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我和老林再婚后的每一天。不多不少,正好是他认为最舒适的分贝,也是我耳膜开始嗡嗡作响的临界点。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我和老林再婚后的每一天。不多不少,正好是他认为最舒适的分贝,也是我耳膜开始嗡嗡作响的临界点。
抽屉最深处,压着一张我和已故丈夫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一脸褶子,背景是老家门前那棵我们亲手种下的石榴树。我每次拉开抽屉拿东西,指尖都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个角落,仿佛那是一个滚烫的烙印。
我和老林,林建国,是去年秋天通过社区王姐介绍认识的。我55岁,丧偶三年,儿子小杰在外地工作。他58岁,也是丧偶,一儿一女都已成家。搭伙过日子,图个什么?图个夜里咳嗽有人递杯水,图个饭桌上能有两双筷子。
领证那天,老林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数出二十张崭新的一百元,整整齐齐地放在我面前。
“月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显得很认真,“以后家里的开销,我就每月给你这两千块。你管买菜做饭,水电煤气我来交。你看,这样清清楚楚,咱们都省心。”
我看着那沓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像是应聘上岗的保姆,提前预支了工资。但我还是笑着点头收下了。我的退休金不高,一个月三千出头,想着两个人花两千买菜吃饭,紧凑点也够了。我这辈子,求的就是个安稳,不想为钱的事计较。
老林是个极有规律的人,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看新闻,连拖鞋摆放的角度都毫厘不差。他总说:“规矩,才能成方圆。”我默默地遵守着他的“方圆”,努力把自己嵌进这个家的规矩里。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这两千块的生活费,并不只是为了让我“管买菜做饭”。它还意味着,我不能清闲。
搬进来第二周的周五,我刚把排骨炖上,老林的电话就响了。是他的儿子林伟打来的。
“爸,我跟张莉周末带小宝过去啊,让沈阿姨给我们做个糖醋鲤鱼呗,小宝馋了。”电话是免提,林伟的声音洪亮地传过来。
老林没看我,对着电话就应承下来:“行,没问题。你们早点过来。”
挂了电话,他才转向我,语气是通知,不是商量:“月华,听到了吧?明天林伟他们一家三口过来吃饭。”
我心里“咯噔”一下,糖醋鲤鱼费油费糖,还讲究火候,不是一道省事的菜。更重要的是,这超出了我们两个人的预算。
“老林,”我试探着开口,“他们来,我是真高兴。就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我怕……”
他摆摆手,打断了我,语气里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他当了半辈子车间主任留下的烙印。“一家人,说什么钱不钱的。你辛苦点,买菜的时候精细点算算,肯定够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给我吃定心丸:“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这是老林的口头禅。每当他说出这四个字,就意味着事情再无商量的余地。
我没再做声。厨房里,高压锅“呲呲”地响着,炖烂的排骨香气弥漫开来,我却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我默默地从那两千块里抽出两张,塞进钱包。明天,菜市场的腥气和讨价还价的喧嚣,又是一场硬仗。
周六,我起了个大早。在菜市场里,我为了三毛钱一斤的差价,跟菜贩子磨了半天嘴皮。提着一大袋子菜回家,两条胳膊都勒出了红印。
林伟一家是踩着饭点来的。儿媳张莉一进门,就在玄关换鞋处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六岁大的孙子小宝倒是活泼,满屋子跑。
我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老林陪着儿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音量依然是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雄壮有力。
张莉踱步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我给鱼裹面粉。
“沈阿姨,您这鱼新鲜吗?小宝肠胃弱,可不能吃不新鲜的。”
“放心吧,早上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我笑着回答,额头的汗珠快要滴下来。
“哦,”她点点头,又说,“我妈做这个菜,都是用恒顺的香醋,说味道正。您用的什么牌子?”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用的是超市里最普通的袋装醋,三块钱一包。那瓶二十多块的恒顺香醋,我看着价签,没舍得买。
“阿姨也是老手艺了,肯定差不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自己打了个圆场,转身回了客厅。
那顿饭,我做了六菜一汤。糖醋鲤C鱼外酥里嫩,酸甜可口,小宝吃得最欢。林伟和老林喝着酒,聊着单位里的事。张莉吃得不多,但每道菜都点评一句,时而夸我手艺好,时而又“无意”中提起她妈妈的做法。
我像个陀螺,在厨房和餐厅间来回转,添饭、加汤、收拾空盘。一顿饭吃完,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却没吃上几口热乎的。
他们走后,我收拾着杯盘狼藉的餐桌,老林坐在沙发上,满意地拍着肚子,看着电视。
“月华,今天辛苦你了。”他难得地夸了我一句,“你看,这才有家的样子嘛。热闹。”
我没说话,只是把剩菜倒进保鲜盒。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有一身的油烟味和疲惫。
晚上临睡前,我算了算账。今天这一顿,花了一百六十多。那两千块,瞬间瘪下去一小块。照这个“热闹”法,别说一个月,半个月都撑不到。
我躺在床上,身边的老林已经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第一次对这桩婚姻,对这个“家”,产生了怀疑。我想要的,是相濡以沫的温暖,而不是一个只给两千块钱,却让我无限付出的“岗位”。
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厅,拉开那个抽屉,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摸出了那张老照片。照片上,我和老伴儿头挨着头,他手里拿着一颗刚摘的石榴,咧着嘴傻笑。那时候我们穷,但每一分钱都花得舒心。
我鼻子一酸,赶紧把照片塞了回去。不能想,越想越委屈。
第二天是周日,我以为可以歇口气。没想到早上八点,老林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他女儿林芳。
“爸,我婆婆过生日,我寻思着让她老人家也尝尝沈阿姨的手艺,我明天来拿啊,您让阿姨给做个八宝鸭,再炒几个拿手菜。”
老林又是满口答应:“好,好,没问题。”
挂了电话,他看着我,理所当然地说:“月华,听见了?明天林芳……”
“老林!”我第一次打断他,“八宝鸭工序多复杂你知道吗?糯米要泡,鸭子要掏空骨头,还得配八样辅料。这一下午都弄不完!”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反驳。他皱起眉,扶了扶眼镜:“不就做个菜嘛,有什么复杂的。你以前在饭店当过帮厨,这点事难不倒你。”
我的心彻底凉了。原来他连这个都打听好了。我当帮厨,是为了给儿子攒学费,那是为我自己的家。可现在呢?
“老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做可以。但是,买菜的钱,你另外给。”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提出金钱上的要求。
老林的脸拉了下来,屋子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他沉默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那种反常的沉默,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难受。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电视机没开,屋子里静得可怕。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月华,咱们是夫妻,别总把钱挂在嘴边,伤感情。”
我气得想笑。到底是谁在伤感情?
“行,我不提钱。”我深吸一口气,从钱包里拿出昨天剩下的四十块钱,拍在桌上,“这是昨天买菜剩下的。今天和明天,你让我拿什么去买一只鸭子,配那八样宝贝?”
老林的脸色由红转白。他大概从没被一个女人这样当面顶撞过。
他盯着桌上的钱,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说了一句让我彻底寒心的话。
“那件事……林伟他们想换车,手头紧,我……”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我的钱,得省下来,给他儿子换车。我的付出,我的辛劳,都成了理所当然的铺路石。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是嫁了个丈夫,而是签了份卖身契。
第一章
那句没说完的话,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整个周日,我和老林几乎没有交流。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翻页的声音都带着一股烦躁。我则在厨房里,对着那张空荡荡的采购清单发呆。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那点可怜的、不想把关系闹僵的“息事宁人”的念头。我动用了自己的退休金,去市场买了一只肥硕的鸭子和所需的各色辅料。当我把一百多块钱递给摊主时,心像被挖走了一块。
周一下午,林芳开车来取菜。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得体的套装,和灰头土脸、一身油烟味的我,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沈阿姨,辛苦您了。”她客气地笑着,递过来一个水果篮。
我摆摆手,把打包好的食盒递给她:“路上开慢点。”
她接过食盒,闻了闻香味,赞叹道:“真香。我爸真有福气,能找到您这么能干的。”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福气是老林的,辛苦是我的。
送走林芳,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老林单位有事,要晚点回来。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冷得像个冰窖。
晚上快七点,小杰的视频电话打了过来。看到屏幕上儿子熟悉的脸,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妈,干嘛呢?吃饭没?”小杰在那头笑嘻嘻地问。
“吃了吃了。”我赶紧调整情绪,把镜头对着天花板晃了晃,“你那边怎么样?工作忙不忙?”
“老样子。倒是您,我怎么听着您声音有点哑?是不是累着了?”
知母莫若子。一句话就戳中了我的软肋。
“没有,就是有点感冒。”我撒了个谎。
“感冒要吃药啊。林叔叔呢?他没陪您去医院看看?”小杰追问。
“他……他单位忙。”
小杰在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妈,您是不是在那边过得不开心?”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把那股酸涩压下去。“瞎说什么呢,挺好的。你林叔叔对我……挺好的。”我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心虚。
“妈,”小杰的声音严肃起来,“您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您要是不顺心,就跟我说。钱要是不够用,我也给您打。别委屈自己,听见没?”
“够用,够用,你林叔叔每月给我……”我差点说出“两千块”,又硬生生刹住了。我不想让儿子担心,更不想让他觉得他妈妈的再婚生活如此廉价。
“总之,您照顾好自己。”小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再逼问。
挂了电话,我再也忍不住,捂着脸,视线一片模糊。我这是图什么呢?图一个嘘寒问暖的人,结果却只有儿子远隔千里的关心。图一个热闹的家,结果却成了别人家免费的厨娘。
人到中年,所谓的再婚,不过是换个地方上班,还不管社保。
我擦干眼泪,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水。这时,我看到垃圾桶旁边有一个被我忽略的纸袋,是林芳送来的水果篮里掉出来的。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张超市的购物小票。日期是半个月前,我还没搬来的时候。
小票很长,上面是各种蔬菜、肉蛋、零食。我好奇地看了看总额:87.5元。这是他们两个人一周的买菜钱?我粗略算了算,我和老林两个人,即便省吃俭用,一周至少也要两百块。
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走到客厅的储物柜前,那里放着老林的一些旧票据。我以前从不碰他的东西,但今天,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柜门。
里面有一个文件夹,标签上写着“家庭开支”。我打开它,一沓沓整理好的购物小票和发票出现在眼前。我抽出几张我搬来之前的,一张张地看。
55元、72元、68元……最多的一周,也不超过100元。
我全明白了。
老林以前的生活,简单到近乎吝啬。他一个人,一碗面条,一盘咸菜就能对付一顿。那两千块钱,在他看来,已经是“巨款”了。他根本没想过,这笔钱要应付的,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三餐,还有他那一大家子随时可能降临的“热闹”。
或者,他想到了,但他觉得,这是我作为“妻子”理所应当承担的。用我的辛劳和精打细算,去填补他儿子女儿们的需求。
我拿着那些小票,手都在发抖。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尊重的问题。他从一开始,就没把我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我只是他用来维系家庭“和谐”,装点门面,并且能创造“价值”的工具人。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老林回来了。
他看到我站在储物柜前,手里拿着那些票据,脸色一变。
“你翻我东西干什么?”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警惕和不悦。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举起手里的票据,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老林,你给我的两千块,到底是谁的生活费?是我们俩的,还是你一大家子的?”
他走过来,一把夺过票据,塞回文件夹。“胡说什么!什么一大家子,那不是我儿子女儿吗?他们来看看我,吃顿饭,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但他们吃饭的钱,凭什么从我们俩的生活费里出?凭什么要我动用自己的退休金去补贴?”我积压了几天的委屈和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动用你的退休金?”老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月华,你一个月退休金三千多,我给你两千,加起来五千多,两个人过日子,怎么就不够了?是你花钱太大手大脚了吧!”
“我大手大脚?”我气得浑身发冷,“我为你儿子做糖醋鲤鱼,为你女儿做八宝鸭,我买过一瓶好醋吗?我买过一件新衣服吗?老林,你摸着良心说,我委屈不委"屈!"
“够了!”他大吼一声,声音在不大的客厅里回响,“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精打细算!你以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怎么现在这么矫情了?”
“我以前是为我自己的家!为我儿子!”我喊了回去。
“现在这也是你的家!”
“这是我的家吗?”我指着这间屋子,“这个家里,电视音量要听你的,东西摆放要听你的,我连花钱的自由都没有!我更像个钟点工,不,钟点工还有下班时间!”
争吵戛然而冷。我们都大口喘着气,谁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老林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他看了一眼,是林伟。他走到阳台去接,声音压得很低。
我站在原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慢慢走回卧室,关上了门。
我打开衣柜,看着里面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和老林那些熨烫平整的衬衫挂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做错了么?我不过是想找个人,搭个伴,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门外,老林还在讲电话。隐约传来“小宝”、“发烧”、“医院”之类的词。
过了一会儿,他敲了敲卧室的门。
“月华,开门。”
我没动。
“林伟家小宝发烧了,要去医院挂水。张莉一个人忙不过来,让你过去搭把手。”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去他的糖醋鲤鱼,去他的八宝鸭,去他的发烧的小宝。
我累了。
第二章
我在床上躺了大概十分钟,老林没有再敲门。我以为他会自己想办法,或者干脆拒绝儿子。然而,卧室门被钥匙打开了。
老林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其中一把,正是我卧室门的备用钥匙。
“沈月华,你闹够了没有?”他压低声音,但怒气显而易见,“小宝生病了,你听见没有?人命关天的事,你在这跟我耍脾气?”
“人命关天”四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我再怎么委屈,也做不到对一个生病的孩子置之不理。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没看他,只说:“我去换衣服。”
他似乎对我的“服从”很满意,语气缓和了一些:“这就对了。都是一家人,别分那么清。你的委屈,我记下了,等这阵子忙完,我们再说。”
又是“再说”。我心里冷笑,他的“再说”,就等于“不用再说了”。
我换好衣服,跟着他出门。坐在去林伟家的出租车里,我们一路无言。车内空间狭小,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正被裹挟着,冲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到了林伟家,张莉正焦头烂额地给哭闹的小宝物理降温。看到我,她像是看到了救星。
“沈阿姨,您可算来了!快,帮我按住他,我喂他吃药。”
我立刻上前,把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宝搂在怀里,轻声哄着。孩子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会儿,或许是我的怀抱比较温暖,他渐渐安静下来,只是抽噎着。
老林和林伟在一旁商量着去哪个医院,挂哪个专家的号。我抱着孩子,听着他们父子俩的对话,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忙到半夜,小宝的烧总算退了一些,在医院挂上水,睡着了。张莉和林伟守在病床边,老林让我先回去休息。
“明天早上你早点过来,给他们送点早饭。医院的东西不干净。”临走前,老林这样吩咐我。他的标志性动作——推了推眼镜,然后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我一个人走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凉风吹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接收指令,然后执行。我的感受、我的想法,似乎都不重要。
第二天,我五点就起床,熬了小米粥,蒸了鸡蛋羹,用保温桶装好,赶在七点前送到了医院。
张莉接过保温桶,脸上带着疲惫,客气地说了声“谢谢阿姨”。林伟则在一旁玩手机,头都没抬一下。
我没多留,转身就走。在医院的长廊里,我听到身后传来张莉和林伟的对话。
“你爸也真是的,就让沈阿姨送这点东西来?也不知道多做几样。”
“行了,有的吃就不错了。她还能翻了天不成?我爸治她,有的是办法。”
我的脚步顿住了。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可以被随意“整治”的保姆。而老林,是那个手握“整治”权力的雇主。
我的心,一瞬间凉到了底。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林伟家的专职保姆。买菜、做饭、送饭、打扫卫生。小宝病好了,但张莉说孩子身体虚,需要好好调理,让我继续帮忙。
我每天在两个家之间奔波,累得像条狗。而老林,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回家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永远是35。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付出,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那两千块钱,早就在频繁的买菜和交通中花得七七八八。我开始越来越多地动用自己的退休金。记账的本子,我也不想再碰了。那上面每一个数字,都像在嘲笑我的愚蠢。
钱是尺子,能量出人心有多远;钱也是镜子,能照出感情有多浅。
我和老林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和平”。我们不再争吵,但交流也几乎为零。他发号施令,我默默执行。家,成了一个沉默的战场。
这天下午,我在林伟家拖地,小宝坐在沙发上玩积木。他突然抬头问我:“沈奶奶,你为什么总是在干活啊?”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因为奶奶爱干净啊。”
“哦。”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说,“我妈妈说,你没有我姥姥好。我姥姥来了,都是陪我玩,我妈妈做饭。”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人。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我用力握着拖把杆,指节都泛白了。是啊,在张莉心里,她自己的妈是客人,是来享受天伦之乐的。而我,这个后婆婆,就是来干活的。
我别过脸去,不想让孩子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老林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他最爱的战争片,炮火声和喊杀声被音量35精准地控制在一个他认为震撼,而我觉得刺耳的范围内。
看到我回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说:“明天周末,林伟他们说要过来吃饭,你准备一下。”
我站在玄关,看着他的后脑勺,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我一句话没说,走到电视机前,“啪”地一下关掉了电源。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老林猛地回头,脸上满是错愕和怒气。“你干什么!”
“我不干了。”我看着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老林,我不是你家请来的保姆。这个家,我伺候不了了。”
“你……”他气得站了起来,指着我,“沈月华,你是不是疯了?我说过,等小宝病好了,我们就好好谈。你现在又闹什么?”
“谈?谈什么?谈你每个月给我两千块,却让我伺候你一大家子?谈你儿子儿媳把我当免费保姆使唤?还是谈你拿着我卧室的钥匙,可以随时闯进来?”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对!我就是不可理喻!”我豁出去了,“这日子我过够了!离婚!”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他第一次,在再婚后触碰到这个词。它像一颗炸弹,在我们之间轰然引爆。
老林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指着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大概从未想过,这个一向顺从的女人,会提出离婚。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气极反笑,“沈月华,你本事大了!离婚?你以为离了婚,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你这个年纪,离了婚,你还能找到谁?你就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到死!”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浑身发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颤抖着手拿出来,是儿子小杰。
我按了接听,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妈,你怎么了?在哭吗?”小杰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我捂着嘴,发不出声音,只能一个劲地摇头,忘了他在电话那头根本看不见。
老林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冷漠和厌烦。他转身走进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电话那头,小杰还在焦急地喊着:“妈!你说话啊!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林叔叔欺负你了?妈!”
我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里,终于失声痛哭。
第三章
小杰在电话里听着我的哭声,急得不行,连声说要马上买票回来。我好不容易止住哭,哑着嗓子安抚他,说只是和老林吵了几句,没什么大事,让他千万别冲动。
我不能让儿子为了我的事,影响他的工作和生活。这是我作为母亲,最后的固执。
挂了电话,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了很久。哭累了,眼泪流干了,心里反而平静下来。离婚这个念头,一旦说出口,就像破土的种子,开始疯狂地生长。
那一晚,我和老林分房睡了。我睡在次卧,他睡在主卧。一墙之隔,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做饭。我睡到自然醒,快八点了。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老林已经出门了。餐桌上,放着他吃剩的半个馒头和一碗没喝完的粥。
我看着那半个馒头,心里五味杂陈。他大概是自己热了剩饭,对付了一口。
我没有去林伟家,也没有给他打电话。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加了一个荷包蛋。吃着热腾腾的面,我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上午,我把自己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装进一个行李箱。我决定了,要离开这里。哪怕是暂时地离开,我也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
我给小杰发了条信息,说我想去他那里住几天。小杰立刻回了电话,语气里满是支持:“妈,你来!我马上去火车站给你买票。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儿子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底气。
下午,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不到半年的“家”。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没有回头。
我没有立刻去火车站,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我需要时间,好好地理一理思绪。
晚上,老林打来了电话。
“你去哪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出来住几天,想清静清静。”我平静地回答。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林伟和张莉今天没等到你送饭,打电话问我。我说你病了。”
我心里一阵冷笑。他还在维护他那点可怜的“大家长”的尊严。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我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月华,”他突然叫我的名字,语气软了下来,“那天……是我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住不安全。回来吧。”
如果是以前,听到他这样服软,我可能就心软了。但现在,我只觉得讽刺。他不是在乎我,他是在乎家里没人做饭,没人应付他儿子儿"媳。
“老林,我们都冷静一下吧。我想想我们之间的问题,你也想想。”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住在小旅馆里,哪儿也没去。每天就是看看电视,或者到附近的小公园坐坐。没有了做不完的家务,没有了“音量35”的噪音,我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种安静,让我开始反思。我和老林的婚姻,真的走到了尽头吗?
我承认,老林不是一个坏人。他节俭,有责任心,对自己的子女也尽心尽力。但他错在,把他的那一套价值观,强加在了我身上。他不懂得尊重,不懂得共情。他把我当成他家庭体系里的一颗螺丝钉,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伴侣。
二婚的妻子,就像一本插页书,总有人想把你撕掉,看看原来的内容是什么。
我想起了张莉的话,想起了林伟理所当然的态度。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外人”,那个“沈阿姨”。而老林,作为这个家的“主人”,默许甚至纵容了这一切。
我的心,又一点点地硬了起来。
周四的晚上,我正在看电视,旅馆房间的门被敲响了。我以为是服务员,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老林。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干净。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我……我问了社区王姐,她说看到你进了这家旅馆。”他有些局促地解释。
我没说话,让他进了屋。
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是一锅还冒着热气的鸡汤。“你不是说感冒了吗?喝点鸡汤,暖暖身子。”
我看着那锅鸡汤,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是我们结婚以来,他第一次为我下厨。
“家里……乱套了。”他坐在床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会做饭,这两天都是在外面吃。林伟他们也不来了,张莉在电话里跟我抱怨,说我不心疼他们。”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月华,跟我回家吧。我知道错了。以后,家里的事,我们商量着来。那两千块钱……不够我再加。”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存的私房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以后家里的开销,都从这里面出。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不管了。”
他又推了推眼镜,这个标志性的动作,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力。“还有,林伟和张莉那边,我会去说他们。以后不能再这么没分寸了。”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又看了看他。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妥协。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强势了一辈子的男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的心,动摇了。
也许,我应该再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是林伟。
他走到窗边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几个关键词:“车”、“首付”、“差十万”。
我瞬间明白了。他今晚的妥协,他的鸡汤,他的银行卡,不过都是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他不是来求我回家的,他是来搬救兵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个傻子。我竟然还对他抱有幻想。
他打完电话,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为难的笑容。“月华,你看……林伟他们想买辆新车,还差十万块钱。我们……能不能帮帮他们?”
我看着他,平静地问:“我们?是你,还是我?”
他愣住了。“当然是我们。我们是夫妻啊。”
“老林,”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拿起桌上的那张银行卡,塞回他手里,“这钱,是你给儿子买车的,还是给我的生活费,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他语塞了。
“你的儿子,你自己去帮。我没这个义务,也没这个能力。”我指了指门口,“你走吧。这个家,我不会再回去了。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我的决绝,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神从错愕,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拿起保温桶,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沈月华,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我拿起手机,给小杰打了个电话。
“儿子,帮我买明天最早一班去你那的火车票。”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我登上了南下的火车。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城市,我心里没有离别的伤感,反而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在儿子小杰那里,我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清静日子。小杰是个细心的孩子,他没有追问我和老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周末带我到周边的公园、古镇散心。
一天晚上,我们娘俩在客厅看电视。小杰突然说:“妈,我给您换个智能手机吧。您这个太旧了,屏幕也小。”
说着,他拿出一个新手机盒子。
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这个还能用。智能手机那么复杂,我学不会。”
“不复杂,我教您。”小杰不由分说地拆开包装,把手机卡给我换上。“您看,这个是微信,可以跟我们视频聊天。这个是购物软件,想买什么直接下单就送到家。这个是……”
他耐心地一个个软件指给我看,教我怎么触摸,怎么滑动,怎么打字。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灵活地跳跃,而我的手指却显得那么笨拙,总是点错地方。
“哎呀,又点错了!”我有些着急。
“没事,妈,慢慢来。”小杰握住我的手,引导着我的手指,“您看,就这样,长按,然后拖动……”
灯光下,儿子专注的侧脸,让我想起了他小时候我教他写字的情景。那时候,也是这样,我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角色就互换了。
我看着他,鼻子一酸,视线有些模糊。这才是家人的感觉啊。是耐心,是包容,是不计回报的付出。
在小杰这里住了一个星期,老林没有再联系我。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
直到周五的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沈月华阿姨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林芳,林建国的女儿。”
我愣了一下。林芳?她找我做什么?
“沈阿姨,我爸……他住院了。”林芳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我的心猛地一沉:“住院了?怎么回事?”
“急性心肌炎。昨天半夜送进医院的,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老林……心肌炎?他身体一向硬朗,怎么会突然……
“阿姨,我知道您和我爸在闹别扭。但是……医生说,他这次很危险。他昏迷前,一直在念叨您的名字。”林芳的声音充满了恳求,“您……能回来看看他吗?”
我握着电话,手心全是汗。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圈套。是他们家为了骗我回去,编造的谎言。
但是,林芳语气里的焦急和悲伤,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挂了电话,我心乱如麻。小杰看我脸色不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把事情跟他一说,小杰也皱起了眉。
“妈,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理智告诉我,我和老林已经完了,我不应该再掺和他们家的事。但情感上,我却做不到如此狠心。毕竟夫妻一场,他现在生命垂危,我如果置之不理,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杰说:“儿子,你帮我买张回去的票吧。我得去看看。”
小杰看着我,许久,才叹了口气:“妈,我支持您的决定。但是,您要保护好自己。如果他们家再欺负您,您就马上回来。”
我点了点头。
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城市,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我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我看到了林芳和林伟。林芳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林伟则蹲在墙角,一个劲地抽烟。张莉不在。
看到我,林芳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沈阿姨,您终于来了。”
“他……怎么样了?”我问。
“还没脱离危险。医生说,要看今晚的情况。”
我透过探视窗,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老林。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灰败。那个一向强势、注重仪表的老林,此刻像个脆弱的婴儿,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们之间有再多的矛盾,再多的怨恨,在生死面前,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我和林芳、林伟在外面守了一夜。期间,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林伟偶尔会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愧疚,有尴尬,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凌晨四点多,我实在熬不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给我披上了一件衣服。我睁开眼,看到林伟站在我面前,把他的外套搭在了我身上。
“阿姨,晚上凉,您别冻着。”他小声说。
我愣住了。这是林伟第一次,用这样关切的语气跟我说话。
天亮的时候,医生从监护室出来,告诉我们,老林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下来了,但还需要继续观察。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老林被转到了普通病房。虽然还不能说话,但意识已经清醒了。我走进病房,看到他睁着眼睛,目光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地转过头。当他看到我时,他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层水汽。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走到他床边,坐下,轻轻地握住了他没有打点滴的手。他的手很凉。
“我回来了。”我说。
他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接下来的日子,我留在医院照顾老林。林芳单位忙,只能下班后过来。林伟要上班,还要顾着家里的孩子。张莉只来过一次,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说是怕医院有细菌,传染给小宝。
真正日夜守在老林身边的,只有我。
我给他擦身,喂他流食,帮他按摩。我们之间没有太多言语。他不能说,我也不想说。但病房里的气氛,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
一天晚上,我给他喂完粥,准备去洗碗。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我回头看他。
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清。
他在说:“对……不……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们冷战了那么久,我离家出走,他病危住院。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这三个字。
我摇了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
婚姻里的沉默,不是金,是锈。它会慢慢腐蚀掉所有曾经的温情。
如果不是这场大病,我们之间的锈迹,可能永远都无法被擦去。
那天晚上,林芳过来换班。我回到老林家去取些换洗衣物。
打开家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的茶几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沙发上,随意地扔着几件老林的衣服。厨房里,水槽里泡着没洗的碗。
那个曾经被老林打理得一尘不染的家,在我离开后,迅速地失去了生机。
我走进卧室,准备收拾东西。关上灯,准备躺下歇会儿。黑暗中,我仿佛还能听到老林那均匀的鼾声。
就在这时,我听到隔壁主卧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我心里一惊,家里进贼了?
我悄悄地走到主卧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看。
只见一个人影,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借着窗外的月光,我认出来,是林伟。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到他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存折。他翻开看了看,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
我屏住呼吸,仔细地听。
(第三人称视角)
林伟坐在父亲的床边,手里攥着那个熟悉的存折。这是父亲的全部积蓄,二十万。他本来以为,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拿出十万来支持他买车。就像以前每一次,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父亲最终都会满足他。
但这一次,父亲犹豫了。甚至,在和沈阿姨大吵一架后,父亲宁愿把一张存有五万块的卡给沈阿姨,也不愿松口给他钱。
他不懂,那个一向懦弱顺从的沈阿姨,哪来那么大的魔力?
父亲住院后,他才从妹妹林芳口中,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两千块的生活费,做不完的家务,还有他们一家子理所当然的索取。
林伟的心里,第一次有了愧疚感。
他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又想起父亲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父亲昏迷前,嘴里念叨的不是他,不是妹妹,而是“月华”。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不是不爱他,而是父亲也需要人爱。沈阿姨的出现,填补了父亲晚年的孤寂。而他,却亲手把这份温暖给毁了。
“爸,是我错了……”林伟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不该那么自私,只想着自己。您和沈阿姨,才应该好好过日子……”
他把存折放回原处,站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他决定了,车,不买了。他要用自己的努力,去撑起这个家,而不是再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一样,啃噬着年迈的父亲。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听到林伟的这番话,我愣在了原地。
我一直以为,林伟是个被宠坏的、自私自利的人。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我悄悄地退回次卧,心里翻江倒海。这个家,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堪。
第五章
老林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身体渐渐康复。出院那天,是林伟开车来接的。林芳也请了假,一家人都在。
回到家,屋子已经被林芳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进门,就闻到了厨房里飘来的香味。是林芳在煲汤。
老林看着窗明几净的家,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满是感慨。
“都坐吧。”他声音还有些虚弱,但中气足了不少。
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气氛有些微妙。
“爸,您身体刚好,以后别操心了。公司的事,我会处理好。家里的事……”林伟看了一眼林芳,又看了一眼我。
林芳接过话头:“家里的事,以后有我跟哥呢。沈阿姨照顾爸这么久,也累坏了。以后我们周末轮流回来,做饭、打扫卫生,不能再让沈阿姨一个人辛苦了。”
我有些意外,看向老林。
老林点了点头,看着我,说:“月华,以前,是我不对。总想着自己那套规矩,没考虑你的感受。以后,这个家,你说了算。”
说着,他又拿出那张我退回去的银行卡,放到我手里。“这张卡,你拿着。密码还是你生日。家里的开销,都从这里面出。不够了,你随时跟我说。”
我看着手里的卡,又看了看他们。林伟和林芳的脸上,都带着真诚的歉意。
我心里那块结了很久的冰,似乎开始融化了。
那天晚上,林伟和林芳都留下来吃了晚饭。饭桌上,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林伟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说着“阿姨多吃点,您瘦了”。林芳则跟我聊着一些女人间的家常。
吃完饭,老林坐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拿起遥控器,准备开电视。
他的手指在开机键上顿了顿,然后转向我,问:“月华,你想看什么?”
我愣了一下。
他见我没说话,又说:“要不……听听你喜欢的那个越剧?”
我鼻子一酸,别过脸去。
就在这时,林芳走过来,从老林手里拿过遥KOMO器。“爸,电视声音太大了,吵得人头疼。咱们聊聊天吧。”
老林愣住了,看着女儿,又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放下遥控器,点了点头。“好,好,不看了,聊天。”
电视机的音量35,这个曾经让我无比压抑的数字,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了。
周末,林芳带我去阳台喝茶。清晨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很舒服。
“沈阿姨,”林芳给我续上水,轻声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你说。”
“其实……我妈走的最后那两年,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那时候,我哥刚结婚,要买房,我又要出国留学,家里开销大。我爸……他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着,也让我妈跟着他一起省吃俭用。我妈为了省钱,每天就给我们做饭,自己经常吃剩菜。后来……她病倒了,查出来是胃癌晚期。”
林芳的眼圈红了。“我爸特别自责。他觉得,是他亏欠了我妈。所以,我妈走了以后,他对我哥就特别……溺爱。我哥要什么,他给什么。他觉得,这是在补偿。补偿他对我妈的愧"欠。”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豁然开朗。
我终于明白了老林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行为背后的动机。他的吝啬,他的控制,他对儿子的无底线纵容,都源于他内心深处那份沉重的愧疚。
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再婚的妻子。他把我,当成了他前妻的影子,试图用同样的方式来“管理”这个家,结果却弄得一团糟。
“阿姨,我爸他……其实很孤独。他需要人陪,需要人懂。我希望您……能再给他一个机会。”林芳看着我,眼神恳切。
我点了点头。
下午,我把老林叫到书房。我拿出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这是小杰前几天给我寄来的。
“老林,我教你用电脑吧。”我说。
他一脸茫然:“我学这个干什么?我又不上网。”
“你可以学着记账啊。”我打开一个Excel表格,“你看,把我们每天的开销都记下来。这样,我们每个月花了多少钱,花在了哪里,就一目了然了。以后,你再也不会觉得我大手大脚了。”
我像当初小杰教我一样,握着他的手,教他使用鼠标,教他打字。他的手指比我的还笨拙,一个简单的数字都要敲半天。
“哎呀,太难了,不学了!”他有些不耐烦。
“慢慢来,不着急。”我耐心地安抚他,“你看,你学会了这个,以后还可以跟你的老战友视频聊天呢。”
他听我这么说,才又重新打起精神。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们俩身上。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笨拙地敲击着键盘的手指,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也许,这才是婚姻本来的样子。不是谁控制谁,谁依附谁,而是相互扶持,相互学习,一起慢慢变老。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家没了理,就只剩乱了。 我们这个家,曾经只剩下“乱”,但现在,我们正在努力地把“理”找回来。
晚上,林伟和张莉带着小宝来看老林。张莉的态度,比以前恭敬了许多。她给我带了一套护肤品,说是给我赔罪。
我笑着收下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小宝还是那么活泼,他跑到我身边,仰着头问:“沈奶奶,你以后还走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不走了。奶奶以后都在这里。”
“太好了!”他欢呼起来,“以后我就可以天天吃奶奶做的糖醋鱼了!”
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第六章
日子,在一天天的平淡中,悄然发生了改变。
老林开始学着放权。他不再规定我买什么牌子的酱油,也不再干涉我做什么菜。家里的银行卡由我保管,我每次花完钱,都会把小票拿给他看,他却总是摆摆手说:“你办事,我放心。”
林伟和林芳也兑现了他们的承诺。每个周末,他们都会轮流回来。林伟会抢着干些力气活,比如扛米、换水。林芳和张莉则会和我一起在厨房里忙活,三个人有说有笑,倒也热闹。
我不再是那个孤军奋战的厨娘,而是这个家真正的一份子。
老林身体恢复后,性情也变了不少。他不再那么固执己见,开始学着听取别人的意见。他的口头禅“就这么定了”,也很少再听到了。更多的时候,他会问我:“月华,你看这样行不行?”
一天,我们俩一起去超市。在调味品区,他主动拿起一瓶恒顺香醋,放进了购物车。
“这个……不是张莉说味道正吗?买一瓶,下次做菜用。”他有些不自然地说。
我看着他,笑了。“好。”
我们还一起去给他买了几件新衣服。我给他挑了一件深蓝色的夹克,他穿上后,显得精神了不少。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嘴里说着“太贵了”,脸上却笑开了花。
回家的路上,我们坐在公交车上。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月华,”他突然开口,“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放弃我,没放弃这个家。”他看着我,眼神真挚。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们是夫妻嘛。”
关系缓和了,但有些深层次的问题,依然像暗礁一样,潜藏在水面之下。比如,他那个存有二十万的存折。
我知道,那是他最后的保障,也是他心里对儿子那份愧疚的物化。我从不主动提起,他也不说。我们都默契地回避着这个话题。
直到那天,林伟的公司出了点问题,资金周转不开,急需一笔钱。
林伟找到老林,话还没说出口,脸就先红了。
老林听完,沉默了很久。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只是说:“我跟你沈阿姨商量一下。”
晚上,老林把这件事跟我说了。
“他……大概需要十五万。”老林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你看……”
我心里很平静。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这是你的钱,你自己决定。”我说。
“不,这也是我们家的钱。”老林摇了摇头,“月华,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老林,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反对。我觉得,孩子大了,就该自己承担责任。我们做父母的,不能管一辈子。”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有难同当。林伟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继子。他有困难,我们能帮,就该帮一把。”
“但是,”我话锋一转,“这钱,不能白给。算是我们借给他的,要写借条,要算利息。亲兄弟,明算账。这样,对他好,对我们这个家,也好。”
老林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
许久,他才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红。“月华,你……说得对。就按你说的办。”
第二天,老林把林伟叫到家里,当着我的面,把我的意思跟他说了一遍。
林伟听完,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郑重地给我和老林鞠了一躬。
“爸,沈阿姨,谢谢你们。你们放心,这钱,我一定尽快还上。”
他当场写下了借条,按了手印。
这件事过后,我感觉我和老林之间,最后一丝隔阂也消失了。我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我们”。
搭伙过日子,搭的是手,不是心。可我想要的,偏偏是那颗心。
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都得不到那颗心了。但现在,我感觉,我正一点点地拥有它。
又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和老林在公园里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月华,”老林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接过来。
“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款式简单的金戒指。
“我们结婚的时候,太仓促了,什么都没给你买。”老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个,就当是……我补给你的。”
我看着那枚戒指,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这不是一枚简单的戒指,这是他迟来的尊重和爱意。
我伸出手,他拿起戒指,颤抖着,慢慢地戴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大小,正合适。
第七章
戴上戒指后的日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处处都不同了。心里踏实了,看什么都觉得顺眼。
老林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时不时就要拉着我的手看一看,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嘴里念叨着:“嗯,好看。”
他的标志性动作,不再是推眼镜,而是变成了这个。看着他那副傻乎乎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想笑。
家里的气氛,也彻底变了。笑声多了,争执没了。林伟的公司度过了难关,开始走上正轨。他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还一部分钱,虽然不多,但那份心意,我和老林都懂。
张莉也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对我挑三拣四,反而经常向我请教做菜的诀窍。有时候,她还会拉着我去逛街,给我买衣服,亲热得像亲母女。
我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的付出,他们看见了,也记在了心里。
转眼,就到了我和老林再婚一周年的纪念日。
那天,我起得很早,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做一桌子好菜。老林也破天荒地进了厨房,说要给我打下手。
“你行吗?别给我添乱就行了。”我笑着打趣他。
“你别小看人。”他系上围裙,有模有样地开始洗菜。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锅里炖着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我看着他笨拙但认真的侧脸,心里一片安宁。
这就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晚年生活吧。有个人,陪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
晚上,孩子们都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饭,聊着天。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老林拿起遥控器,习惯性地就要把音量调到35。
他的手指在按键上停住了。他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家,然后把音量调到了一个不大的,所有人都觉得舒适的数值。
然后,他把遥控器放在我手边,说:“以后,你来管。”
我笑了笑,没说话。
孩子们走后,我收拾完厨房,回到卧室。老林正坐在床头看书。
“月华,”他叫住我,“过来。”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那本我曾经用来记账,后来又被我放弃的本子。
后面,续上了新的记录。字迹歪歪扭扭,是老林的。
他把我教他用Excel表格记的账,又一笔一笔地,工工整整地誊抄在了这个本子上。每一笔开销,后面都用红笔做了标注。
“买鱼,月华爱吃。”
“买醋,恒顺的。”
“买夹克,月华挑的,好看。”
“买戒指,月华戴上更好看。”
……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那些笨拙的字迹和朴实的标注,视线渐渐模糊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记的?”我声音有些哽咽。
“就从……我出院以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怕我忘了。忘了你对我的好。”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滴在本子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心酸,是感动,是幸福。
他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嘴里不停地说:“不哭,不哭。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我哭了好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老林,我们……好像还没拍过一张合照。”
他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对!明天就去!去最好的照相馆!”
第二天,我们真的去了城里最好的照相馆。我换上了新买的旗袍,化了淡妆。老林也穿上了我给他买的蓝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们并肩坐在镜头前,摄影师让我们靠近一点,笑一笑。
我看着身边的老林,他看着我,我们俩都笑了。那笑容,发自内心。
咔嚓一声,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照片洗出来后,老林买了一个很漂亮的相框,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照片上,我们俩头挨着头,笑得一脸幸福。
那个曾经被我藏在抽屉最深处的老照片,我拿了出来,和这张新的合照,并排放在了一起。
过去,和现在,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们不应该被隐藏,也不应该被对立。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我。
又是一个晚饭后,我们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着我喜欢的越剧,音量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
他轻轻地关掉了电视,然后拦腰把我抱了起来,朝卧室走去。
“干嘛呀,我自己会走。”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累了,我抱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他把我轻轻地放在床上,给我盖好被子。
他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水。
他俯下身,在我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然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屋子里,陷入一片安宁的黑暗。
我闭上眼睛,嘴角带着微笑。
我知道,这个家,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冷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但还留有余温。厨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我披上衣服,走出卧室。
晨光中,老林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他学着我昨天的样子,在尝试着煎鸡蛋。一个鸡蛋打碎在锅里,不成形状,他有些懊恼地皱起了眉。
他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那个失败的煎蛋:“这个……我吃。”
然后,他又拿起一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敲开,慢慢地倒进锅里。这一次,一个漂亮的圆形荷包蛋,在油锅里滋滋作响。
他用铲子盛起那个完美的荷包蛋,放进盘子里,端到我面前。
“月华,”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光,“吃早饭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温柔的微笑。他拿起另一个盘子,默默地把那个煎坏的鸡蛋拨到自己盘里。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切,都刚刚好。
来源:月色中冥想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