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文杰,这个只在过年时才匆匆见上几面的年轻人,此刻就站在我对面。他眼圈通红,声音沙哑,风尘仆仆,像是连夜从北京那个十里洋场赶回来的。
本文纯属虚构
“林阿姨,我父亲说,这些东西您看完,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的指尖,正死死地嵌在那只牛皮纸袋粗糙的边缘上。
袋子很沉,像是塞满了一个人一生的重量,直直地坠着我的心。
赵文杰,这个只在过年时才匆匆见上几面的年轻人,此刻就站在我对面。他眼圈通红,声音沙哑,风尘仆仆,像是连夜从北京那个十里洋场赶回来的。
他说,现在是老赵……是赵志强去世后的第三个月。
他说,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乱了节奏,胸口堵得厉害。整个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那只老掉牙的挂钟,在“咔哒、咔哒”地数着我紊乱的心跳。
这个纸袋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为什么非要等到他去世三个月后,才能交给我?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茶几。
那里,摊着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还有一封……一封没有写完的信。
就在赵文杰敲响门铃的前一分钟,我才刚刚找到它们。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你安安稳稳生活了十三年的房子,突然被人告知,这房子的地基之下,埋着一个你从不知道的惊天秘密。
这十三年的一幕幕,像是失控的电影胶片,在我脑子里疯狂倒带、闪回。
01
2010年的那个秋天,我刚满五十五岁。
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不像人样的日子。
老伴张国强走了两年,肝癌,从发现到走,快得像一阵风,只留给我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和还不完的债。
儿子张浩然,远在上海,刚结婚,小夫妻俩在那个大城市里活得像两只被线牵着的蚂蚱,自顾不暇。
他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我卡里打一千块钱。
我知道,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所以,我从不跟他说,家里的米缸见了底。
也从不跟他说,为了省几毛钱的电费,我天一黑就摸黑上床。
更没告诉他,我这一辈子,没有单位,没有社保,更没有那张能保命的退休金存折。
年轻时,我在街道的小服装厂里踩了十几年缝纫机,一个月几十块的工资,养活自己都难,别说存钱。
后来厂子黄了,我就彻底成了个家庭妇女。
我的人生,就像一件打了无数补丁的旧衣服,缝缝补补,勉强能穿,却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穷酸气。
那天下午,我又去了菜市场。
专挑快收摊的时候去,能捡到一些被挑剩下、蔫头耷脑的便宜菜。
肉摊前,我站了足足十分钟。
新鲜的五花肉,灯光下泛着油润的光,二十六块一斤。
我口袋里,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
买半斤,就要十三,够我吃三天素的了。
我正纠结着,牙齿都快把嘴唇咬破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
“老板,来两斤五花-,再剁一斤排骨。”
我下意识地回头。
一个男人,看着比我大几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有些花白。身上是那种最普通的灰色衬衫和黑西裤,但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付钱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没问价。
我看着他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我半个月都舍不得买的肉,心里那股酸涩,像是打翻了的醋坛子。
他没注意到我,又转身去了别的摊位,豆腐,鸡蛋,青菜,萝卜……装了满满两大包。
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心里嘀咕,这老头,一个人,吃得完吗?
走到菜市场门口,他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突然停下,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我……和我空空如也的菜篮子上。
“大姐,一个人过日子啊?”他问。
声音很温和,没有一点审视的意味,倒像是许久未见的老邻居。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老伴走了两年了。”
他也叹了口气,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也是一个人,老婆子走得早,儿子不在身边,做饭呐,最愁的就是这个,一不小心就买多了。”
他扬了扬手里那一大包绿油油的青菜,又掂了掂那板水嫩的豆腐。
“要不,这些你拿去?我一个人,放着也吃不完,糟蹋了。”
我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连忙摆手。
“那怎么行!我不能白要您的东西。”
“嗨,几根菜,一块豆腐,值几个钱?”他不由分说,直接把东西塞进了我的菜篮子,动作快得让我来不及拒绝。
“我叫赵志强,住前面的翠竹小区。”
“我……我叫林秀芳,住幸福路那边。”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那不远,是邻居嘛。”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显得特别和善,“以后常来,就认识了。”
那天晚上,我用他给的豆腐和青菜,给自己做了一顿青菜豆腐汤。
锅里冒着滚滚的热气,我喝着汤,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那是老伴走后,我吃过的,最暖和的一顿饭。
从那以后,我便刻意挑他常去的日子去买菜。
我们总能“偶遇”。
一来二去,话就多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是市规划局退休的,一个月退休金四千五。老伴也是得癌症走的,儿子赵文杰,在北京做大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
他总说:“儿子非要接我去北京,我说我不去。人生地不熟的,我能干嘛?给他们小两口添堵吗?不去。”
他每次都买很多菜,然后不由分说地分我一半。
我实在过意不去,就用他给的菜,精心做了几样拿手小菜,比如酱萝卜,腌雪菜,给他送过去。
第一次去他家,我才发现,这个在外面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家里乱得像个仓库。
报纸在茶几上堆成了山,沙发套歪歪扭扭,厨房的锅碗瓢盆像是刚打过仗。
“老赵,你这……也太乱了。”我忍不住说。
他一个快七十岁的老爷们,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嘿,我一个大老粗,能凑合就行。以前啊,这些都是我老婆子管,她一走,我也就懒得动了。”
从那天起,我便多了个活儿。
每隔两天,我就过去帮他收拾屋子。
我把他发黄的窗帘拆下来洗干净,把积了灰的窗户擦得能照出人影,把厨房的油污一点点清理掉。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特别踏实。
我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被需要”的人。
而他,则会帮我修修家里接触不良的开关,通一通堵了的下水道。
两个孤独的灵魂,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买菜、送饭、收拾屋子里,越走越近。
2011年的春天,窗外的玉兰花开了。
那天我给他送了刚出锅的韭菜盒子,他突然拉住我,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
“秀芳,我……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商量。”
我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你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紧张和……期待?
“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儿女也不在身边。要不……搭个伴,一起过吧?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我的脸瞬间烫得能煮熟鸡蛋。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这一年多的相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正直,善良,体贴,有分寸。
可我……
“老赵,我的条件,你是知道的。”我低着头,声音发虚,“我没退休金,没正经房子,我怕……拖累你。”
“拖累个啥!”他一摆手,语气很急,“钱够花就行了!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图个知冷知热吗?我还能让你饿着?”
“可我……”
“你负责把家拾掇好,把饭做好,我负责挣钱养家。”他话说得理直气壮,“这不就是过日子吗?”
“那住哪儿?”
“住我家!我这儿大,你那老房子,租出去,租金算你自己的零花钱。”他把一切都想好了。
看着他真诚又急切的眼神,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塌了。
我点了点头。
“那……试试吧。”
他高兴得像个得了满分糖果的孩子,咧开嘴,笑得满脸褶子。
“秀芳,你放心!我老赵,这辈子,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02
我搬进了赵志强的家。
东西不多,一个皮箱就装完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他睡主卧,我睡次卧。
他把他的工资卡交给我,家里的买菜、水电、一切开销,都从那张卡里出。他说他一个大男人,身上揣几百块零花就够了。
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饭。
红烧肉,糖醋鱼,莲藕排骨汤。
他吃得特别香,总是一边吃一边夸:“秀芳啊,你这手艺,绝了!比外面国营饭店的大师傅还厉害!”
每当这时,我就觉得,这日子,有奔头。
可我万万没想到,就在我们搭伙刚满一个月的时候,他做了一件让我后来十三年都没想明白的事。
那天下午,他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客厅,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存折。
“秀芳,这个,你收好。”
我接过来一看,户主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林秀芳。
翻开,存款那一栏的数字,更是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六千元。
“老赵,这是什么意思?”我脑子嗡的一声,“你哪来这么多钱?存折怎么是我的名字?”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神躲闪。
“是这样,以后,我每个月,都会往这个存折里给你存六千块钱。”
“这钱,是你的。存折,也归你管。”
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把存折推了回去。
“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不能要!”
我急了:“老赵,你一个月退休金才四千五,你给我六千,你喝西北风啊?再说,咱们只是搭伙过日子,你凭什么给我钱?”
他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一把按住我的手。
“秀芳,你听我说完。”
“正因为是搭伙,我才必须这么做。”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一个女人家,跟着我,没名没分的,万一……万一我哪天先走了,你怎么办?你后半辈子怎么过?”
“至于钱的来源,你别管,我……我还有些别的收入。”他含糊地解释,“总之,这钱,你必须收下!”
“我不要!”我态度很坚决,“老赵,咱们是平等的,你给我钱,这算什么?我成什么人了?”
“你这是不相信我!”他突然就生气了,声音都高了八度,“你要是不收,咱们这伴儿,也别搭了!你现在就搬回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
他通红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心里藏着天大的委屈。
我被他吼懵了。
最终,在我们的第一次激烈争吵中,我妥协了。
我暂时收下了那本存折,但心里,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我以为这只是他一时兴起。
可第二个月,第三个月……
每个月的十五号,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去银行,然后把回执单和存折一起交给我。
一万二,一万八,两万四……
存折上的数字,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而我心里的那个疙瘩,也越来越大。
我不是没追问过。
“老赵,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哪来这么多钱?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他总是那几句话:“你就当是我给你买了个保险,给你存的养老钱。人呐,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问急了,他就不说话,一个人闷闷地抽烟,一看就是有天大的心事。
日子久了,我也就不问了。
可这个秘密,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横在我们中间。
我们越来越像真正的夫妻,一起买菜,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一起和邻居们拉家常。
邻居们都开玩笑:“老赵,你这老伴儿可找对了,把你照顾得多好。”
他总是咧着嘴笑,一脸得意:“那是,我眼光能差吗?”
听到他喊我“老伴”,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可每当夜深人静,我看着床头柜里那本越来越厚的存折,那股甜意,又会变成一丝苦涩和不安。
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有爱意,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复杂的情绪。
像是有怜悯,有愧疚,还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尤其是在他翻看那些老照片的时候。
他有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放着好几本相册。
偶尔,我会看到他一个人,戴着老花镜,在台灯下,一张一张地看。
一看,就是大半夜。
他的表情会变得特别悲伤,有时候,我甚至看到他偷偷地抹眼泪。
我问他:“老赵,又想嫂子了?”
他总是摇摇头,把照片匆匆收起来,说:“人老了,就爱瞎琢磨。”
去年开始,他的身体,垮得特别快。
先是腿脚不利索,后来记性也变得一塌糊涂。
去医院一查,轻微脑梗。
医生说,要静养,不能操心。
可他,还是坚持每个月,亲自去银行给我存钱。
我扶着他,看他颤颤巍巍地在存款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老赵,别存了,够了,真的够了!咱们留着钱看病!”
他却固执得像头牛,一把抓住我的手。
“不行!这是说好的事!一分都不能少!就算……就算我哪天走了,也得让文杰接着给我存!”
一语成谶。
今年春节后,他开始变得糊涂。
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分不清人和事。
有时候,他会对着我喊他过世老伴的名字。
还有几次,他半夜突然坐起来,到处找东西,嘴里念叨着:“国强啊,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
我以为,他说的是哪个过去的朋友,没太在意。
最后一个月,他几乎认不出我了。
整日整日地昏睡。
可即便是这样,每到月中那几天,他还是会迷迷糊糊地拉着我的手,反复呢喃着那几个字。
“秀芳……银行……六千……不能……断……”
03
三月十八号,他走了。
在睡梦中,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
我守着他,哭了一整夜。
十三年的相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就像一棵大树,为我遮风挡雨。
现在,树倒了。
赵文杰从北京连夜赶了回来。
丧事办得很妥帖。
我这才知道,赵志强的人缘那么好。来了很多他以前单位的老同事,一个个白发苍苍,都来送他最后一程。
我注意到,有好几个老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欲言又止。
甚至有一个,还悄悄把赵文杰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葬礼结束后,赵文杰对我说:“林阿姨,谢谢您这些年照顾我爸。这房子,您就安心住着,水电物业,都从我这儿走。”
我心里一暖,又觉得受之有愧。
“文杰,我跟你爸,毕竟只是搭伙……”
“您就是我的亲人。”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喙。
送走所有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
他的气息,仿佛还弥漫在空气里。
他的拖鞋,还摆在床边。
他喝水的茶杯,还放在茶几上。
我拿出那本存折,最后一笔存款,是二月底存的。
余额,一百二十多万。
我颤抖着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存折上“林秀芳”三个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老赵,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想给他收拾遗物,留几件做个念想。
我打开了他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里面,是那几本我从未碰过的相册。
我只想找找,看有没有我和他的合影。
可翻开最后一本相册,我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聚会照片。
照片上,三个男人围着一张圆桌,举着酒杯,笑得开怀。
左边的,是年轻时的赵志强。
而坐在最中间,被他俩勾着肩膀,笑得最灿烂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我的丈夫,张国强!
怎么可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猛地将照片翻过来,背后,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
“1995年春节,志强、国强、建民,三兄弟小聚。”
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照片。
赵志强……认识我丈夫?
他们……是朋友?兄弟?
那他为什么……这十三年,他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过?
他接近我,照顾我,每个月给我存那么一大笔钱……难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像疯了一样,把那个抽屉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信封,文件,旧报纸……
然后,我看到了它。
一个用红绳小心翼翼捆着的老旧信封。
信封上,是赵志强那熟悉的,却又因年迈而显得有些颤抖的笔迹。
“林秀芳 收”。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解开红绳,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秀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有些话,在我心里憋了整整十三年,再不说出来,我怕我到了下面,没脸去见国强……
其实,我早就认识你。
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你的丈夫,张国强,他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他,是我赵志强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是大片的空白。
我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把信封抖了又抖,没有了,一个字都没有了。
他为什么不写完?
国强托付了他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无数个问题,像无数只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就在我几近崩溃的时候,门铃,响了。
04
我打开门,看到赵文杰那张写满疲惫和凝重的脸。
他越过我,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的照片和那封信。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放到了我的面前。
“林阿姨,我爸说,这些东西您看完,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纸袋,感觉它像一个即将揭开的潘多拉魔盒。
里面,藏着足以颠覆我过去十三年,甚至是我整个后半生认知的秘密。
赵文杰没有催我,他只是默默地走到厨房,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我手边。
“林阿姨,您先喝口水,平复一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我爸……他只是不想让您再担惊受怕了。”
我的手还在抖,连水杯都端不稳。
我没有碰那杯水,而是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解开了牛皮纸袋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细绳。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从纸袋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拿东西。
最上面,是一沓厚厚的信纸。
比我找到的那一封,要厚得多。
字迹,是赵志强的。
有的工整有力,像是很多年前写的。有的则颤抖扭曲,一看就是他生命最后时光的笔迹。
这像是一封,他断断续续,写了十几年的信。
在信的下面,是一个蓝色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有几份已经泛黄的合同,几张银行的转账凭证,还有……一本房产证。
房产证上户主的名字,赫然也是:林秀芳。
地址,就是我现在住的这套,翠竹小区的房子。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晕过去。
赵文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林阿姨,您别急,先看信,我爸在信里,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了。”
我扶着沙发的边缘,缓缓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展开了第一页信纸。
“秀芳吾妻:
请允许我,在最后,这样称呼你一次。虽然我们没有那一张纸的证明,但在我心里,这十三年,你就是我的妻子,是我赵志强的家人。
当你看到这些东西,一定会充满疑问,甚至会觉得我欺骗了你。
是的,我骗了你。
从我们‘偶遇’在菜市场的那一天起,就是一个我策划了很久的‘骗局’。
我认识你,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
我认识张国强,也远不止是‘朋友’那么简单。
我们,是过命的兄弟。”
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泪痕干涸的印记。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故事,要从1988年说起。那一年,我和国强,都还是市建筑二公司的技术员。我们俩,是全公司最不对付的两个人。我性子急,他性子慢。我讲究效率,他讲究细节。我们俩凑到一个项目组,天天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动手。
可吵归吵,我们心里都佩服对方。我知道他画的图纸,是全公司最精准的。他也知道我跑的工地,是全公司进度最快的。
那年冬天,工地出了事故。一个新来的工人,操作失误,脚手架塌了一片。当时,我就在下面,眼看着一根钢管朝我脑袋上砸下来,我当时脑子都空了,就想着,完了。
是国强。
是他,从旁边猛地扑过来,把我推开了。
钢管砸在了他的背上,他当场就昏死过去。
那次,他在医院躺了整整三个月。背上留下一道永远也消不掉的疤。
从他出院那天起,我赵志强就对他发过誓,他张国强,就是我一辈子的兄弟。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绝对不会让他饿着。”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那颤抖的笔迹。
我从来,从来没听国强提起过这件事!
这个男人,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苦,所有的恩,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我继续往下看。
“90年代,下海潮来了。我们俩,都不甘心在单位里熬一辈子。一合计,干脆辞职,自己干!
我们凑了所有的积蓄,又找了另一个朋友,就是照片上的刘建民,三个人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建材公司。
那几年,是真的苦。
拉业务,陪人喝酒,守在工地吃盒饭,没日没夜地干。
但心里,是热的。因为有兄弟在身边,觉得什么坎儿都能过得去。
公司渐渐有了起色,我们接的工程也越来越大。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国强认识了你。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他家里。你穿着一件碎花的连衣裙,正在厨房里忙活着,脸上带着笑,特别温柔。
国强把我拉到一边,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傻笑着跟我说:‘志强,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了。’
我看得出来,他有多爱你。
你们结婚,生了浩然,日子越过越好。
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我以为,好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可我没想到,人心,是会变的。”
信写到这里,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力透纸背,仿佛能感受到写信人心中那滔天的愤怒。
“1995年,我们接了一个大项目,是给市政府的新办公楼供应全部的水泥和钢材。
这个项目做下来,我们就能彻底翻身了。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项目上。
负责采购和财务的,是刘建民。
国强和我,一个负责技术对接,一个负责工地协调,我们对他,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可他,却在我们背后,捅了最狠的一刀。
他利用职务之便,用劣质水泥换掉了合同上的高标号水泥,中间的差价,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办公楼还没建到一半,就出了严重的质量问题。
墙体开裂,房梁变形。
市里的调查组下来,一查,就把我们公司给封了。
工程款一分钱拿不到,我们还要面临巨额的赔偿,甚至……要坐牢。
国强和我,都懵了。
我们去找刘建民,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卷着公司账上所有的钱,跑了。
我们俩,从未来的大老板,一夜之间,变成了欠了一屁股债,还要被所有人戳脊梁骨的骗子。
那段时间,天都是灰的。
讨债的,堵在我们家门口,天天骂。
国强他,是个多要面子的人啊。他一夜之间,白了半个头。
他对我说:‘志强,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公司的法人,是我。所有的债,我一个人来扛!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不能被我拖下水。’
我当时就给了他一拳。
‘你放屁!当初说好了一起扛,现在想一个人跑?没门!’
为了还债,我们卖了公司,卖了车,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
但还是不够。
最后,我咬了咬牙,背着我老婆,把家里唯一的那套房子,也给卖了。
我拿着卖房子的钱,一部分还了最急的债,另一部分,我塞给了国强。
我对他说:‘国强,你家的房子,绝对不能卖!那是秀芳和浩然的家,是他们的根。你拿着这些钱,先把外面的债堵上。剩下的,算我借你的,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他一个七尺的汉子,当时就跪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秀芳,这件事,他一辈子都没告诉你吧?
因为他跟我说:‘志强,这件事,你烂在肚子里,也别告诉秀芳。她是个好女人,我不能让她跟着我担惊受怕。就让她以为,是咱们生意失败,亏了点钱,别让她知道我们欠了这么多债。’
我答应了他。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他回了家,在你面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而我,带着老婆孩子,搬进了一个租来的,只有十几平米的破旧筒子楼里。
我老婆问我,房子呢?我说,投资失败,赔了。
她信了,一句怨言都没有,跟着我吃糠咽菜。
可我知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后来,我托了以前的关系,重新回到了规划局上班。从头做起。
而国强,为了还我钱,也为了撑起你们那个家,什么苦活累活都干。
我们俩,都默契地,对家人隐瞒了那段最黑暗的岁月。
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地,熬了过来。
我以为,等我们都退休了,就可以把这些事当成笑话,讲给孩子们听。
可我没想到,老天爷,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们。
国强生病了。”
看到这里,我的手,已经抖得不像样子。
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想起来了。
1995年,国强确实有一段时间,情绪特别低落,整天整天地抽烟,人也瘦了一大圈。
我问他公司怎么了,他总是说,没事,就是生意不好做。
我当时竟然……竟然就信了。
我这个妻子,当得有多失败?
在他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信,还有很长。
“国强住院的时候,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有一天,他把我一个人叫到病房,病房里没有别人。
他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个婴儿。
他对我说:‘志强,哥对不住你。欠你的钱,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我说:‘你胡说什么!我们是兄弟,说什么钱不钱的!’
他摇了摇头,喘着气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最不放心的……是秀芳……’
‘她那个人,心实,没主见,一辈子没在外面吃过苦。我走了,她一个人,怎么办?浩然刚工作,也指望不上……’
‘志强,我求你一件事。’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托付,是哀求。
‘等我走了以后,你……你帮我,照顾她。’
‘我不是让你给她钱,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是想……你也一个人,她也一个人……你们……你们能不能……搭个伴……’
‘她会做饭,会收拾家,人也善良。有她照顾你,我也放心……’
‘你别告诉她我们认识,别告诉她这些事。她那个人,死心眼,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你就……你就装作不认识,跟她偶遇,慢慢来……’
‘志强,算我求你了……哥这辈子,没求过人……’
秀芳,你知道吗?
他躺在病床上,生命都要走到尽头了,心里想的,念的,全都是你。
他怕你一个人孤单,怕你一个人受苦。
他把他最爱的女人,托付给了他最信任的兄弟。
我含着泪,答应了他。
这是他,对我最后的托付。
也是我,对他,最后的承诺。
所以,才有了后来菜市场的那场‘偶遇’。
所以,我才会每个月,固执地给你存那六千块钱。
秀芳,那不是我给你的钱。
那是国强该得的钱。
当年公司倒闭后,我虽然回了单位,但我一直没有放弃。
我利用业余时间,悄悄地,又做起了建材生意。
只不过,这一次,我更小心。
我用我这些年积攒的人脉和经验,专门做一些政府工程的边角料生意,风险小,但利润稳定。
这个小公司,我一直瞒着所有人,连我老婆和文杰都不知道。
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个公司,有国强的一半。
所以,每个月,我都会把公司一半的利润,打到你的卡上。
那是他应得的。
我只是,替他,把这份钱,交到你的手上。
至于这套房子,也是我后来用公司的钱买的。
我早就想好了,等我百年之后,这套房子,就留给你。
让你,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秀芳,我骗了你十三年。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
但我从不后悔。
因为,我答应了我的兄弟。
我要让他,在天上,也能安心。
勿念。
赵志强 绝笔”
信,读完了。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瘫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我这十三年安稳又体面的生活,全都是建立在这样一个沉重的承诺之上。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拖累。
却不知道,我拿的每一分钱,住的每一天房子,都是我丈夫用他的情义和兄弟的承诺换来的。
赵志强,张国强……
这两个男人,一个是我深爱的丈夫,一个是我敬重的伴侣。
他们用他们的方式,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一个,在生前,拼尽全力。
一个,在故后,守信一生。
而我,却被蒙在鼓里,傻傻地,享受了十三年。
客厅里,一片死寂。
赵文杰默默地,将那个蓝色的文件夹,推到了我的面前。
“林阿姨,这里面,是我爸那家小公司的所有账目和股权证明。按照我爸的遗嘱,这家公司,现在由我和您,共同持有。他占的百分之五十股份,已经全部转到了您的名下。”
“还有这套房子,过户手续也已经办完了。”
“我爸说,他欠张叔叔的,这辈子,总算是还清了。”
我看着那些文件,感觉它们有千斤重。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文杰,那张照片上,还有一个人,刘建民,他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名字,赵文杰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他当年卷款跑路后,去了南方。靠着那笔黑心钱,又东山再起,现在,是咱们市有名的房地产大老板,叫刘东升。”
“刘东升?”我心里一惊,“就是那个开发了‘金碧辉煌’小区的那个?”
“对,就是他。”赵文杰的拳头,悄悄握紧了,“他改了名字,以为这样,就没人知道他过去的那些烂事了。”
我的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凭什么?
凭什么害得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可以改名换姓,逍遥法外,享受荣华富贵?
而我的丈夫,却要背着一身的债和委屈,抑郁而终?
赵志强,要用后半生的辛劳,来弥补这个窟窿?
不。
这不公平。
我看着茶几上,那张三个“兄弟”的合影。
照片上,刘建民笑得比谁都灿烂。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对赵文杰说:“文杰,帮我约一下这位刘总。”
“我想,是时候,让他把当年吞下去的东西,连本带利,都吐出来了。”
赵文杰看着我,有些惊讶。
他或许没想到,我这个一向温和忍让的老太太,眼神里会迸发出如此锐利的光芒。
我不仅仅是林秀芳。
我是张国强的遗孀。
也是赵志强的“妻子”。
这两个男人用一生守护的尊严,不能,也绝不该,被那个小人,肆意践踏。
05
赵文杰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那丝惊讶就变成了一种近乎滚烫的敬佩和决然。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劝我息事宁人。
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回响。
“好。”
“林阿姨,您想怎么做,我都听您的。”
“我爸……和我张叔,在天上看着呢。”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厨房里打转,为了几毛钱菜价而纠结的林秀芳了。
张国强和赵志强的灵魂,仿佛同时注入了我的身体。
一个给了我坚不可摧的爱,另一个,给了我无所畏惧的义。
我的腰杆,前所未有地挺直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文杰几乎没有合眼。
那间曾经充满了饭菜香气的客厅,变成了我们的作战室。
赵志强留下的那个蓝色文件夹,成了我们最锋利的武器。
他是一个心思何其缜密的人。
文件夹里,不仅仅是那家小公司的账目。在最底层,我们发现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本子。
本子很旧了,封面都起了毛边。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赵志强的手迹。
从1995年事发之后,他几乎把自己所有关于刘建民的调查和猜测,都记在了上面。
哪一年,他听说刘建民在广州出现过。
哪一年,他从一个老同事那里得知,刘建民改名叫了刘东升。
甚至还有几张从报纸财经版上剪下来的,关于刘东升“宏图集团”的报道,上面有刘东升意气风发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西装革履,大腹便便,脸上堆着油腻的笑。
和那张老照片里,笑得一脸质朴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这个老狐狸。”赵文杰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以为换了张皮,就能把过去一笔勾销了。”
“文杰,光有这些,不够。”我指着那些剪报,冷静地说,“这些只能证明我爸和张叔认识他,无法证明当年的事。”
“我明白。”文杰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林阿-,您负责回忆,把当年您知道的,哪怕是只言片语,都告诉我。”
“我负责调查,把他现在的老底,给我翻个底朝天!”
那几天,我的记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
我拼命地回想,回想1995年前后,国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常的举动。
“他有段时间,总说对不起我。”
“他说,让我跟了他,受委屈了。”
“还有,他说过,‘水泥’这个词。他说,‘人心,比水泥还靠不住’。”
“他还提到过一个仓库,在城南的铁路边上,说那里的货,全都……全都废了。”
我每说一条,文杰就记录下来,然后迅速在网上搜索、比对、分析。
他的效率高得惊人。
“城南铁路仓库……1995年……有了!”文杰的眼睛亮了,“当年确实有一批市政工程的建材被封存在那里,后来因为质量问题,全部被销毁了。新闻档案里有记录!”
“宏图集团,刘东升最大的股东,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叫‘辉煌投资’的。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叫吴辉。”
“吴辉?”我念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
“这个吴辉,会不会是当年的知情人?”文杰皱着眉头。
我闭上眼睛,努力在记忆的尘埃里搜寻。
突然,一个画面闪过我的脑海。
“我想起来了!”我猛地睁开眼,“当年他们公司有个司机,就叫小吴!国强还夸过他,说他车开得稳,人也机灵!”
“就是他!”文杰一拍桌子,“林阿姨,您真是我们的关键!”
“刘建民当年跑路,不可能一个人。这个吴辉,一定是他的心腹,甚至,是帮凶!”
线索,就像一团乱麻,被我们一根一根地,抽了出来。
赵文杰的能量,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动用了他在北京的所有关系,不到一个星期,就把刘东升和那个吴辉的资料,查了个清清楚楚。
“刘东升,有两个命门。”
文杰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张关系图,对我分析道。
“第一,他极度爱惜自己的名声。他现在是市里有头有脸的慈善家,政协委员,最怕的就是有人把他当年不光彩的发家史给捅出去。”
“第二,也是最致命的。他开发的那个‘金碧辉煌’二期工程,为了赶工期拿预售款,在建筑材料上,又动了手脚。”
“他用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手法,用劣质的钢筋和水泥,替换了标号更高的材料。”
文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可他不知道,我赵文杰,在北京就是做这个起家的。”
“哪一批次的钢材有问题,哪一个标号的水泥是劣质品,我用眼睛看,用手摸,都能分得出来。”
“他这是,撞到我爹的枪口上了。”
我看着赵文杰,这个曾经在我眼里,只是个礼貌疏远的晚辈,此刻,却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
他的身上,有赵志强的影子。
那种认准了一件事,就绝不回头的执拗和担当。
“文杰,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急。”文杰关上电脑,眼神深邃,“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我要让他,在一个他最意想不到的时间,最意想不到的地点,亲口承认他犯下的罪。”
“我要让他的忏悔,被所有人都听到。”
06
一个星期后。
宏图集团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慈善晚宴,庆祝“金碧辉煌”二期工程顺利封顶。
地点,就在市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宴会厅里,名流云集,觥筹交错。
刘东升作为主角,穿着一身昂贵的定制西装,端着红酒杯,满面红光地穿梭在宾客之间。
我和赵文杰,就坐在宴会厅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给我准备了一套得体的深色套装,还特意请人给我化了淡妆。
镜子里的我,陌生又熟悉。
我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林秀芳,我的眼神里,有一种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静和坚定。
“林阿姨,紧张吗?”文杰轻声问。
我摇了摇头,握紧了藏在手提包里的那支小小的录音笔。
“不紧张。”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晚宴进行到一半,刘东升走上了主席台,准备发表他那热情洋溢的“慈善感言”。
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挂着标准化的成功人士的微笑。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晚上好!”
“今天,站在这里,我的心情,是无比激动的……”
就在这时,赵文杰站了起来。
他没有走向主席台,而是走到了宴会厅中央,拿起了司仪话筒。
“刘总,先别急着激动。”
文杰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刘东升的笑,僵在了脸上。
“你是谁?保安!保安呢?”他有些失态地喊道。
“我?”文杰笑了,笑得有些冷,“我叫赵文杰。我的父亲,叫赵志强。”
“不知道这个名字,刘总……哦不,刘建民先生,还有没有印象?”
“刘建民”三个字一出口,刘东升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大厅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赵志强?好像是以前市规划局的那个赵工?”
“刘建民?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你胡说八道什么!”刘东升色厉内荏地吼道,“我不认识什么赵志强,更不认识什么刘建民!把他给我轰出去!”
几个保安围了上来。
文杰却丝毫不惧,他举起话筒,声音提得更高。
“不认识了吗?那张国强这个名字,你总该记得吧?”
“二十多年前,在城南铁路仓库,那批劣质的水泥,你总该记得吧?”
“你卷走公司所有的钱,害得我父亲和张叔叔倾家荡产,背负了一辈子骂名的时候,你难道都忘了吗?!”
文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刘东升。
刘东升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指着文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宾客们都惊呆了,所有人都看出来,这里面,有惊天的大料。
“一派胡言!”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冲了出来,挡在刘东升面前,指着文杰的鼻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血口喷人!刘总是我们市著名的大善人,你这是恶意诽谤!”
我认得他,他就是吴辉。
“善人?”文杰冷笑一声,“吴辉,你当年,只是刘建民的一个司机。他发的黑心财,你没少分吧?怎么,现在当上了副总,就想把过去洗干净了?”
“你……”吴辉的脸也白了。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的时候。
我,站了起来。
我一步一步地,缓缓地,走出了角落,走进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我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
我没有去看那些宾客惊愕的目光,我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主席台上那个已经面无人色的男人。
我走上台,从他手里,拿过了话筒。
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刘建民。”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道电流,瞬间让整个嘈杂的大厅,安静了下来。
“你,还认得我吗?”
刘东升看着我,瞳孔猛地收缩。
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当然认得我。
就算我老了,变了模样,但他绝对忘不了,张国强妻子的这张脸。
“我叫林秀芳。”
“是张国强的妻子。”
我举起话筒,对着台下所有的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天,我不是来闹事的。”
“我只是想替我的丈夫,张国强,也替他的好兄弟,赵志强,问刘总一个问题。”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刘东升的脸上,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二十多年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你的良心,难道就从来没有痛过吗?”
07
我的话音落下,整个宴会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主席台上,那个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椅子上的男人。
刘东升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昂贵的真丝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的眼神,涣散,惊恐,充满了绝望。
他完了。
他知道,从我站上这个舞台,喊出“刘建民”三个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完了。
他用二十多年时间,金钱、地位、名誉,精心堆砌起来的华丽大厦,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我……”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没关系,你想不起来,我帮你记起来。”
赵文杰适时地走上台,将一个U盘,插进了主席台后方大屏幕的投影仪上。
屏幕,亮了。
首先出现的,是那张三个“兄弟”的合影。
年轻的赵志强,年轻的张国强,还有……年轻的刘建民。
他们勾着肩膀,笑得那么真诚,那么无畏。
紧接着,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些文件扫描件。
当年公司的注册信息,法人代表,是张国强。
那份市政府办公楼项目的供货合同。
以及……一份由专业机构出具的,关于“金碧辉煌”二期工程所用钢筋和水泥的质量检测报告。
报告的结论,触目惊心。
“……所检样本,多项指标严重不符合国家建筑安全标准,存在重大安全隐患……”
“轰——!”
台下的宾客,彻底炸了锅。
这里面,有很多人,就是“金碧辉煌”的业主!
他们买的,是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房!
“刘东升!你这个骗子!”
“还我们的血汗钱!”
“杀千刀的!你这是在谋财害命!”
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整个宴会厅的天花板。
无数人冲向主席台,场面彻底失控。
刘东升和吴辉,被愤怒的人群团团围住,就像两只过街的老鼠。
我和文杰,在保安的掩护下,悄悄地退到了后台。
看着眼前的混乱,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尘埃落定的悲凉。
国强,志强,你们看到了吗?
恶人,终于有了恶报。
你们的清白,也终于,大白于天下。
第二天,宏图集团的惊天丑闻,就登上了本市所有媒体的头版头条。
股价暴跌,银行催债,业主维权,政府调查组进驻……
刘东升的商业帝国,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他和吴辉,因为涉嫌合同诈骗、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等多项罪名,被依法逮捕。
据说,在审讯室里,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把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和盘托出,哭得涕泗横流。
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一切,都结束了。
半个月后,我和赵文杰一起,去了墓地。
我们并排站在张国强和赵志强的墓碑前。
我亲手,将那张已经有些卷边的老照片,放在了两个墓碑的中间。
照片上,刘建民的脸,已经被我小心地剪掉了。
只剩下国强和志强,还像当年一样,亲密地靠在一起,笑得灿烂。
“张叔,爸。”
赵文杰,这个坚强得像铁一样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红了眼眶。
他朝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你们安息吧。”
“你们的债,还清了。你们的仇,也报了。”
“林阿姨,以后,我来照顾。”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阳光,透过墓园里的松柏,洒下斑驳的光影。
暖暖的,照在我的身上。
我从包里,拿出了赵志强留下的那份股权转让协议和房产证。
我对文杰说:“文杰,这些东西,我不能要。”
“你爸留下的公司,是你爸的心血,应该由你来继承。”
“这套房子,也是他留给你的念想。我……我还是搬回我自己的老屋去住。”
赵文杰猛地抬起头,急了。
“林阿姨!您这是干什么!这都是我爸的遗愿!您要是不收,他老人家在地下都不会安心的!”
我摇了摇头,微笑着看着他。
“不,文杰,你听我说完。”
“你爸和你张叔,他们用一辈子,告诉了我什么叫情义。”
“他们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不是这些钱,也不是这套房子。”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你。”
“是你这个,像他们一样,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好孩子。”
“公司,你来经营。我相信,你会比你爸做得更好。至于赚的钱……”
我看着远方,缓缓地说:“我们用它,成立一个基金会吧。就用你爸和张叔叔的名字命名。”
“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因为工程质量问题而受到伤害的家庭,还有那些生活困难的建筑工人。”
“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刘建民那样的坏人,但更有,像你爸和张叔叔这样的好人。”
赵文杰愣住了,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他没有再拒绝。
他只是,又一次,朝着墓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
故事的最后,我还是搬回了幸福路的那间老屋。
房子虽小,但那是-和国强,一砖一瓦,亲手建立起来的家。
赵文杰把公司经营得很好,并且真的成立了“强强联合”基金会。
他会经常来看我,每次都大包小包,提着我爱吃的菜。
他会像赵志强一样,坐在我对面,听我絮絮叨叨地,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有时候,他会喊我“林阿姨”。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笑着,喊我一声:
“妈。”
来源:溪边畅快玩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