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将深入剖析金先生在《真实与虚拟:后真相时代的哲学》所构建的科学、社会、个体三大真实领域,与《真实义品》中阐述的四种真实义之间的异同,探讨二者在不同思想体系、时代背景与终极关怀下的哲学建构。
本文将深入剖析金先生在《真实与虚拟:后真相时代的哲学》所构建的科学、社会、个体三大真实领域,与《真实义品》中阐述的四种真实义之间的异同,探讨二者在不同思想体系、时代背景与终极关怀下的哲学建构。
本文旨在对金观涛先生在其著作《真实与虚拟》中提出的“真实性哲学”与古典印度佛学瑜伽行派(唯识宗)核心论典《瑜伽师地论·真实义品》中的真理体系,进行一场跨越时空与思想范式的深度比较。 金观涛先生为应对现代性危机,从科学哲学出发,构建了由科学真实、社会真实、个体真实三大领域组成的真实性框架,其核心在于“主体-控制-对象”的关系结构与连接经验世界和符号世界的“拱桥”模型。与此相对,《真实义品》则出于“解脱论”的终极关怀,将“真实义”划分为世间极成真实、道理极成真实、烦恼障净智所行真实、所知障净智所行真实四个层次,旨在引导修行者从世俗共识逐级证入诸法实相。
本文将首先分别阐述两种理论体系的核心内涵,然后从终极关怀(Telos)的差异、真实性的本质界定、真实性的层次结构、主体(Subject)的角色与归宿、以及认识论的方法(Methodology)等五个维度展开系统性比较。
研究发现,尽管两者植根于截然不同的知识传统——一者是后启蒙时代对科学与人文关系的重建,另一者是古印度关于心识与解脱的内观实践——但在结构上却表现出惊人的平行性,例如两者均采用层次化的方式来剖析“真实”,并都对“朴素实在论”提出了深刻的批判。 然而,其根本差异在于:金观涛的“真实性哲学”致力于在主体悬置的科学领域之外,为社会与个人主体性重新奠定坚实的公共基础,其目标是“重建”现代心灵; 而唯识学的“真实义”则旨在通过对心识的净化,最终“超越”主客二元的对立,消解分别戏论,证得无上菩提。
本文的比较分析,不仅有助于深化对两种思想的理解,也为当代哲学如何应对科技发展与意义失落的双重挑战,提供了跨文明的参照与启示。
关键词:真实性哲学、金观涛、唯识学、瑜伽师地论、真实义、科学真实、社会真实、四种真实、拱桥模型、主体性
人类思想史的长河中,对“真实”(Reality/Truth)的探寻构成了一切哲学体系的基石与终极指向。 然而,“真实”的面貌在不同的文明、时代与知识范式下,呈现出千差万别的形态。 当代中国著名学者金观涛先生,在其“真实性哲学”系列著作中,直面后真相时代的智识危机,提出了一套旨在弥合科学与人文鸿沟的宏大理论建构。 他指出,现代性的根本危机源于“真实心灵的瓦解”,而重建的出路在于重新理解“真实性”本身。
与此同时,在古印度文明的智慧宝库中,瑜伽行派(唯识宗)的哲学家们也曾构建了一套极为精密的关于“真实”的层次化理论,其核心宗旨在于引导生命从虚妄的分别中解脱,亲证宇宙的终极实相。 《瑜伽师地论》中的《真实义品第四》,便是对此思想体系纲领性的阐述 。
将金观涛——一位深受20世纪科学革命与分析哲学洗礼的当代思想家——的理论,与千年之前弥勒菩萨、无着菩萨的智慧结晶并置对比,无疑是一场极具挑战性却又深富启发性的思想实验。 这不仅是一场横跨东西方、贯穿古今的思想对话,更是一次对两种旨在“勘破虚妄、安立真实”的伟大智识努力的比较解剖。 金先生的理论诞生于对“科学战争”的反思和对现代社会“终极关怀丧失、道德沦丧、价值虚无” 的深切忧虑; 而《真实义品》的教法,则源于佛陀对“一切众生皆苦”的洞察与寻求解脱之道的慈悲愿力。
本文的核心任务,便是系统性地比较金观涛哲学中的科学真实、社会真实、个体真实这三大领域,与《真实义品》中的四种真实义。 我们将探讨:这两种体系各自如何定义“真实”? 它们如何划分“真实”的层次与领域? 在各自的框架中,“主体”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它们又分别依赖何种方法论来确证其“真实”? 通过比较,我们期望揭示,尽管二者在出发点、术语和终极目标上存在天壤之别,但它们在批判朴素实在论、强调真实的层次性与关系性,以及对语言(符号)在建构与遮蔽真实过程中所扮演角色的深度关切上,却存在着深刻的结构性共鸣。
金观涛的“真实性哲学”是对20世纪以来西方哲学,特别是科学哲学困境的直接回应。 他认为,自语言学转向以来,哲学虽然发现了“人是符号物种”,但却错误地将数学等同于逻辑,并坚信“客观实在”是真实性的唯一基础,最终在后现代主义的解构下导致了真实性的全面崩溃 。 为走出困境,他提出必须从一个更根本的层面重新定义“真实性”。
金观涛哲学的基石,是对“真实性”的关系化定义。 他从惠勒延迟选择实验等量子力学思想实验中获得启示,指出真实性并非对象的内在属性,而是一种由主体(X)、**控制手段(M)和对象(Y)**三者构成的关系结构,可表达为 R(X, M, Y) 。
主体(X): 施行控制和感知的存在。控制手段(M): 主体用以作和观察的工具、方法或装置,其核心特征是“可重复性”。对象(Y): 被控制和观察的事物。在这个结构中,对象Y的真实性(或称“可靠性”)并非来自其是否符合某个独立的“客观实在”,而是由控制手段M的可重复性所担保的。 一个受控实验之所以为真,是因为它可以被“普遍可重复” 。 这一框架彻底颠覆了传统的符合论,将真实性从一个静态的属性变为一个动态的、可作的关系。
基于上述定义,金观涛进一步指出,真实性涉及两种根本不同的对象 :
经验真实 (Empirical Authenticity): 当对象Y是经验事物时,其真实性由“普遍可重复的受控实验(或受控观察)”来确立 。 这是科学经验的世界。符号真实 (Symbolic Authenticity): 当对象Y是纯符号系统(如数学)时,其真实性来自于该符号系统本身所具有的、与普遍可重复受控实验“同构”的内在结构。例如,自然数的皮亚诺-戴德金公理结构,就是普遍可重复受控实验及其扩张的符号表达 。这一划分至关重要,它意味着存在一个独立于经验世界、却同样真实的“数学世界”。 而现代科学的本质,正是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建立起一座沟通的**“拱桥”** 。
金观涛哲学体系的宏大之处在于,他将 R(X, M, Y) 这一基本结构应用到了人类经验的所有维度,并根据主体X与控制手段M之间关系的不同,划分出三个不可互相化约的真实性领域 。
科学真实 (Scientific Authenticity)结构特征: 在这个领域,主体X是被悬置的,即控制手段M中不包含主体的心灵状态或意向性 。 同时,主体X是普遍的,意味着实验结果对所有合格的观察者都可重复。
方法: 受控实验与数学。
拱桥: 现代科学理论。 它是由具有双重结构(经验结构与数学结构)的符号系统(如物理学定律)构成,连接了作为“拱圈”的测量(特别是时空测量)与作为“上盖”的逻辑陈述 。
结果: 由于主体被悬置,科学真实具有客观性,其拱桥一旦建立,就能通过经验与符号的互动实现近乎无限的扩张。 但这也决定了“现代科学无论怎样发展都不可能揭示什么是主体” 。
社会真实 (Social Authenticity)结构特征: 在这个领域,主体X是不可悬置的,即控制手段M中包含了主体的心灵状态、意图、观念等 。 同时,主体X是普遍的,指涉社会共有的经验。
方法: 拟受控实验 (Quasi-controlled Experiment),其核心是**“参与”和“理解”** 。 要判断一个社会行动的真实性,观察者必须能够想象性地“进入”行动者的角色与观念世界。
拱桥: 社会组织及其相应机制 [cite_start]。 它连接了作为经验世界的“社会行动”和作为符号世界的“自然语言” [cite_start]。 自然语言的“可理解性”构成了其符号真实的基础 。
结果: 社会真实是主体性的主要 формировщик。 正是在这座拱桥的建立和扩张中,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才得以形成和成熟。
个体真实 (Individual Authenticity)结构特征: 在这个领域,主体X是不可悬置的,且主体X是个体的,其经验的真实性(可重复性)只对其本人有效,不具备普遍公共性。
方法: 个人的体验、创造与感受。
拱桥: 广义的艺术作品(绘画、音乐、舞蹈等)。 它连接了个体的心灵经验和作为“准符号系统”的艺术品。 通过艺术活动,个体真实有可能获得公共性,成为“可普遍化的个体心灵真实”,这是主体从个体向普遍转化的萌芽。
总而言之,金观涛的真实性哲学描绘了一幅由三座宏伟拱桥构成的真实世界图景。 科学、社会和艺术分别是连接经验与符号的桥梁,而现代性的危机,正源于后两座桥梁的残破与第一座桥梁的过度扩张 。
第二部分:《瑜伽师地论》的「四种真实」——作为智慧境界与解脱阶梯的真实《瑜伽师地论·真实义品第四》所阐述的真实义,是瑜伽行派(唯识宗)庞大而精密的认识论与修行论的核心组成部分。 其目标并非构建一套解释外部世界的科学哲学,而是提供一条引导修行者从凡夫的虚妄分别,逐级深入,最终亲证诸法实相的解脱路径。
文本开篇即定义“真实义”包含两个方面:“一者、依如所有性,诸法真实性; 二者、依尽所有性,诸法一切性“ 。
如所有性 (Yathābhāva): 指诸法“如其所是”的真实本性,即它们的终极实在性,如空性、无我、真如等。 这对应着胜义谛 (paramārtha-satya)。尽所有性 (Sarvāstitva): 指诸法“穷尽所有”的全部样态和差别相,即现象界的一切,包括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等。 这对应着世俗谛 (saṃvṛti-satya)。将两者总摄于“真实义”之中,体现了唯识学不离世间法而谈出世间法的中道智慧,避免了偏执于空(损减执)或偏执于有(增益执)的两边 。
《真实义品》将真实义进一步细分为四个由浅入深的品类,这四个层次既是真理的不同显现,也对应着不同根器众生的认知境界 。
世间极成真实 (popular-truth)定义: “一切世间,于彼彼事,随顺假立世俗串习,悟入觉慧所见同性” 。
内涵: 这是基于世俗共识和长期习惯所形成的常识性真实。 “它”不由思惟、筹量、观察然后方取“ ,是一种直观的、约定俗成的真理。 例如,“地唯是地,非是火等”,“苦唯是苦,非是乐等” 。
对应者: 一切世间凡夫。
道理极成真实(逻辑是公理真)定义: “谓诸智者......依止现、比及至教量,极善思择,决定智所行、所知事” 。
内涵: 这是通过智慧者的理性思辨和逻辑论证所确立的真实。 它依赖于佛教认识论中的三种有效认知工具(三量):现量(直接感知)、比量(推理)和圣教量(权威经典) 。 这是一种超越了朴素常识的、经过理性检验的真实。
对应者: 具备思辨能力的智者、哲学家、学者。
烦恼障净智所行真实 (Kleśāvaraṇa-viśuddhi-jñāna-gocara-satya)定义: “谓一切声闻、独觉,若无漏智...所行境界” 。
内涵: 这是断除了烦恼障(Kleśāvaraṇa,即贪、瞋、痴等引发痛苦的烦恼)的智慧所通达的真实境界。 其核心内容是四圣谛(苦、集、灭、道),以及对“唯有诸蕴可得,除诸蕴外我不可得” 的现观,即证得人无我 (pudgala-nairātmya)。
对应者: 声闻(Śrāvaka)与独觉(Pratyekabuddha)等小乘圣者。
所知障净智所行真实 (Jñeyāvaraṇa-viśuddhi-jñāna-gocara-satya)定义: “从所知障得解脱智所行境界” 。
内涵: 这是断除了所知障(Jñeyāvaraṇa,即对诸法实相的无明,是成佛的根本障碍)的智慧所通达的、最为究竟的真实。 其核心内容是“入法无我 (dharma-nairātmya)”,通达一切法“离言自性”与“假说自性”平等无二,是“无分别智所行境界”,即真如 (tathatā)。 这是“无上所知边际”,一切思辨到此皆告终结 。
对应者: 菩萨(Bodhisattva)与佛(Buddha)等大乘圣者。
这四种真实构成了一个清晰的修行阶梯,引导行者从世俗谛的认知,经由理性的拣择,到出世间智慧的证悟,最终臻于佛陀的圆满觉境。
在分别阐述了金观涛的“三领域真实”与唯识学的“四种真实”之后,我们可以从多个维度对二者进行深入的比较。
这是两套体系最根本的分野。
金观涛的关怀是“现代性的”。 他的哲学旨在解决一个历史性的问题:在经历了启蒙运动、科学革命以及后现代的解构之后,人类如何重建一个统一而稳固的真实心灵,以安顿科学、道德、艺术与个人价值,从而克服现代社会的意义危机 。 他的目标是建构性的,试图为一个看似分裂的世界提供一个统一的、可沟通的哲学基础。唯识学的关怀是“解脱论的 (Soteriological)”。 “它的出发点是佛陀对”苦“的洞察,其所有精密的哲学分析,最终都服务于一个实践目标:引导有情众生息灭烦恼与无明,从生死轮回中解脱,证得永恒的安乐——涅槃与菩提 。 它的目标是超越性的,旨在引导生命“出离”由虚妄分别所构筑的苦难世界。这一根本动机的差异,决定了两套体系在所有其他层面的不同取向。
两者都批判了认为“真实”是独立于认知主体的客观存在的朴素实在论,但提出了截然不同的替代方案。
金观涛的“真实性”是关系性的、作性的。 真实性并不住在对象Y之中,也不住在主体X之中,而是存在于X-M-Y这个可重复作的关系结构之中。 这是一个后康德式的建构主义,真实性是在主体通过特定“控制手段”与世界互动的过程中被“建立”起来的。唯识学的“真实义”是心识性的、境界性的。 瑜伽行派的核心教义是“万法唯识”(vijñapti-mātratā),即一切现象都是心识的变现。《真实义品》的四种真实,并非四种客观存在的“世界”,而是四种不同层次的“智慧所行境界” 。 它们是净化了不同程度障碍的心识所能“照见”的实相的不同层面。 究竟而言,“离言自性”的真如是心识超越能所对立后的本来面目。简言之,金观涛的真实性是通过“向外”的、可公共验证的“作”来奠基的; 而唯识学的真实性是通过“向内”的、可亲身实证的“净化”来趋近的。
尽管都呈现为多元的结构,但两者组织“真实”的方式有所不同。
金观涛的三大领域是功能性的并列关系。 科学、社会、个体三大真实领域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和真实性标准。 它们之间固然存在深刻联系(例如科学真实的拱桥建立以社会真实为前提 ),但并非一个可以化约为另一个的线性进阶关系。 它们共同构成了现代人所需面对的、完整的真实世界图景。唯识学的四种真实是修行上的阶梯关系。 “初、二下劣,第三处中,第四最胜” ,这句话明确标示了四种真实之间的高下次第。 它是一个从粗显到精微、从相对到绝对的认知与证悟的过程。 后者以前者为基础,并在深度上超越前者。 例如,“道理极成真实”虽高于“世间极成真实”,但仍是有漏的世间智慧; 而“烦恼障净智所行真实”则是出世间的无漏智慧的开端。我们可以尝试进行一个粗略的对应与比较:
世间极成真实与社会真实有相似之处,都涉及社会共识和约定俗成(假立)。 但金观涛的“社会真实”更强调其通过“拟受控实验”所建立的、涉及主体“理解”与“参与”的能动结构。道理极成真实与科学真实有部分重叠。 两者都重视理性、逻辑与可验证性。 金观涛的“受控实验”可以看作是“道理极成”中“现量”与“比量”在现代科学语境下的高度精炼化。 然而,佛教的“道理”最终服务于对“四谛”等教法的信解,而金观涛的“科学”旨在建立一个独立的、价值中立的知识体系。后两种出世间的真实,在金观涛的体系中没有直接对应物。 因为这两种真实的确立,依赖于对烦恼和心识的内观与转化,这恰恰是金观涛认为科学真实(主体悬置)所无法触及的领域。 金观涛的“个体真实”虽然涉及主体心灵,但更多是指涉艺术创造或个人独特体验,其目标是主体的自我表达与沟通,而非系统性的断惑证真。金观涛的哲学中,主体(X)是一个核心却又充满张力的概念。 在科学真实中,为了保证客观性,主体必须被悬置 。 这正是科学的力量所在,也是其局限所在。 而在社会与个体真实中,主体则是核心的构成要素,它通过“参与”和“创造”来建立真实性。 金观涛的整个哲学工程,可以说是在科学领域成功地“悬置”主体之后,如何为在人文领域中那个被放逐的主体重新找到一个坚实、自洽且可公共化的安身立命之所,即重建主体。在唯识学的哲学中,主体即是心识(vijñāna),它既是认识的工具,也是被认识和改造的对象,更是轮回与迷惑的根源。 修行的全部过程,就是一场对主体的净化与转化。 从“八种分别” 的分析可以看出,凡夫的主体是一个由虚妄分别所构成的、不断制造痛苦的机制。 修行的目标是通过戒、定、慧,逐步息灭这些分别,最终在证得“无分别智”的刹那,传统意义上的能取、所取(主客体)对立彻底消融于“离言自性”的真如之中。 因此,唯识学的归宿不是“重建主体”,而是超越和消融主体。确立真实性的方法论泾渭分明。
金观涛的方法是外在的、结构性的。 其核心是受控实验及其符号对应物数学。 他将这一模式推广至人文领域,提出了拟受控实验 。 无论在哪个领域,其方法都强调可重复性、可公共验证性以及经验与符号之间的结构同构。唯识学的方法是内在的、体验性的。 其核心是瑜伽禅观(禅定)与智慧观照(毗婆舍那)。它通过“四种寻思”和“四如实智” 等一系列精密的内观技巧,直接审察心识活动的实相。 这种方法强调亲证(abhisamaya),其有效性依赖于个体的实修体验,而非外在的仪器或公共程序。两者都高度关注符号(语言、数学、观念)的作用,但评价迥异。
金观涛视符号系统为构建真实的关键。 数学和逻辑语言是构建科学真实这座拱桥的基石 。 自然语言则是构建社会真实拱桥的材料 。对他而言,危机源于对符号作用的误解(如将数学等同于逻辑),而出路在于正确地运用符号系统,建立起连接经验与符号两个世界的、具有双重结构的稳固桥梁。 符号是通达真实的必要工具。唯识学视符号(名言、分别)为虚妄的根本。 文本反复强调,究竟的真实是“离言自性” 。世间的一切执着,都源于“分别戏论”,即由名言概念所引发的虚妄分别。 虽然教法本身也必须使用言说(“为欲令他闻知诸法离言自性,是故于此离言自性而起言说” ),但语言文字只是指向月亮的手指,是渡河的舟筏,一旦到达彼岸,就必须舍弃。 符号是遮蔽真实的主要障碍。通过上述多维度的比较,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金观涛的“真实性哲学”与唯识学《真实义品》的深刻异同。 它们如同两位技艺绝伦的建筑师,面对不同的地基(现代性危机 vs. 众生皆苦),使用不同的材料(科学哲学 vs. 内观禅修),为不同的目标(重建现代心灵 vs. 实现究竟解脱),各自设计出了一座宏伟而自洽的“真实”大厦。
它们的相似性,体现了人类理性在面对“何为真实”这一终极问题时所呈现的某些共通的深刻洞察。 两者都超越了非黑即白的朴素实在论,揭示了“真实”的多层次性。 金观涛的“科学-社会-个体”三分法与唯识学的“四真实”阶梯,都旨在引导我们走出单一维度的、扁平化的真理观。 两者都深刻地意识到主体与客体、符号与实在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并试图为这种关系建立秩序。
然而,它们的差异性则更为根本,彰显了不同文明、不同时代思想的独特品格与核心关切。 金观涛的哲学是一场“入世”的努力,他试图在科学昌盛的时代,为被悬置的主体性重新找到安身立命的根基,其精神内核是继承并超越启蒙。他的“拱桥”模型,旨在连接而非消解世界,旨在让科学与人文在一个更广阔的真实性框架内和谐共存。而唯识学的哲学,则是一场彻底的“出世”之旅,它通过对心识的极致分析,旨在消融一切执着的根源,引导生命超越由分别所构筑的虚幻世界。 “它的”渡筏“比喻,旨在超越而非留恋世间,最终的目标是亲证那个”一切正法思择皆悉退还,不能越度“ 的绝对寂静。
在21世纪的今天,人类同时面临着金观涛所诊断的“真实性消失”的危机,以及佛陀所揭示的、由内心烦恼所驱动的永恒困境。 将这两种伟大的智识蓝图并置研读,我们不仅能更深刻地理解科学与宗教、现代与传统、东方与西方各自的智慧,更能从它们的差异与张力中,获得一种更为立体和圆融的视角,来审视我们自身的存在以及我们与这个复杂世界之间那“真实而又虚拟”的深刻联系。
来源:生命的慧观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