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醉翁亭记》是欧阳修的代表作之一,也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九年级上册。此文不仅享誉后世,更在当时传播甚广,据朱弁《曲洧旧闻》记载:“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滁州志》还记载当时商人携带文章的拓本,甚至“所遇关征,以赠监官,可以免税。”其实,《醉翁亭
▌邹安时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的代表作之一,也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九年级上册。此文不仅享誉后世,更在当时传播甚广,据朱弁《曲洧旧闻》记载:“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滁州志》还记载当时商人携带文章的拓本,甚至“所遇关征,以赠监官,可以免税。”其实,《醉翁亭记》的价值不止于文学,欧阳修撰写此文的心态与思想,也颇堪玩味。
醉翁亭 新华社发
志士何以成醉翁
《醉翁亭记》写于庆历六年(1046)的滁州,想要了解文章创作的心态,必先联系欧阳修的仕途起伏。
欧阳修自步入官场,稳中有升,亦是以范仲淹为首“改革派”的头面人物之一。欧阳修在滁州前的唯一一次贬谪,正是因为替范仲淹等人辩驳。斯时,范仲淹与吕夷简的矛盾公开化,范仲淹进《百官图》讽刺吕夷简,吕氏则反驳其“越职言事、勾结朋党”。因吕夷简身执相权,范仲淹遭到贬谪。其后,欧阳修作《与高司谏书》,责备高若讷身为谏官,没有伸张正义,实则为范仲淹鸣不平。最终,吕夷简权衡再三,对欧阳修等人加以有限度的贬谪,欧阳修左迁夷陵(今湖北宜昌)。
滁州这次贬谪前,朝廷的局势比当时还要复杂得多,核心就是“庆历新政”的实施。庆历三年(1043),仁宗以范仲淹任参知政事,赋予欧阳修等谏官超过以往的权力,允许其上朝议政。然而,“庆历新政”历经一年有余便偃旗息鼓,乃是一次不成功的政治改革。
关于改革失败的原因,结论颇多,比如当代学者刘子健认为:“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改革者自身应对其失败负责。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未曾预见到,理论上可行的纲领实际上可能难以执行,且一旦执行可能会产生相当复杂的结果。此外,他们往往局限于自以为是之中,从而忽略自身的偏袒之失。”在我看来,这个观点的精妙之处,就是关注到范、欧等人的理想主义倾向,从来没人质疑“改革派”是正人君子,但新政推行的问题之一,便是触怒了为数众多的反对派和既得利益者,造成极大的反作用力。
毫无疑问,欧阳修从来都是与改革派共进退,在改革失败,逐步遭到攻击时,他业已“自劾乞罢”,又上奏《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替“革命同志”辩白。
政治改革失败的“标配”,自然是贬谪外任,新政所带来的敌对力量,又让贬谪显得更加“难堪”,反对派竟罗织欧阳修的私德“污点”来攻击他——欧阳修有一位外甥女张氏,年幼时丧父投靠,欧阳修将其许配给堂侄欧阳晟。谁承想张氏与男仆陈谏有染,私情被欧阳晟抓住,并投入官府。而审理此案的杨日严,曾经遭到欧阳修的弹劾,这次便抓住时机,诬蔑张氏在未嫁时,与欧阳修有不正当关系。这种“无稽之谈”可以说既卑鄙又愚蠢,但放在改革派失势的大背景下,却俨然成为一场风波。最终,正在河北都转运使任上的欧阳修,被左迁至滁州(今安徽滁州)。
欧阳修自然无法容忍这种攻击,同时,他也知晓自己难逃贬谪的命运。于是他在《滁州谢上表》中说道:
盖荷圣明之主张,得免罗织之冤枉。然臣自蒙睿奖,尝列谏垣,论议多及于贵权,指目不胜于怨怒。若臣身不黜,则攻者不休,苟令谗巧之愈多,是速倾危于不保。必欲为臣明辩,莫若付于狱官;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闲处。使其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
欧阳修意在表明,自己充分领悟并感激仁宗的处理,但也再次控诉群奸宵小的诋毁。可以说,欧阳修的态度是“接受惩罚但错不在己”。
来到滁州的欧阳修,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奋斗十载的理想夭折,他心心念念的革新气象消亡。成为“醉翁”,几乎不是因为贬官,而是他前半生的志向与事业,遭遇重大挫折,欧阳修内心的失落与愤懑,不言而喻。
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亭记》之所以流传千古,得益于欧阳修的思想情感。我们不妨从两个方面来讨论,先说“山水之乐”。
仕途坎坷而纵情山水,在传统诗文中由来已久。用王国维的话说,便是“物皆着我之色彩”。尤其是唐、宋时期,将风景作为心情映射而加以描绘,已经非常普遍。
《醉翁亭记》的第一处关键句是:
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首先,关于“醉翁”这一称呼,就比较矛盾,因为欧阳修并不嗜酒,年纪也仅有四十。那为何自称“醉翁”呢?他在《题滁州醉翁亭》曾写道:“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意在消除痛苦,而非颓丧饮酒——“酒”被视为削弱痛苦的媒介。
其次,酒与醉只是山水佳景的助兴之物,欧阳修的着眼点还是自然,与其说是沉醉美酒,不如说是沉醉于自然。只有这样,他才能观察并描写出琅琊山四季的美景。
写作《醉翁亭记》的同一年,欧阳修还创作了《丰乐亭记》,两篇文章堪称“姊妹”篇,既有内容侧重点的不同,亦有思想情感的相通。《丰乐亭记》侧重于描述宋朝以来,滁州的河清海晏,大部分篇幅聚焦于历史,不过,此文最后,也有和《醉翁亭记》类似的表达:
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
可见,这种悠游山水的心态不无相通。
作为诗词高手,欧阳修这一时期的作品,亦可作为“醉心山水”的互证。比如《丰乐亭游春》二首:
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
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
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游琅琊山》写道:
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
止乐听山鸟,携琴写幽泉。
爱之欲忘返,但苦世俗牵。
归时始觉远,明月高峰巅。
此外,“丰山甘泉”的故事,也很能说明欧阳修此时的状态。欧阳修来到滁州后,发现琅琊山醴泉的水质极好,因此经常差遣仆人取水泡茶,招待亲友同僚。一次,仆人取水路上摔倒,醴泉的水全都洒出,时间紧迫,无奈之下,仆人“大胆”地取了其他泉水。欧阳修品尝出来后,盘问实情,并让仆人带路寻找泉水,于是,又一眼清泉被开掘出来。
综上以观,经历政治挫败的欧阳修,将“山水”作为舒缓情绪、寄寓心事的佳所。滁州固然是人杰地灵、风景如画,但更因欧公心态如是,方能将其妙处诉诸于文,可谓相得益彰。
勿以善小而不为
如果欧阳修仅仅纵情山水,《醉翁亭记》绝不可能有如此高的历史地位。山水寄情之外,“与民同乐”的观念,才使其文其人,熠熠生辉。
欧阳修很早便形成并认同“与民同乐”的理念,并始终为百姓的福祉而努力。《宋史》曾记载:
(欧阳修)方贬夷陵时,无以自遣,因取旧案反复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于是仰天叹曰:“以荒远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自尔,遇事不敢忽也。学者求见,所与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
夷陵积压的冤假错案,深深触动了欧阳修,当朝臣们言之凿凿地发表宏论时,县里百姓却很可能因为太守的玩忽职守而家破人亡。国家社稷并非单纯的抽象概念,而是由黎民苍生组合而成。这应当是作为政治家的欧阳修,超乎同辈的深刻认知。
《宋史》评价欧阳修“凡历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故所至民便之。”也就是不求功名、只看实际,把百姓幸福当成执政的唯一目标。同时期的宋朝基层官员,却极易发生因汲汲于政绩而扰乱百姓,或者因朝廷疏于考核而无所作为。
如果我们把欧阳修的思想与“庆历新政”稍加联系,也不难看出一脉相承的思路。范仲淹在庆历三年(1043)提出十项主张,历来被视作新政的发端,十条改革建议包括: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推恩信、重命令。其中,“明黜陟”就是严格考核官员政绩,奖惩分明,全然针对吏治。“择长官”则是“明黜陟”的应用层面,即根据考核,谨慎任命官员。“抑侥幸”是企图削弱恩荫制度的作用,减少权贵子弟的入仕;“精贡举”则是重视科举取士,着重考核真才实学,而非纯粹的诗赋经义。
实际上,所谓“庆历新政”,真正有所动作的变更,侧重于前四项,目标便是解决冗员之弊,让各级官员能够真正履行责任,为社会造福。曾为范公鼓与呼的欧阳修,当然也认同这些主张。由此反观自身,欧阳修又怎么会不严格要求自己呢?
纵观欧阳修一生,多有在地方执政的履历,尤其是自滁州开始的中年贬谪,先后辗转扬州、颍州,再回到中央已过十二年之久。但是,正因为欧阳修的认知、态度与责任,他把治理一方、爱护百姓,当作与朝廷改革一样有意义的事情来做。
在欧阳修看来,“不折腾”是一种美德,也是执政的智慧,应极力避免地方官因为政绩而拖累乃至伤害百姓。有人曾质疑他“为政宽简”,欧阳修的回答则是:“吾所谓宽者,不为苛急;简者,不为繁碎耳。”此外,他在《答西京王相公书》中也谈道:“年凶则节国用、赈民穷,奸盗生、争讼多而其政繁;年丰民乐,然后休息而简安之,以复其常。此善为政者之术,而礼典之所载也。”
所以,欧阳修在《醉翁亭记》结尾说道:“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这不是一句行文到此的场面话,而是欧阳修政治思想和爱民情怀的一抹动人“痕迹”。
可以想象,在滁州琅琊山的夕阳中,坐在马上的“醉翁”望向远方,他深情地想到自己为朝政呐喊的岁月,也回忆起夷陵给他的惊颤,面对自己的内心和那些期待的目光,欧阳修能够宽慰自己:虽然不能让政治理想施于四方,但至少,他在身体力行地实践,尽量多地爱护百姓、造福人民。
“勿以善小而不为”——其后能做参知政事(约同宰相)、力改一代文风的欧阳修,也能在县乡之中,真正因百姓的幸福而倍感快乐。这是《醉翁亭记》的卓越不凡,也是欧阳修的可亲可敬之处。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