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国际歌》播完了,公社广播站全天播音结束,喧嚣一天的村庄,终于松弛下来。这时,蝉声稀落,家家户户的春凳、竹床也悉数被请出。刚学步的小娃不再跑来跑去,安静地偎在大人身边,于淡淡的皂香里,享受蒲扇制造的清凉。
空调间里待久了,没劲,倒怀想起儿时乘凉的情景。
一、课堂
《国际歌》播完了,公社广播站全天播音结束,喧嚣一天的村庄,终于松弛下来。这时,蝉声稀落,家家户户的春凳、竹床也悉数被请出。刚学步的小娃不再跑来跑去,安静地偎在大人身边,于淡淡的皂香里,享受蒲扇制造的清凉。
银汉无声,不远处的篱笆上,纺织娘弹拨着单调的小曲。坐在小竹椅上的奶奶或要开始讲故事。奶奶的故事不是很多,除了纺织娘,就是田螺姑娘、牛郎织女。恐怖的故事更少,印象深的是“精怪吃小孩”。说有个精怪扮成了外婆,来到一对小姐妹家里,骗取姐妹俩的信任。晚上睡觉时,精怪将妹妹搂在怀里吃掉了。睡在另一头的姐姐听到了响动,就问外婆在吃什么。精怪回答蚕豆。“我也要吃蚕豆。”小姐姐想一探究竟。
黑暗中,精怪递过来一截手指头。小姐姐强压住悲痛和恐惧,同精怪斗智斗勇。在诱使精怪说出自己的软肋后,就悄悄起床,攀爬到门外的大树上。精怪找来了,责怪小姐姐出门不跟她打招呼。“我饿了,上树摘果子吃哩。”“我想吃果子!”精怪吃了妹妹,又垂涎姐姐。“外婆,我这有畚箕,你坐上,我拉你。”说完,就放下畚箕。小姐姐将精怪拽到半空,松手,精怪跌落,摔死。
奶奶的这个故事,多少弥补了当年没有《小兔子乖乖》的缺憾。妖魔鬼怪、猛兽长虫,貌似法力无边,凶狠可怖,但都有短板,遭遇了,以机智勇敢、沉着冷静应对,若能制造并抓住机会,克敌制胜,最好。
“铜头铁背麻荄腿”,说的是狼。打蛇七寸,对付狼,就用扁担砍它的腿——一伙伴的父亲,也曾面向大家,传经送宝。
没有月亮的夜晚,繁星满天,奶奶讲完牛郎织女,就教我们认星星。她指着位于天河两岸的几颗亮星,说这是织女星、那是牛郎星。织女星是上半夜星空中最亮的;牛郎星有三颗,是牛郎挑着他的一双儿女。织女星旁边,有牛郎扔的牛轭头;牛郎星的不远处,有织女抛投的信物——织梭。
我有限的天文知识,不少是在那时候学到的。北斗、南斗,蓝色的晓星(启明星)、红色的过天星(火星),还有贼星(流星)、扫帚星(彗星)……贼星常看到,如同电光石火,从天际划过。我就提出要看扫帚星。奶奶不答应了:灾星,看不到才好!对奶奶的话,我半信半疑,仰望星空时,对扫帚星是既想又怕。后来,真的看到扫帚星时,奶奶已故去了十多年。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一个叫做“海尔——波普”的彗星来到近地点,让我一睹真容。原来,彗星并非大扫帚,却像个小小的羽毛球;不是瞬息即逝,而是一连好多天的傍黑,准时出现在西边的天空。
月迹、月相的知识,最早也来自乘凉。月初时,奶奶就望着月牙说:“初三、初四鹅毛月,月到十五就团圆”;下半月了,月迹有规可循:“十七,月亮擦黑;十八,月亮杀鸭;十九,月亮杀狗。”“二十,月亮杀猪。”我按照奶奶的逻辑续了一句。“不杀了。二十一、二里,月从半夜起。”奶奶笑着回应我。遇到“天狗吃月”时,奶奶没有过分紧张,她部分地接受了“自然现象”的观念,虽然嘴里念叨“破锣破鼓好救月”,却并不让我们去敲击面盆大声驱赶。
这样的天文学老师,奶奶不是唯一。有喜欢在夏夜里追风逐凉的社员,走东串西的同时,也会一路播撒这类知识。作为农人,他们接触最多的无非是农具、炊具,这样,“车水星”、“扁担星”,以及“犁田星”、“锅儿星”等名号,便应运而生。半夜梦回,湿热难耐,我会选择二次乘凉。竹床还摆在门口场上,沾了层薄薄的露水,躺上去沁凉沁凉的。此时,与天空坦诚相对,但见天河横亘,北斗阑干,“犁田星”、“锅儿星”、“晓星”,也已挂在东边的天幕。催命的,队长的出工哨快响了!我本能地感觉到。没有钟表的年月,人们掌握时间,除了听公鸡打鸣,基本靠昼观太阳、晚看星月——尽管我们的手腕上时常有表,却跟画的饼子一样,不能当真。
大课堂里,气象知识也能学到一些。“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眼看月亮被一个大大的圆环箍着,有经验的叔伯或要来上这么一句。也有说成“日晕长江水,月晕草头枯”的。倘若月亮被一层毛玻璃罩着,朦朦胧胧的,他们的顺口溜就变成“月亮长之毛,半夜雨豪豪”了。靠得住吗?只能说大概吧,像现在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许多时候,明明要下雨了,电闪雷鸣的,老天却硬撑着给憋了回去,让在伏旱中煎熬的人们气得跳脚:“别处打一暴,这里落一燥。”表露出“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委屈与不甘。
父亲在家时也乘凉。父亲乘凉,必带上他的“夏令三宝”:蒲扇、蚊香、清凉油。每逢这时,我们就哪儿也不去,围在父亲的藤椅或折叠椅旁,于缥缥缈缈的蚊香味中,听父亲说东道西。父亲也讲星星。他曾教我如何根据北斗星找到北极星。他说,找到北极星就不怕走夜路遇到“鬼打墙”。那时走夜路是常有的事,一大帮“淘气的”浩浩荡荡,追着公社电影队跑,一路上怪腔怪调模仿胡传魁“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或学习英雄杨子荣“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什么“鬼打墙”,鬼敢么?父亲教给的这个知识自然派不上用场。
可每次面对星空时,我还是要凝望一下它。当然,父亲传授的知识,有用的占绝对多数。父亲教的几副对子,我都是在第一时间“贩卖”给了小伙伴们,解缙的“门对千竿竹”算一个。有一副涉及桐城地名的对子,且跟乘凉有关,不妨重温一下。父亲先说了上联:良弼桥上纳凉,凉到三更凉毕。他介绍过良弼桥,又指出联中的妙处。我们当然对不出下联。父亲略作停顿,道出下联:吕亭驿外遇雨,雨至五鼓雨停。我们都拍手叫好。
夜凉如水。父亲分享的励志故事,裹着似有若无的蚊香或清凉油味,至今还在我的耳畔萦回。说是桐地有方、戴两位名士,结伴进京赶考,走到直隶地界,夜晚投宿一归田的相爷家。相爷让他们歇在书房,可能出于关心,相爷让家人收走了书房里的蜡烛,并嘱他们好好休息。不料,相爷遇到的是两个嗜书如命之人,他们见到一屋的好书,哪有不读之理?书房里摸索到一把香,于是焚“香”继晷,两人刷着香火,一字字一行行,不觉东方之既白。告别相爷后,两人又边赶路边交流各自夜间所获……
我在师范读书期间,有一次,班上开“文坛掌故演讲会”,我就拿这个故事去敷衍。不料,却获得满堂掌声。我当时很是感激父亲。
现在看来,这事可能是后人杜撰。但因为说的是本地名人,其治愈效果,并不逊于囊萤夜读、凿壁偷光。
“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如今,坐在小竹椅上乘凉的奶奶早已不见,而父亲也和着他的蚊香味去了奶奶身边。父亲去世后,我去陪母亲,夏日里总要点燃一饼父亲生前未及用完的蚊香,挖一点父亲用过的清凉油(风油精),希望找回那股亲切而熟悉的气息。
二、扇子
“是花没有桂花香,是风没有北风凉。”这是乘凉时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具体到无数个乘凉的夜晚,起北风的时候有,但不多。“北风两头铳,南风腰里硬。”是说北风一早一晚比较强劲,而南风多在正午前后刮得猛烈。没有北风的时候,南风也资源稀缺。这时扇子就须臾不可缺少。
通常每个家庭成员都是有把蒲葵扇的,晚上入睡前用过,就插在床簟靠墙一侧,随用随取。但并不是每回都有扇子在等你,明明昨晚放得好好的,用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又急又躁,让刚刚洗过的身子又巨汗淋漓。人多手杂,别人“借”了没还原,自己记错了位置……种种可能都有。家庭成员内部,特别是兄弟姐妹之间,由此引起的纠纷并不鲜见。于是乎,在扇子上做标识,就成为可能。家里买回蒲扇了,母亲就在第一时间用不同的布条给扇子镶边,便于区分的同时,还巩固了扇子的边疆。可惜,那时停电的时候多,特别是傍晚前后用电高峰时。停电后家里一团漆黑,点灯找蜡又费事,不如就动手摸——与其摸火柴摸灯盏,不如直接摸扇子。摸到扇子后,也就顾不得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的了。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在我的扇子上做点文章。
一次上城关,在父亲那里看到一把很旧的蒲扇,上着“清风”二字。研究一阵,发现不是写上去的。我就大着胆子请教了父亲,回家如法炮制。着什么字好呢?也写“清风”?两个字,不过瘾。伙伴之间传诵一首“题扇诗”,且已经有人把它落实在扇面上:“扇子有轻风,时时在手中;有人问我借,自己要招风。你热我也热,扇子借不得;真要问我借,请过八月节。”就它了,我想。内容重复,不怕,关键字要好,工艺要精。于是,我就笔蘸浓墨、一字不差地将它搬上扇面。晾干后,点上煤油灯,撬掉“马口”,让我的“墨宝”接受烟熏火燎。待所有写字区域被薰得漆黑,潮抹布一擦拭,字迹显现。首次尝试,没有经验,出现“过烟”面积过大、边缘模糊等问题,心里就盘算着下次如何避免。虽有不尽人意处,但我的这把蒲扇,在伙伴们中间,算“独树一帜”,很是得意了一把。
“羽扇摇风却珠汗”。羽扇见过,那是亲房堂嫂的“陪嫁”品。纯白、面大、形美,招风效果也特佳。乘凉时赶巧遇到,就互相传着把玩一会,摇它几下子。
有段时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用麦秸草编草帽辫子。能制草帽的麦秸草,多是精挑细选的,有长余,舍不得扔,就做团扇。这种扇子虽美观,却不耐用。拍起蚊子来,不如蒲扇禁摔禁打,终究没有火起来。
我们也折纸扇子。但多是“附庸风雅”的即兴之作,往往伙伴中一人折了,立刻引发连锁反应。找不到硬纸,就撕用过的作业本,软不拉耷的,扇几下,扫兴,当废纸扔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家有了大村庄里的第一台电扇。这个天蓝色的造风神器,比起蒲扇来,高效百倍,一时倾倒了许多人。晚上,只要没停电,它就在我住的院门边耳房里呼呼转起来。记得那时我正着迷小说,就一边吹电扇一边翻文学期刊。很快,蹭亮蹭风的来了,老的、少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下子就挤满了小屋。大隐隐于市,我正想学习伟人,培养闹市上看书的定力,因此对嘈杂并不排斥。为了表示欢迎,我就让电扇对着众人摇头。众人点头,或坐或站,直呼舒爽,谈笑风生。
又过了两年,我们家又有了大村庄的第一台电视机。乘凉的时候,就搬到窗户外面,让电扇陪着。这下好了,人们带着小板凳,陆陆续续就填满了门前的空地,黑压压一小片。电视有十四英吋,在当时不算小,可惜是组装体。父亲带它来家时,它就只出图像不出声。我们拍它打它,它都能泰然处之。我奈何不了它,只好让它默默无闻地工作。好在大伙不嫌弃,每天都按时来伴着这个哑巴,看它满屏的雪花和横的白杠杠、竖的黑道道。人与电视都沉默着,屏幕内外,一如近代前期的默片。星月辉映,流萤飘忽。幸好有细微的虫吟、转动的电扇,还有不时响起的蒲扇拍打声。声音提醒着人们,这是乘凉现场。我除了在心里埋怨父亲舍不得花银子、没把好事做好外,就是躲得远远的,直到后来父亲用自行车驮着它又从县城逛了一遭回来。
两三年后,大村庄的里的电视多起来,人们渐渐地龟缩家中,看电视、吹电扇。夏夜里热热闹闹的乘凉场景,逐渐式微。
夏夜恬美,星月依旧。如今,扎堆乘凉场景还能看到。城区落水桥上就有,却是变了味的:低头一族抱个手机,像婴儿抱着奶瓶那么的如饥似渴。仰头看天数星星的几乎没有,蒲扇也难得一见,偶尔见到的扇子,却是街头散发的小广告。
三、啸聚
那时的大村庄,民风淳朴,人心向善,良好的人际关系与和谐氛围,让困难和艰苦的日子平添了几许温馨。
乘凉时,如果谁发现了一个佳处,就奔走相告。不一会,许多春凳、竹床、躺椅,就开起“碰头会”。有一次,我家屋后输水渠的临风段,就上演了竹床、春凳的“接龙游戏”。渠里是水,渠下是稻田,微风轻拂,清凉满怀。一边人声咯咯罗罗,家长里短,新闻八卦;一边虫声细细碎碎,吹拉弹唱,自得其乐。不疾不徐的声音里,我们的身心逐渐平和安宁起来,直至沉沉睡去。
多数时候,在听完一段狐仙或鬼怪故事后,却并不怎么毛骨悚然。“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孩子们簇成堆了,热气大、火焰高,妖魔鬼蜮美女画皮,还不望风披靡?沐着月华,顶着夜露,用蒲扇追扑从身边划过的流萤。逮着了,多放几个到小玻璃瓶里,回家即可验证囊萤夜读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
“路入小桥和梦过,稻田深处草虫鸣。”野外撒欢的感觉再好不过,跑过几条田埂,转过几道塘坝,不觉到了田野深处。雾岚起了,白茫茫的,让人恍然置身奇幻妙境。疯了一阵,感觉不妙,身子黏糊起来了——这哪里是乘凉?就有人提议去塥里洗一把,顺便采些菱角:“又鲜又嫩,好肥好大的个儿。”那时,对任何食物,小伙伴们都是没有免疫力的。结果,自是一呼众应。
孩子群里,我就是一个跟班的,不仅没有主见,还畏首畏尾的。三十六计走为上,面对稍带刺激性的任务,溜之大吉成了我基本的选择。上树摘毛桃、抱树摇枣子、菜地里寻菜瓜……这些事情,不是不想干,而是不敢干。好在伙伴们并不在意我的临阵脱逃,下回一起玩耍,大家就都没事人一样接纳了我。
当然,更多的还是在一起扯闲篇,或者做“抢羊子”、“捉特务”、躲猫猫之类的游戏。
就像父亲对联上说的,乘凉遇雨的事常有。
月亮暗红着,时隐时现。老天阴着一张脸,长久地压制着空气和云层,不肯痛痛快快地下雨,成心跟所有的人过不去。我们才在意老天的脸色呢,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可当真的玩到兴头上,或看露天电影至高潮处,突然就风雨大作了。饥不择食,慌不择道,就近躲到一处屋檐下,捋一把被瞬间淋湿的头发或衣物,嗤嗤嗤地,一个个不恼却笑。笑声混和在带雨腥的空气里,洋溢着幸福的味道。我想,好时光莫过如此,天降喜雨,暑气消退,伙伴相聚,一切相宜。如果谁起个头,来段样板戏,我或会立马跟进。“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中气不足,跑调严重,音走得太远……都阻挡不住我。
边唱边等,不觉雷停雨止。夜空被雨水洗过,更加澄澈;星月不语,万籁无声。回家!随着头领一声号令,大家各自裹着湿衣、拎着破布鞋,打着赤脚,踏上泥泞……
几十年了,我一直保有乘凉的习惯,喜欢在夏夜里到河边坐坐,吹吹夜风,看看夜空。虽然天空受到城市灯光的污染,已不再深邃,星星也没有从前稠密,但小时认识的都还在。一颗颗星星,就像一把把钥匙,为我打开记忆闸门,让简单又幸福的时光重现。喜欢乘凉的感觉。
来源:骄阳似我文摘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