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 “缓存”：顾文璟的棱角

摘要：艺术家顾文璟个展“缓存”于作者画廊展出，呈现其近年创作的绘画与摄影系列作品。顾文璟将个人视角的历史性与客观性巧妙融合，在日常之物中营建一段或虚或实的怀旧时空，并在其中探讨自己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来源于其生命经验，在一次次观照反思中自然浮现，呈现出块茎状的相关性

艺术家顾文璟个展“缓存”于作者画廊展出，呈现其近年创作的绘画与摄影系列作品。顾文璟将个人视角的历史性与客观性巧妙融合，在日常之物中营建一段或虚或实的怀旧时空，并在其中探讨自己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来源于其生命经验，在一次次观照反思中自然浮现，呈现出块茎状的相关性：既有对已成惯例的社会规范与价值叙事迂回而深刻的质疑，又有对个人记忆与集体叙事之间流动关系的持续探索，更贯穿着对观看方式的自主反思。

顾文璟个展“缓存”

作者画廊

2025

隐匿的价值批判

个展“缓存”中的一批2025年新作品，体现了顾文璟对已成惯例、知识和规范的单一价值叙事的质疑。她提出问题，但不发起尖锐的挑战；强烈，但不强势。对政治历史批判性的观念，在绘画的形式语言中谨慎地自持，在富有意味的视觉元素中遮蔽地显现。

《餐桌礼仪》通过高对比度色彩、鲜红色背景及强烈的光影对比，营造出浓厚的剧场式氛围，使得整个场景宛如一场舞台剧。画面中下部，雪白的缎面桌布覆盖整个不大的圆桌表面，并沿边缘下垂，盈余的部分在桌面的一角充满褶皱地堆积——褶子作为一种冗余，是不实用的、不合时宜的存在。锃亮厚重的餐刀，两两为一组，交叉放置在桌面，平等地压在褶皱的或平整的织物之上，带有一种否定的姿态；它们似乎是强制力的某种表征，却仍是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不可避免地被遮蔽、掩埋在波浪般的褶子之中。

餐桌礼仪 Table manners 90cm x 70cm 布面丙烯 2025

如果说“餐桌礼仪”是一种社会关系中的行为规范，是主体间基于观念共识的表演，那么作品通过画面的布设和形式要素，将其中的荒诞感提炼出来，并透露出不稳定的因素：堆积的褶皱既充分显示了缎面桌布本身的装饰性和冗余性，又象征了不可抹平的差异性，在显化自身特质与顺应外在功能和秩序之间，寻找着合适的距离；餐刀同时作为用餐工具与礼仪器物，虽代表着特殊场景下的规约，但并不是绝对的戒律，而是具体场景中的存在，需与复杂的现实相共处、妥协。这是一个共谋的舞台，映射了个体存在与社会规约之间的复杂关系，也触及了文化如何通过一种必要的、看似“冗余”的礼仪得以运作的潜在逻辑。

类似的冷峻洞察也见于《加冕日》《指挥家》等作品。《加冕日》以一种略微仰视的视角，斜望一尊古朴而隆重的暗金色皇冠——它已不再被佩戴，不再面向众人彰显荣耀，而只是高悬于半空，在紧贴的墙面上投下孤影。它化为一个空洞的能指，其内部黑洞般敞开，昭示了它的时代的失落，却也无声地向外凝视着。《指挥家》使人联想到正义女神西弥斯，只是她手中已无天平和宝剑，她也不再踩着厚厚的法典，而是踩着成摞的金币。她和金币一样地通体闪闪发光、散发着迷离的光晕，也一样地残缺而变形。女神的神性被消解在拜物的世界里，她摆弄着传说中的经典姿态，却难以自保；神圣的启喻已经失效。

加冕日 Coronation day 90cm x 70cm 布面丙烯 2025

绵延的视觉考古

除了对历史文化、价值观念维度的批判性思考，顾文璟的新作延续了此前对私密的个人叙事与集体记忆之间关系的关注，并以绘画与装置等多媒介方式对其进行提取、转译与重构。

《雪-3》似乎是一幕纯粹主观的视觉印象，但有着连接观者普遍感受的潜力。如果将视线范围与画作的边界重合，将沁入一片神秘而幽微的心理空间：在这里，边界消融，雪平等地落在大地上，覆盖一切；视觉经验藉由潜意识深处的共同记忆，融会于一片未尽的朦胧之中。装置作品《人造雪与当代生活》则以更加实体化的形式，为绘画提供了一则注脚：蓝色胶片的碎片散落在“雪堆”中，其间依稀可辨女王的侧影、街景与其他模糊的场景片段。它们既指向某种关于现代社会的共同的文化符号和叙事方式，也暗示着记忆在媒介之间的流动与重构，仿佛一场记忆与实存、私人感受与普遍经验之间的游移。

《雪-3》（右）

展览现场

《人造雪与当代生活》（右下）

展览现场

《三种修复的方法》引入了圆明园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历史图像现场。圆明园作为历史记忆、民族情感与文化创伤的承载者，其意涵被浓缩于高度符号化的视觉图像之中；它虽然是实存的废墟，但其意义却并非自在之物，而来自于环绕其周、不断增殖的故事与阐释——那是我们的目光必须穿过的一层滤镜。顾文璟假借修复之名，实则对该图像表象进行深度聚焦与剥削：她放大建筑雕饰的局部，直至其失焦为布满画面的不均匀色块；夸大摄影中残留的噪点，直至其延伸成无文本内容的纯粹噪音。正如断壁残垣之下的草地在画面中不断蔓延、以卷轴的样貌拖曳至地面，她以此视觉策略，揭示出历史图像、记忆机制与集体想象之间的裂隙。正是在这种断裂之处，某种重新接壤的可能——一种对记忆生产与历史叙事的批判性重构——也正在悄然发生。

“三种修复的方法”系列

展览现场

自觉的观看维度

对绘画与图像关系的兴趣、视觉与记忆可信度的怀疑，自然地引向了对摄影媒介和观看机制的研究。“幽灵之眼”、反向的凝视、内在的观照……顾文璟将不同的“观看”作为了一种内在的方法。

在摄影作品《北京哥特》《月》中，影像仍保留了它在沦为复制品之前所具有的灵韵。它如同一只“幽灵之眼”，抽离了情感、意图与人为的选择性注意，仿佛一个幽灵般的、客观见证者的曾经在场：它漫游于北京的街头、潜回儿时的故居，捕捉那些无名的微光；它是疏离的，也是凝神的，镜头对准之时，便悄然唤醒了潜伏于记忆暗层与时间褶皱之中的浓重愁绪。

月 Moon 收藏级艺术微喷 130cm x 126cm

当表达需要更大的主观性与自由度时，顾文璟便转向绘画，因为绘画是从无到有构建意象的过程，承载着更强的精神强度与作者意志。这也是为何“Gazing”系列虽在构图上酷似自拍，却依然选择绘画作为媒介——艺术家意图实现一种反向的凝视，让画面凝视观众，而非观众凝视画面。正如她所说：“我不希望我的自画像和别人的一样是被观看、被凝视的，我希望它没有被凝视的空间，反而会逼你，它是直逼观众的。”因此她有意模糊自己的面部形象，削弱可被辨识的身份特征，瓦解传统肖像中的观看权力，迫使观者从观看者转变为被质问的对象。

“Gazing”系列

展览现场

靠近展厅入口处的《Solitude IV》像是一幅关于心理状态的内在观照，与更具对抗性的“Gazing”系列相比，它或许才更接近一幅真正的自画像——不诉诸视觉的再现，而转向情绪的沉降与精神的自省。画面上边缘的暗角、晕染般的光影，使画面笼罩在静谧的氛围中，一段无名的时空的切片。主体部分是花瓶和花，但是花束的上半部分被截出画框——画面的重点并不是作为对象的静物，而在于静物自身的所思所感。画面上半部分，叶片蜿蜒似蛇，形状奇特而柔和，然而其根部，锋芒内敛，呈现出鲜明的棱角。水瓶内与桌面上相似的放射状的光芒，暗示了它并非自恋式的自我指涉，而是与周围世界持续交织、彼此映照。

solitudeIV 布面丙烯 100cm x 80cm 2025

顾文璟对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关系保持着清醒的自主认知，她并未将诸多话语理论和现成的价值标签纳入自己的创作体系，而是自觉地限定着自身世界展开的幅度。这并非缺乏野心——她的画作中，对历史现实的质疑甚至轻微的嘲讽，和那射向观众的凝视，并非直白的宣告和表态，却构建了一种强烈的立场和方法；并且，她还在不断生长和变化着，探索新的兴趣方向，拓展自身与世界的感知纽带。

顾文璟的作品，外显冷峻，内里浓烈；形表明厉，神质融合；它们因审慎的距离而轮廓清晰，亦因情感的切近而含混多义。本次展览以“缓存”为题，恰如她将主体经验在物象中纯化并储存，使文化与记忆的思想切片在视觉形式中停留。它们可能被清算，也可能被庆祝，却在“缓存”的状态中，始终葆有重新打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