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日正是风和日暖,那金莲身边带着许多麝香合香,走到卷棚后面,只望着雪洞里。那经济目在店里,那得脱身进来?
一
在《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五回,作者写道:
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们跟巴巴望西门庆回来,多有悬挂。……
那一日正是风和日暖,那金莲身边带着许多麝香合香,走到卷棚后面,只望着雪洞里。那经济目在店里,那得脱身进来?
望了一回不见,只得来到屋里,把笔在手,吟哦了几声,便写了一封书,封着,叫春梅:“迳送与陈姊夫。”…
经济看罢,慌得丢了买卖,跑到卷棚后面看。只见春梅回房,去对金莲说了。不一时也到卷棚下,两个遇着,就如饿眼见瓜皮一般,禁不的一身直钻到经济怀里来,捧着经济脸,一连亲了几个嘴,咂的舌头一片声响,道:
“你负心的短命贼囚!自从我和你在屋里,被小玉撞破了去后,今一向都不得相会,这几目你爷爷上东京去了,我一个儿坐筑上,泪汪汪只想着你,你难道耳根儿也不热的?我仔细想来,你恁地薄情,便丢着也索罢休。只到了其间,又丢你不的。常言痴心女子负心汉,只你也全不留些情!”
作者的这段话,向读者提供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1、在潘金莲和陈经济的偷情史上,“雪洞"是个重要的地点,那里面应该发生过一段让潘金莲刻骨铭心的故事,否则,她不会“只望着雪洞”。
2、潘金莲和陈经济在卷棚里相会之前,还有过一次相会,那次相会是“在屋里"而且“被小玉撞破了”,以至潘金莲一直耿耿于怀。
关于第一个问题,很容易在《金瓶梅词话》里找到答案。
….…潘金莲赶西门庆不在家,与李瓶儿计较,将陈经济输的那钱银子,又教李瓶儿添出七钱来,叫来兴儿买了一支烧鸭,两支鸡、一钱银子下饭,一罐金华酒,一瓶白酒,一钱银子裹馅凉糕,教来兴儿媳妇整理端正。…
不一时,陈经济来到,……于是传杯换盏,酒过数巡,各添春色。月娘与李娇儿,桂姐三个下棋;玉楼、李瓶儿、孙雪娥、大姐、经济便向各处游玩观花草。
惟有金莲在山子后那芭蕉丛深处,将手中白纱团扇儿,且去扑蝴蝶为戏。不防经济蓦地走在背后,……把脸子挨向他身边,被金莲只一推。
不想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并奶子如意儿跟着,从松墙那边走来,……慌的经济赶眼不见,两三步就钻进去山子里边。
…………不想孟玉楼……点手儿叫李瓶儿,说:“大姐姐叫你说句语儿,就来。”那李瓶儿撤下孩子,教金莲看着:“我就来!"
那金莲记挂经济在洞儿里,那里又去顾那孩子?赶空儿两三步走人洞门首,叫经济说:“没人,你出来罢!”
经济就叫妇人进去瞧蘑菇:“里面长出这些大头蘑菇来了。“哄的妇人入到洞里,就折跌腿跪着,要和妇人云雨。
两个正搂着亲嘴。……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那金莲便从停边雪洞儿钻出来,……
关于第二个问题,《金瓶梅词话》里竟只字未提。
《金瓶梅词话》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自从第十八回播金莲和陈经济相识,一直到第五十五回潘金莲向陈经济提及这件事为止,根本没有出现潘金莲和陈经济幽会、被小玉撞破的场面。难道是作者疏忽了?
谁知这件非常重要、《金瓶梅词话》只字未提的事件,竞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里出现了。
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第五十四回,作者写道:
陈敬济探听西门庆出门,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莲弄鬼,………就一直迳奔到金莲房里来,喜得没有人看见。
走到房门首,忽听得金莲娇声低唱了句:“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已知妇人动情,便接口道:“我那敢忘记了你!“
抢进来,紧紧抱住……窗缝里隐隐望见小玉手拿一幅白绢,渐渐走近屋里来,又忽地转去了。
金莲忖道:“这怪小丫头,要进房却又跑转去,定是忘记甚东西。”知道他要再来,慌教陈敬济:”你索去休,这事不济了。"
敬济没奈何,一溜烟出去了。果然,小玉因月娘教金莲描画副裙拖送人,没曾拿得花样,因此又跑转去。
这也是金莲造化,不该出丑。待的小玉拿了花样进门,敬济已跑去久了。金莲接着绢儿,尚兀是手颤哩。
《金瓶梅词话》里的疑点,竟然从《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里找到了答案,这岂不成了咄咄怪事?
按照传统说法,《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是以《金瓶梅词话》为底本改写的,《金瓶梅词话》刊印在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刊印在后,《金瓶梅词话》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是母子关系。
母亲身上竟然留下了儿子的印记,这件事本身就是荒唐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咄咄怪事呢?答案只能有两种:
1、《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改写者发现了《金瓶梅词话》的纰漏,在改写时进行了修补,在第五十四回增加了潘金莲和陈经济幽会被小玉撞破了一节。
2、《金瓶梅词话》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原本就不是母子关系,而是兄弟关系,他们有着一位至今未露面的母亲。
关于第一种答案,它出现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因为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第五十五回及至全书终结,不论是潘金莲还是陈经济,都没提及他们幽会被小玉撞破一节。这是不合情理的。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改写者增加潘金莲和陈经济会被小玉撞破一节,显然是为了呼应潘金莲在卷棚下对陈经济说的话,他不可能在增加了这一节的同时,又删除了潘金莲的话。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影印本
二
如果说《金瓶梅词话》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有一个共同的、至今未露面的母亲,许多人肯定无法接受,并认为是空中楼阁。
他们肯定会说,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赝作,你立论的基础不扎实。
第五十三至第五十七回是赝作一说,最早是沈德符提出来的。在《万历野获编》里,他写道: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
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中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
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以锥博泥犁哉!”
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如其赝作矣。
沈德符断言《金瓶梅》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为赝作,根据有四:
1、他所见的抄本缺少上述五回:
2、这五回肤浅鄙俚;
3、这五回时作吴语;
4、这五回与前后血脉绝不贯串。
细细分析沈德符提供的这几条理由,就会发现,除了第四条“这五回与前后血脉绝不贯串”作为证据还比较有说服力之外,其余三条均不可靠,原因有三:
1、沈德符所见到的抄本没有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并不能说明其它的抄本也没有这五回:
2、肤浅鄙俚,纯粹是沈德符自己的一种思想评判,作为证据缺少说服力。
3、作为一个伟大的作家,《金瓶梅》的作者肯定会接触大量的方言,他在文章里“时作吴语”,应该是正常的。
《万历野获编》书影
三
第五十三至第五十七回,确实与前后血脉有龃龉的地方,存在着不少纰漏。
这些纰漏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呢?经常举的一个例子就是潘金莲和陈经济发生第一次性关系的时间,前后存在着巨大的矛盾。
1、潘金莲是在西门庆生前与际陈经济发生的第一次性关系,这一点应该确信无疑。
在《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回,作者写道:
……此时西门庆不在家中,只管与金莲两个眉来眼去。直至黄昏时候,各房将待掌灯,金莲蹑足潜踪,踮到卷棚后面。
经济三不知走来,隐隐的见是金莲,遂紧紧的抱着了。把脸子挨在金莲陷上,两个亲了十来个嘴。……经济口里只顾叫亲亲,衣服热哄哄对着了。
……经济刚待抽送,忽听得外面狗子都嗥地叫起来,却认是西门庆吃酒回来了,两个慌得一溜烟走开了。
陈经济自从西门庆死后,无一日不和潘金莲两个嘲戏。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
至是赶人散一乱,众堂客都往后边去了,小厮们都收拾家活,这潘金莲赶眼错捏了经济一把,说道:“我儿,你娘今日可成就了你罢!趁大姐在后边,咱要就往你屋里去罢。”
陈经济听了,巴不的一声,先往屋里开门去了。
妇人黑影里抽身钻入他房内,更不答话,解开裙子,仰卧在炕上,双凫飞肩,……二载相逢,一朝配偶,数年姻眷,一旦和谐。
……霎时云雨了毕,妇人恐怕人来,连忙出房,往后边去了。到次日,这小伙儿尝着这个甜头儿,早晨走到金莲房里来。……
仅凭这一段描写,是无法得出潘金莲是在西门庆死后与陈经济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这个结论的。
在这一回里,潘金莲所说的“你娘今日可成就了你罢!”,意思有二:
1、他们从前从未发生过性关系;
2、他们从前发生过性关系,但不尽兴。
细细阅读第五十三回的引文,就会知道,潘金莲指的是第二层意思。
在第八十回里,作者还就潘金莲和陈经济的这次偷情,评论了一番:“二载相逢,一朝配偶;数年姻眷,一旦和谐。”
作者的这段议论,是就潘金莲和陈经济在第五十三回不能尽兴偷情在第八十回终于偷情尽兴而发的,他的重点在“一旦和谐”上。
如果硬是用“一朝配偶"来证明潘金莲是在西门庆死后才跟陈经济发生的第一次性关系,恐怕是苍白的。
我们有什么理由否定“二载相逢,一朝配偶”,不是指的第五十三回发生的事呢?
在这一回里,还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这个小伙子尝着这个甜头儿。”这句话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这个小伙子尝着这个甜头儿”,不正说明他以前没尝着这个甜头儿,他以前没尝着这个甜头儿,不正说明他以前没跟陈经济发生过性关系?
乍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可是,如果把“这个甜头儿”理解成“性交的尽兴”,这句话的潜台词岂不就变成了:“以前有过性行为,但不尽兴,这次终于尽兴了”?
其实,即使是一个人的作品,也是无法保证不发生“前后血脉绝不贯串”这类事的,茅盾的小说《子夜》的第四章,是游离于全书之外的,难道我们能借此证明这一章非茅盾所作,而是陋儒的补入?
再说,即使《金瓶梅词话》的第五十三至第五十七回真的出于陋儒之手,他的前后血脉也不是完全贯串的,潘金莲在第五十五说的那句无根之话,岂不成了明证?
按照沈德符的说法,陋儒至应该在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五回潘金莲说这话之前,出现潘金和陈经济偷情被小玉撞破一节。
事实上,这一节在《金瓶梅词话》里并没有。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四
《金瓶梅词话》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不是母子关系,而是兄弟关系,还有许多佐证。
1、《金瓶梅词话》第一回是“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武松是主角,潘金莲是配角,《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一回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西门庆、潘金莲是主角,武松成了配角。
《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四回题为“吴月娘大闹碧霞宫/宋公明义释清风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八十四回题为“吴月娘大闹碧霞宫/普静师化缘雪涧洞”,没有吴月娘为宋江所救一段文字。
2、《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与前后文脉络贯通,风格也较一致,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这两回却描写粗疏,与前后文风格不太一致。
3、《金瓶梅词话》是说唱本,题目后有诗曰或词曰,回中还有无词牌的“词曰”,末有“且听下回分解”。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不是词话,不用“下回分解”且删去回目诗词,是说散本。
4、《金瓶梅词话》题目文字粗俗,上下句字数有时不整齐,且不对仗。《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题目的上下句较整齐工巧。
5、《金瓶梅词话》有欣欣子序、廿公跋、东吴弄珠客序、四季词、四贪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只有东吴弄珠客序。
欣欣子序
五
为什么《金瓶梅词话》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有欣欣子序、廿公跋、
东吴弄珠客序、四季词、四贪词,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只有东吴弄珠客序呢?
王汝梅先生在齐鲁书社出版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前言里说:
欣欣子序阐述了三个重要观点
:第一,《金瓶梅传》作者是“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
第二,《金瓶梅传》是发愤之作,作者“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
第三,《金瓶梅传》虽“语涉俚俗,气含脂粉”但不是淫书。
欣欣子冲破儒家诗教传统,提出不要压抑哀乐之情的进步观点。他说:“富与贵,人之所慕也,鲜有不至于淫者;哀与怨,人之所恶也,鲜有不至于伤者。"
这种观点与李贽反对“矫强”,主张“自然发于性情”的反礼教思想是一致的。
崇祯本改写者反对这种观点,想用“财色”论,“惩戒”说再造《金瓶梅》,因此他不收欣欣子序,而东吴弄珠客序因观点与改写者合拍,遂被刊为崇祯本卷首。
王汝梅先生在上文中提到的词话本,指的就是《金瓶梅词话》,崇祯本指的就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欣欣子序果真就与东吴弄珠客序大相径庭、背道而驰,没有相通的地方吗?
其实不然。
1、东吴弄珠客序:
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欣欣子序: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
2、东吴弄珠客序:
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
欣欣子序:
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
3、东吴弄珠客序:
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欣欣子序:
其中未免语涉俚俗,气含脂粉。余则曰:不然。《关睢》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将东吴弄珠客序和欣欣子序细细比较,不难发现:东吴弄珠客序与欣欣子序十分相近,至少不是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金瓶梅》跋
六
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在《金瓶梅词话》之前,还有一个刻本,这个刻本只有东吴弄珠客序。
这个刻本是《金瓶梅词话》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共同的母亲,《金瓶梅词话》里欣欣子序、廿公序是后人加上的。
如果《金瓶梅词话》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真的是兄弟关系,而不是母子关系,受冲击最大的,当属兰陵笑笑生了。
因为“兰酸笑笑生“作《金瓶梅传》一说,仅见于欣欣子序,作者兰陵笑笑生与欣欣子序同时产生。没有欣欣子序,也就没有了兰陵笑笑生。
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推论:世界上没有兰陵笑笑生这个人,他的出现,完全是欣欣子序的作者凭空杜撰的,因欣欣即笑笑,欣欣子自然就是笑笑生了。
关于《金瓶梅》的初刻本是个什么样子,关于《金瓶梅》真正的作者是谁,我现在还无力做回答。
作为《金瓶梅》研究的重要课题,还有待学者们进行深入研究。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读法》里的一段话:
作小说者,概不留名,以其各有寓意,或暗指某人而作。
夫作者既用隐恶扬善之笔,不存其人之姓名,并不露自己之姓名,乃后人必欲为之寻端竟委,说出名姓何哉?
何其刻薄为怀也!且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总之,作者无感慨,亦必不著书,一言尽之矣。其所欲说之人,即现在其书内。
彼有感慨者,反不忍明言;我没感慨者,反必欲指出,真没搭撒、没要紧也。
故“别号东楼”“小字庆儿”之说,概置不问。即作书之人,亦止以“作者”称之。
彼既不著名于书,予何多赘哉?近见《七才子书》,满纸王四,虽批者各自有意,而予则谓何不留此闲工,多曲折于其文之起尽也哉?
《金瓶梅文化研究》 王 平 李志刚 张廷兴 编
文章作者单位:潍坊晚报社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文化研究》(王平、李志刚、张廷兴编),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转发请注明出处。
来源:金学与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