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0年9、10月间,在北京东皇城根一座并不宽敞的院子里,王定国给我讲述了她和西路军前进剧团一起战斗、被俘和斗争的经过。她记忆清晰、思维活跃;烫过的短发和那身蓝色毛毕叽的外衣,又使人感到庄重朴素和大方;那方正的脸盘上,从未流露过丝毫的倦意。当时她是全国政协委
1980年9、10月间,在北京东皇城根一座并不宽敞的院子里,王定国给我讲述了她和西路军前进剧团一起战斗、被俘和斗争的经过。她记忆清晰、思维活跃;烫过的短发和那身蓝色毛毕叽的外衣,又使人感到庄重朴素和大方;那方正的脸盘上,从未流露过丝毫的倦意。当时她是全国政协委员,谢老文集办公室主任,身兼数职,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早起还赶乘汽车,到天安门广场去学习气功。多半个世纪的革命生涯,未能改变她那一口略带沙哑的四川腔。"砖头"录音机在沙发扶手上不停地转动着,我边飞速地记录着,一边看着她那方正的脸盘。真想不到,在这普通的脸盘后面,居然潜藏着那么多的勇气和智慧,潜藏着那么坚定的意志和那么顽强的毅力。被俘时她只有22岁,而今已年近古稀。无论是作为谢觉哉的夫人,还是作为有50年革命资历的高级干部,她完全可以住得更好一些。可是,谢老一去世,她就主动搬出了前圆恩寺宽敞的住宅,住进了这座窄狭的小院。会客室里,谢老留下的线装书一直顶到了书架上面的天花板。再就是我们坐的几个沙发,此外,再无多余的东西,也摆不下多余的东西。
为了让我更多地了解西路军女战士们被俘的情况,她领我挤上了北京的公共汽车,去访问其他一些同志。车上没有座位,她用力扶住车门口的立柱,以免跌倒。我想介绍一下她的身份,请周围的人让个座位。可刚要开口,就被她制止了。
采访原西路军政治部主任李卓然时,路过一家老百姓的院子,王定国指着说,院子里曾住过一位老太太,现在已经死了,生前曾帮过她的大忙。
原来,"文化大革命"中谢老和王定国都曾受到过冲击。造反派抄家之前,王定国把谢老的几十本日记,托给这位不引人注意的老太太收藏。这些日记不仅是谢老个人革命历程的记录,而且也从一个重要侧面,反映了革命的历程。它浸透着谢老一生的心血,也包含着王定国的劳动。在延安,在八路军驻甘办事处,纸张紧缺,王定国曾收集废旧纸,为谢老装订日记本。那老太太病逝前,王定国又秘密把日记取回,藏到家里的大沙发中。粉碎"四人帮"后,出版社出版了这些日记。王定国又把部分稿费捐献给谢老家乡搞绿化。听着这些事,我愈加佩服王定国的眼光、智慧和胸怀。"文化大革命"中的王定国,和四五十年前被俘时的王定国,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现在的王定国,还留着当年王定国的印记。
1985年11月4日,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开出甘肃永昌城的东门,驶上兰新公路。然后,加大油门,飞也似地向东驶去……路两边的白杨树飞速闪过。路北近处是一片空旷的戈壁沙滩。稍远的沙滩高处,荒冢累累,一望无际,仿佛是一张硕大无比的癞蛤蟆皮,显得粗糙而丑陋。
县志办公室的吕兴汉老人指着近处那片空旷的戈壁沙滩说:"49年前,西路军曾在这里打过仗。当时敌人是骑兵,我们是步兵,加上弹药不足,我们吃了大亏……"
现在,这片戈壁滩是这样的平旷,这样的静寂,不见一棵树木,连一声鸟鸣也没有。那沙滩依旧是棕褐色,连一丝血迹都不见。难道那血与火的历史,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我的视线渐渐转向远处,凝望着高坡上那一望无边的坟丘。那些连块墓碑都没有的荒冢,到底是谁的呢?也许是牺牲了的西路军将士们的吧?
"不。"吕兴汉老人摇摇头,"那地方叫二坝坡,那些荒坟中埋的,多是民国18年被马仲英杀害的老百姓。我们当地人有句俗话:上了二坝坡,死的还比活的多。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我怅然了:连无辜被杀的群众都有墓冢,而西路军那无数的牺牲者又埋在哪里呢?
"路边、荒滩、田野,在哪里牺牲,就埋在哪里的地下。不用说打了败仗,就是打了胜仗,也顾不上给他们修坟立碑啊!"
我凝望着那平旷的戈壁沙滩,心中沉沉的,想到了历史,想到了那些丰碑高耸的有名有姓的英雄,也想着那些长眠地下、连一座小小的坟丘都不曾占用的无名氏……
有名的英雄和无名的牺牲者,绿树掩映下金光闪烁的烈士纪念碑和这棕褐色的寸草不生的大漠戈壁,战果辉煌的胜利和血流成河的失败……这相反相成的两面,才组成一部完整的历史。
胜利的历史是露出地面的丰碑,为人们瞻仰、称颂。
失败的历史则是深埋地底的基石,它默默地负载着高大的建筑,却不为人所见。没有基石,就没有丰碑。我今天所要寻找的,是一块深埋地下的基石。
吉普颠了一下,在兰新公路以南几十米处的一段残墙前停了下来。吕兴汉老人指着残墙说:"这就是西路军前进剧团被包围的地方。"
"噢,这就是永昌城东的二十里铺了?"我访问过西路军前进剧团的某些幸存者,自以为判断得很准确。
"不。"吕兴汉老人又摇头了,"这里不叫二十里铺,叫郭家下磨。……有些人的回忆可能记得不准。这原来是个方方正正的土围子,我们当地人叫庄子,围墙虽是土的,可又厚又高,上面四角有碉堡,下面的大门包着铁皮。里边有仓库、住房。解放前河西有钱的人家,为了防土匪都修了这样的庄子。前面那村子?那是东寨,西路军的九军军部曾在那里住过。离这里大概有一二里吧!"吕兴汉老人遥遥地指着东北方向的一个小村。
"王定国前年到河西来,来这里看过?"我问。王定国原是西路军前进剧团的服装股股长,就是那次被敌人包围后,在这里被俘的。后来她历经曲折,逃回兰州后,才和当时八路军驻甘肃办事处的党代表谢觉哉结婚。
1983年,她到甘肃、青海故地重游,这个使她终生难忘的地方,她是不会不来的。
"来过。她前年到河西,在永昌城里住了一天,到这里来看过。"吕兴汉老人回答说。
前年她到河西来,看了那么多帮助过红军的老百姓,看了那么多当年蒙难后流落在甘肃的红军姐妹,她能不到这里来看看吗?这不是她终生难忘的地方吗?这不是前进剧团的易政委、廖支书和许多战友牺牲或被俘的地方吗?尽管这个地方太使她伤心了,可那是用战友们的鲜血和生命写下的真实历史啊。失败、牺牲、被俘,在我们以往的历史和文学作品中,或者对此写得太少,或者作些不真实的记述,所以常常使人得出这样的结论:被俘就等于投降,等于背叛!
来源:上进的高山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