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老爷子是在蒸汽机车头里泡大的老火车头,油渍麻花的工装口袋里总揣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饼。六八年姐姐插队走时,老爷子正在大同线跑货运,连送都没送。"女娃娃下乡锻炼是好事",他往我书包里塞了两个煮鸡蛋,蛋壳上还沾着机车煤渣。那年我刚满十六,接父亲的班进铁路时,
《我,从铁路调到电厂,五年前退休,退休金3800:不后悔》
我家老爷子是在蒸汽机车头里泡大的老火车头,油渍麻花的工装口袋里总揣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饼。六八年姐姐插队走时,老爷子正在大同线跑货运,连送都没送。"女娃娃下乡锻炼是好事",他往我书包里塞了两个煮鸡蛋,蛋壳上还沾着机车煤渣。那年我刚满十六,接父亲的班进铁路时,工长拍着我肩膀说:"后生家肩膀头子还嫩,多扛几包货物就瓷实了。"
机务段墙根儿底下有排红砖房,老周头就住最西头那间。他媳妇儿是唐山大地震孤儿,说话带着点冀东口音的绵软。八月底的蝉鸣稠得像团麻绳,那天我正撅着腚擦车头,忽然看见老周头拎着铁皮饭盒往调度室蹽。"小冯啊,你姐姐来信没?"他鞋帮子上沾着油泥,眼睛熬得通红。我心里咯噔一下,上周姐姐寄来的信还压在褥子底下,信封上洇着块黄褐的泪痕。
转年开春,机务段大裁员。老周头蹲在煤堆边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你说这铁饭碗,咋说砸就砸了呢?"他咳嗽着捶胸脯,布袋里装着的退休证被露水浸得发潮。我摸着口袋里刚领的调令,油墨味儿呛得鼻腔发酸——电厂要扩建,缺烧锅炉的熟手。老爷子听说这消息时,正往老怀表里上发条,那是他当司炉长那年得的先进奖品,德国货,秒针早就不转了。
"榆木疙瘩脑壳!"老周头把烟杆往石头上磕,"电厂那地界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火炉子,你爹在铁路上献了青春献子孙,到你这倒要撂挑子?"我没吭声,盯着他工装袖口磨出的毛边。那天夜里,我把姐姐留下的搪瓷缸子刷得锃亮,缸子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早褪成了粉紫色,像干涸的血迹。
电厂在城西荒滩上,四根烟囱昼夜冒着白汽。师傅王师傅是唐山过来的,左耳朵缺了半块,说是让塌方的煤堆砸的。他教我看火候时,总爱揪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火苗儿得舔着炉壁跳舞,知道不?"我盯着控制盘上跳动的指针,恍惚看见姐姐在麦地里割麦子的身影。那年她刚及笄,辫梢系着红头绳,说等秋后收了高粱,要给我织件新毛衣。
九七年香港回归那天,电厂食堂包了顿韭菜鸡蛋饺子。王师傅蹲在锅炉房门口听收音机,半导体里《东方之珠》的旋律混着蒸汽声。"我们唐山当年要是也有这排场……"他忽然住了口,烟灰簌簌落在胶鞋上。我摸出那个老怀表,表蒙子裂了道纹,正对着姐姐下葬那日停在三点的指针。
老周头是在千禧年找来的。那年电厂新上了脱硫设备,我带着安全帽在噪音里喊得嗓子疼。他站在厂门口,工装扣子系错了一颗,手里拎着个油纸包。"你姐最爱的芝麻烧饼。"油纸渗着油星子,我接过时,指腹触到他掌心的老茧——比当年在铁路时还硬三分。
我们没说话,沿着输煤皮带走了半里地。远处冷却塔飘着白雾,像谁晾在空中的纱巾。老周头忽然指着皮带缝里钻出的野海棠:"当年你姐在唐山,房前也种过这个。"我蹲下身,花瓣上沾着煤灰,却红得扎眼。王师傅说过,这花籽是随着运煤专列从秦皇岛飘来的,在炉灰里扎了根。
神舟五号发射那天,全厂放假看直播。王师傅把我拽到值班室,老式电视机前摆着三个搪瓷缸子,茶叶末子沉在缸底,像沉淀了半辈子的光阴。返回舱落地那刻,老周头突然站起来,铁皮椅子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摸出那个老怀表,表链断了一截,用红绳系着:"当年要是你留在铁路……"
"不后悔。"我截断他的话,窗外烟花炸开,照亮冷却塔上的海棠。这些年电厂的烟囱长高了,可我总觉得,那些白汽里飘着煤渣味儿,混着姐姐头绳上的茉莉香。王师傅去年走了,肺癌,临终前给了我包海棠种子,说是从唐山老宅带出来的。
如今我每天清晨都去广场打太极,剑穗扫过退休工资条上的数字。老周头有时也来,揣着个新配的怀表,表盘上的罗马数字亮得晃眼。我们照旧不说话,就在海棠树下坐着,看晨练的老太太们甩红绸子。花瓣落在搪瓷缸沿上,积成粉色的雪。
老周头蹲在广场边的石阶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当年机务段漏风的信号灯。我把信纸抚平,泛黄的边角脆得像秋天的落叶。"姐说公社种了海棠,等开了春,给咱家也移栽两株。"老周头咳嗽着,烟灰落在磨得发亮的工装上。
那年冬天特别冷,输煤皮带都冻住了。王师傅带着我用蒸汽管子化冰,热雾里他忽然说:"人活着,就跟这煤似的,烧成了灰,还得被风卷着飘。"我盯着他残缺的耳朵,想起姐姐信里夹着的那片海棠花瓣,已经干成了褐色的蝉翼。
退休那年,电厂给我颁了个水晶牌,里头嵌着张工作照。我站在控制盘前,安全帽檐压着眉毛,背后是冲天而起的白汽。老周头在酒席上喝多了,搂着我肩膀哭,鼻涕眼泪蹭在我新换的衬衫上。"当年不该骂你榆木疙瘩……"他打着酒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你姐最爱的芝麻烧饼,这回是热乎的。"
我把烧饼掰成两半,油纸渗出的油脂在掌心留下暗黄的印子。王师傅的遗像摆在灵堂中央,黑框里的他依然叼着狗尾巴草,笑得见牙不见眼。海棠种子在我兜里硌得慌,像谁往心里塞了把石子。
如今广场上的海棠开得一年比一年艳,花瓣落在太极剑穗上,粉白相间。老周头开始学跳广场舞,布鞋后跟还是磨得秃噜边,裤脚沾着晨露和煤渣。我们照旧在树荫下坐着,看老太太们甩红绸子,绸子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得晃眼。
"你姐当年要是活着……"老周头忽然开口,烟杆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我摸出那个老怀表,表盘上的裂纹像闪电劈过的河床。"她早该嫁人了吧?"老周头望着天空,鸽群从烟囱上掠过,翅膀尖沾着白汽。
我没接话,起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海棠瓣。花瓣边缘蜷曲着,像谁用旧了的绢帕。王师傅给的海棠种子,我种在了老槐树下。今年春天,树苗抽出了新枝,嫩芽绿得能掐出水。老爷子要是还在,准得蹲在树底下抽他的兰花烟,烟圈绕着新叶打转。
退休工资涨到了四千二,存折上的数字像铁轨上的枕木,一节节往后延。我去银行取钱时,总爱数着柜台玻璃上的裂痕——那是九八年冰雹砸的,当时我正带着人在冷却塔上抢修,冰雹子砸在安全帽上,咚咚直响。
老周头媳妇儿前年走了,肺癌,跟王师傅前后脚。葬礼上,老周头把退休证和结婚证一起烧了,纸灰混着海棠花瓣,被风吹得满天飞。我攥着那个老怀表,表链上的红绳已经褪成了粉色,像谁用旧了的头绳。
如今我常梦见姐姐,她穿着蓝布衫,辫梢系着红头绳,在麦地里割麦子。镰刀挥起时,麦穗上的露珠闪着光,像谁撒了一地的星星。我伸手去够,却只抓住了一把海棠瓣,花瓣在梦里碎成粉紫色的雾。
退休后的日子像铁轨上的石子,一颗接一颗,数也数不清。我把老怀表收在铁皮盒里,跟姐姐的信叠在一起。海棠树越长越高,树冠遮住了老槐树的影子。有时我坐在树下打盹,恍惚听见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悠长又苍凉,像谁在低低地诉说。
昨天收拾地下室,翻出个旧帆布包。里头装着当年在铁路用的饭盒,铝制的,边缘磕得坑坑洼洼。盒底结着层厚厚的油垢,洗也洗不掉。我把饭盒摆在书架上,旁边是王师傅的遗像和海棠种子。老周头来串门时,盯着饭盒看了半天,忽然说:"这物件儿,得留着。"
我们照旧去广场打太极,剑穗扫过退休工资条上的数字。老周头的广场舞跳得有模有样,布鞋后跟还是磨得秃噜边。海棠花瓣落在太极剑上,粉白相间,像谁用细笔勾勒的工笔。我忽然想起姐姐信里的那句话:"弟,姐看见公社种了海棠……"
拆迁队撤走后,我在废墟里种下了海棠。树苗抽新枝时,老周头拎着酒瓶来浇水,酒液渗进土里,带着股子辛辣。我们照旧不说话,就在废墟边坐着,看野狗在断墙上撒尿,看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如今海棠开得一年比一年艳,花瓣落在退休工资条上,粉白相间。我常想,人这一辈子,就跟这煤似的,烧成了灰,还得被风卷着飘。可灰里头,总该留点啥吧?像那老怀表上的裂纹,像海棠瓣上的露珠,像谁用旧了的头绳。
老周头昨天走了,肺癌,跟王师傅和他媳妇儿前后脚。葬礼上,我把老怀表、搪瓷缸子和海棠种子一起烧了。纸灰混着花瓣,被风吹得满天飞。我忽然想起姐姐下葬那日,老槐树下的影子,老怀表停在三点的指针,还有王师傅残缺的耳朵。
如今我常去广场打太极,剑穗扫过退休工资条上的数字。海棠树越长越高,树冠遮住了老槐树的影子。有时我坐在树下打盹,恍惚听见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悠长又苍凉。我伸手去够,却只抓住了一把海棠瓣,花瓣在风里碎成粉紫色的雾。
人这一辈子啊,就跟这铁轨似的,一节接一节,数也数不清。可铁轨再长,也有个头儿。到了头儿,还得往后看,看那些枕木、石子,还有铁轨上留下的痕迹。我摸着老槐树下的海棠树,树皮上的纹路像谁用刻刀细细刻过的年轮。王师傅给的海棠种子,终究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开了花,结了果。
退休工资按月打在折子上,比当年领粮票体面得多。可我总觉得,这钱里头,该有点啥别的味儿。像煤烟味儿,像海棠香,像谁用旧了的头绳上的茉莉香。我常想,要是当年留在铁路,如今会是个啥光景?可转念又一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个撂挑子接挑子的过程么?挑子接得稳不稳,得看肩上的茧子厚不厚,心里的念想深不深。
如今我坐在门槛上,捯饬那个褪了漆的搪瓷缸子。缸底的水垢结得厚厚的,像谁用岁月熬出的浓汤。我忽然想起姐姐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弟,姐看见公社种了海棠,等开了春,给咱家也移栽两株。"我望着老槐树下的海棠树,花瓣在风中飘落,像谁撒了一地的星星。
人这一辈子啊,就跟这海棠似的,开了谢,谢了开,周而复始。可每一朵花瓣,都留着上一年的痕迹,都带着下一年的念想。我摸着老槐树下的海棠树,树皮上的纹路像谁用刻刀细细刻过的年轮。王师傅给的海棠种子,终究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开了花,结了果。我望着那些花瓣,忽然觉得,这退休后的日子,也就像这海棠似的,开着谢着,谢着开着,总留着点啥念想。
来源:子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