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太阳像个挂在天上永不熄灭的煤球炉子,烤得柏油马路都泛着一层油光。
那年夏天,太阳像个挂在天上永不熄灭的煤球炉子,烤得柏油马路都泛着一层油光。
1994年,我,李枫,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二学生,成绩不上不下,未来模模糊糊,唯一的特长可能就是跑得快,以及能在课堂上把周公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聊个遍。
那个午后,教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全是热风。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析几何,那些抛物线双曲线,在我眼里,跟窗外电线杆上晒太阳的麻雀一样,毫无意义。
我正用笔杆子戳着前桌胖子的后背,试图进行一场无声的“摩斯电码”交流,主题是放学后去哪家游戏厅。
就在这时,一张小纸条从旁边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我的桌角。
纸条是张静传过来的。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张静,我们班的学习委员,长得清秀,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第一排,马尾辫随着她记笔记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像个节拍器。她和我,基本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除了收作业,我们之间说过的话,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我有点受宠若惊地展开纸条,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放学后,别走,等我。”
短短七个字,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我心里一圈圈荡开。
我当时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种可能。难道是我的某些小动作被她发现了,要向老师告发?还是说,她……她看上了我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自以为是的帅气?
最后一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一整个下午,我坐立难安。数学老师画的辅助线,在我眼里都变成了张静那张纸条上的笔画。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响,我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眼睛却一直瞟着第一排的那个身影。
同学们陆陆续tou续地走了,教室里很快就空了下来。夕阳的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把空气中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一粒粒地上下翻飞。
张静背着书包走到我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我,说:“李枫,你敢不敢跟我去做件事?”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一个“敢”字几乎要脱口而出。青春期的男生,最受不了这种带有挑战性的问句。
“什么事?”我故作镇定地问。
她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去水库,弄条鱼。”
我脑子“嗡”的一下。
我们这儿都知道,城郊的那个红星水库,是承包给一个姓王的老头养鱼的。老王养了一条大狼狗,凶得很,平时别说捞鱼,就是靠近水库边上,都会被他骂上半天。
“偷鱼?”我确认道,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了。
“不是偷。”张静纠正我,眼神很认真,“是‘借’。我奶奶病了,想喝口鱼汤,我爸妈上班忙,我……”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睛,我所有的犹豫瞬间就烟消云散了。英雄救美的情节,不都是这么开始的吗?虽然这个“美”只是想借条鱼。
“行!”我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走!”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要去拯救世界的孤胆英雄,而不是一个要去水库“借”鱼的毛头小子。
我们推着自行车,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夏日的晚风吹过,带着一股草木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但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妙的张力。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像某种不知名的花。
“你……水性怎么样?”她忽然问。
“还行,淹不死。”我吹牛。其实我就是个标准的狗刨,换气都费劲。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怀,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不用你下水。”她说,“我有办法。”
到了一个岔路口,她停下车,指了指那条通往郊外的小路:“从这里去水库近。”
那条路坑坑洼洼,两边是半人高的野草。
我心里有点打鼓,但话已经说出口,现在反悔也太丢人了。我一咬牙,蹬上了自行车:“跟紧了。”
骑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面,那就是红星水库。
水库边上,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平房,房前拴着那条著名的大狼狗。此刻,那条狗正趴在地上吐着舌头,看到我们,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连叫都没叫一声。
“运气不错,老王估计进城了。”我小声说。
张静没说话,只是把自行车停在了一片小树林里,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
我凑过去一看,是一个用细竹竿和纱窗布自制的简易抄网。
“你准备得还挺充分。”我由衷地佩服。
她示意我噤声,然后拉着我,猫着腰,顺着水库大坝的另一侧,悄悄地往下走。
我们选择的这个位置非常刁钻,正好被一小片疯长的芦苇荡挡住了,从小平房那边看过来,根本发现不了我们。
夏天的水库边,空气湿润又闷热。水里传来一阵阵鱼腥味,混杂着泥土的气息。
张静脱了鞋,赤着脚踩在水边的淤泥里,把抄网小心翼翼地探进水里。她的动作很轻,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我站在她身后,负责放风。我的心跳得很快,一半是紧张,一半是……说不清的兴奋。
看着她微躬的背影,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马尾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文静的学习委员,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有了!”她忽然低呼一声,猛地把抄网提了起来。
网里,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正在活蹦乱跳,银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成功来得太快,我们俩都有些兴奋。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从不远处传来:“嘿!干什么的!”
我一回头,魂都快吓飞了。
只见那个本该进城的老王,正从大坝上朝我们这边冲过来,手里还拎着个锄头。他身后,那条刚才还懒洋洋的大狼狗,此刻像离弦的箭一样,狂吠着扑了过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
“跑!”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我拉起张静的手,拔腿就往芦苇荡深处跑。她的手很凉,也很软。
这是我第一次拉女生的手,但当时的情况,我根本来不及体会任何旖旎的心思。
身后,狗叫声和老王的叫骂声越来越近。
“这边!”张静忽然反手拉住我,把我拽向了另一个方向。
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密不透风。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里,芦苇叶子像刀子一样,划在脸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我的体力在急速下降,肺里像着了火。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我喘着粗气说。
张静猛地停下脚步,把我往旁边一拽。
我们两个踉跄着,一起摔进了一片更茂密的芦苇丛里。她顺势把我按倒,自己也趴了下来,然后用手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
“别出声!”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气息急促,带着温热的湿气,“我俩谁也跑不了!”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咚咚,咚咚,敲在我的胸腔里。
还有她的心跳。
我们趴在淤泥里,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轮廓,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汗水和青草的味道。
芦苇荡外面,脚步声和狗的嗅探声越来越清晰。
“人呢?刚才明明看到往这边跑了!”是老王的声音,气喘吁吁。
大狼狗在我们藏身的地方不远处停了下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不停地用鼻子闻着地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张静捂着我嘴的手,更用力了。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
我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那条狗似乎发现了什么,开始对着我们这边狂吠。
我闭上了眼睛,心想这次是真的在劫难逃了。被抓住了,不仅要赔钱,还得叫家长,到时候我爸非得把我腿打断不可。
“旺财!回来!”老王在外面喊了一声,“瞎叫唤什么!估计是两只野兔子,早跑没影了!走了,回家吃饭!”
脚步声和狗叫声渐渐远去。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张静才松开了捂着我嘴的手。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是汗。
我们俩谁也没动,就那么静静地趴着。
芦苇荡里很闷,光线昏暗。几只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一闪一闪的。
“吓死我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
“我也是。”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虚弱。
她慢慢地从我身上爬起来,坐在一旁。我也跟着坐起来,我们俩浑身都是泥,狼狈不堪。
“鱼……鱼呢?”我忽然想起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张静举起一直紧紧攥着的另一只手,那个简易的抄网居然还在她手里,更神奇的是,那条鲫鱼,也还在网里,只是已经不怎么动弹了。
在刚才那种情况下,她居然没有把鱼丢掉。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鱼,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扔了它?”
“我奶奶还等着喝汤呢。”她低着头,小声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以前对张静的所有印象,都是错的。她不是那个只会安安静静坐在第一排的学习委员。她比我想象的,要勇敢,要执着,也要复杂得多。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我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芦苇荡。
回到小树林,找到自行车,我们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泥点子和划痕,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种笑,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共享一个秘密的默契。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然沉默。但这一次,沉默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到了她家楼下,她接过我递过去的抄网,轻声说:“今天,谢谢你。”
“没事。”我挠了挠头,“那……我回去了。”
“等一下。”她叫住我。
她转身跑上楼,很快又跑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瓶和一卷纱布。
“你胳膊划伤了,回去擦点药。”她把东西塞到我手里。
药瓶还是温的,带着她的体温。
我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张静。”我鬼使神差地叫了她的名字。
“嗯?”
“以后……还有这种事,可以再找我。”我说。
她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梨涡浅浅。
“好。”
从那天起,我和张静之间,好像有了一根看不见的线。
在学校里,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少公开说话。但我们的眼神,总会不经意地在空中交汇,然后迅速错开。
她会偶尔给我传纸条,上面写的不再是“等我”,而是某道我肯定不会的数学题的解题步骤。
而我,会在体育课打完篮球后,发现自己的桌洞里多了一瓶冰镇的汽水。
胖子不止一次用胳膊肘捅我,挤眉弄眼地问:“喂,李枫,你跟学习委员,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我每次都矢口否认,但心里,却跟喝了蜜一样甜。
那条“借”来的鲫鱼,后来怎么样了,我没问。
但过了几天,张静告诉我,她奶奶喝了鱼汤,精神好了很多。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做一件“坏事”,好像也并不完全是坏的。
当然,我们的“地下活动”并没有就此停止。
有时候,是帮她去离家很远的旧书摊,淘一本她找了很久的参考书。
有时候,是她在我被小混混堵在巷子里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那几个人大喊一声“老师来了”,然后拉着我跑得比兔子还快。
每一次,都像是一场小小的冒险。而她,永远是那个冷静果断的指挥官。
我渐渐发现,张静的安静,只是一种表象。她的内心,比班上任何一个咋咋呼呼的男生都要强大和有主见。
而我,也因为她,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不再满足于上课睡觉,下课去游戏厅。我开始试着去听课,去解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抛物线。
因为张静会在检查我作业的时候,在我做对的题目旁边,画一个小小笑脸。
那个笑脸,比游戏机里的通关奖励,要珍贵一百倍。
我们的关系,就像那片芦苇荡,外面的人看不清,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里面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
然而,青春期的秘密,总是很难永远藏住。
打破这份平静的,是马涛。
马涛是我们班的班长,成绩优异,家境也好,是老师眼中的得意门生,也是很多女生暗恋的对象。
他似乎也对张静很有好感,总是找各种机会接近她。
一天下午的自习课,马涛拿着一道物理题去问张静。
我坐在后面,看着他们俩凑在一起讨论,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看上去那么和谐,那么“般配”。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在我心里慢慢发酵。
胖子又在旁边捅我:“看见没,郎才女貌。你啊,没戏。”
我没理他,只是把手里的笔,捏得咯吱作响。
下课后,我看见马涛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张静,说是他从省城带回来的生日礼物。
张静推辞着,但马涛很坚持。
我坐在座位上,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那天放学,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张静,而是自己一个人推着车,骑得飞快。
风从耳边刮过,却吹不散心里的烦闷。
我承认,我有点嫉妒。
我和张静之间,有的只是烂泥、汗水和共同的“犯罪证据”。而马涛能给她的,是阳光下的坦然和精美的礼物。
我们的世界,终究是不一样的。
第二天,我在桌洞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礼品盒。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很漂亮的钢笔。
盒子里还有一张纸条:“生日快乐。昨天看你心情不好,没敢给你。”
我愣住了。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是我的生日。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我抬头看向第一排,张静正回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关切。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
我拿着那个礼品盒,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张静的座位旁。
“谢谢。”我把盒子放在她桌上,“但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马涛就坐在旁边,他看着我,又看看张静,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张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这不是……”她想解释。
我打断她:“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是,我更喜欢你画的笑脸。”
说完,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我能感觉到背后马涛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
但我不在乎。
那一刻,我只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张静,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我们之间,有比一支钢笔更珍贵的东西。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马涛开始处处针对我。
上课提问,他会怂恿老师点我的名字。班级大扫除,他会把最脏最累的活儿分给我。
我成了班级里的“重点关照对象”。
胖子为我打抱不平,我却跟他说:“没事,他这是嫉妒。”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发现,马涛越是针对我,张静就离我越近。
她会把课堂笔记整整齐齐地抄好,夹在我的书里。她会趁着大扫除,悄悄地帮我分担一半的任务。
我们像是在打一场游击战,在老师和马涛的眼皮子底下,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互相支持。
那段日子,虽然辛苦,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
我把所有去游戏厅的时间,都用在了做题上。我不懂的,就去问张静。
她总是很耐心地给我讲解,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弄懂为止。
我们的草稿纸,越堆越高。我的成绩,也像坐了火箭一样,飞速提升。
期末考试,我从班级中下游,一跃冲进了前十名。
当成绩单发下来的那一刻,我看见了班主任脸上惊讶的表情,看见了马涛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也看见了张静回头看我时,眼睛里那由衷的,灿烂的笑意。
那个笑容,比我拿过的任何奖励,都更让我感到骄傲。
高三的日子,在堆积如山的试卷和无休止的模拟考中,飞速流逝。
我和张静,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们一起在清晨的操场上边背单词边跑步,一起在深夜的灯光下攻克最后一道难题。
那段记忆,是辛苦的,也是闪光的。
我们很少再提起那个夏天的水库,那片芦苇荡。但我们都知道,正是那一次狼狈的逃亡,把我们两个原本不会有交集的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它像一个起点,开启了我们青春里最重要的一段旅程。
高考前夕,学校组织拍毕业照。
摄影师让我们自由组合。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走到了张静身边。
马涛也走了过来,想站在张静的另一边。
张静却往我这边挪了一步,对马涛笑了笑,说:“班长,你去和老师们站在一起吧,你是我们的代表。”
一句话,说得马涛无法反驳,只能悻悻地走开。
我站在张静身边,闻着她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摄影师喊:“看镜头!笑一个!”
我侧过头,看着张静。她也正好看过来。
我们相视一笑。
“咔嚓”一声,那个瞬间,被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高考结束,估分,填志愿。
我和张静的分数,出奇地接近。
我们很有默契地,在志愿表的第一栏,填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城市。
那是一个离家很远的南方城市。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又去了一次红星水库。
还是那个燥热的夏天,水库边的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
那间小平房,那条大狼狗。
我们没有再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
“你说,老王还记不记得我们?”我问。
“肯定不记得了。”张静笑着说,“在他眼里,我们可能真的就是两只野兔子。”
“幸好是兔子。”我感慨道,“要是被当成鱼贼抓起来,就没有后来了。”
我们俩都笑了。
夕阳西下,水面被染成一片金红。
“李枫。”她忽然叫我。
“嗯?”
“谢谢你。”
“又说这个。”我有点不好意思,“你都谢过八百遍了。”
“不是谢你陪我去‘借’鱼。”她看着远方的水面,轻声说,“是谢谢你,愿意为了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我的心,又一次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原来,我所有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我转过身,看着她的侧脸,她的睫毛在夕阳下像两把小刷子。
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和那天在芦V苇荡里一样,有点凉,但很软。
她没有挣脱。
我们就这样站着,手握着手,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
那一刻,我无比确定,我的整个青春,都因为身边这个人,而变得有意义。
从水库偷鱼开始,到并肩考入同一所大学,我的人生轨迹,因为张静,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我们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那是一段漫长而充满期待的旅程。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们对未来的所有想象,奔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大学生活,像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
没有了升学压力,没有了老师和家长的时时监督,我们像两只挣脱了笼子的鸟,尽情地享受着自由的空气。
我和张静,也顺理成章地,从“革命战友”,变成了校园里人人羡慕的情侣。
我们会一起去图书馆占座,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她看她的专业书,我看我的小说。偶尔抬起头,看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安静的脸庞上,岁月静好,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我们会一起去吃遍学校后街的每一家小吃店。
从五毛钱一串的麻辣烫,到三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她总是吃得不多,然后把剩下的大半碗推给我,看着我狼吞虎咽,笑得一脸满足。
我们也会像其他情侣一样,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步,在电影院里看一场乏味的爱情电影,在周末的时候,骑着单车去探索这个陌生的城市。
那些日子,简单,快乐,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从校服,到婚纱。
然而,生活从来都不是一部按照剧本演的电影。
大三那年,张静的家里出了事。
她奶奶的病,突然加重了。为了治病,家里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
那个曾经在我面前冷静果断的女孩,第一次露出了脆弱和无助。
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说她想休学,回家去照顾奶奶,去找份工作,帮家里分担。
我听着电话那头她压抑的哭声,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连夜买了站票,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赶回了老家。
当我出现在她家门口时,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就决了堤。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别怕。”我在她耳边说,“有我呢。”
那段时间,我陪着她,跑医院,照顾老人,安慰她焦虑的父母。
我把我攒的所有奖学金和兼职赚的钱,都拿了出来,塞到她手里。
她不要,我硬是塞给了她。
“我们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说,“当年你为了奶奶,都敢去水库‘借’鱼,现在这点困难,算什么?”
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最终还是收下了。
好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挺了过来。
奶奶的病情,也慢慢稳定了。
但这件事,像一道分水岭,让我们提前感受到了现实的重量。
我们不再是那两个可以肆意挥霍青春的少年了。未来,生活,责任,这些沉甸甸的词,开始压在我们心上。
回到学校后,张静变得比以前更加努力。
她申请了所有的奖学金,课余时间打了好几份工。她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旋转。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很心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而我,也开始认真地规划我们的未来。
我不再满足于看看小说,打打游戏。我开始跟着导师做项目,去公司实习,拼命地学习那些能让我安身立命的专业技能。
我们见面的时间变少了,打电话的时间也变短了。
我们都很忙,忙着为那个不确定的未来,添砖加瓦。
我们都以为,这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在努力。
但我们都忽略了,在忙碌和压力之下,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地改变。
毕业季,分手季。
这句魔咒,最终还是应验在了我们身上。
导火索,是一次工作机会。
有一家上海的知名企业来我们学校招聘,待遇优厚,前景广阔。
我和张静,都去应聘了。
我们都以为,凭我们的能力,可以一起被录取。
但最后,只有我拿到了offer。
张静落选了。
我知道,她心里很难过。那段时间,她为了准备这次招聘,付出了比我多得多的努力。
我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找别的机会。上海那么大,总有适合她的地方。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勉强地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我至今还记得,充满了苦涩和疏离。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她不再主动跟我说她的心事,我也小心翼翼地,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工作和未来的事。
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闷,越来越压抑。
终于,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她对我说了分手。
“李枫,我们……算了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幕。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为什么?”我问,声音都在发抖,“是因为工作的事吗?我可以不去上海,我留下来陪你,我们一起……”
“不是的。”她打断我,摇了摇头,“和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
“我累了,李枫。”
“我不想再追着你的脚步跑了。从高中开始,我好像就一直在追你。你进步,我也要跟着进步。你去上海,我也要跟着去上海。可是,我跑不动了。”
“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了。你那么优秀,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而我,只想回到那个小城市,守着我爸妈,守着我奶奶,过安稳的日子。”
“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我听着她冷静地说出这些话,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想反驳,我想告诉她,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我们能有一个共同的未来。
我想告诉她,在我心里,她从来都不比我差,她是我见过最坚韧,最勇敢的女孩。
但看着她那双疲惫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知道,我把她弄丢了。
那个曾经拉着我,在芦苇荡里躲避追捕的女孩,那个在我生日时,送我一支钢笔的女孩,那个在我最低谷时,给我画笑脸的女孩,被我弄丢了。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
我们和平地分了手,没有争吵,没有歇斯底里。
就像一场漫长的电影,平静地落下了帷幕。
我去了上海。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
我拼命地工作,加班,出差。我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我以为,只要我站得足够高,看得足够远,就能忘记过去。
但那些记忆,却像刻在了骨子里,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出来,提醒我,我曾经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我偶尔会从胖子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张静的消息。
他告诉我,张静毕业后,回了老家,考上了公务员,工作很稳定。
他告诉我,她在家人的安排下,开始相亲了。
他告诉我,她快要结婚了。
听到最后一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一个酒局上,和客户推杯换盏。
我端着酒杯,愣了很久,然后仰起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酒,真辣。辣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们又回到了1994年的那个夏天,回到了那个红星水库边的芦苇荡。
她把我按在泥地里,捂着我的嘴,在我耳边说:“别出声,我俩谁也跑不了。”
是啊,谁也跑不了。
我们跑过了老王的追赶,跑过了高考的独木桥,却最终,没能跑过现实和时间。
后来,我回过一次老家。
城市变化很大,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那个红星水库。
水库还在,但已经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修了栈道,建了凉亭。
那片曾经藏匿了我们青春秘密的芦苇荡,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站在水库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心里空落落的。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所有回不去的日子,都有它的道理。
也许,有些人和事,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她教会我成长,教会我爱,然后,在下一个路口,微笑着,转身离开。
这并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因为我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那个曾经拉着我的手,在芦苇荡里狂奔的女孩,她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而我,也会带着那段独一无二的记忆,继续往前走。
因为我知道,在我人生的起点,曾经有那样一个女孩,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整个青春。
那道光,叫张静。
来源:荷塘采菱的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