圈微微发红,叫了声”叔”。
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但妈妈说,在她和爸爸结婚那会儿,药叔确实来过一次,还送了一套粗瓷茶具作为贺礼。那套茶具现在还放在我家的老柜子里,很少拿出来用。
吃完饭,药叔和妈妈聊了很久。我在旁边看书,隐约听到他说想借用我家那三亩荒地种些草药。
“那地方我小时候就知道,地势低洼,日照角度刚好,适合种几种特殊的药材。”药叔抽着自己卷的旱烟,烟叶味道呛人,他却抽得悠然自得。
我妈说:“那地荒着也是荒着,你要种就种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地里长草药,会不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妈妈有点迷信,村里人都说草药地晚上会有狐狸精出没。
药叔笑了,笑纹在他晒黑的脸上格外深刻:“这话谁教你的?草药是大自然的馈赠,哪来那么多讲究。”
就这样,药叔借走了我家的三亩地。
他没提钱的事,我妈也没好意思开口。毕竟,那是荒地,种不出什么好东西,能有人打理总比荒着强。
药叔很快在村子边上租了间破旧的土房,开始日复一日地在那三亩地里忙活。
起初,村里人都挺好奇,三天两头地跑去看他在地里种了什么神秘东西。久而久之,大伙发现不过是些不起眼的草药,就渐渐失去了兴趣。
我那时候还小,放学后没事干,常去地里找药叔玩。药叔人挺好,每次见到我都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奶糖给我。有时候我帮他除草,他会教我认识不同的草药。
“这个叫黄芩,性寒苦,清热泻火的;这个是柴胡,疏肝解郁的;那边那片是银花,你别看它开得小,可是清热解毒的好东西。”
药叔说话慢条斯理,声音不大不小,像是讲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有一次,村里老王家的孙子发高烧,半夜烧到四十度,去镇医院也不见好。老王急得团团转,药叔听说后,二话不说从地里采了些草药,回屋里捣碎了煮成汤,给孩子灌下去。不到两个小时,烧就退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都叫他”神医”,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看看。药叔也不推辞,能治的就开几服草药,治不了的就直接建议去县医院。他从不收钱,偶尔有人硬塞给他几个鸡蛋或是一袋米,他也只是笑笑收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从小学上到了初中,又从初中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我妈的身体这些年也不太好,总是觉得腰酸背痛。药叔每个月都会给她送一些草药,说是调理身子用的。我妈总是摆手说不用,药叔就说:“大嫂,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这都是地里现成的,我随手采的。”
我上高中后,一个学期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能看到药叔在那三亩地里忙碌的身影。他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多,但腰板却始终挺得笔直。
药叔的草药种得越来越好,听村里人说,外地还有专门的收购商定期来收购。有时候我放假回家,能看到有穿着体面的人开着小轿车找到药叔,应该是城里来的医生或者药厂的人。
我高考那年,妈妈突然查出了癌症。
那天医生宣布结果的时候,我脑子一片空白。妈妈倒是出奇地平静,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回家路上,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爸走得早,妈没给你多少,这病怕是要花不少钱……”
我打断她:“妈,别说了,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回到村里,药叔听说了这事,二话不说,从他那破旧的土房里翻出一个旧皮箱,里面居然有两万多块钱。他硬塞给我妈:“大嫂,先拿去用,治病要紧。”
妈妈红着眼睛没接,说什么也不肯拿。药叔急了,把钱往桌上一放:“这是我四处收草药挣的,不多,你就当是我这些年借地的租金。”
妈妈最终还是收下了钱,算是周转用。
这笔钱帮我们渡过了最初的难关。后来我妈住院了,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我当时还在备考,又要照顾妈妈,又要想办法筹钱,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药叔隔三差五就往医院跑,有时候带些自己配的中药,说是辅助治疗用的;有时候就带点时令水果,安静地坐在病床边陪妈妈说话,内容大多是村里的琐事或者他那三亩地里草药的生长情况。
高考结束后,我妈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医生说可能撑不过那个夏天。
药叔几乎搬到了医院,每天守在妈妈床边。那段日子,他老了很多,白头发几乎占满了整个头顶。
妈妈走的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洒进来,照在她消瘦的脸上。她走得很安详,最后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药叔站在一旁,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我这才发现,这个一向坚强的老人,内心其实很脆弱。
安葬妈妈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了。药叔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站在最前排,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妈妈的遗像。
办完丧事,我整个人都垮了。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得还不错,够上一所省内的重点大学。但我犹豫了,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上大学的费用从哪里来?
药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天晚上,他敲开了我家的门。
他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沓银行存折。
“娃儿,这些是我这些年存的钱,你拿去上学用吧。”
我愣住了,打开一看,竟然有十多本存折,每本都有好几万。粗略一算,至少有一百多万。
“药叔,这……这怎么可能?”我震惊地望着他。一个种草药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药叔叹了口气,坐在我家那张老旧的木椅上,掏出烟袋锅,慢悠悠地填上烟丝。
“其实,这些钱不全是我的。”他深吸一口烟,“确切地说,有一大半是给你存的。”
我一头雾水。
“我借你家那三亩地种草药,每年其实能赚不少钱。刚开始那几年,收成不太好,但后来我找到了门路,那几种特殊的草药很受欢迎,药厂出高价收购。”药叔顿了顿,“我觉得地是你家的,收益理应有你们一份,就每年给你存了十万。”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药叔总能拿出钱来帮助我们,而自己却依然住在那间破旧的土房里。
“药叔,您……您不用这样的。”我哽咽着说。
“娃儿,我对你爸有恩情,这事说来话长。”药叔的目光飘向远方,“当年要不是你爸,我恐怕早就死在外面了。我这人没啥本事,就懂点草药,想着这辈子能用这点微薄技术报答他,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我从来不知道药叔和我爸之间还有这样的故事。我妈生前也从未提起过。
“你爸走那会儿,我正在外地学艺,等我回来,他已经……”药叔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就想着,照顾好你和你妈,也算是报答他了。”
他抽完那袋烟,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些钱,你拿去上学、治病都行。剩下的够你买个小房子,安顿下来。”
我抓住他的手:“药叔,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药叔笑了笑:“傻孩子,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再说,我一个老头子,用不了这么多钱。我这辈子没成家,也没啥牵挂,能看着你好好的,我就知足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了很多事情:药叔这些年来无微不至的关心,他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精心准备的草药,他明明有钱却依然过着简朴生活的选择……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药叔租住的土房。
那是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墙上爬满了青苔,屋顶的瓦片有几块已经裂了。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老式衣柜,一张缺了角的桌子,还有一堆晒干的草药堆在角落里。
药叔正在收拾什么东西,看到我来,连忙招呼我坐。
“药叔,您……您身体还好吗?”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药叔笑了:“老毛病了,过两天去县医院看看。”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发黄,整个人看起来比往常更加消瘦。
“药叔,您跟我去医院吧,我陪您。”
药叔摆摆手:“不用了,小毛病而已,我自己去就行。”
但我坚持要陪他去。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县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把我叫到一边:“你是他亲戚吧?他的肝已经严重硬化了,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我如遭雷击。
回程的路上,我问药叔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
药叔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去年就查出来了,医生说最多还有一年半载。”
“那您为什么不早点治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治不好的。”药叔平静地说,“再说,我这辈子活得够本了。能看着你长大成人,考上大学,我就放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药叔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决定推迟一年上大学,留在家里照顾他。
药叔不同意:“你必须按时去上学,这是你妈最大的心愿。我这把老骨头,死不了那么快。”
最终我们达成了妥协:我先去学校报到,安顿下来后,有空就回来看他。
在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药叔坐在他那三亩草药地边上的小土坡上。
月光洒在草药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微风吹过,药草轻轻摇曳,像是在跳一支安静的舞蹈。
“娃儿,我一直有个心愿。”药叔突然开口。
“什么心愿?”
“我想把这些草药的种植技术都教给你。”药叔望着远方,“这些年,我摸索出了一些独特的种植方法,能让药效更好。我想把这些传下去。”
我点点头:“好,等我放假回来,您一定要好好教我。”
药叔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去学校后,隔三差五就往家里打电话。一个月后的某个周末,我急匆匆地赶回村里,发现药叔已经住进了村卫生室。
他躺在简陋的病床上,看到我进来,眼睛一亮:“娃儿,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但眼神依然清澈。
我知道,他时日不多了。
那天晚上,药叔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了一个故事。
原来,二十多年前,药叔在外地闯荡时,被人设计,欠下了一笔巨款。对方威胁要杀了他。是我爸挺身而出,替他还清了债务,还把他藏在了自己家里。
“那时候,你妈刚怀上你,日子很紧张。但你爸二话不说就把积蓄都拿出来救我。”药叔的眼中噙着泪水,“我这辈子,没齿难忘。”
后来药叔去了深山老林,拜了个老中医为师,学了十几年的草药知识,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报答我爸的恩情。
“等我学成回来,你爸已经不在了。我看着你和你妈生活那么艰难,就想着,至少要帮你们过上好日子。”
药叔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旧笔记本,交给我:“这里面记着所有草药的种植方法和配方。有空你看看,也许将来能用得上。”
我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泪如雨下。
第三天凌晨,药叔安详地离开了。他走得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村里人自发为他办了一场简朴而隆重的葬礼。很多受过他帮助的村民都来了,每个人都带着自家的农产品或是一束野花,放在他的墓前。
葬礼上,有个老奶奶哭着对我说:“药叔救过我孙子的命,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还有人告诉我,药叔这些年来,偷偷资助了村里好几个贫困学生,从不张扬。
我这才知道,药叔不仅仅是在关照我和我妈,他用他的方式,温暖了整个村庄。
整理药叔的遗物时,我在他的枕头底下又发现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娃儿,等你看到这封信,我已经走了。别难过,我这辈子活得很值。三亩地的草药已经安排好了人来照料,你上学要紧。记得,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帮助他人。这是你爸教给我的,也是我想传给你的。”
信的最后,还附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爸爸和药叔,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笑得灿烂。
我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村里。用药叔留给我的钱,我在村口建了一所小诊所,专门用草药为村民治病。那三亩草药地,我一直精心照料着,按照药叔的笔记本种植各种药材。
诊所墙上,挂着药叔和我爸的那张老照片。每当有村民问起这张照片的故事,我总是说:“这是两个改变了我命运的人。”
如今,我已经在这个小诊所工作了五年。村里人都亲切地叫我”小药叔”。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那三亩地边上,看着满地的草药,仿佛还能看到药叔弯腰劳作的身影。
风吹过,草药的清香扑面而来,我知道,药叔的精神,永远活在这片土地上。
今年春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省中医院的邀请函,他们希望我能去分享一些特殊草药的种植经验。
我知道,这是药叔的心血在继续发挥作用。
远房叔叔借我家三亩地种了15年草药,临终前才告诉我他每年给我存了10万。但他给我的,远不止这些金钱,还有做人的道理,以及对生命的态度。
这笔财富,无价。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