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这眼光怎么比我还瞎……若是你祖父还在,我看他们敢不敢如此合谋,欺辱我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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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陆白榆退婚时,我正绣着嫁衣上最后一处云纹。
听闻在大朝会上,意气风发的将军跪在圣上面前,神色决绝:
「臣不求封赏,只愿舍尽满身军功。」
「一半换与霍云琅解除婚约,一半换陛下赐婚臣与兰映。」
征战三载,战功卓著,所求竟不过是一纸退婚书。
指尖被刺出猩红,我垂眸望着,又不动声色抹掉。
随即起身入宫,求了一道圣旨——
婚期不变,夫君另择。
听说来朝的邻国质子,风雅清隽,生得极好的模样。
1
陆白榆在大朝会上退婚的消息刚传来,皇后的懿旨便到了。
我放下手里的嫁衣,随内侍入了坤宁殿。
皇后是我亲姑母,此时被陆白榆气得犯了头风。
待得太医施了针,她猛地起身,手撑着案几就要破口大骂。
我伸手挽住她的袖子,侧眸看了眼尚未退出殿门的太医,轻声劝慰:
「姑母,莫要气坏了身子。」
她抚着胸口坐下,仍是压不住心头火,忍不住低声骂了句:
「狗东西!」
也不知道骂的是谁。
太医?陆白榆?抑或是……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母仪天下这些年,她骨子里还是那个桀骜的霍家姑娘。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她红着眼睛看我,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嗔怒说:
「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这眼光怎么比我还瞎……若是你祖父还在,我看他们敢不敢如此合谋,欺辱我霍家!」
可惜,祖父不在了。
自从军神霍国公病逝,霍家风雨飘摇。
往昔霍家女儿是上京最显赫的贵女,个个被捧在手心里娇养大。
如今却做不得真性情。
姑母长叹一声,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片刻后又忍不住愤愤:
「对了,你可知那薛兰映是……」
2
可话未说完便停了。
殿外哗然一片,原是皇帝驾到。
九五之尊着玄色朝服而来,满是上位者的威严。
「云琅,此番苦了你。他陆白榆胆大包天,居然敢如此居功自傲!
「不过你放心,朕已卸了他的军职,赏三十廷杖,让他回去反省。」
在大朝会上闹出此等动静,只换了这些雷声大雨点小的责咎。
何意?
我垂眸,浅浅笑了笑,松开姑母瞬间握紧的手,行礼谢恩。
「……但是云琅,你要知道,他如今是上将军。」
我望着鞋尖。
如今,整个大雍谁不知道上将军陆白榆?
自从霍国公缠绵病榻,边军有将无帅。
大雍三个属国反了两个,只余下一个尚且中立的昭国。
那时,朝堂之上无人可用,边军帅位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无一人能稳住战局。
边境动乱,城池失守。
直到陆白榆接手边境军。
皇帝要用他,朝堂要靠他。
我轻轻颔首,平静道:「云琅明白。」
皇帝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满意:
「朕自小看着你们长大,白榆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朕能看出,他仍旧对你有情。只是你要知道,他是个男子,还是个有本事的男子。」
我顿了顿,而后才淡声应道:「自然。」
实在不愿听这些不中听的,我敛袖行礼告退。
在殿门处,我回身看了一眼姑母。
只见她看着眼前的帝王,眼底一片汹涌的冷肃。
3
我孤身走在宫廊上,初冬的风从廊柱间灌入,透骨生寒。
陆白榆的确是个帅才,这是昔日祖父曾断言过的。
如今见他如此本事,他老人家看着应当也欣慰。
只是。
这不是他把霍家,把我霍云琅的脸面踩在脚下的理由。
「霍小姐!霍小姐,您等等老奴!」
我回神,看见皇帝近侍迈着碎步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递给我一样东西。
玉坠青润。
与我颈间的,本是一对。
泽国盛产美玉,祖父当年一战破之,泽国君主俯首称臣,献上无数奇珍异宝。
祖父从中挑出最上乘的,琢成一双玉坠,赠予我与陆白榆,作为定情信物。
恍惚想到,陆白榆也曾与我一样,郑重地将这玉坠贴身佩戴。
我本以为这算是他对我们的承诺。
可谁家的承诺如此脆弱?
说退就退了。
「您莫要伤心,陆将军不过是年少气盛,一时赌气才还了这订婚之物。
「但陛下可尚未准允他退婚。」
我一怔。
只听公公接着说:
「陛下觉得,陆将军年少有为,您亦是名门之后,本是天作之合,又何苦闹成这样?
「再说了,世间又不是只有退婚了再成婚这一种法子。
「所以陛下散朝后敲打了陆将军,将军的意思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娶平妻,也未尝不可。您说呢?」
我蓦地抬眸,齿间轻颤,连带着声音有些发冷:
「……陆白榆亲口说的?」
公公笑而不答,躬身告退。
我垂眼看着掌中的玉坠。
好一个未尝不可。
4
风更凉了一些。
我站在湖边透气,看半空卷起细碎的雪。
我与陆白榆也算是青梅竹马。
陆家虽出寒门,但陆大人曾是祖父帐下的左前锋。
骁勇善战,颇受倚重,连连提拔。
几乎被祖父当成了亲儿子。
毕竟,他真正的亲儿子——
我的父亲,霍国公府世子,是个草包。
而陆白榆更是青出于蓝。
他熟读兵法,精通谋略,少年时便打过不少漂亮的胜仗,天生帅才。
性子也是颇受人喜欢。
祖父曾欣慰地对我说:「云琅,你爹不靠谱,但祖父靠谱!我给你配个绝好的儿郎!」
我还记得陆白榆第一次来霍国公府。
暮色将尽,少年披甲而立,眉目朗若刀刃,眼底藏着锋芒。
却对我笑得柔软。
叫人心口微颤。
我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看着它瞬间融化。
忍不住叹了口气。
祖父,您脸疼吗?
5
我思绪神游,却蓦然被人揽住了腰,狠狠往后一扯。
脊背撞上坚硬的胸膛,震得生疼。
抬眸,对上陆白榆那张挂着不悦的脸。
「霍云琅,你疯了?」
……我好端端的,没招谁惹谁,何疯之有?
他脸色愈发不耐,放开我的腰肢,语气冷硬:
「我本以为你多少也算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没想到也会这般惺惺作态。」
我微微一怔,随即环顾四周。
只见湖水幽深,石阶湿滑,不远处宫人窃窃私语。
心下了然——
陆白榆以为,我被退婚,要寻短见。
或者说。
陆白榆以为,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作势以死相逼,留住这婚约。
我几乎被气笑了。
「陆将军,听说你被赏了三十廷杖。该不是还有余下的军功,能把这也一起抵了?」
陆白榆听出了我的嘲讽,眉头拧得更深:
「我自知对不住你,愧对霍将军的栽培。所以,这三年的军功我不领受,廷杖自然也会受。」
「那敢情好。」
我垂下眼睑,后退半步,理着腰间被弄乱的络子流苏。
陆白榆静默片刻,语气稍缓:
「是你曾与我说,人生在世,为的就是一个潇洒恣意,凭心而动。」
我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
这移情别恋的责任,还能归咎到我头上?
他目光沉沉,话间带着某种自以为是的坦然:
「我遇到兰映,才真正知晓什么叫灵魂相伴,惺惺相惜。我们纵横沙场,护卫家国,策马横刀。这与在帝都的高门大户中,与一个被培养出来的世家女相伴截然不同。这才是我所求的一生。」
我慢条斯理地理好了流苏,随意抬眸:「谁不让你求了?」
6
陆白榆喉结微动,似是被我淡然的态度噎了一下。
但很快又继续说:
「霍将军病故前,我承诺过要照拂霍家。如今风云欲起,我不会看着霍国公府陷入困局。先前是我欠缺考量,莽撞行事。现下我愿听从陛下所言,娶兰映与你为平妻。」
「……你就不问问薛兰映?」
陆白榆神色里带了疼惜:
「兰映豁然,不在意名分,只求真情。她知道你是京城贵女,在军中时就常问霍家姐姐如何如何……怎会与你一般,计较甚深?」
原是在军中苟且的。
明目张胆地放肆。
怪不得姑母提及薛兰映时,如此愤愤。
陆白榆见我不语,看了看天色,转身便往刑司去。
「陆白榆。」
他步子一滞。
我抹掉心头不多的酸涩,神色平静,缓缓道:
「我霍云琅金尊玉贵地被养大,目中无人小肚鸡肠也不止一两日。我虽从不自称贵女,但也断然不愿意自降身价。
「她,明目张胆无视礼法规矩,自甘共夫之辱。
「你,冠冕堂皇罔顾伦理纲常,妄想齐人之福。
「平妻?你做什么美梦?」
我一把扯下颈间的坠子,并着陆白榆退回的那枚,反手扔进了湖里。
陆白榆脸色彻底变了。
「霍云琅!你以为霍家还是以前的霍家?!
「这可是陛下的意思。今日我挨了这三十廷杖,平妻之事就是板上钉钉!
「婚期不变,你准备出阁吧。」
浓云蔽空。
我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微挑。
「你试试?」
想把我霍云琅当成物件拿捏?
未免可笑。
7
我离宫回府,贴身侍女月鹭正焦急地等在门口,见我回来立马递上手炉。
「小姐,怎么样了?」
「准备笔墨。」
不想被人当物件,就不能逆来顺受。
但我话虽撂下,可也必须承认,霍家处境堪忧。
所以,陛下才能放任陆白榆践踏霍家的脸面。
让我认清现实。
等好戏看够了,又舍不得霍家尚持的资源和军中影响。
让我给陆白榆做平妻,名为恩赏,实则盘剥。
还有。
我从袖中拿出一张薄纸,放在火上焚了。
这是出宫时姑母差人送来的。
上头写着——
【帝欲将崇月下嫁昭国,稳定局势。】
崇月是姑母唯一的孩子,如今方才及笄。
她体弱惧寒,一到天寒便只能闭门温养。
而昭国,在大雍以北,常年落雪。
绝不能嫁。
如今是我与崇月的婚约,可长此以往呢?
我指节揉着眉心,心头冷意更甚。
霍家做了皇权案板上的鱼肉,所有人都将不得善终。
既然如此,那就……
我摩挲着指节暖了片刻,立即写了一封信,交由月鹭送出。
等她回来时,我正在廊下喝酒。
月鹭抱着府中最厚的一件大氅,满脸心疼地把我堆起来。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我看着天上的弦月,轻声思忖着自语:
「我在想……前半生过得顺风顺水的日子,我后半生还是要过的。」
而后便是五日等待。
第六日一早,我拿着从云州送来的东西,进宫面圣。
8
我无官无爵,原不该在上书房面圣。
但听说昭国送来延年益寿的珍品,陛下心情愉悦,内侍便直接带我来了。
刚到门口,就遇见了熟人。
陆白榆一身朝服,颀然而立。身边的女子明艳娇俏,与他贴得极近。
应是薛兰映。
看到我后,陆白榆泛白的脸上有些意外:
「你来做什么?」
我目不斜视,端着气度:
「陆将军身体不错,挨了三十廷杖,现在居然能言笑如常人。」
如我所料,只是走了个过场。
陛下好不容易归拢了这么一个人,应是宠着的。
陆白榆语气不善:
「这罚我受了,你也不必阴阳怪气。择日陛下会将赏赐送去霍家。」
送了赏赐,明了圣意,这婚事就改不得。
我冷笑一声,懒得多说。
陆白榆咬牙切齿:
「霍云琅,你最好……」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挽住了臂弯。
「榆哥,你莫要跟霍姐姐争吵。」
薛兰映看向我,双眸看似澄澈。
「霍姐姐,榆哥他也是关心姐姐,不想让姐姐出嫁时被人指点,也愿意为大朝会上的事承担后果。姐姐莫要怪罪榆哥。」
这话一出,陆白榆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他的手覆在薛兰映手背上,眸中尽是认可和感动之色。
郎情妾意,真是好一幅美景。
我轻啧了一声:
「薛副将,你管陆白榆就罢了。
「管我?你算什么?」
「霍云琅!」陆白榆脸色一沉,「对内,她日后也是我的妻。对外,她戍边卫国,便是常人也应当敬佩。兰映如此善意,你却对她恶言相向,这就是霍家家风?」
「榆哥,你千万不要这么说。霍姐姐她久居帝都高门,对我们有成见也是常事。日后大家在一个屋檐下,总有一天我能让她放下成见,你相信我好吗?」
目光委屈,语调却恰到好处地劝慰。
好一个拱火。
我垂眼端详着薛兰映的手。
状若粗糙,只微有薄茧。
「这倒真是我不对。薛副将统领边军骁骑营,持刀握枪屡立战功。现在整个帝都都知道,陆白榆上书为你请功加封,保不齐会成为大雍第二个女将军。
「我是该……敬佩的。」
「她会的。」陆白榆语气极冲,「你以为只有你霍家高门才能出将军吗?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
只是,薛兰映的视线稍微有些闪烁。
9
上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焚香,气息绵长醇厚。
我曾在祖父的库房中闻到过这味道,说是昭国特产,入药可安神,熏燃可延年。
皇帝半倚龙案,见我进殿,似笑非笑:
「倒是稀客。」
「见过陛下,云琅今日前来,有一物要呈于陛下。」
内侍奉上物件,他漫不经心地打开,霎时眸色一变。
「云州马场的印信?」
云州马场,大雍七成战马的供给地,霍家在边军的根基。
皇家多年未能染指,如今我亲手奉上。
他敛了敛神色,指腹轻敲印信,眸光晦暗不明。
「霍家当真愿意?」
我浅浅一笑,语调不疾不徐:
「于公,如今国事未平,霍家愿尽己之力,为国分忧。
「于私,侄女感念姑父的偏袒。您为了臣女的婚事,不惜责罚陆将军。如今坊间议论四起,说皇家独断,让一对功臣不成眷属,侄女实在惶恐。」
皇帝眉心微蹙,像是在掂量什么。
「如今,泽、梁不安,昭国未明。大雍可无霍云琅,但不能无忠臣。万望陛下莫要再偏袒云琅。若是因此与忠臣离心,云琅便是千古罪人。」
他盯着我,片刻后缓缓笑开:
「好一个霍云琅。可如今朕要说,是陆白榆愿意继续这桩婚事呢?」
我俯身叩首:
「昔日外祖父教诲,霍家子弟,受君恩泽,亦当尽忠。我的婚事,不是儿女私情,而是家国大义。陆将军纵然全了云琅的面子,但这婚事又有什么意义?」
「什么叫有意义?」
我抬眸,目光沉静如水:
「如今边军需要时间休整,昭国或是唯一变数。昭国国君有一胞弟楚酌风,如今在我朝为质。陛下可还记得?」
皇帝眸色一深。
昭国国君只有这么一个胞弟,如今属国皆反,唯独昭国不反,为的就是保全他。
昔年外祖父点明让他入大雍,如今正该派上用场。
「臣女愿与昭国质子成婚,结永世之好。减少祸乱,以安万民。」
殿内沉寂了不知多久,皇帝忽然笑了。
「婚期定在何时?」
「元月初六。」
这日子,我熟。
10
元月初六是我与陆白榆的婚期。
只是原本在三年前。
被陆白榆一年年在外征战,拖了又拖。
起初,他只需震慑蠢蠢欲动的泽国后,就可班师回朝。
但他陈情上书,希望继续留在边军。
朝野上下无不称颂,夸他以家国为重,不计私情。
我也曾这样觉得。
虽然我清楚,他有私心。
想挣够了军功彻底出头。
想尽可能地掌控军权。
这都无妨。
我怕陆白榆在边境过得辛苦,年年上下打点。
吃穿用度,军马粮草,官场人情。
但凡我能做到的,都不在话下。
也任凭他借着霍家的势,逐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
在此事上,我与姑姑想法一致——
大雍也是我们的家国。
既然霍家无力再守,那就让能守住的人去守。
可我还是低估了这种有本事的男子。
保家卫国,风花雪月。
两不耽误。
佩服。
11
出宫前,我转道去了趟凝晖殿,崇月的寝宫。
姑母消息灵通,竟比我先到一步。
她气得直戳我额心,怒不可遏:「让你想法子,可不是让你把自己搭进去!」
崇月软软地抱住我。
「母后,您就不该让姐姐知道此事,女儿自己有法子解决……可无论怎么说,您就算是气死自己,如今这事也已经板上钉钉了。」
姑母气结。
「但是母后,姐姐今日这般,已经是最好的筹谋。」崇月蹭了蹭我,心疼又无奈,「昔日父皇忌惮霍家,于是设计您,夺您军权,让您为后,从此再也上不得战场。让陆白榆娶姐姐为平妻,亦是想要进一步夺权。便都是用婚姻之事为女子建成牢笼。只要姐姐一日不嫁,那他便会以赐婚为名,给姐姐添出事端,成为他手中的筹码。」
我垂眸,看着怀里这个年仅及笄的小姑娘。
她语气平静,却把皇帝的算计剖析得一丝不差。
「昭国质子身份微妙,又是个单薄的文生,姐姐定然吃不了亏。就算是有些什么别的……」崇月冲我眨眨眼,语气轻快,「那避世的昭国质子,可是天人之姿,姐姐不亏的。」
姑母闻言,直接揪住她耳朵:「他避世不出,你怎么知道人家天人之姿?!」
我忍不住笑出声,抬眸看向房梁。
黑衣少年静静蹲在那里,脸色淡淡。
是时候了。
我冲他点头,他微微颔首,轻盈跃下,单膝跪地。
我轻声道:「崇月,如今时局变幻,让元铮去云州吧。」
崇月骤然落寞,眼眶透着一抹红。她背过身去,声音低低:
「听姐姐的。
「那你早去早回,别死在那边了……」
入夜,一人一骑纵马出城,直奔云州而去。
以陛下的心性,自然也不想陆白榆成为第二个霍国公。
那我们就为他埋一把分权的刀。
12
上京城的消息传得快。
我刚从凝晖殿出来,就被陆白榆拦在了宫门口。
他几乎咬牙切齿,声音沉得可怕:
「霍云琅,你疯了?!」
我偏头看着他,心想自己在他心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以至于三番四次觉得我疯了。
「你与我闹脾气,便要如此吗?你怎么能用婚姻当儿戏?!」
「……与你就不是儿戏?」
陆白榆脸色骤变,像是被人狠狠掴了一巴掌。
倒是薛兰映,在一旁柔柔地挽住他:
「榆哥,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与霍姐姐闹得如此不合,我……」
「你可以了。」我打断她,「你们两个倒真是天生一对,他既想要心上人,又想要借我蚕食霍家在军中的影响。你既想要诋毁我,又想立个豁达贤良的人设。如今大家一拍两散,都省一省。」
虽说马场给出去有些心疼,但了却一桩烂事,也值得。
薛兰映脸色发白,眼圈微红,似是受了极大的羞辱,掩面而去。
陆白榆怔了一瞬,终究还是追了上去。
没走多远,突然脚下一踉跄,居然狼狈地栽倒在地。
似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
他急着去追薛兰映,未多停留。
等人走后,我缓步过去一瞧——
路边的泥土里落了一颗不惹眼的墨色珠子。
材质不明。
凑近看,里头流光溢彩的金丝很是稀罕,透着熟悉的焚香之气。
我想了想,转身看向不远处的亭台。
无人在此。
但阶后落雪微塌,分明是有人来过。
倒是有趣。
13
等我回到霍国公府,一眼便见门口一人锦衣华服,拄着长枪,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我一愣。
「父亲,您不是在江州垂钓吗?怎么回来了?看您这模样……被人欺负了?」
江州极远,武将快马加鞭都得走个五六日,更何况我父亲是个不精武学、爱好享乐的纨绔。
「呸,我怎么可能被人欺负!但是我要是再不回来,我女儿就要被人欺负死了!」
他吃力地握着枪,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别拦我,我要进宫去问陛下要个说法,让他治陆白榆的罪!他陆白榆可以舍军功,我霍言也能舍了这世袭功勋,大不了还有这条命!」
「……」
我虽觉得他荒唐,但心里还是感动的。
虽说作为祖父的儿子、霍家军的少帅、霍国公府的世子,他实在不太靠谱。
可作为父亲,抑或作为夫君。
他还不错。
好不容易安抚住他,我们父女二人坐在院中小酌。
他低头看着脚边的枪,神色难得有些伤怀:
「你说,若是我像你姑母一般,打小好好练武做个将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我点了点头,「或许您都活不到我出生的那天。」
「……」
军权太盛,皇权便会忌惮。
所以,皇权不允许边军成为霍家军,皇权也不允许霍家再出什么天纵奇才的将军。
我饮尽杯中酒,宽慰他说:
「您倒是也无须思虑那么多。但凡您有半点天赋,祖父都不会让您放任自流。您如今拿枪都费劲,就别妄想了,安心垂钓吧。」
「……」
「对了,先别回江州。元月初六,女儿还是要出嫁的,您得露个面。」
「什么?!」
14
隔天,陛下正式下旨赐婚。
昭国也出人意料地配合,没有半点异议。
只是我与楚酌风,自始至终都没见过。
明眼人都知道,这桩婚事不过是一场两国之间的政治交涉。
至于陆白榆和薛兰映,皇帝倒并未急着赐婚。
送去陆家的圣旨里,赏了陆白榆真金白银,各种恩典,刚好抵了一半的军功。
说来也有件趣事。
自大朝会后,薛兰映一夜之间名满京城。
陆白榆以军功为她退霍家婚事,究竟是什么绝世女子,能让上将军如此痴狂?
想结交的,想看热闹的,皆尽有之。
年末,兵部宁夫人办了个吟雪宴,特地请了她。
知道她出身军中,与闺阁女子不同,怕她觉得无聊,便寻了些边军兵器一起品鉴。
摆明了是在给她递梯子。
但结果。
「小姐,你知道她有多蠢吗?」月鹭笑得前仰后合,「她出身边军,居然连大多兵器都说不清楚。眼见着面子挂不住,就委屈暗示是宁夫人刁难她。说自己出身寒微,不如这些高门女子长袖善舞,爱做人情,可胜在真诚……宁夫人脸都绿了。」
月鹭又凑近我耳畔:
「我还听说,有人因此私下去查了薛兰映。说她连军功可能都是掺水的,就是因得勾上了陆白榆,这才……」
我不动声色。
上次云州来信,元铮似乎也发现了一些异常。
若是真的……
那陆白榆才是疯了。
15
总归,我安心在府中待嫁。
一切风平浪静。
初四那天,我爹面色不善,问他怎么了也不说。
后来月鹭悄声告诉我,陆白榆来过。
是被我爹拎着刀轰出去的。
我只当个笑话听,手上认真地理着嫁衣。
上头染血的云纹被新的针脚遮住,了无踪迹。
元月初六,诸事皆宜。
我如期出嫁。
16
说是出嫁,实际就是换到隔壁的院子。
这院子不是陛下赏的,而是昭国国君买下来,送给胞弟娶妻的贺礼。
只是楚酌风现下跟入赘没什么两样,所以婚宴照旧在霍国公府办,热闹非凡。
我父亲别的不行,交际是一把好手。
体面。
月鹭告诉我,陆家没有来。
她虽愤愤,但我觉得倒好。要不然我还得去还礼,闹心。
因得今日喜事,崇月也被准允出了宫,与几位相熟的姊妹一道,邀我在东暖阁喝酒。
我在婚典后寻了个空屋子,自顾自掀了盖头,褪去繁冗装扮,一直被缠到月上中宵才回来。
见新房里灯火摇曳,能看到人影,寻思着去跟楚酌风正式打个招呼。
可刚进了院子,就被人捉住了手腕。
我眉头一蹙,反手寸劲一带,旋身挣脱,后退到门前。
夜色下,陆白榆站在那里,满身酒气,比我更甚。
「陆将军为何在此?」
他眼神发红,声音嘶哑:
「霍云琅,你为何不愿意嫁给我?!
「你不是很在意我吗?你愿意陪着我,与我说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受伤时,你为我寻各种名药。我初入行伍时,你帮我打点,让我这一路都走得顺遂。
「你还说喜欢我的模样,你明明是在意我的啊……你若是后悔了,我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反正我还有军功……」
我笑了:「可是,你那一半军功,是求娶薛兰映,让她成名留青史的女将军的啊。」
陆白榆顿时怔住了。
我垂眸思忖,而后抬眼看着他:
「听清楚,这话我只说一回。
「陆白榆,我或许是在意过你,可我霍云琅的感情很珍贵。如果你要轻视它,要践踏它,它就会直接消失。
「若是你只需要一个人的在意,薛兰映不也在意你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灵魂相伴,惺惺相惜。与我们这种指婚的婚约不同,那是你的真心。
「对了,至于好看……你应该也听说过,昭国皇室出美人。我这个夫君可是矜贵非常,风雅清隽,天人之姿。
「还有……清醒一点,在军中不要忘了你的本心。」
陆白榆看着有些难受。
他试图更进一步抓住我,可我身后的门倏然打开了。
一道气息带着暖意,有人环住了我的腰,将我直接带入门内。
「今日云琅与我大喜,阁下从何处来,便往何处去,送客。」
17
挺好,很会帮人解围。
淡淡的檀香气染在朱红的衣襟上。
我本想与他正经打个招呼,却在低头间,瞥见他腰间坠着的琉璃瓶。
瓶中尽是墨黑珠子,泛着金丝浮光。
眸色微沉,我从袖中抽出软鞭,瞬间困住他,压于外间软榻。
楚酌风不急不缓,任凭我制住,声音温润极了:
「夫人的喜好倒是非同寻常。」
我收紧鞭子,眯眼看他:
「殿下不是个不谙世事的文人吗?会武这件事,怎么没有提前与人说呢?」
那日,我捡到的墨色珠子,与他瓶中之物一模一样。
能用珠子做暗器,将陆白榆远远撂个狗啃泥,这本事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雕虫小技罢了,只是听闻有人要阻我姻缘,小惩大诫。」
跳动的烛火下,我看清了楚酌风的脸。
一时有些失言。
昭国出美人,世人诚不欺我。
楚酌风唇角微弯:
「夫人莫要生气,日后夫人想知道什么,我便与你说什么,可好?」
我想了想,松开了手中的鞭子。
昭国的质子会武,不会武,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困在囚笼里,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对了,」楚酌风半撑起身子,双眸含情,「矜贵非常,风雅清隽,天人之姿……多谢谬赞。」
我耳根泛起些灼热。
垂头从腰间荷包中翻出那颗珠子,拈在指尖递还给他。
楚酌风偏头看了我一眼,忽而轻笑,灿若春华。
下一瞬,他垂首,含住珠子,微微挑眉,含糊出声:
「手麻了,唐突夫人。」
唐突二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18
自成婚那日闹得不痛快后,陆白榆便再未找过我。
刚过二月,梁国变得不安分,陛下便又让他去了边疆。
薛兰映本想找由头留下,可圣命难违,也去了。
两人兵分两路,陆白榆长驱直入梁国,薛兰映则驻守大雍边境。
可谁知,梁国竟伙同泽国突袭。
薛兰映应对混乱,措手不及,被挫之后居然弃城而逃。
若非云州押送军马的兵马官恰好赶到,临危受命率兵御敌,漂亮地打了个胜仗,怕是要酿成大祸。
经此一役,刚稳定不久的军中势力发生了改变。
将领临阵脱逃,乃是奇耻大辱,陛下勃然大怒,派暗卫追捕。
可薛兰映早已潜逃。
只是,终究还是没能逃掉。
楚酌风随手挥了挥密信,语气慵懒:
「皇兄说了,谁家的渣滓谁处理,已经差人遣送回来。」
我放下手里的笔,抬眸望着他清俊的眉眼,语带调侃:
「怎的,国君就没有趁机提什么要求?比如把二殿下换回去?」
楚酌风伸过手来,如玉的手指缠着我的发丝,漫不经心。
「我可是矜贵得很,一个薛兰映可是换不回去。
「况且,我如今已经入赘了你霍家,妻主让我回去,我才敢回去呀。」
……呀你个头。
19
的确如楚酌风所言,薛兰映被遣送回京。
陛下命暗卫秘审,待陆白榆回朝前,先斩了她。
一个稍有些武艺的寻常女子,不过是讨人喜欢了一些,好看了一些。
便有那么些蠢货愿意捧高,分她一些军功。
一层一层往上,直到攀附上了陆白榆。
一个最大的蠢货。
而在她晋升的这条路上,不乏为了她而死,或者被她坑害死的将士。
至于陆白榆,沉迷于温香软玉,知己深情。
便也无形中愿意多与她一些伸手可得的功绩。
若是这次,没有梁国和泽国的突袭。
想必薛兰映也会如以前一样,分得一个后方守城有功之Ţùₗ名。
话说回来。
就算是陆白榆察觉到了什么,想来他也不会放在心里。
毕竟,他可是拯救大雍于危难的上将军。
如何不能为一个可怜的寒门女子搏一个虚名?
祖父曾说,陆白榆身上的莽劲儿,是将才难得的锋锐。
可父亲却撇嘴,道这不是锐气,而是愚昧,是自负,是既伤己也伤人的刀刃。
另外,陛下毫不犹豫处置薛兰映的原因还有一条——
他看到了元铮。
这朝堂上,又升起了一颗毫无背景的,忠诚又有才能的新贵。
20
等陆白榆带着攻占梁国十城的军功回朝,已经是三个月后。
本以为他要闹出什么动静来,可什么都没有。
他不闹,功过相抵,仍是上将军。
时光辗转到了八月,宫中办了一场赏秋会。
我带着楚酌风入了宫宴。
他着一袭烟青色长袍,宽袖曳地,行止间风姿潇洒,宛如闲云入画。
极好的眉眼带着几分与世无争的散漫,随手执着一杯清酒,指节修长。
席间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旁人是频频,可陆白榆的视线,几乎定在了我们这里。
他比先前憔悴了不少,侧脸还落了一道伤。
双眸泛红,透着暗涌的情绪。
楚酌风突然凑近说:「夫人,葡萄。」
我正剥着一颗,顺手递至他唇侧,谁知他张口含住,竟不轻不重地咬到了我的指尖。
我微微一滞,正要抽手,他却偏头轻笑,意味不明地舔了舔唇角。
我抬手捶了他一拳,让他收敛些。
余光一瞥,却见对面的陆白榆,眸色猩红,骨节泛白。
楚酌风懒得遮掩,随手执起琉璃杯,漫不经心地朝他晃了晃,浅浅扬盏。
陆白榆眼底情绪翻涌得骇人,几乎要失了态。
夺门而出。
21
陆白榆还没回来,宫宴就提前散了。
原因无他,皇帝倦意沉沉,连支撑着听完最后一支曲子的兴致都没有。
才大半年不见,他就苍老了不少,眉宇间隐隐透着病态的灰白。
听说,连昭国进贡的补药,如今也是翻了倍地烧,日夜不断。
再看坐在他身旁的姑母,雍容华贵,气色极好。
我们对视一眼,她不动声色地颔首。
离开前,姑母有话要与楚酌风说。
我立在殿外,凭栏远眺,迎着夜风。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
不是楚酌风。
我回身,只见陆白榆浑身湿透,站在月色里。
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连鞋也丢了一只,狼狈极了。
他喉间滚动,声音沙哑:「云琅……」
他抬起手,掌心静静地躺着两颗莹润的玉坠——
那是我曾亲手扔进湖里的信物。
「我把它们找回来了。
「我后悔了……你回来吧。」
若是以前,我或许还会觉得可笑。
可现在,连半个字都懒得说。
恰逢此时,栏杆下传来温润的唤声。
我探头望去,正对上楚酌风那双染着清辉的眸子。
他张开双手,微微扬起眉梢。
我福至心灵,瞬间笑开了,毫不迟疑地从高台上翻身跃下,落入了一团带着淡淡檀香的温暖。
他抱着我往宫外而去。
身后夜色如墨。
若我去往星辰璀璨之处, 何必再回头?
22
又过一年, 皇帝开始缠绵病榻。
请遍了名医也束手无策。
熬到了隆冬, 五感皆失, 带着恨意撒手人寰。
姑母支走了崇月, 留下了我。
在药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宫室里, 她沉默着, 笑着,最终泪流满面。
昔日帝后有过短暂的温情, 便尽是尔虞我诈。
当一切都被权势裹挟, 便注定有人会死Ťų⁺。
皇帝子嗣缘迟, 没想到自己壮年崩殂,几个宠妃的儿子尚是少年。
于是,女帝即位, 年号永安。
崇月登基的第一天,便复了姑母平西将军的军职。
此后, 天地之间无樊笼。
霍家无忧。
23
我最后一次见陆白榆,是永安三年。
在狱中。
原本平西将军霍青霜与飞鸿将军元铮联手, 彻底收服了梁国和泽国。
并与昭国国君边境和谈, 定下了互不侵犯的盟约。
可昭国接二殿下回国的车驾,却被陆白榆私自率兵围追堵截, 楚酌风重伤。
若非接应及时, 他怕是要殒命。
我想杀了他。
但我站在陆白榆面前。
觉得脏。
还是让崇月来吧。
陆白榆猛然抬头看着我, 声音喑哑:「云琅,我是想去找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
我冷笑着说:
「陆白榆, 别骗自己了。我记得,祖父说起你的时候, 话里话外尽是褒奖。你是英豪,是帅才,甚至可做一方枭雄。可他唯独说过一句, 你野心太过。你不想为君,但想做万人之上。所以你要重新挑起战火, 才能有用武之地,对吗?」
陆白榆脸色灰白,过了半晌,最终惨然一笑:
「云琅……到最后,还是你最懂我。」
我转身离开。
等我刚到刑部门口, 便听见月鹭非常刻意的几声咳嗽。
而后一个月白的人影飞快地躺回到了马车里。
我怔了怔,而后狠狠地瞪了月鹭一眼。
掀开车帘坐进去, 吩咐车夫说:「先去京外报恩寺,再去云缎庄。」
楚酌风微睁着眼, 颤颤巍巍开口:「咳……不是去……去医馆吗?」
我侧眸睨他一眼, 唇角一勾,慢悠悠道:
「赶巧遇到了明太医也来探监, 他老人家说你伤得太重, 没救了。不如先去京外报恩寺把你埋了,我还有时间去云缎庄做几身新寡的衣裳。」
楚酌风脸一白,而后撑着坐起身来。
凑近了几分,眼角微弯, 语气带了些讨好:
「我还能活。」
「我看未必。」
……
车马缓行,碾过青石幽巷,檐上流云散作天光朗朗。
完.
来源:美美佳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