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傍晚,我正在店里清点库存,算着月底该进多少锁具。刚下过雨,门口的地砖上映着晚霞,颜色像是打翻了的橘子汽水。姑父突然出现在门口,背着光,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滴水。
我是个在县城开五金店的普通人,日子平淡如水,直到去年夏天表弟小军的事情打破了这平静。
那天傍晚,我正在店里清点库存,算着月底该进多少锁具。刚下过雨,门口的地砖上映着晚霞,颜色像是打翻了的橘子汽水。姑父突然出现在门口,背着光,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滴水。
“吃饭没?”姑父问。
我知道他不是为了问饭。姑父从不在这个点来我店里。他是个早睡早起的老派人,五点半就得回家看新闻联播,顺便帮姑妈择菜。
“刚忙完,准备关店。”我招呼他进来坐,顺手把柜台前的塑料椅擦了擦。那把椅子上有个烟头烫的洞,不知道哪个客人留下的。
姑父坐下后,把塑料袋放在柜台上。我这才看清,是两条湿漉漉的鲫鱼,尾巴还微微动弹。
“你姑妈说你爱吃鱼,”他顿了顿,“你记得小军不?”
这转折太突兀,我心里一沉,表弟小军已经三年没回县里了。当初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是我们家族第一个大学生,姑父置办了一桌十二个菜,专门拉着支书陪酒。后来听说他毕业后去了深圳的电子厂,再后来就很少有消息了。
我点点头,拿出久放的烟盒,是去年过节亲戚送的,包装都起皱了。
“昨天晚上,赌场的人找到家里来了。”姑父盯着鱼尾巴的摆动,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说小军欠了钱,一百二十万。”
县城的傍晚很安静,我听见电线杆上的喜鹊在叫,那声音刺耳又尖锐,让人心慌。
“一百二…多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一百二十万。”姑父又重复了一遍,表情平静得不像话,“他们拿着欠条和视频,说如果再拖,就把小军的手给…”他没说完,用手在桌子上比划了一个剁的动作。
这事太大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姑父家总共就那套老房子,还是姑父年轻时靠开拖拉机攒下的,在县城东头,七十多平,老式单元楼,厨房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后墙,夏天热得要命。
“小军呢?人在哪?”
“跑了,电话打不通,朋友都联系不上。”姑父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拆开时手抖得点不着火,我帮他点上,“他妈一晚上没合眼,血压高得很,我怕她…”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店里的日历停在去年冬天,那时候我刚换了新的收银机,忙着调试就忘了换日历。页面上印着穿红衣的笑脸娃娃,显得格外刺眼。
“我打算把房子卖了。”姑父突然说。
“卖房子?那你们住哪?”
“暂时去你三姑家,她家有个杂物间,收拾收拾能住人。”
我想说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县城就这么大,姑父一家搬去三姑家的事,不出三天,整个街道都会知道。姑父是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在县里有些名望,这一搬,无异于当众宣布家里出事了。
“姑父,要不我这边…”我试探着说。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打断我,“这是小军的事,得我们家自己解决。”他的倔脾气上来了,跟平时判作业本一样,一笔一画都得认真对待。
那天晚上我做了梦,梦见表弟小军站在我店门口,穿着高中时的那件蓝白校服,鼻梁上架着眼镜,笑嘻嘻地朝我招手。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能听见卖豆浆的小推车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个月后,姑父的房子卖掉了。他没找中介,怕节外生枝,直接低价卖给了街对面开服装店的王老板。这事办得很快,前后不到半个月,拿到钱那天,姑父直接去了银行,把一百二十万转给了讨债的人。
我去搬家那天帮了忙。姑父家的东西不多,大件家具都留给了下家,只带了些生活必需品和几个装满老照片的纸箱。收拾到姑妈的梳妆台时,发现角落里有个落满灰的红木盒子,打开一看,是姑妈结婚时的金手镯和一对金耳钉。
“这个…”我拿着盒子不知如何开口。
姑妈看了一眼,眼睛湿润了,“留着吧,等小军回来了…”她没说完,转身去整理别的东西了。
搬完家,姑父非要请我吃饭,我推辞不过,跟他去了楼下的小馆子。店里的电视正放着世界杯,老板围着油腻的围裙,一边擦杯子一边骂裁判。姑父要了两个家常菜和一斤二锅头,平时他从不喝这么烈的酒。
“小军从小就聪明,认字比别的孩子早,”酒过三巡,姑父开始絮叨,“上学时我每天接送,只要考了满分,就给他买冰棍,天天都是满分,家里电冰箱都放不下冰棍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接什么话。姑父的眼神有些恍惚,映着桌上的酒瓶,像是浸在水里。
“他第一次离家去省城上学那天,我送他到车站,他回头对我说:‘爸,我以后一定会让你和妈妈过上好日子’…”姑父的声音哽咽了,“我就不明白,他怎么会…”
酒馆里的灯忽明忽暗,隔壁桌的顾客在大声谈论着最近县里要盖购物中心的事,老板娘在后厨咳嗽。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压得人透不过气。
“姑父,小军会回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只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姑父摇摇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人没事就行,房子没了可以再买。”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我撑着伞送姑父回三姑家。路过小区的花坛时,看见一只花斑猫蜷缩在长椅下躲雨,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姑父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半块没吃完的鸡块,蹲下身子轻轻地放在长椅旁。
“这猫跟小军小时候养的那只好像,”他低声说,“那只后来被车撞死了,他哭了好几天。”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假装对雨中的路灯很感兴趣。灯光被水汽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姑父在学校继续教他的语文课,姑妈找了份超市收银的工作。家里的债还完了,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三姑家的杂物间虽然收拾干净了,但地方实在太小,姑父和姑妈的床只能贴着墙摆,中间连过道都没有。
小军的事情好像成了禁忌,谁也不提,但我知道姑父每天晚上睡前都会看手机,等着那个可能永远不会亮起的微信头像。
转眼到了年底,我店里生意还算稳定,主要是靠给新建小区配钥匙挣点零花。腊月二十三那天,我正在店里准备过年的货,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五金店老板吗?”对方是个年轻女声,有点客套的味道。
“是我,您需要配什么钥匙?”我条件反射地问。
“不是配钥匙的事,”她顿了顿,“我是县农商行的客户经理,您有个叫李建国的亲戚吗?”
李建国是姑父的名字。我心里一惊,“是我姑父,怎么了?”
“是这样的,李先生的账户最近有一笔大额入账,我们例行核实一下。能不能请您帮忙转告他来银行一趟?我们联系他的电话打不通。”
“大额入账?多少钱?”我有些困惑。
“两百万整。”客户经理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两百块”一样。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您再说一遍?”
“两百万人民币,是一笔跨境转账,来自香港的一个账户。”
挂了电话,我立刻关了店门,骑电动车直奔姑父学校。那天上午下了点小雪,路面有些滑,我差点在拐弯处摔倒。校门口的保安认识我,挥挥手就让我进去了。
姑父正在上课,我站在教室后门外等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他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粉笔灰落在他渐花的头发上,被他无意识地拍掉了。课上的是《出师表》,我依稀记得高中时也是他教的这篇课文。
下课铃响后,学生们鱼贯而出,有几个好奇地打量着我。姑父看见我,眉头微皱,但随即又舒展开。
“出什么事了?”他问,声音很轻。
我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把他拉到无人的楼梯间,把银行的事情告诉他。姑父先是一愣,然后面色严肃起来。
“肯定是骗子,”他斩钉截铁地说,“现在骗子多得很,什么银行客户经理,不可信。”
我把客户经理的电话号码和工号都给他看,“您去核实一下总没错。”
姑父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下午没课,去看看也好。”
银行里人不多,客户经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看到我们进来,连忙起身迎接。确认了姑父的身份后,她把我们带到一个小会议室,拿出一沓文件和一张银行回单。
“李先生,确实是两百万,汇款人是一个叫’军峰电子’的香港公司,备注写着’投资回报’。”她指着回单上的字样。
姑父的手在发抖,他摘下老花镜,擦了又擦,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他问,“我不认识什么香港公司…”
客户经理耐心解释,钱已经到账,经过了严格的审核,确实是打给他的。她建议姑父先把钱转到定期账户,等搞清楚来源再做打算。
走出银行时,天色已晚。姑父捏着那张回单,看了又看,整个人恍惚得像是在梦游。路过一家烧饼店时,姑父突然站住了,定定地看着橱窗里正在出炉的烧饼,那香味扑面而来。
“小军最喜欢吃这家的芝麻烧饼,”他突然说,“每次放学路过,都要买两个,一个当场吃,一个带回家给他妈。”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钱的事先别告诉你姑妈,”姑父收起回单,“我得先弄清楚这钱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回到家,姑父什么都没说,只是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晚上临睡前,姑妈问他今天怎么突然去学校找他,他只说是问借课本的事。
第二天一早,姑父就去了公安局,想查查这笔钱的来源。警察听完他的叙述,说这事可能与小军有关,但没法立即确定,需要时间调查。姑父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腰板挺得笔直,像是怕别人看出他的焦虑。
接下来的一周,姑父每天在学校和派出所之间来回奔波。钱的事情始终没有着落,警方说需要联系香港那边才能查清楚,手续很复杂。姑父也不敢轻举妄动,那笔钱还静静地躺在银行账户里,没人敢动。
腊月二十九那天早上,我正在店里贴春联,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街坊们都朝着一个方向指指点点,我探出头去看,只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但我一眼就认出来是表弟小军。
他变了很多,以前圆圆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见到我,他僵硬地点点头,没说话,径直朝姑父家——现在应该说是三姑家的方向走去。
我连忙追上去,“小军,你爸妈现在…”
“我知道,”他打断我,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我都知道。”
到了三姑家楼下,电梯正好坏了,我们只能走楼梯。爬到三楼时,小军突然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帮我保管几天,”他说,“等事情都说清楚了再给我。”
我下意识地接过来,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已经继续往上走了。敲开门的那一刻,站在门口的姑妈先是愣住了,然后发出一声介于惊叫和啜泣之间的声音,一把抱住了小军。姑父从里屋出来,看见小军,表情从震惊到欣喜再到复杂,最后定格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平静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姑父只是反复说着这一句话,眼睛红得像是血丝都要溢出来。
我知道该回避了,轻轻带上门,心里却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回到店里,我打开那个文件袋,里面是一沓公司文件和银行流水单据。从这些材料中,我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轮廓。
小军毕业后确实去了深圳的电子厂,但并非普通工人,而是做了工程师。后来他发现了一种优化芯片散热的新方法,和同事一起创办了公司。去年公司被一家香港企业看中,花高价收购了他们的技术专利。小军作为创始人之一,获得了不小的一笔钱。
但就在此时,他遇到了一个自称投资顾问的人,被诱导进入了一个看似可靠的投资项目。起初确实有不错的回报,但很快他就发现那是个庞氏骗局。当他想抽身时,已经深陷其中,甚至借高利贷继续”投资”,希望能挽回损失。最终,他欠下了一百多万的高利贷。
在走投无路之际,小军选择了逃避,关掉手机躲了起来。直到两个月前,他的专利转让款到账,他才有能力偿还债务。但他担心直接把钱给姑父会引起怀疑,毕竟在外人看来,他还是那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不可能突然有这么多钱。所以他以公司名义转账,想等风头过去再解释清楚。
文件的最后一页是一份香港某银行的定期存款证明,金额是五百万港币,户主是李小军。
看完这些,我长舒一口气,第一次感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虽然事情曲折离奇,但好在有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晚上,姑父打来电话,说小军已经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包括那笔两百万的来源。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和一丝无奈。
“那孩子,从小就倔,”姑父说,“非要自己扛,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人没事就好,小军现在挺有出息的,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
“是啊,”姑父突然笑了,声音里带着释然,“房子没了可以再买,人平安回来就是最大的福气。”
挂了电话,我站在店门口,仰头看着冬夜的星空。街上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电线杆上的小喜鹊又叫了起来,这一次,那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刺耳了。
次日一早,我去看望姑父一家。推开门,看见小军正帮姑妈择白菜,姑父在旁边摆弄着一个红木盒子——那个装金手镯的盒子。看到我进来,小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没停。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个小小的杂物间里,映出一片温暖的光。姑妈哼着歌,说今年过年要多包些饺子,把小军养胖点。姑父在一旁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冬日里融化的冰。
我忽然明白,家不在于房子的大小,而在于团聚时的那份温暖。人生路上总会有坎坷,但只要家人在一起,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备注:我随后得知,小军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委托中介找新房子,准备给姑父姑妈重新买一套更大的房子。而那个装着金手镯的红木盒子,姑妈已经郑重地交给了小军,说是留给他将来结婚时用。一切仿佛都在慢慢回到正轨,又好像什么都变了。这大概就是生活吧,不如意时苦苦挣扎,柳暗花明时又惊喜连连。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