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子今,1950年生于哈尔滨,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77级;1984年西北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著名秦汉史专家,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明德书院院长。2022年全职加盟母校西北大学。
作者简历
王子今,1950年生于哈尔滨,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77级;1984年西北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著名秦汉史专家,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明德书院院长。2022年全职加盟母校西北大学。
我作为在西安铁路局机关报名的考生,参加了1977年高考。因为没有上过高中,不敢报理科,只能参加文科的考试。那年是各省分别命题,各个地区分别阅卷。估计我的数学成绩可能很低,语文和史地应该稍高些。
命题作文,我写的是《难忘的一天》。但是记不清究竟是只有一个题,还是两个选择题选作一个。在大学同班群中咨询,回复意见不一。现在看来好像是两个题目,另一个是《致全国科技大会的一封信》。
在西北大学考古专业入学后,同班同学张在明原来的学历是陕西师大一附中高68届,我是陕西师大二附中初66届。两个学校都是陕西省重点中学。一附中高中实验班两年制,张在明常常自称高二,这样就比我高了两级。其实他只大我一岁,实际上还是高一。“文革”中我们二附中主要分两派,“筹委会”和“临委会”。我参加保守派“筹委会”的活动比较多,更多的朋友也在“筹委会”。
大约1967年初全国“夺权”以后,主要就在家看书、下棋,成了“逍遥派”了。张在明参加的是一附中比较激进的组织“刺刀见红”。张在明入校后回顾高考作文,他说是事先做了准备的。他分析,作文无非两种,一是“写人”,一是“叙事”。他各自准备了两篇。这真是聪明。我对作文是毫无准备,拿到卷子才开始思考。
扒车回家
《难忘的一天》,写的是对于我的母亲,对于我的妹妹弟弟以及我自己都非常重要的一天。这一天,母亲所在工作单位西北局的一大批干部前往延安金盆湾五七干校。
虽然距今已经46年了,难以存留清晰记忆,但我仍然记得,动身前往延安的那个日子。
我在生产队收到母亲的来信比较晚,连夜在林家村站扒上一列东行货车(扒车,即无票乘车,是当时插队知青的主要交通方式,没有客车,就上货车)。车停在宝鸡东站,这里是一等编组站。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插队三年后招工,自己竟然在这里,宝鸡东站的装卸车间工作了四五年。
在宝鸡寻找到东去货车,我上了一节标号为P的平板车,好像还有被铁路工人驱赶的情节,就又上了一节标号为C的敞车。一路疾风寒冽,抵达西安站已经是凌晨。步行到小寨东路的西北局一宿舍家中,母亲和妹妹弟弟已经准备出发了。好朋友郭兰生到家里送行,我这才得知,收拾行李,搬运书籍等,几天来都是他在帮忙。
摄于1968年,左起:妹妹王真妮、弟弟王子宇、母亲王慎之、王子今
记不清《难忘的一天》是怎么开头的了。大概说到天气晴好等等。现在回忆,卡车上比较寒冷,我晕车也非常严重。到黄陵午餐休息时,母亲找到一个药店给我买了乘晕宁一类抗晕车的药。这是第一次用晕车的药,服药后感觉迎风疾行,没有眩晕呕吐的痛苦,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幸福!陕北的千山万壑在卡车两旁急促闪过,当时几乎看不到树林和草坡,尽管满目荒凉,呼吸着前车扬起的黄尘,内心还是有一点点兴奋。这条路,正是千千万万前辈奔赴革命圣地的道路啊。
在洛川休息一晚。次日黎明车队就匆匆出发,继续向北行进。我们在洛川停住的地方,听同行的哪位伯伯说,是当年洛川会议的会址呢。
细柳营马家砭劳动
这是我第二次到陕北延安。第一次,是在1966年。那年暑假,西北局组织子女在长安县细柳公社劳动。
细柳是汉代已经出现的地名,《史记》卷一〇《孝文本纪》有记载。匈奴南下,汉文帝在长安附近三处基地屯兵防卫,细柳是其中之一。“周亚夫军细柳”的故事,记得早年间被编入中学课本,“细柳营”的故事,后来成为历代文人诗作、画作的恒久主题。
细柳营的位置,按照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唐代地理书《括地志》的说法:“细柳仓在雍州咸阳县西南二十里也。”我们在细柳公社劳动时,住在细柳中学,校园里栽植了很多花椒。
细柳的暑期劳动结束刚刚回来,就有同学通知回校。学校的运动已经非常热闹。初一初二同学批斗老师已经发生很激烈的人身伤害场景,初三和高中似乎没有这类事情发生。
到陕北参加秋收,是筹委会组织的活动。当时同学们自带行李,乘卡车北上。好像是九月下旬或者十月初出发。回程进入西安,可能是10月19日,记得街头高音喇叭在广播西安冶院一个造反组织关于10·18事件的抗议。
在延安,住宿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在这里,偶然遇到小学同学张援援。秋收地点在子长县。但到达吴家坪公社后得到临时通知,需要几位同学去一个更偏远艰苦的地方,马家砭公社。我和庞启多、徐二民等继续上车来到这个邻近清涧县的地方。
在这里,我第一次登上陕北的山,第一次看到赶羊的老汉使用铁铲指挥头羊,第一次听他唱信天游,第一次领略农民在山顶向着沟底的窑洞群大声吆喝。后来知道《赶牲灵》中“你若是我的哥哥哟,你就招一招的那个手,哎呀你不是我那哥哥哟,你就走你的那个路”表现生动情爱的歌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生成的艺术美。
在马家砭似乎劳作七八天,好像一直没有吃到真正的五谷,每天三餐都是水煮土豆,伴着盐和野生葱蒜。和社员住一个土炕,带回家一身虱子。
1969年和1966年两次往陕北途中同样的印象,是黄陵街上饭馆里身材很大的狗,在顾客腿下窜来窜去。
金盆湾记忆
前往干校的车队由三十里铺东行,经过南泥湾,到达了目的地金盆湾。两山之间的川道,公路东西横贯。冬日暖阳照耀着两旁的行道树和平坦的农田,給人以新奇的感觉。
金盆湾当年是三五九旅旅部所在地。我家的一孔窑洞和侯永叔叔一家的窑洞相邻。这两孔窑洞,是三五九旅政治部旧址。数十年后,赵燕士曾经驱车寻访故地,拍过这两孔窑洞的照片,已经一派破旧,看起来快坍塌了。
侯永叔叔和王德珠阿姨都非常谦和可亲。他们的女儿侯路明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同学。他的儿子侯燕平是多年的好朋友。侯永叔叔后来在宝鸡益门公社时,我和赵燕士骑自行车去看望过他。他回忆往事,说到抗战时通过日军封锁线的艰险。聊天时他还说起我们的小学同班同学芦苇。侯永叔叔后来到内蒙古和安徽担任省级领导,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对于金盆湾五七干校,我只能提供片段的回忆。我的妹妹王真妮、弟弟王子宇多年在干校生活,他们及其小伙伴们应该可以写出更真切、更生动、更具体的文字。
1976年的金盆湾干校同学们。第一排右一是我妹妹王真妮;第三排左一是我弟弟王子宇
回想我的金盆湾印象,有风、有雪,但是更多的是晴日,叔叔阿姨们就像晴日的和风。侯永叔叔、王德珠阿姨作为近邻自不必说,妈妈的好朋友陈凯阿姨有很多关怀。来我们窑洞里聊天的,记得还有李午亭叔叔、叶光宇叔叔、钱丹辉叔叔和戈焰阿姨等。他们共同经历干校生活的情分,应当形成终生难忘的记忆。
在各地插队,作为子女回到干校的同年龄段的朋友,在金盆湾相遇的缘分,记得和李毅、侯路明、侯燕平、杨林村、章晓刚等曾经共享。李毅在我家窑洞里用我妈妈给妹妹王真妮20多块钱买的小提琴奏过一曲《云雀》。现在追忆,那旋律好像还在耳边回响。
金盆湾印象,还保留有淡淡的麻洞川北京插队知青的身影,以及乡村集市遇见的老农。我买了他一瓶木瓜油。他的一口价,不增不减,我不以为偏执,只是感觉到淳朴。
我送母亲到金盆湾安家,大概一两天就又回宝鸡硖石公社插队落户的生产队了。后来又去过金盆湾几次,大概一次是冬天过年。侯燕平那次有从三十里铺踏雪步行翻山前往金盆湾的惊险经历。还有两三次是夏收之后请假回家。曾经多次和弟弟王子宇去山里打柴。用长柄斧头劈柴的技能也是在金盆湾练就的。
收割小麦
我插队的硖石公社司家窑大队第一生产队,土改的时候只有两户中农。我们去的时候,加上我们知青户,已经有12户人了。
社员告诉我们,十多年前,住处附近还可以砍到硬柴,也就是可以取木本植物作燃料,现在只能割草了。主要是割取荒坡和地边的蒿草。据说这个时候要砍硬柴,要向后山走三十里左右,那里才有可以砍伐的树木。由此可见人口增长和农耕开发对植被资源的破坏。金盆湾的生态环境条件要好许多。用作取暖用燃料的是不用走多远就可以获取的木材。
到干校时,也随干校的父辈们一起劳动。最有意思的是收割小麦。因为农时差异,我们宝鸡山区比东府夏收要晚很多天。甘肃来的麦客们,都是从潼关开镰,一路向西,割到我们这里,已经是陕地夏收的尾声了。随后,他们就西行回到甘肃。而宝鸡夏忙早就结束,陕北这里才刚刚开始。
这里种植的是春小麦,又是山上高田点种,拿着镰刀,只能在草丛中找一撮撮的麦子。往往收割半天,不够自己背的。这和陕西关中冬小麦种植区真是天壤之别。
山丹丹与《野百合花》
我的《难忘的一天》,主要写从西安出发奔赴金盆湾的行程。但是也说到在金盆湾的生活体验。记得似乎写到了收割小麦的事。还说到从哪位老延安前辈那里得到的新知识:山丹丹就是野百合花。我们都熟悉红极一时的经过改装提升的陇东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也知道致使王实味罹难丧生的他那篇《野百合花》。
王实味有两年北京大学就学经历,是1926年入党的中共早期党员、马克思主义著作翻译家。在延安期间在马列学院和中央研究院担任特别研究员,待遇其实不低。他不满党内“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等级制度和定期舞会“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风习,主笔《轻骑兵》壁报发表见解,并因曾在《解放日报》刊出《野百合花》受到批判。大致同时受到批判的还有丁玲及其《三八节有感》。1947年7月1日,王实味在解放战争期间行军山西兴县时被处死。
据说,1948年4月毛泽东进入晋绥根据地,得知王实味已被处决,愤怒斥责当事人:“说杀就杀,赔我一个王实味来!”据回忆,1962年在中央扩大会议(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再次说到王实味:“还有个王实味,……杀掉了。那是保安机关在行军中间,自己杀的,不是中央的决定。对于这件事,我们总是提出批评,认为不应当杀。”
1991年2月7日,王实味案终得平反。公安部《关于王实味同志托派问题的复查决定》写道:“在复查中没有查出王实味同志参加托派组织的材料。因此,1946年定为‘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的结论予以纠正,对王在战争环境中被错误处决予以平反昭雪。”
我在《难忘的一天》写到山丹丹就是野百合花时,眼前好像确有那“红艳艳”的花朵在闪亮。它不是丛生的,好像大多独枝而立,笑迎山风。山野间似乎各处都可以生长,虽然零星绽放,却点燃着一种蓬勃热烈的气象,在荒土高梁上现出一派生机。
当然,我那篇作文没有说到王实味的《野百合花》。那时,我对于延安的认识,对于中国共产党的延安时代以及毛泽东人生的延安阶段的认识,还是单一的、单色的、单线条的。
我在几年前写过一首《七律·谷雨》,小序也说到夏收:“谷雨降雨。有友人说当日听到布谷鸟鸣,并在电话中模拟音声,婉转可亲。回想听到‘布谷’‘布谷’均在夏收季节,迎晨风走向金色麦田,印象最为深刻。那是学农支农务农年岁中最艰苦,也是最激奋的日子。灼燿日光,灿烂天色,山山金穗,晶晶汗滴,好像就是昨天。友人年少,吟此数句,感念对青春的敬意和爱心。据说是世界读书日,疫情中子夜吟草。二〇二〇年四月廿四日。”
诗中有“灯烬妄求千载照,岁萌深悔十年迷”句。回顾那些年岁月中的许多痴念妄想,可以借用季羡林一篇美文的标题概括:“赋得永久的悔”。
囚服印象
在金盆湾还有这样的记忆。一天晚上,偶然听到抓逃犯的动静,到干校办公室看到一个犯人被管教人员捆绑起来,绳子一勒,被捆绑者竟然口吐白沫,一时休克。
逃犯穿的囚服,裤子是两色的,和弟弟王子宇共同回忆,他说好像一条裤腿是白色,另一条则是橙色。这是他难以逃脱的原因之一。尽管他脱去上衣,把一条裤腿挽至大腿根。我记得是黑白二色,应当是错误的。
“橙色”很可能是赭石色、咖啡色。秦汉时期囚衣称“赭衣”,应当就是这种颜色。“赭衣”也成为罪犯的代称。秦法严酷,于是汉初政论家批判秦政,有“赭衣塞路”(《汉书·刑法志》《汉书·吾丘寿王传》)、“赭衣半道”(《汉书·食货志上》《汉书·贾山传》)的说法。
时隔多年之后,我们四位同学一同参加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的秦始皇直道考察项目,步行走了旬邑黄陵路段。从子午岭雕岭关陕西甘肃省界折返至转角镇,沿途整个山沟都是劳改农场。
我们在转角看到砖厂取土破坏了一座秦墓,进行了紧急清理。不想却被犯人举报,被带到劳改农场办公地点。弄清身份后,农场工作人员比较配合,把他们此前得到的文物拿出来让我们拍照。农场的劳作者,其实有些可能只是“劳教”对象。
第一次献血
母亲王慎之后来从金盆湾五七干校转到杨梧五七干校。我在1971年10月再次得到招工机会,入职宝鸡铁路分局宝鸡站装卸车间工作(后来到宝鸡东站装卸车间)。当时工作证上标示的职名是“装卸员”。
1973年,在宝鸡铁路车站货场当装卸工的王子今(左二)、赵燕山(左三)与同宿舍工友同游宝鸡金台观
我第一次献血,是因为宝鸡东站一位北京铁道学院的毕业生下放运转车间做调车员,事故受伤,双腿被列车解体时驼峰溜放的车辆轧断,需要O型血(特别遗憾的是,这位朋友的生命最终并没有能够挽回)。
献血后,车间给了休养一周的假期,还有几斤鸡蛋、白糖和18元的营养费(本来应当献200毫升,斗鸡台陆军第一医院采血的护士说我当时血压低,只抽了150毫升)。我于是回杨梧干校住了几天。
就是在这里,蹭了一个会,和前辈干校学员一起听了关于“9·13事件”的传达。
题外的话
现在的高考作文,篇幅限定好像是800字。1977年高考作文的字数要求,已经记不得了。但总归字数不会太多。
我后来主要研究方向是秦汉史。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毛泽东最早的文字,是他18岁读书时的一篇主题和秦史有关的作文。标题:商鞅徙木立信论。署名:普通一班毛泽东。阅卷老师对这篇文章予以高度赞赏,评定同学“传观”。571字的短文,评语竟然多达151字。评语说:“精理名言,故未曾有。”“积理宏富。”“力能扛鼎。”“是有功于社会文字。”“历观生作,练成一色文字,自是伟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
我讲课时对学生说过,这样一篇精彩的文章,可能在今天的条件下,高考得不了高分。首先因为阅卷人不一定看得懂,其次字数不到600字,没有达到篇幅要求。
我当时的高考作文,对于后来自己的文字生涯来说,可以视之如草芥,已经完全不值一提。但是我们做史学研究和考古研究的,不放弃所有相关信息中的滴水微尘,好像已经成为职业习惯。《难忘的一天》中的悠远记忆,也许还有一点点价值。
另外,那张语文试卷上,有《列子·汤问》中“愚公移山”故事。这么熟悉的文字,我对“年且九十”的“且”的字义,却作了错误的解释。现在想来,内心还是非常惭愧。
顺便再附写一句涉及高考情节回忆的话:这篇高考作文的写作地点,是西安市第二十六中考场。同一考场的一位考生当时幸得结识,后来竟然在西北大学校园里相遇。他被中文系录取。我们两个班的教室恰好是对门。这里就不说他的姓名了。很可惜,他入学后几个月之后就被学校除名了。学籍取消的原因,据说是情感问题。原先的女友一纸状文,就断送了一个青年的求学前景。
大家都还记得,当时有很多的“陈世美”指控。这些事情,现在看来,都已经不算什么。我也曾经想过,他的作文,选的什么题目?如果也写《难忘的一天》,他会怎样落笔呢?能够入学西北大学中文系,应当写得不错吧。
2024年4月28日于西安
来源:玉宇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