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那时候什么也不会,不论是掷标枪,还是划艇,甚至连做饭都磕磕绊绊。我那位和我一样娇生惯养了一辈子的妈妈想让我出去闯荡闯荡,经历风险,这样回来继承家业才算成熟稳重;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年过半百却应酬连篇,对我和我妈的回报就是数不尽的财富。原本我妈的设想是给我送上一
《哦,苏珊娜》
这是一篇十分传统的小说,
也是我们第一次尝试西方色彩浓郁的小说。
就仿佛是一篇百年前的航海日记,
记录了那个瑰丽、浪漫又充满传奇的年代,
也见证那发生在大西洋上的,
最为奇妙的爱情传说。
叁拾捌
从来没有想过怎么让后人记住我。
我虽然认识字,
写起文章却句不成篇,
虽然看得懂地图,
画起画来也手足无措。
我只是想过好我自己的日子,
这种每天能吃到鲸排,
与一望无际大海相伴的日子。
——苏珊娜
0 1
大概二十年前,十八岁的我登上了路易斯安那号捕鲸船,当一名出力水手。
我那时候什么也不会,不论是掷标枪,还是划艇,甚至连做饭都磕磕绊绊。我那位和我一样娇生惯养了一辈子的妈妈想让我出去闯荡闯荡,经历风险,这样回来继承家业才算成熟稳重;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年过半百却应酬连篇,对我和我妈的回报就是数不尽的财富。原本我妈的设想是给我送上一条商船,最好是荷兰人的船,这样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给家里的庄园捎回一些值钱的东西。
可是偏偏,各种机缘巧合,让我登上了这艘路易斯安那号,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大鲸,以及剥鲸脂炼出几百桶鲸油的壮观景象。我也第一次,见到了十八年来为之心动的女子。
她站在船头的桅杆下,双眼望着无际的海面,右手紧紧攥着一支捕鲸用的标枪,红色的卷曲的短发闪着金光。
标枪手这种充满危险和不确定的行业,就算是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都会惧几分——这可是要亲手将标枪掷鲸鱼身上的差事啊,稍有不慎,就会被鲸庞大有力的尾巴像拂去床头柜的灰尘一样扫落进大海。
望着那头闪耀的红发,我心想,究竟是怎样一位勇毅的女子,才堪当如此重任。
后来,她回头,我看见她棱角分明的脸庞,不白皙,整日被海风吹拂,起了干皮,鼻尖和脸颊长满了雀斑。她的体格健壮,穿着紧身牛仔裤,我可以看见她大腿上凸起的肌肉。夕阳的余晖打在她的脸上,厚实的肩上,挺拔的脊背上,我看见她举起了标枪,对着海面象征性地投了一下,随即又放下。突然之间,我感受到了一种十八年来从来没见过的美——与陆地上女人精致柔弱的美不同,她的美散发着无可抑制的野性与蓬勃的张力,就算衣着破旧,就算脸庞沧桑。
来到船上的头几个月,我与苏珊娜距离最近的一次,是两只叉子叉在同一块鲸排上时,我赶紧把叉子移开,苏珊娜抬头看了我一眼,毫不谦让地把那块鲸排送入嘴中。那时的我是个多么年轻,多么卑微的少年啊,大海的壮阔让我害羞地说不出话来。我记得无数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苏珊娜当着全体船员的面把上衣脱得只剩背心,然后流利地坐上小艇,往鲸鱼所在的海面猛冲。大船上点着不怎么亮的灯,磅礴的大雨冲刷着健美的臂膀,那双常年投掷沉重标枪的女人的手臂!
有时候,大海也会慵懒地平静一下。苏珊娜会躺在甲板上那张专门为她制备的木椅上,把脸庞正对着太阳,微微眯上眼睛,手臂自然地下垂。从我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高挺的鼻梁。这让我想到了一首古老的情诗——想在你的鼻梁上跳水,一溜窜到了你深邃的眼眸,哦忘了,我不会游泳,不,别救我,就让我溺死在你温柔的目光里;不,救我,别让我肮脏的躯体,玷污了你纯洁的双眸。
我情不自禁地掏出画笔和白纸,想把这场景记录下来,但总不尽如人意——这样难得的平静总是很快地被打断,大海终会卷起波涛。
后来我渐渐意识到,她就像是一个远离陆地烟火的神话般地存在,是大西洋的女儿。而这样的存在,任何来自陆地的画笔都无法记录她给人的震撼,苏珊娜注定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
0 2
我和苏珊娜真正有交集是在捕到第五头抹香鲸之后。
那只抹香鲸肥硕无比,苏珊娜为了能把标枪插入它的体内,乘着小艇与之搏斗了两天两夜,全身负彩。而负责为她把控小艇方向的水手,很凑巧,就是我。杀死抹香鲸时已近黄昏,为了避免吸引大批鲨鱼,大船没有即刻来迎接我们和战利品,而是在不远处停留,等到第二天日出才能动身靠近。这也就意味着,我和苏珊娜,将有整整一个晚上单独相处。当然了,如果那个躺在海里的伙计也想加入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海面渐渐昏暗,抹香鲸的血把海水染成了暗沉的红色。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成千上万个话题,可都太无趣了,完全无法映衬此时此刻——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与心爱的姑娘单独相处的时刻。
“想游泳吗?”在落日的余晖里,苏珊娜转头望向我。
“我……我没带泳衣。”不管我从前多么能言善辩,但在那一刻却紧张得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汇。
她发出了生锈铁锅迸裂般的笑声,旁若无人地脱掉上衣和牛仔裤,赤裸裸地,像一条白海豚跃入海中,几秒钟后,在离小艇不远处的海面上探出头来。太阳已经落了一半,海天相接处,一道金色的光向我冲来,苏珊娜从海里浮起的身子,被镶嵌在那束光之中,暗红色的海水也被天光照耀得熠熠生辉,像是一出华丽的舞台剧拉开帷幕。我看到她完美的侧脸和紧贴着额头的红发,仿佛看到了一头从水里探出头的抹香鲸,她的剪影是无数位能工巧匠精心打磨过的铜像。
我永远无法忘记她的笑声,它带给我一种全世界的人都死绝了,只剩我和她的错觉。在她的笑声里,我也跃入海中。
那个夜里,那个我人生最美好的夜里,我和苏珊娜发生了关系。一切都美妙得不可思议,在红色的海水里,我眼前是苏珊娜红色的卷发,身边躺着一只巨大的抹香鲸。不远处的大船响起了熄灯的钟声,海面平静得像个孩子。我和苏珊娜从黄昏做到半夜,在那之前,我们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
0 3
随着黎明和大船的到来,一切都如同一个美好的梦境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和苏珊娜奇迹般,十分有默契地恢复到了那种不多说一句话的陌生人状态。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对我来说,那晚留给我最深的后遗症就是,不论我是在打扫甲板还是在冲洗油桶,或是给鲸剥皮,挑选鲸脑,抑或仅仅是在瞭望台上站岗,只要我的目光一触及她,我的心脏就疯了一般想从我的胸腔挣脱,从我的喉咙里蹦出来。我会感到四肢无力,我的脸颊和耳根会比她的头发还要红,这种反应最激烈的是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刻,可通常,这种时刻往往不会超过一秒钟——一秒钟之后,我会像踩到火星一般焦急地移开目光,我能感觉到苏珊娜甚至还来不及对我们的交汇作出反应,就被我避开了——尽管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对此做出反应。
在那之前,我还没有踏上路易斯安那号的时候,陆地上的女人,只要我感兴趣,她们都会受宠若惊地委身于我。这是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她对于远在异国他乡的丈夫有着强大自信,相信这世界上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十八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喝了酒,和一个新来的黑人姑娘度过了我的初夜。母亲得知后,立刻把那年轻的姑娘给撵走了,我看见她的母亲苦苦哀求,那是我家里的奶妈,哺育了我和我父亲两代人,她把白色的围裙都跪破了,身体绝望地颤抖着,饱满干裂的嘴唇沾满了眼泪,黑色的眼睛却紧闭着。我的母亲没有低头看她妈妈一眼,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就把这个啥也不知道的姑娘送走了,像是在运送一件商品。
那个时候起,我就清晰地明白,要是不出意外,我这一辈子会和许多女人共枕而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缺少财富,我也可能一辈子都沉浸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无法自拔,我会漫无目的地挥霍资财,徒劳又穷奢极欲地度过此生,我可能祸害很多女孩,却永远无法真心爱上哪怕一个。
可苏珊娜的出现推翻了从前我对今生所做的一切假设。仅仅只在见到她的第一眼,那头在朝阳里闪光的红色的头发,我就明白我沦陷了。我明白这将是个全新的女孩,大西洋的女人,我将会告别陆地上腐朽的生活,让充满冒险和汗水的大西洋以及苏珊娜,为我贫瘠的心脏注入新鲜的血液。
0 4
鲸的浑身上下,我最喜欢鲸脑。
它是半透明的晶状体,一只成年抹香鲸拥有一桶炼油桶的鲸脑。它是与大海格格不入的温柔的存在,难以想象,在这么波涛汹涌之境,在枕浪宿涛披风戴雨的抹香鲸身体里,居然还有这么柔软的部分。
苏珊娜爬上桅杆,试图降下风帆。可身旁的生锈的铁钩却撕开了她的背心,顿时,她的整个后背在我眼前暴露无遗。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光滑的黝黑的皮肤,流利的曲线,就像抹香鲸流线型的腰肢,可我更看到在这样美好的背脊上肆无忌惮地躺着一道可怖的疤痕——从后颈一直到左胯。
周围的水手开始起哄,有的吹起了轻浮的口哨,我皱了皱眉,把外套脱下来,给苏珊娜披上。她回头,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报之以微笑。
那一刻,世界都变得和蔼可亲了,我觉得整个大海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鲸脑,温软可人,我甚至可以为了这个微笑去死。可是,有个和我平时要好的中国水手神色怪异地把我拉到一边:“这个女人你可别动了真心思,她爬过的桅杆比你走过的路都要长。”
“我没动什么心思。”那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口是心非的一句话。尽管嘴唇在不自然地张合,眼睛却寸步不移地粘在苏珊娜身上——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比穿在自己身上好看太多了。
0 5
捕鲸船很大,船上的人也很多。光是不同语言的民歌就有几十种。每一个清朗平静的晚上,甲板上就是一场世界各地民歌的大杂烩。南美洲的水手打鼓,英国水手拉琴,美国水手弹banjor,中国水手吹箫,甚至连船长和大副都会来凑个热闹跳几支舞。
可是在这么多水手中,只有苏珊娜,是女性。
苏珊娜来自阿拉巴马州,像极了淘金者们所唱的:“我来自阿拉巴马带着心爱的五弦琴,要去到路易斯安娜为了寻找我的爱人。”
她会跳桑巴,迪斯科,拉丁。因此,每个宁静的夜晚都会因她而变得不那么宁静。
一只海鸥掠过海面,阳光洗白它的羽毛。
身边只有一个叫做托米的小孩用鲸须挑逗看门狗。我独自坐在旅店里。这是一间有年头的旅店,开在人流如织的码头主要接待出海归来的水手,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夜,那时候,托米的父亲也还是托米的年纪。它的装修和二十年前没有多大出入,只是吧台上换了一个小姐,墙上的鲸叉更老更旧了些。
海鸥快活地追赶着鲱鱼,我把视线从遥远的地平线收回来,给了在一旁望眼欲穿的托米一笔小费,他快乐地走了。
人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我已经忘记这二十年里绝大多数生活琐事,甚至忘记了我的资产,虽然我知道,它是一个不菲的数目,到最近,健忘更加严重,奶妈不得不委派一个人专职照顾我,可我却时常忘记这个陌生人的名字。
但是,有些事我永远不会忘记,反而随着时间的磨砺愈加清晰。
苏珊娜从船舱里走出来,右手攥着标枪,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斜挂在肩上,她刚洗过头,很多好色的水珠从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滚下来,流进丰满的双峰的凹陷处,流进我看不见的奇妙,黑暗,狭小的沟壑里,有的错过了美好的归宿,顺着谨慎短背心流过,轻轻吻着她没有一丝赘肉的腹部,苏珊娜的腹部坚硬,腰肢又纤细,有若隐若现的腹肌,现在,好多水珠在那里流连忘返了。
要是换作之前,我肯定会心跳加速,连拿着套索的手都要止不住地颤抖,可是现在,我却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背过身去随手掏出背包里的一本书,靠着桅杆无心地翻阅,翻着翻着,眼眶猛地一热,书页湿了。
因为我无法忘记,前一天晚上的那一幕。我亲眼看到苏珊娜走进船长的办公室,我看到透出黄光的舷窗映出苏珊娜妩媚的剪影,那完美的令人窒息的曲线,让我残酷地回忆起那个与她独处的夜晚。随后我听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她的笑声,生锈铁锅迸裂般一般,我耳边传来她熟悉的笑声!
陆地上的女人发生关系时会哭,而苏珊娜则是笑。
中国水手安慰我,不要当回事。对于海上的女人来说,这是常事,对于海上的男人也是。我点点头,表示自己丝毫没有把它当回事。但是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哭到浑身抽搐。
“古希腊神话?我也喜欢。”不知什么时候,苏珊娜早已走到我的身边,随手拿起那本《古希腊神话》。
我急急忙忙打了个哈欠,用以掩饰泪水。并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礼节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
“我挺喜欢阿克琉斯的。”苏珊娜接着说。
“他有什么好,不就是力气大一点,最后还不是被阿波罗射死了。”我说。
“你等等。”苏珊娜从胸口掏出一颗鲸齿,“你知道我管他叫什么?”
我摇摇头。
“阿克琉斯的脚趾头!”苏珊娜说着,爆发出山洪一般的笑声。
随后,她用一根渔线绑好鲸齿,套在我的脖子上:“这是露脊鲸的鲸齿,以后,这个脚趾头就归你了。”
我愣了好久,才默默点了点头。
苏珊娜又笑了,是擎天巨树轰然倒塌般的巨响。
我心中的悲伤在听到苏珊娜的笑声后总是能一扫而光,虽然我仍忘不了昨夜她在船长室的那一幕,但现如今面对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开怀大笑的苏珊娜,我却一点脾气也没有。在她的面前我是如此懦弱,连恼火的勇气都失去了。
很多年以后,我躺在城堡里的大床上,身边往往熟睡着不同面孔的金发女郎,我总是把那枚阿克琉斯的脚趾头戴在身上,仿佛它与生俱来就是我的一部分。直到最近,我重返码头,在我当年住过一夜的旅馆吃饭时,系住鲸齿的绳子断了,“脚趾头”顺着木质地板的缝隙,掉进了大海。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而在那之前,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
我终于明白,大海是慷慨的,它赐予人类鱼虾和珍珠;同时它是太吝啬的,属于它的,一样都带不走,就连这颗微不足道的鲸齿,就算已经过去数十年,它还是把它要回去了。
就像毫不留情地把曾经我深爱的一切从我身边夺走一样。
0 6
大西洋的夏天脾气很坏,经常是前一秒快乐得晴空万里,后一秒愤怒得大雨倾盆。路易斯安那号也难免受到它火爆脾气的影响,行驶得举步维艰。
原本,我坐在一张吊床上看一本古老的拉丁语书,突然一阵响亮的雷鸣惊动了我,拉丁语书从我手里掉落到甲板上。随后,便开始下雨。从我爬下吊床,到捡回那本书的时间里,雨就已经将甲板填成了一小块湖泊,我可以从里面看到我湿透的身影。
水手们纷纷溜回船舱,一边领着自己的吊床和遮阳伞,一边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有的往海里吐了一口痰。
天空渐渐阴沉了下来,乌云密布在路易斯安那号的头顶,像是跟船过不去似的,我们虽然可以看到几英里外的太阳,却不得不忍受暴雨的洗刷。
船头的木板松动了,因为大雨将年久失修的螺丝钉冲了下来;船舱已经开始进水,水手们只能冒着雨转运货舱里的几百桶鲸油。披上雨衣,我爬上桅杆准备收风帆,以免在狂风暴雨中偏离航向。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睫毛都湿透,才把帆布从桅杆上剥离开来时,在船舱栏杆处的一间小室里,我的眼睛捕捉到了我本不应该看见,并想尽全力忘记的画面。
那是一扇从未关紧过的门,每次船发生大幅度晃动时都会发出吱呀的惨叫。在如注的大雨中,它叫得格外惨烈。雨点拍打着门上残缺的玻璃,我听到一阵阵杂物撞击柜子的声音,清脆有节奏,而在这其中,混杂着女人沉闷的呐喊声。
我往门里看去,两个黑色的身影缱绻着。一阵闪电划过,只有一秒,但是我看清楚了,那张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脸,虽然这次我多么希望自己看错了——红色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庞上,苏珊娜高挺的鼻梁上沾满了水珠,她的浑身湿透了,白色的衬衫紧紧勒住了她,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在她身后的阴影里,一个男人粗暴地冲撞着,两人有节奏地律动着,在电闪雷鸣里,在暴雨倾盆中,在摇晃的,几乎要沉没的路易斯安那号上。
无数雨滴砸在我身上,像是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刀刃,那一刻我却是麻木的。我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大雨中,眼睁睁地看着深爱的姑娘,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知道她看到我了,因为在第二道闪电过后,她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0 7
“嫁给我吧。”
路易斯安那号抵达港湾的前一个晚上,我向苏珊娜求婚了。
她转过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化成了一种宽容的微笑,仿佛一个长辈爱怜地看着撒泼的小孩,她伸出手,替我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明天你就回家了,要不要来一杯?”
我抓住这只在我眼前的手腕:“嫁给我吧,我们会有一座在纽约郊外的城堡和很多所庄园,我们会生很多孩子,有的是红头发,有的是黄头发。你要是喜欢大海,我就把路易斯安那号买下来,你可以教他们掷标枪,但他们永远不会在海上漂泊,我们的城堡里会有常备的鲸油,你可以用它来梳理头发,我们会拥有一位印度厨师和法国管家。等孩子们长大,我们可以再建一座城堡,只有我们,我们两个人住在那里……”
“我们每星期吃一次鲸排,我会买下大部分你捕到的鲸鱼的牙齿,我会把它们挂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那里还会有你的标枪……我会让你的痕迹遍布我生活的每个角落,任何与我有交集的人都会知道你,他们都会为我们祝福……”
突然,苏珊娜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望着我忐忑不安的眼睛,她说:“谢谢你。谢谢你爱我。我其实根本没想过怎么让别人知道我,我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可供人歌颂,也不是什么盖世英雄为人敬仰。我虽然识字,写起文章却句不成篇,虽然看得懂地图,画起画来却手足无措,我只是向过好自己的日子,这种每天能吃到鲸排,与一望无际大海相伴的日子。”
我愣住了,心中仿佛有一万只猛兽无情地撕扯着胸口。
“小孩,我是不是很自私?”苏珊娜摸了一下我的脸颊,“但是请你原谅我,因为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也只能是这个样子。你爱的不正是我这个样子吗?你看,大西洋多美啊,但是你永远不能让一个沙漠里的人了解,你可以欣赏它,歌颂它,但你无法带走它,哪怕是一滴水。”
“可能吧,可能明天,可能数十年后的一天,我会被某只鲸鱼吞进肚子,不管它是抹香鲸,还是露脊鲸,只要是只鲸鱼,我就毫无怨言,这是我的报应,也是我的归宿。”
“但是,小孩。”苏珊娜盯着我的眼睛,“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我爱你。”
0 8
那天,天气不错,海面上风平浪静,瞭望台上的水手没有发现鲸鱼的踪迹。那天,我吃了整整一大块鲸排以及一杯葡萄酒。那天,正是那天,船在第二天即将靠岸,我第二天将要离开路易斯安那号,苏珊娜靠在桅杆上,海风吹起她红色的头发,远处有海豚露出水面呼吸,阳光躺在船帆上不肯起身,她就在那个时刻开口了,那句我一辈子都捧在心里的话,被她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我爱你。”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很暧昧,海鸥与浪花谈情说爱,风与船帆在打情骂俏。若不是那个不知趣的日本水手手舞足蹈地叫喊:“发现鲸群了!”,我想我一定会快乐得冲上云霄。
苏珊娜柔和的眉眼在捕捉到鲸的气息后就锋利了,没等我说出一句话,便跟着日本水手冲上小艇,向海洋飞去。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个视捕鲸为生命的水手们。大家都急于在大船靠岸之前干最后一笔。
我呆呆地站在船上,望着躲在云朵裂缝中的太阳,像极了苏珊娜火红的头发。
我当然想不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苏珊娜。
我是眼睁睁看着她扛起标枪,跳下大船的。小艇上的日本水手很年轻,锋利的标枪反射出太阳的光,让年轻的水手吓了一跳。其实几曾何时,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只是现在,我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已经习惯了海水和木板的摩擦,我的西装和领带已经躺在行李箱里多时,我还是喜欢喝红酒,只是不再习惯使用高脚杯,而是抱起酒桶往胃里灌。
在小艇向鲸群驶去的那一瞬间,我看到苏珊娜回头,红头发在海风里飘荡,她冲我挥了挥手,我在空中用英语写下了“我爱你”。
那次的鲸群规模很庞大,苏珊娜投中了一只幼小的抹香鲸,原本她可以成功的,就像从前那样,她投出标枪,并且一击致命,小艇上的水手只需要收拢绳索,等待大鲸放弃挣扎。可是这次,几只捕鲸小艇已经投出了七八只标枪了,鲸依然在包围圈里活蹦乱跳。所有绳索都已缠绕在一起,有的还被漂浮在海面上的标枪割断了几根。
我爬上了桅杆,把瞭望台的望远镜抢了过来,于是,我亲眼目睹了心爱的姑娘的死亡。
我看着她蹿入海中,大海的波涛里她若隐若现,她与抹香鲸激烈地战斗着,健壮的臂膀霎时间多了无数道伤痕,我看见她的血,可是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最后,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身影。
后来啊,年轻的日本水手运回了她的尸体,几个水手一起用草席把她包裹了起来,扔向大海。当她彻底沉入海底后,我看到甲板上还有几根红色的头发。
于是我的耳边回想起她的那句话:“我爱你。”
0 9
第二天,路易斯安那号靠岸,我母亲和法国管家以及我家十多个佣人一起在码头接我回家。我母亲摸着我被海风吹的粗糙的皮肤心疼地哭了,她看到了我脖子上的“脚趾头”,想要摘掉它,被我拒绝了。
路易斯安那号这次收获颇丰,虽然在途中遇上了不少天灾,却还保留着五百桶鲸油,水手们的腰包鼓了起来,船长和大副也露出了笑脸。
我母亲挽着我来到自家的马车前,我看到三匹健壮的枣红色马戴着辔头低垂着头,母亲坐上车,温柔地招呼我。望了一眼大海,我坐上了马车。
之后我娶了一位比我小三岁的表妹,她在三年之前患病而死,她喜欢养猫,会弹钢琴,也会拉丁语和法语,年轻的时候,哪怕我多看她一眼,都会脸红。她很漂亮,是那种陆地上女人公认的漂亮,雪白的皮肤,柔和的嗓音。我们的婚礼很盛大,盛大到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的场景。
1 0
对于大海来说,人的这一辈子,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三十年之后的大海,还是老样子,令我有种悲哀的亲切感,就像是见到了一位一起目睹过挚爱死去的老朋友。
我掏出怀里的戒指,用尽全力向大海扔去。
从此,整个大西洋都是我的情人。
来源:人间故事铺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