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没有去接那张地图,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像抚摸一件绝世珍宝一样,触碰着那张早已泛黄的纸。
“他......他还好吗?”
老奶奶的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那张牛皮纸地图上。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好几秒,她才颤抖着伸出双手,那双手因为激动而抖得厉害。
她没有去接那张地图,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像抚摸一件绝世珍宝一样,触碰着那张早已泛黄的纸。
她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个红色的五角星。
一行清泪,毫无预兆地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01
爷爷走了,走得很安详。
葬礼过后,家里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安静。
奶奶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爷爷的旧照片,一看就是一下午。
父亲和母亲忙着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脸上是成年人那种克制而疲惫的悲伤。
我,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孙子,被分配了一个最清净也最沉重的任务——整理爷爷的书房。
爷爷的书房很小,一股旧书和墨水混合的味道,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他生前的样子,仿佛他只是出门散步,随时都会推门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大部分都是些旧书、旧报纸,还有他练字用过的成堆的宣纸。
这些东西对于我们来说,除了占据空间,几乎没什么用处了。
我按照父亲的吩咐,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捆好,准备当废品处理掉。
就在我搬开书桌底下最后一摞报纸时,一个深棕色的木箱子露了出来。
箱子不大,看起来很有年头了,边角都被磨得圆润,上面还挂着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铜锈的锁。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故事,老人总喜欢把最宝贵的东西锁在箱子里。
我喊来父亲,问他这箱子是怎么回事。
父亲看了一眼,也愣住了,摇摇头说他也没见过。
他说爷爷是个念旧的人,但从没提过还有这么一个上锁的箱子。
我们找不到钥匙,父亲从工具箱里拿来一把小锤子,轻轻几下,就把那把脆弱的老锁给撬开了。
箱盖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金银财宝。
最上面是一沓码放整齐的信件,信封已经泛黄发脆。
我随手抽出一封,上面的邮戳地址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陌生地方。
信的下面,是一些爷爷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他,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工装,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灿烂而羞涩的笑容。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笑得比阳光还好看。
父亲拿起照片看了看,眼神里满是疑惑,喃喃自语道:“这......这不是你奶奶啊。”
我心里也犯起了嘀咕,爷爷是个非常传统和本分的人,怎么会有和其他女人的合照?
我们谁也没有再往下说,只是默默地继续整理。
箱子里的东西不多,几本笔记,一枚褪色的纪念章,还有一个小小的、布料已经磨损的钱包。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就在我以为箱子已经空了的时候,我的手指触到了箱底一层薄薄的硬物。
我把它抽出来,发现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纸。
纸张很厚实,因为折叠的时间太久,已经有了深深的烙印。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它,心脏没来由地开始加速跳动。
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
画得很粗糙,线条歪歪扭扭,显然不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
图上用铅笔画着山峦、河流,还有一些像是田埂和房屋的简单符号。
地图的终点,被一个红色的五角星重重地标记了出来。
五角星的旁边,用钢笔写着一行已经有些模糊的小字。
我凑近了仔细辨认,那行字是:“槐树村,村东头第三棵大槐树下。”
看到这行字,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藏宝图!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都什么年代了。
但转念一想,爷爷那代人经历过动荡,偷偷藏点金条或者积蓄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把地图拿给父亲看,把我的猜测小声地告诉了他。
父亲起初只是笑了笑,说我想象力太丰富。
可他拿着地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槐树村......我好像听你爷爷念叨过这个地方,很多年前了。”
这句话,像一粒石子投进了我心里,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如果这只是个玩笑,爷爷为什么会念叨这个地名?
那个箱子,那张合影,这张地图,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仿佛在指向爷爷一段我们全家人都一无所知的过去。
我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与其说我是为了那可能存在的“宝藏”,不如说我更想知道,那个沉默寡言了一辈子的爷爷,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这不仅仅是一张地图了,它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爷爷尘封往事的钥匙。
我看着地图上的红色五角星,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我得去这个地方看看。
不管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一个答案。
我把想法跟父母说了。
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反对,觉得我刚失去了爷爷,情绪不稳,不该一个人乱跑。
父亲却出奇地没有反对,他只是沉默地抽着烟,最后对我说:“去吧,就当是替你爷爷故地重游一次,散散心也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地方,不管发现了什么,都给我打个电话。”
我知道,父亲心里其实也充满了好奇。
就这样,带着一张来历不明的旧地图,我踏上了一段未知的旅程。
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那张黑白合影。
照片上,年轻的爷爷和那个陌生的姑娘依偎在一起,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突然有种感觉,这张地图的终点,或许藏着的,远比金钱要复杂得多。
但当时的我,还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个终点等待我的,将是一个足以颠覆我所有认知的真相。
我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个背包,带上了那张地图,订了一张前往那个陌生省份的火车票。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渐被无边的黑暗取代。
我靠在车窗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牛皮纸地图。
它的质感粗糙而温热,仿佛还带着爷爷当年的体温。
我在想,当年的爷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画下这张地图的?
是热恋中的甜蜜,还是对未来的期许?
那个照片上的姑娘,她又是谁?
为什么爷爷的余生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身影?
一个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让这趟旅程充满了悬念。
我甚至开始在脑海里勾勒槐树村的样子。
它应该是一个很偏僻、很落后的小山村吧?
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家里的亲戚从来没人提起过。
而那个标记着五角星的地方,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埋着一个装满金银的瓦罐?
还是一个早已废弃的地窖,藏着爷爷一生的积蓄?
中年人的想象力虽然不如少年时那般天马行空,但面对这种未知,还是免不了有些激动。
这就像平淡生活里的一剂调味品,让原本因为失去亲人而灰暗的心情,透进了一丝光亮。
这趟旅程,或许能让我重新认识一下我的爷爷。
那个在我印象里,总是坐在藤椅上,安安静静看报喝茶的老人。
他的过去,对我来说,一直是一片空白。
而现在,我正坐着火车,去填补那片空白。
02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火车终于抵达了地图上那个省份的省会城市。
走出火车站,一股湿热的空气迎面扑来,与我所生活的北方城市截然不同。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新奇。
但我没有心情欣赏风景,在车站旁的小旅馆住下后,我立刻拿出地图研究下一步的路线。
地图上只标了“槐树村”这个地名,却没有更具体的县市信息。
我打开手机地图,输入“槐树村”,结果跳出来几十个同名的村子,遍布全国各地。
这一下,我有点犯难了。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掉了。
我有些沮丧,难道这趟旅程就要这么无功而返了吗?
我重新拿出那个木箱子里的信件,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信封上的邮戳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非常模糊了。
我用手机的放大镜功能,一封一封地仔细辨认。
终于,在一封信的邮戳上,我看到了两个依稀可辨的字:“......阳县”。
我又立刻在手机地图上搜索这个省内所有带“阳”字的县。
筛选下来,有三个符合条件的县。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接下来,我又把这三个县的“槐树村”作为关键词,在网上进行搜索。
其中一个位于“安阳县”的槐树村,弹出了一条几年前的新闻。
新闻内容是关于当地政府保护古树名木的报道,其中就提到了“槐树村村东头有几棵百年老槐树”。
就是这里了!
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
我顿时觉得精神一振,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坐上了前往安阳县的长途汽车。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又在蜿蜒的省道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抵达了这个偏远的小县城。
县城不大,看起来有些陈旧,街上的行人不多,生活节奏很慢。
我找了个当地人打听去槐树村的路。
那人告诉我,槐树村是县里最偏远的山村之一,不通班车,只能在镇上租车过去,而且路非常不好走。
我没有犹豫,按照他指的方向,又转了一趟公交车到了镇上,花钱租了一辆当地跑“黑车”的面包车。
司机是个很健谈的中年人,听说我要去槐树村,很是惊讶。
“后生,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啥?那村里现在都没几个年轻人了,全是些老头老太太。”他一边娴熟地开着车,一边跟我搭话。
我没有说实话,只说去那里找一个远房亲戚。
车子驶出镇子,路况立刻变得糟糕起来。
水泥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车子颠簸得厉害,扬起漫天的灰尘。
道路两旁是连绵起伏的青山,风景倒是很原始,很优美。
我想,几十年前,年轻的爷爷是不是也曾走过同样的路,看到过同样的风景?
那个时候,没有汽车,他只能靠着双脚,一步一步地走进这片大山。
他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是作为知识青年,响应号召,满怀一腔热血?
还是被迫离开家乡,对前途感到迷茫和不安?
面包车在山路上又“哐当”了将近一个小时,司机指着前面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落说:“到了,前面就是槐树村。”
我付了车费,背着包下了车。
一股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气味涌入鼻腔。
村子很安静,只能听到几声犬吠和远处传来的鸡鸣。
放眼望去,村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墙、青瓦顶的老式建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坡上。
几个老人坐在村口的石碾上聊天,看到我这个陌生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我深吸一口气,攥着背包里的地图,朝村子走去。
我走到那几位老人面前,礼貌地开口询问:“大爷,跟您打听一下,村东头是不是有几棵大槐树?”
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老大爷,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慢悠悠地回答:“有啊,村东头的老槐树,比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年纪都大多了。”
他用手里的烟杆指了指村子东边的一个方向。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走到头就看到了。”
我道了谢,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顺着老人指的路往村东走去。
脚下是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因为常年潮湿,上面长了些青苔,走起来要格外小心。
路边的人家,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老人坐在门口择菜,动作缓慢而安详。
这里的时间,仿佛都流淌得比外面要慢一些。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我的视线豁然开朗。
在村子的尽头,一片开阔的平地上,果然矗立着几棵巨大无比的老槐树。
它们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枝干遒劲,盘根错节,充满了岁月的沧桑感。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这里了!地图上标记的地方!
我快步走了过去,激动地数着:“一棵,两棵,三棵......”
我站在了第三棵大槐树的下面。
这棵树格外粗壮,三四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我抬头望着它茂密的枝叶,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
我低下头,开始在树下仔细地寻找。
爷爷在地图上画的标记,就在这棵树下。
我围着树根转了好几圈,用脚踢开地上的落叶和石子。
这里除了泥土和草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难道是埋在地下了?
我放下背包,蹲下身,开始用手刨地上的泥土。
泥土很松软,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
我刨了半天,手指都磨得有些疼了,除了几块碎石和蚯蚓,什么都没有发现。
一股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
难道我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在这里刨土吗?
或许,这真的只是爷爷年轻时的一个玩笑?又或者,东西早就被别人取走了?
我有些不甘心,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环顾四周。
我想,会不会是爷爷记错了,是在旁边两棵树下?
我又跑到另外两棵树下找了一遍,结果同样是一无所获。
太阳渐渐偏西,山里的风吹在身上,带来一丝凉意。
我感到一阵疲惫和茫然。
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被一张莫名其妙的旧地图,骗到了这个穷乡僻壤。
正当我准备放弃,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间掠过了那第三棵槐树的旁边。
在距离大槐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
那房子看起来比村里其他的房子更加破旧,院墙是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上面稀稀拉拉地长着些杂草。
院子里的木门,原本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木头本来的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座房子吸引了。
我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拿出了那张地图。
我把地图摊平在地上,仔细地比对着周围的地形。
山丘的轮廓,河流的走向,都和地图上画得差不多。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红色的五角星上。
之前,我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五角星标记的是大槐树底下的某一个点。
可是现在,我换了个角度再看。
如果把这张简陋的地图看成一张平面示意图,那么村东头这几棵大槐树,更像是一个参照物,一个地标。
而那个红色的五角星,从它在地图上的位置和比例来看,标记的似乎......并不是树下。
它标记的,恰恰就是旁边那座土坯房的位置!
这个发现让我浑身一震,像有一道电流穿过了身体。
我的心跳瞬间开始失控地加速。
藏钱怎么会藏到别人家里去?
这不合常理!
难道说......这座房子,当年就是爷爷的?
不对,父亲说过,爷爷当完知青就回城了,没在农村置办过房产。
那......难道是爷爷和这户人家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或者,这里面藏着什么我完全无法想象的秘密?
无数个疑问像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让我既兴奋又紧张。
之前那种寻宝的激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忐忑和对未知的敬畏。
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秘密的门口。
那扇破旧的木门后面,一定藏着关于爷爷的,最重要的故事。
我站在这里,远远地望着那座沉默的老房子,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去打扰。
也不知道推开那扇门,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但最终,那份想要揭开真相的渴望,战胜了所有的迟疑。
03
我慢慢地朝着那座土坯房走去。
脚下的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自己咚咚直响的心跳上。
越是靠近,那座房子的破败和孤寂就越是明显。
院墙的缝隙里,探出几根顽强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整个院子,安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站在那扇紧闭的木门前,闻到了一股木头腐朽的气味。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了手。
我怀着紧张又忐忑的心情,走到那扇紧闭的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门。
“叩、叩、叩......”
敲门声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甚至惊起了远处树梢上的一只飞鸟。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里面的回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屋里没人?
或者,这只是一座早就被废弃的老房子?
我心里泛起一丝失落,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内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被拖得很长的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出来。
“谁呀?”
那声音听起来很微弱,带着一丝警惕和疑惑。
有人!
我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我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
“您好,我路过这里,想跟您打听点事。”
门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对方不会开门的时候,“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从里面缓缓地拉开了一道缝。
一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扶着门框。
紧接着,一张苍老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那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她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写满了故事。
她的眼睛有些浑浊,但此刻正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
“你找谁?”她再次开口问道,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
面对这样一位老人,我之前准备好的那些说辞,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我有些手足无措,情急之下,我从背包里拿出了那张改变了我行程的旧地图。
我把地图递到她面前,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奶奶,您好,我......我是在我爷爷的遗物里,发现了这张地图,地图上标记的地方,好像就是您这里......我就是想来看看,没有什么恶意。”
就在她看清地图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按下了暂停键。
她原本浑浊的眼神,瞬间迸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
那滴泪,像一颗滚烫的铁珠,也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傻地举着那张地图。
她没有理会我的局促,只是用那双颤抖的手,将木门完全推开。
“孩子,进来坐吧。”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我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悲伤和温柔。
我跟着她走进了那座低矮的土坯房。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和岁月混合的气息。
陈设异常简陋,一张老旧的木桌,几把掉了漆的椅子,还有一个靠墙的土炕。
但所有的一切,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指了指其中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转身,颤巍巍地走到一个旧式的炉子旁,从上面的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用一个带盖的搪瓷缸子装着,端到了我面前。
“山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我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说了声“谢谢奶奶”。
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手里的那张地图。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久到我能清晰地听到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他......他还好吗?”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又带着一丝胆怯,仿佛生怕听到一个不想听到的答案。
“他”?这个“他”毫无疑问指的是我的爷爷。
我喉咙一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残酷的问题。
看到我的犹豫,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像燃尽的炭火。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却没有再追问,只是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要是有法子,肯定早就回来了......”
她的目光转向了窗外那棵大槐树,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这张图,是他画的。”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
她开始讲述,声音很轻,语速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可我知道,那个故事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她的心里。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陈秀莲。
而那个时候,村里人都喊她“秀莲”,爷爷也一样。
几十年前,爷爷作为下乡的知识青年,被分配到了这个偏僻的槐树村。
那时的爷爷,和我照片上看到的一样,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戴着一副眼镜,浑身都透着一股城里人特有的书卷气。
而陈奶奶,是当时村里最爱笑、也最能干的姑娘。
他们的相遇,就像所有那个年代的故事一样,始于集体劳动。
爷爷不会干农活,常常笨手笨脚地磨破了手,秀莲姑娘心善,会偷偷地给他送自己做的布手套。
爷爷会读书,识字多,一到晚上,就会在油灯下教秀莲认字,给她讲外面世界的故事。
一个有文化,一个有灵气,两个年轻的心,就在这片贫瘠而淳朴的土地上,悄悄地靠近了。
这张地图,就是他们热恋时,爷爷半开玩笑画给她的。
爷爷指着地图上的红五星,对她说:“这颗星,就是你的家,也是我心里最珍贵的宝藏埋着的地方。以后不管我走到哪,只要看到这张图,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听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藏宝图,而是一封迟到了几十年的情书。
他们的爱情,在那个保守的年代里,是那么的纯粹和热烈。
他们一起在田埂上看过日落,一起在槐树下许下过对未来的期盼。
爷爷向她承诺,等他一有机会,就向组织申请,永远地留在这个村子,和她结婚,生一群像她一样爱笑的孩子。
秀莲也信了。
她以为,她的一辈子,就会和这个叫周建国的城里青年,一起在这片大山里度过。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知青返城的政策下来了,像一阵席卷全国的风,也吹进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爷爷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必须在第一批返城的名单里,立刻动身,不许耽搁。
分别来得猝不及及。
临走的前一晚,爷爷拉着她的手,在槐树下站了一夜。
他把这张亲手画的地图郑重地交到她手里,反复地对她说:“秀莲,你等我。等我回城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我一定回来娶你。你一定要等我!”
她哭着点头,把这句话,当成了一个用一生去践行的誓言。
可爷爷这一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信。
起初,他们还通过信件联系。
爷爷在信里诉说着对她的思念,和回城后遇到的种种不顺。
她不识多少字,就找村里的识字先生,一封一封地念给她听,她再口述,让先生帮忙回信。
可后来,信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有一天,她寄出去的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上面盖着一个红色的戳:查无此人。
从那天起,她就彻底失去了爷爷的消息。
村里的人都劝她,说那个城里知青肯定是在城里变了心,忘了她这个乡下姑娘了。
也有无数的媒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想给她介绍对象。
可她都拒绝了。
她说,她答应过建国,要等他。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
村里的姑娘们都嫁了人,又当了奶奶。
她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只有她,和村东头的这几棵老槐树一样,一直守在这里,守着那座老房子,守着一个看似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
她的头发,从乌黑变成了花白,再到如今的满头银霜。
她的腰杆,从挺直到佝偻。
唯一不变的,是那份深埋心底的等待。
故事讲完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陈奶奶的脸上,早已是泪痕交错。
而我,一个局外人,也早已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爷爷书房里那些尘封的旧物,到底承载了怎样一段沉重而滚烫的过往。
我也终于明白,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里时常带着一丝忧郁的爷爷,他的心里,一直藏着这样一个巨大的、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
04
我看着眼前这位因为悲伤而浑身颤抖的老人,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知道,我必须告诉她真相了。
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残忍的,但几十年的等待,她有权利知道一个最终的结局。
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一张,然后自己也擦了擦眼泪。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哽咽而变得有些嘶哑。
“陈奶奶......我......”
我艰难地开口:“我爷爷,他叫周建国。上个月,他因为突发心梗,已经......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完整。
说完,我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座老旧的挂钟,仍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许久许久,我才听到她发出一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压抑了太久的呜咽。
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呜咽。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坐在那里,佝偻着背,双肩剧烈地抖动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砸落在她那双粗糙的手背上。
那哭声里,没有抱怨,没有质问,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几十年的等待,几十年的期盼,几十年的幻想,在这一刻,被一个迟到的死讯,彻底击得粉碎。
她等了一辈子的人,原来,早就在另一个世界了。
她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一份跨越了一生的爱与等待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任由她的泪水,将那段被尘封的岁月,彻底浸透。
哭了很久,她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红肿着眼睛,对我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你,孩子......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
她站起身,走到那个土炕边,从炕头的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些东西。
她把东西放在桌上,一件一件地展开。
那是一沓信,信纸都已经泛黄变脆,和我从爷爷箱子里发现的那些,是同样地笔迹。
还有一张照片。
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张黑白合影。
她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眷恋。
“他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有苦衷的。”
她说,爷爷返城后不久,就从信里得知,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爷,被打成了“右派”,家里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爷爷在信里说,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连累到她。
所以他只能暂时断了联系,等风头过去,他一定会回来。
可没想到,这一等,就再也没有了回音。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不爱,不是遗忘,而是那个特殊的年代,造就了无数这样身不由己的悲剧。
我告诉陈奶奶,爷爷在世的最后几年,身体一直不好,记忆也开始衰退。
但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嘴里念叨着一些我们听不清的地名。
现在想来,他念叨的,应该就是“槐树村”吧。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最惦念的,或许依然是这个地方,以及在这里等了他一辈子的姑娘。
听到这里,陈奶奶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她的脸上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没忘......他就好。”
这五个字,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我在槐树村又待了一天。
第二天临走时,我把身上带的现金都留给了陈奶奶,还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郑重地交到她手里。
我告诉她,村里有可以接电话的小卖部,让她有任何事,都一定要打给我。
“陈奶奶,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孙子。我会经常来看您的。”
她拉着我的手,布满老茧的手掌,那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嘱托和感谢,都传递给我。
我告别了她,踏上了回家的路。
坐在返程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中百感交集。
这趟“寻宝”之旅,我没有找到一分钱的物质财富。
但我找到的,却是一个被时代洪流淹没的,关于我爷爷的,完整而炽热的灵魂。
我找到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和一个关于承诺与等待的、令人扼腕叹息的故事。
我重新认识了我的爷爷。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藤椅上喝茶看报的、模糊而平面的老人形象。
他是一个曾经热血、曾经深爱、曾经挣扎,最终将所有遗憾和思念都深埋心底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回到家后,我把在槐树村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的父母和奶奶。
全家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父亲红着眼圈,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奶奶擦着眼泪,拿出爷爷的遗像,抚摸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他心里藏着事,只是没想到......这么苦。”
我们谁也没有去指责爷爷的隐瞒,因为我们都明白,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里,他或许认为,沉默和放手,是他能给予那个姑娘,以及给予我们这个家庭,唯一的保护。
那张旧地图,我没有扔掉。
我把它和我从陈奶奶那里带回来的一张爷爷和她的合影复印件,一起放进了那个爷爷留下的木箱子里。
我决定,每年都抽出时间,去槐树村看望陈奶奶。
就像爷爷在地图上画下的那样,那个家,那个有着红色五角星的地方,也是我们家的一份牵挂。
那里埋藏的,不是金钱,而是一段不该被遗忘的岁月,和一份值得被永远铭记的深情。
来源:高冷铅笔11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