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六岁的童养媳林月娘跪在祠堂中央,单薄的青色粗布衣裳已经被藤条抽得不像样子,露出背上一道道交错的血痕,在她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万历二十三年梅雨季节,青石镇赵家大院,雨密集地下着。
十六岁的童养媳林月娘跪在祠堂中央,单薄的青色粗布衣裳已经被藤条抽得不像样子,露出背上一道道交错的血痕,在她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说!把小姐的银簪藏哪儿了?"养母赵氏又挥下了藤条,"啪"的一声,在月娘肩上又添了一道新伤。
月娘咬破的嘴唇颤抖着:"娘……儿媳真的没拿……"
"还敢狡辩!"赵氏一把揪住月娘的头发,强迫她仰起脸,"今早只有你进过小姐闺房!"
月娘隔着雨帘,看见赵小姐赵玉娇站在祠堂门口,那支"丢失"的凤头银簪分明就插在她的鬓间。
"玉娇,你……"月娘刚开口,赵氏又是一记耳光扇来。
"放肆!小姐的名讳也是你叫的?"赵氏转头对女儿使了个眼色,"玉娇,回房去,别脏了眼睛。"
赵玉娇装模作样地抹眼泪:"娘,那簪子是爹从杭州带回来的,珍贵得很……"她临走时得意地朝月娘翘了翘嘴角。
院里的雨越下越大,天井积水已经没过脚踝。赵家少爷赵文瑞撑着油纸伞匆匆赶来,看到月娘的惨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娘,不过就是一支簪子嘛,何必……"
"闭嘴!"赵氏厉声打断儿子,"这贱蹄子吃我赵家的饭,穿我赵家的衣,竟敢偷主家的东西!今日不打死她,明日就敢偷金偷银!"
文瑞二十出头,生得斯文白净。他为难地看着月娘——这个八岁就被买来给他当童养媳的姑娘。按理说去年就该圆房,却因他赴考耽搁了。此刻月娘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露出少女初长成的身材,让他不敢直视。
"我去找爹回来。"文瑞低声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祠堂。
赵氏冷笑一声,拽着月娘的头发将其拖到天井里:"跪着!雨不停不许起来!"
冰凉的雨水立刻浸透了月娘的衣衫。背上的伤口被雨水一浸,疼得她眼前直发黑。她跪在青石板上独自哭泣。这个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姑娘,哪还有半点儿人样?
一道闪电劈开乌云,照亮了院墙外那口古井。那是口百年老井,井沿长满青苔,井水常年不枯。镇上的老人说,那井通着阴曹地府,早年饥荒时,不少走投无路的人都选择在那里结束性命。
"娘……女儿实在熬不下去了……"月娘喃喃自语。七岁那年,亲娘病逝前摸着她的脸说"再苦也要活着",可这八年童养媳的日子,比死了还难受。
又一记闷雷炸响,月娘突然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大门跑去。
"反了你了!"赵氏抄起门闩就追了出来。
月娘赤着脚跑到井边,望着黑黝黝的井水,"赵家……来世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月娘一个纵身跃入了古井。
奇怪的是,她的身体没有像寻常投井者那样沉入水底,而是漂浮在水面上,仰面朝天,双眼圆睁,发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大雨持续了三天三夜。雨停后,赵家派长工去打捞尸体,发现月娘的尸身不仅没有下沉腐烂,反而面色红润,比生前还好看。
更可怕的是,每当有人靠近井口,井水就会无风起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吓得赵家人谁也不敢再打捞,皆作鸟兽散。
"冤魂不散啊!"村里老人摇头叹息,"这得有多大的冤情……"
消息很快传到了县城。第四天清晨,城隍庙的庙祝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县衙,说城隍爷昨夜显灵,命令他立即上报此事。
县令也不敢怠慢,亲自带人来到青石镇。当差役们用竹竿试图打捞尸体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一道闪电劈在井边老槐树上,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大人,这……这怕是真的有冤情……"师爷凑到县令耳朵边儿低语。
县令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着井口作揖:"林氏月娘,本官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话音未落,井水突然翻涌如沸,月娘的尸体缓缓立了起来!她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县令,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鬼啊!"差役们丢下家伙四散奔逃。
县令两腿发软,强撑着喊道:"快……快去请城隍爷!"
当夜,城隍庙内烛火通明。城隍周明德身着官服,面色凝重地看着跪在堂下的少女魂魄。她周身笼罩着淡淡金光,这是大善之人才有的灵光。
"林月娘,"周明德翻开生死簿,"你阳寿未尽,为何轻生?"
月娘抬起头,眼中流下了血泪:"大人,民女实在活不下去了……"
周明德凝视着这个本该福寿双全却惨遭横死的少女,眉头不禁越皱越紧。
"详实道来。"他敲了下惊堂木。
月娘诉说道:"赵员外常年在外,家中大小事务都由赵氏做主。八年来,我每日寅时起床,亥时才能歇息,吃的是残羹冷炙,穿的是小姐丢弃的旧衣……"
她颤抖着讲述被诬陷偷窃银簪的经过,说到跳井时,魂魄突然剧烈波动:"我本以为自己会沉入水底,却感觉有无数双手托着我……好像……好像不想让我死……"
周明德猛地站起身,官袍袖口扫翻了案上茶盏。他快步走到月娘跟前,掐诀在她眉心一点,顿时金光大盛。
"果然!"城隍爷转身喝道,"取因果镜来!"
两名鬼差抬来一面青铜古镜,镜框雕刻着十八层地狱的景象。周明德咬破手指,在镜面上画了道血符。镜面如水波荡漾,渐渐浮现出画面——
洪武十八年,华北大旱。龟裂的田地上,饿殍遍野。一个身着蓝布长衫的青年站在粮车前,正指挥伙计们分发米粮。他剑眉星目,左眉间有颗朱砂痣。
"这是……"月娘捂住嘴,那青年眉心的痣与她的一模一样。
"这是你前世。"周明德肃然道,"林远山,苏州粮商,变卖家产购粮赈灾。"
镜中画面变换,林远山途经青石镇赵家庄时,发现担任里长的赵德才私吞朝廷赈灾粮。他当众揭发,开仓放粮,救活了奄奄一息的三百多口村民。
月娘瞪大眼睛,前世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涌了出来。她想起自己作为林远山时,如何彻夜不眠地给灾民诊脉治病,如何将最后半袋米熬成粥分给孩童……
"离村那日,村民跪送十里。"周明德指着镜子,"你看那个穿绸缎的,就是赵德才。"
镜中,肥头大耳的赵德才躲在树后,眼中闪着怨毒的光。
三日后,林远山的粮队在青龙岗遇袭。乱箭中,他望天长叹:"苍天无眼!若能转世,必报此仇!"
"原来如此!"周明德拍案而起,"赵德才转世为赵员外,他妾室转世为赵氏!而你——"他转向月娘,"本该今生福报圆满!"
月娘魂魄剧烈颤抖,金光中开始夹杂黑气。周明德急忙翻开生死簿,指着被朱砂涂抹的地方:"你的六十年阳寿被人改了!"
簿子上清晰显示,赵家小姐赵玉娇本为短命相,却凭空多出四十年阳寿。更诡异的是,月娘与赵玉娇的命格线竟被人用邪术连在了一起。
"偷天换日!"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一个蓬头垢面的老道被鬼差押了进来,正是三年前暴毙的邪修张天师。
周明德冷笑:"果然是你做的手脚!"
张天师跪地求饶:"城隍爷明鉴!是赵员外逼我施法,将他女儿的命格与童养媳调换……他说若不照办,就揭发我私炼丹药……"
月娘听到这里,周身金光突然暴涨,黑气如毒蛇缠绕。她长发飞舞,指甲暴长,祠堂里的蜡烛齐齐熄灭。
"不好!她要化厉鬼了!"周明德急掐法诀,却被打飞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佛光破空而来。一位白衣僧人手持锡杖踏入殿中,正是地藏王菩萨座下弟子目连。他轻抚月娘头顶,吟诵往生咒,黑气渐渐消散。
"此女前世救过三百余人,今生又含冤而死,当有补偿。"目连对周明德道。
城隍爷沉吟片刻,取出一块黑玉令牌:"林月娘,今授你阴司九品巡游使一职,可白日显形,专查赵家罪证。"
月娘接过令牌,顿觉一股清凉之气贯通魂魄。她望向阳间方向,眼神坚定如前世那个仗义执言的粮商:"赵德才……不,赵员外,我们的账该清算了。"
目连从袖中取出一支银簪——正是赵小姐诬陷月娘偷的那支。"此物沾染怨气已成阴器,你带上它,自有用处。"
月娘接过银簪,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已站在赵家院中。时值子夜,宅院里静得可怕。她飘到西厢房,透过窗纸看见赵玉娇正在对镜梳妆,发间赫然插着一支与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银簪。
"奇怪……"月娘低头看手中簪子,又望向窗内。就在这时,赵玉娇突然转头,直勾勾地"看"向窗外——她的眼睛竟然没有瞳孔,只剩惨白的眼白!
"嘻嘻……你来了……"赵玉娇的快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了不属于活人的笑容...
月娘站在赵家西厢房的窗外,手中的银簪突然变得滚烫。
窗内的赵玉娇正对着铜镜诡笑,镜中映出的却不是她的脸——而是一张腐烂的女尸面容!
"啊——!"赵玉娇突然尖叫起来,打翻了妆奁。她疯狂抓挠自己的脸,在脸颊上留下道道血痕:"滚开!滚开!"
月娘下意识后退一步,手中的银簪却突然飞向窗棂,"叮"的一声贴在窗纸上。赵玉娇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缓缓转头,没有瞳孔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银簪的方向。
"月……娘……"赵玉娇的嗓音变得沙哑粗粝,像是老妪的声音,"你……回来……了……"
月娘感到一阵刺骨寒意。她低头看腰间的黑玉令牌,发现上面浮现出一行小字:"子时三刻,书房暗格。"
当赵家因为小姐的尖叫乱作一团时,月娘飘向了赵员外的书房。这间她生前从未被允许进入的房间,此刻门户大开——赵员外接到家信后正连夜赶回。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月娘按照令牌指示,来到北墙的书架前。当她靠近时,书架第三层的一本《商路纪要》突然自动滑出半寸。
"这是……"月娘伸手触碰,整面书架无声旋转,露出后面的暗室。
暗室不足方丈,正中摆着一张黑漆供桌。桌上放着三样东西:一个贴着黄符的陶罐、一本手抄的《偷天换日术》,以及——最令月娘毛骨悚然的——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布人,布人胸口插着七根银针,背后用朱砂写着"林月娘"三个字!
月娘的魂魄剧烈震颤,黑玉令牌突然发热,射出一道青光击中陶罐。"砰"的一声,罐子炸裂,飞出数十张泛黄的契约——全是卖身契!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林氏女月娘,年八岁,卖与赵家为童养媳,价银三两。"
"原来如此……"月娘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被穷困潦倒的父亲卖掉,而是被赵员外设计拐来的!黑玉令牌再次发光,那些卖身契无火自燃,灰烬中浮现出无数孩童的虚影,向她作揖后消散在空气中。
月娘正要查看那本邪术秘籍,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她闪身隐入墙壁,只见赵员外风尘仆仆地冲进书房,身后跟着一个穿黑袍的瘦高男子。
"道长!玉娇突然癫狂,定是那贱婢作祟!"赵员外额头青筋暴起,全无平日儒商模样。
黑袍道士掐指一算,脸色大变:"不好!林月娘已成阴差,正在搜集证据!快把布人烧了!"
两人冲进暗室,却发现供桌上的布人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个——新增的那个穿着锦袍,背后写着"赵德才"!
"这……这不可能!"赵员外面如土色,"那贱婢怎么会知道我的前世名讳?!"
道士颤抖着去抓布人,指尖刚碰到就惨叫一声——他的手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见骨!"怨气反噬!快走!"他拽着赵员外往外逃,却听见"咔嗒"一声,书房门自己锁上了。
月娘从墙中走出,现出身形。她周身散发着幽幽青光,手中的银簪滴着黑血:"赵德才,还记得洪武十八年青龙岗上的乱箭吗?"
赵员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你……你是林远山?!"
道士突然掏出一把朱砂撒向月娘,趁机破窗而逃。赵员外也想跑,却被一股无形力量按回地上。月娘飘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他天灵盖上——这是黑玉令牌教她的"摄魂术"。
赵员外一生的罪恶如走马灯般浮现:如何在前世私吞赈灾粮导致村民饿死,如何在今生勾结邪道拐卖儿童,如何指使妻子虐待月娘……最令月娘震怒的是,赵员外书房地下竟埋着七具童男童女的尸骨,都是他修炼邪术的牺牲品!
"还是个人吗!"月娘怒喝一声,赵员外顿时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黑玉令牌突然震动,传来周明德的声音:"月娘,速回地府!赵氏阳寿已尽!"
当月娘赶到城隍庙时,赵氏的魂魄正被铁链锁着押上公堂。这个在阳间嚣张跋扈的妇人,此刻抖如筛糠,裤裆湿了一片。
周明德一拍惊堂木:"赵氏,你虐待童养媳致其投井,可知罪?"
赵氏磕头如捣蒜:"民妇知罪!可……可都是老爷指使的!他说月娘命格贵重,必须让她受尽苦难才能……才能借运……"
"借运?"周明德冷笑,"是偷天换日!"他挥手展开一幅画卷,上面显示赵氏前世作为赵德才妾室时,如何协助丈夫陷害林远山。
月娘上前一步:"大人,赵员外书房下埋有七具童尸,还望彻查。"
"什么?!"周明德震怒,立即派牛头马面前往阳间取证。
就在这时,赵氏突然暴起,扑向月娘:"我死了也要拉你作垫背!"她指甲暴长,直插月娘心口。
月娘不躲不闪,胸前黑玉令牌光芒大盛。赵氏的手刚碰到青光就发出"嗤嗤"声,像被烙铁烫到一般冒起黑烟。
"冥顽不灵!"周明德掷下令签,"赵氏虐杀无辜,判入血池地狱受苦百年!来世堕入牲畜道,永不得人身!"
鬼差拖着惨叫的赵氏下去了。周明德对月娘道:"赵员外阳寿未尽,但作恶多端,本官已上报阎君,三日后收他魂魄。至于赵玉娇……"
"她已被银簪反噬,"月娘轻声道,"生不如死。"
周明德点头:"你且去准备,三日后当有一场大审。"
月娘躬身告退,飘出城隍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她望向赵家方向,发现宅院上空笼罩着一团黑气,隐约能听见赵玉娇时断时续的尖笑声……
青石镇的清晨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打破。里长带着县衙差役将赵家团团围住,领头的捕快一脚踹开朱漆大门。
"奉县令大人令,捉拿妖人赵德才!"
赵家下人乱作一团。管家老周战战兢兢地引路:"老爷……老爷在书房……"
书房门大开着,赵员外瘫坐在太师椅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他头发一夜之间全白,脸上布满抓痕,官靴上沾着暗红色的泥土——那是从后院埋尸处带来的。
"赵德才!"捕快厉声喝道,"有人告你修炼妖术、残害孩童,还不伏法!"
赵员外缓缓转头,突然怪笑起来:"你们来得正好……看……看他们都在梁上看着我呢……."他指着房顶,声音嘶哑,"七个……整整七个……"
捕快们顺着望去,只见房梁上空空如也。领头的不耐烦地一挥手:"装神弄鬼!带走!"
当差役给赵员外上枷时,西厢房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笑。赵玉娇披头散发地冲出来,发间还插着那支凤头银簪。她的脸已经抓得血肉模糊,白色衣裙上满是血手印。
"爹!他们都来讨命了!"赵玉娇手舞足蹈,"月娘带着好多小鬼……哈哈哈……她说井里好冷……"
捕快们面面相觑。里长低声道:"这赵小姐怕是也中了邪……"
"一并带走!"领头捕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赵家父女被押往县衙的路上,全镇百姓都出来围观。不知谁先扔了一把烂菜叶,接着土块、石子雨点般砸向囚车。赵员外不躲不闪,只是喃喃自语:"报应……报应啊……"
公堂上,县令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赵德才!你家后院挖出七具童尸,还有邪术法器若干,你可知罪?!"
赵员外突然挣脱差役,扑向公案:"大人!我有罪!我前世是赵德才,私吞赈灾粮……今生又害死林远山转世的月娘……我还……"他一五一十地供述罪行,语速快得像被人掐着脖子。
师爷的毛笔记录不及,惊得掉在地上。县令脸色发青,这供词里竟牵扯到前世今生,绝非常人能编造。
"押下去!待本官详查!"县令话音未落,赵员外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他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小虫蠕动,渐渐浮现出鱼鳞般的纹路。
"妖……妖怪啊!"差役们四散奔逃。
赵员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指甲抓得青砖地面道道血痕。不到半刻钟,他就不动了——尸体僵硬如木,全身覆盖着黑色鳞片,双眼圆睁,竟是活活吓死的!
与此同时,被关在女牢的赵玉娇突然安静下来。她取下银簪,在牢房墙壁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然后跪在地上对着虚空磕头:"月娘……我错了……我这就来陪你……"
当夜值班的牢头后来作证,他亲眼看见赵玉娇被一股无形力量提起,飘过牢门,朝青石镇方向飞去。第二天清晨,有村民发现赵玉娇的尸体漂浮在那口古井里——这次,井水没有拒绝任何人的沉入。
三日后,城隍庙阴风大作。周明德高坐正堂,月娘持黑玉令牌立于一侧。牛头马面押着赵员外的魂魄上堂,那魂魄还保持着生前的鳞片模样。
"赵德才!"周明德声如雷霆,"前生今世,罪孽滔天!今日判你入铜柱地狱受刑百年,再入牲畜道十世!"
鬼差拖来一面青铜镜——正是照过月娘前世的那面因果镜。赵员外的魂魄被按在镜前,他一生所做的恶事如走马灯般重现:前世克扣赈灾粮、陷害林远山;今生拐卖儿童、修炼邪术、虐待月娘……
"不!不要照了!"赵员外的魂魄在镜中看到自己变成一条黑鳞怪蛇,被无数冤魂撕咬的恐怖景象。
月娘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胸中的怨气随着镜中画面的流转渐渐消散。当赵员外被牛头马面拖往地狱时,她长舒一口气,身上的伤痕开始愈合。
"月娘,"周明德和颜悦色道,"你且看看这个。"
他袖中飞出一幅画卷,展开后显示青石镇现在的景象:赵家宅院被官府查封,七个受害孩童的尸骨已被妥善安葬。一个青衫书生正在给孩子们分糖——那是镇上的穷秀才张明远。
"他……"月娘突然认出来了,"他是前世那个饿晕在路边的书生!"
周明德点头:"正是。前世你分给他半块饼救了他一命,今生他虽贫寒,却一直暗中接济被赵家欺压的百姓。"
画卷中,张明远站在月娘投井的地方,默默放下一束野花。他对着井口深深一揖,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什么。
月娘眼眶湿润:"大人,他说什么?"
"他说,"周明德轻声道,"'林姑娘,若有来世……'"话未说完,城隍突然神色一凛,"月娘,时辰到了。"
黑玉令牌剧烈震动,一道金光自天而降。月娘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包裹住自己,前世的林远山、今生的月娘,两段记忆如两条溪流终于汇合。
"你怨气已消,功德圆满。"周明德微笑道,"地藏王菩萨特许你选择来世——可投富贵人家,享六十年安康;亦可……"
"我选张明远。"月娘不假思索地说,随即羞红了脸,"我是说……我想报他前世今生两世的恩情……"
周明德哈哈大笑,取出一本金册写下什么:"善哉!二十年后,你二人当有一世姻缘。"他合上册子,"现在,你该去见见那些孩子了。"
月娘眼前一花,已来到一处鸟语花香的山坡。七个穿着新衣的孩子欢笑着向她跑来,正是赵员外害死的那些孩童。他们围着月娘又蹦又跳:"谢谢月娘姐姐帮我们报仇!"
最小的女孩只有五岁,她怯生生地拽着月娘的袖子:"姐姐,我们要去投胎了。阎王爷爷说,下辈子都能有好爹娘……"
月娘蹲下身,轻轻抱住小女孩:"一定会的。"
孩子们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化作七道金光飞向远方。月娘站在原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黑玉令牌从她腰间浮起,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风中——她的阴差职责已经完成了。
远处,城隍庙的钟声悠悠响起。月娘知道,她该去领自己的轮回路引了……
城隍庙后殿的往生堂内,青烟袅袅。月娘跪在蒲团上,望着面前那盏即将指引她转世的莲花灯。灯焰不是常见的红色,而是纯净的金色——这是地藏王菩萨特赐的善人转世标记。
周明德手持金册走进来,官服换成了朴素的灰色道袍。"月娘,可想好来世要什么人家了?"
月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曾经布满茧子和伤痕,如今在魂魄状态下却光洁如玉。"大人,民女只求……能与张明远再续前缘。"
城隍爷捋须微笑:"老夫早已知晓。"他展开金册,"张明远今生虽贫寒,却积德行善,来世当为苏州府富商独子。你二人二十年后在西湖断桥边自有一面之缘。"
月娘脸颊微红,正欲道谢,忽然想起什么:"大人,那些被赵员外害死的孩子..."
"他们已由地藏王菩萨亲自超度,转世到好人家去了。"周明德指了指殿外,"倒是有个人,一直想见你。"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牵着个男童走了进来。月娘怔住了——那是她生前的父亲林老汉和早夭的弟弟!
"爹!"月娘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父亲的身体。她这才想起,自己已是魂魄,而父亲是活人。
林老汉老泪纵横,对着空气作揖:"月娘啊,爹对不起你……爹不知道你是被赵家拐走的……还以为是家里穷..."
原来城隍托梦给林老汉,告知了他真相。老人连夜从邻县赶来,在城隍庙前跪了三天三夜,只为见女儿一面。
"弟弟怎么……"月娘看着那个约莫五岁的男童,分明是她七岁那年病死的幼弟模样。
周明德解释道:"这是你弟弟转世后的新身。他前世夭折,今生特来与你道别。"
男童突然挣脱林老汉的手,跑到月娘跟前——活人本应看不见魂魄,但这孩子却准确地面向她:"姐姐,我要去新家了。城隍爷爷说,我下辈子能活到八十岁呢!"
月娘想抱他却抱不到,只能含泪点头:"要听话,好好孝顺爹娘……"
林老汉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轻轻放在地上:"月娘,这是你娘留下的……爹一直留着……"
木簪朴实无华,却是月娘记忆中母亲最珍视的首饰。她伸手虚抚,木簪突然发出微光,竟与她的魂魄产生了共鸣。
周明德面露讶色:"奇哉!此物竟成了通灵法器!"他掐指一算,恍然大悟,"原来你母亲生前日日诵经,木簪沾染佛性,如今认主了。"
月娘将木簪别在发间,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流遍全身。城隍爷见状,从袖中取出一块白玉佩递给她:"此物可保你来世不迷本性。记住,二十年后三月初三,西湖断桥。"
天色渐亮,鸡鸣声从远处传来。林老汉牵着男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月娘站在殿门口,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时辰到了。"周明德指了指开始闪烁的莲花灯,"饮下孟婆汤,前尘尽忘。"
月娘端起那碗泛着银光的汤水,突然停住:"大人,民女还有一个请求……"
朝阳初升时,青石镇的古井旁聚集了许多村民。里长指挥着几个石匠,正在井边立一块青石碑。碑上刻着"善恶有报"四个大字,下面小字记载了月娘的故事。
"这井以后就叫'月娘井'吧。"里长擦了擦额头的汗,"让子孙后代都记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忽然,井水无风自动,泛起阵阵涟漪。一道金光从水中升起,化作月娘的虚影。她对着众人盈盈一拜,然后指向东南方——那里是七个孩童的新坟。
村民们惊讶地看到,七个小小的光团从坟墓上升起,绕着月娘转了三圈,然后一起飞向朝阳。不知是谁带的头,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对着这奇异景象叩拜。
月娘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化作一缕金烟消散在晨风中。只有她别过的那支木簪从空中落下,"叮"的一声轻响,正插在石碑顶端。
......
二十年后的三月初三,西湖断桥上游人如织。苏州丝绸商张家的大公子张明远凭栏远眺,突然被一阵清风吹落了折扇。
"公子,您的扇子。"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张明远转身,看见一位着淡绿罗裙的少女拾起了他的扇子。她发间别着一支朴素的木簪,眉眼如画,左眉间有一点朱砂痣。
不知为何,张明远心头猛地一跳,脱口而出:"姑娘……我们可曾见过?"
少女嫣然一笑,将扇子递还给他:"或许……是前世吧。"
此时,西湖上空突然飘来一朵祥云。若有修行之人在场,当能看见云端站着一位戴城隍冠冕的老者,正捋须微笑,满意地望着断桥上这对璧人……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