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数字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耳膜最脆弱的地方。客厅里正播着一档热闹的综艺,罐头笑声和夸张的配乐混在一起,从65寸的液晶屏里喷涌而出,填满了这个九十平米房子的每一寸缝隙。我六十岁,老伴惠兰五十五,而这台电视,成了我们退休生活里新的战场。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耳膜最脆弱的地方。客厅里正播着一档热闹的综艺,罐头笑声和夸张的配乐混在一起,从65寸的液晶屏里喷涌而出,填满了这个九十平米房子的每一寸缝隙。我六十岁,老伴惠兰五十五,而这台电视,成了我们退休生活里新的战场。
我坐在沙发另一头,手里捧着一本翻了半个月都没超过二十页的《明朝那些事儿》,眼睛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里,惠兰跟着电视里的明星一起拍手大笑,身体前仰后合,她手里还攥着一块抹布,那是她的标志性武器,哪怕是光洁如新的茶几,她一天也要擦上八遍。
抽屉的角落里,还压着我们三十年前的黑白合影。照片里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安静地靠在我身边。照片里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光。那时候,我们最大的娱乐,是周末去公园,她听我用口琴吹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世界很安静,我们的心很满。
可现在,安静成了奢侈品。
“老林,你看这个,笑死我了!”惠兰突然扭过头,指着电视大声喊我,仿佛我们隔着一条江。
我“嗯”了一声,没抬头。
她似乎没察觉我的冷淡,又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我的冷淡。她自顾自地笑着,笑声停歇的间隙,我听到她极轻地叹了口气,是一种混杂着失落和茫然的声响。这种反常的沉默,比电视的喧嚣更让我心烦意乱。
“你说,我要是也去学个跳舞什么的……”她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又被一阵更响亮的广告声淹没了。
我攥着书页的手指紧了紧。又是这样。自从她去年退了休,整个人就像一根上满了弦的发条,一刻也停不下来。从学做蛋糕到研究股票,从线上K歌到社区广场舞,她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每一样都折腾得家里鸡飞狗跳,最后留下一堆“装备”在储物间里吃灰。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我的退休生活。看看书,养养花,去楼下跟老张杀两盘象棋。
“你把声音关小点行吗?”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惠兰的笑脸僵在脸上,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电视,眼神里闪过一丝委屈,但还是拿起了遥控器,按了几下。
音量从35,跳到了32。
那三个分贝的降低,不是妥协,是挑衅。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我没说话。几十年的夫妻,我知道,争吵是这个家里最无用的东西。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沉默的墙壁变得更厚。我站起身,把书“啪”的一声合上,丢在茶几上。
“你干嘛去?”惠兰问。
“睡觉。”我吐出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向卧室。
身后,电视的音量,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35。
我关上卧室门,将喧嚣隔绝在外。但这安静只是暂时的。我知道,等会儿惠兰就会进来,带着她那一身永远散不去的、混杂着消毒水和躁动不安的气息。她会开始整理衣柜,或者擦拭床头柜,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她会问我明天想吃什么,问我儿子的工作怎么样了,问我孙女的成绩有没有提高。她会用无数个问题,像无数只小手,试图把我从我的壳里拽出来。
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时间过得格外慢。我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惠-兰的笑声,甚至她用抹布擦拭茶几时,那轻微的摩擦声。这些声音,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我立刻闭上眼,装睡。
惠兰的脚步很轻,她走到床边,站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老林?”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没应。
黑暗中,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是她拉开衣柜门的声音,悉悉索索地翻找着什么。接着,她走出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以为她放弃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刚想翻个身,却听到客厅里传来了新的声音。是跑步机的声音。她把那台几乎成了晾衣架的跑步机打开了。马达的轰鸣声隔着门板传进来,低沉而持续,像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夏蝉。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我不想吵,不想闹,但我也不想再忍了。
我抓起枕头,拉开门,冲了出去。
客厅里,惠兰穿着睡衣,正在跑步机上快走,额头上已经见了汗。电视还开着,画面上的人影和跑步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光怪陆离的混乱。
她看到我,吓了一跳,按了暂停键。
“你……你怎么起来了?”她气喘吁吁地问。
我把枕头狠狠地摔在客厅的沙发上,指着跑步机,又指了指电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激动时,语言是多余的。
“我……我睡不着,活动活动。”她眼神躲闪,小声解释。
“活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这是活动吗?这是折腾!你折腾自己,也折腾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她也拔高了声音,委屈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我退休了,待在家里,我不给自己找点事做,我能干什么?我像你一样天天坐着发呆吗?”
“发呆也比你这样强!”
“我哪样了?我碍着你什么了?”
“你碍着我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把这个家搞得像个菜市场!我连一点清净都没有!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十一点半!你不睡,我还要睡!”
车轱辘话来回说,永远没有尽头。这就是我们的争吵。
惠兰的眼圈红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们俩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怒视着对方,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
空气凝固了。
良久,她从跑步机上下来,走到电视前,“啪”地关掉了电源。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但这死一样的寂静,比刚才的喧嚣更让我窒息。
我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像个打输了仗的士兵。胸口的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我看着被我扔在沙发上的枕头,又看了看紧闭的卧室门,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我不想回那个房间。那个充满了无声的指责和对峙的战场。
我拿起枕头,又从卧室里抱出了一床薄被。我在沙发上躺下,背对着卧室的方向。
沙发很窄,翻个身都困难。但我却觉得,这里比卧室那张两米宽的大床,要宽敞得多。
至少,这里有我想要的安静。
我就这样,在客厅的沙发上,睁着眼睛,坐着,躺着,直到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这是我退休后的第三百四十七天。也是我第一次,宁愿在客厅坐一通宵,也不愿回卧室。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第1章
天亮了,厨房里传来惠兰刻意放轻的动静。我知道,这是她无声的示好。几十年的夫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吵得再凶,第二天早上的那碗热粥,她总会给我备好。
我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从沙发上坐起来。一夜没睡,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我没去洗漱,也没进厨房,就那么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儿子林强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盯着茶几上那个冰冷的遥控器发呆。
“爸,我妈电话怎么打不通啊?”林强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
我这才注意到,惠兰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屏幕上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林强的。昨晚的争吵让她忘了带手机进卧室。
“哦,她手机落客厅了。在厨房呢。”我答道,声音有些沙哑。
“你们没事吧?我听您声音不对劲啊。”儿子总是很敏锐。
“没事,能有什么事。”我轻描淡写地带过,“昨晚没睡好。”
“爸,我跟您说个事。我下周得出差半个月,去深圳。小雅(林强的妻子)她单位也忙,豆豆(我的孙女)能不能送你们那儿住一段时间?就两个星期。”
我心里一沉。豆豆今年七岁,上小学一年级,正是最闹腾的年纪。搁在以前,我肯定一口答应。可现在……我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犹豫了。
“怎么了,爸?不方便吗?”林强感觉到了我的迟疑。
“没……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能怎么说?说我跟你妈正在冷战,说你奶奶现在像个炮仗一点就着,你孙女来了只会火上浇油?
家,有时候就是个壳子,内里就算已经烂了,也得撑着不能让孩子看见。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我周末给您送过去。爸,我妈最近是不是更年期啊?您多担待点,别跟她一般见识。”林强在那头嘱咐道。
“知道了。”我挂了电话,心里五味杂陈。
惠兰端着两碗小米粥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我手里的电话,眼神闪了一下:“谁啊?”
“林强。”我把手机递给她,“打你半天了,你没带手机。”
她接过手机,看着上面的未接来电,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她把一碗粥放在我面前,冒着袅袅的热气。
“下周,豆豆过来住两个星期。”我看着粥,没看她。
惠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放下手里的碗,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手里下意识地又拿起了那块抹布,在已经一尘不染的桌面上来回擦拭。这是她的标志性动作,心里越乱,擦得越勤。
“他……他要出差?”
“嗯,去深圳。小雅也忙。”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小米粥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却暖不透我们之间的冰冷。
“行了行了,来就来吧。”过了许久,惠兰低声说。这句口头禅,此刻听起来充满了无奈和妥协,“我去把客房收拾一下。”
说着,她站起身,像逃一样进了客房。
我知道,她心里也是怕的。豆ler的到来,会打破我们之间这种脆弱的、靠距离维持的“和平”。一个七岁的孩子,就像一面镜子,会照出我们这个家所有的裂痕。
周末,林强和小雅把豆豆送了过来。小丫头背着个粉色的书包,一进门就扑进我怀里:“爷爷!我想你啦!”
我僵硬了一夜的身体,仿佛被这小小的拥抱融化了。我抱起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爷爷也想豆豆。”
惠兰也挤出笑容,从厨房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和零食:“豆豆快来,看奶奶给你买了什么。”
豆豆欢呼一声,从我怀里挣脱,奔向了零食。
林强把我拉到阳台,压低声音说:“爸,我妈情绪看着还行啊。您俩没吵架吧?”
“没有。”我靠在栏杆上,点了根烟。
“那就好。她是不是最近又报什么班了?我听小雅说,看到她在朋友圈发什么‘女性财富觉醒’的课程链接,神神叨叨的。您帮我看着点,别让她被人骗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她不对劲。
“我知道了。你放心出差吧。”我弹了弹烟灰,把担忧藏在烟雾里。
送走儿子儿媳,家里就剩下了我们祖孙三人。豆豆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一潭死水,激起了层层涟漪。她一会儿要我陪她搭积木,一会儿要惠兰给她讲故事。客厅里,电视机破天荒地放起了动画片,音量不大,刚刚好。
惠兰似乎也因为孙女的到来,暂时收起了她那身“刺”。她耐心地陪着豆豆画画,教她念古诗,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也许,豆豆的到来,会是个转机。
晚饭后,豆豆嚷嚷着要跟奶奶视频,看看新买的智能手表怎么用。惠兰对这些电子产品一向头疼,捣鼓了半天也没弄明白。
“奶奶,你怎么这么笨呀!”豆豆嘟着嘴,一脸不高兴。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往往最伤人。
我看到惠兰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神黯淡下去。她手足无措地拿着那个小小的手表,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奶奶不是笨,是老花眼,看不清。”我走过去,接过手表,把豆豆抱在怀里,“爷爷来教你好不好?”
我一边哄着豆豆,一边耐心地教惠兰怎么连接蓝牙,怎么添加联系人。我的手指和她的手指偶尔碰到一起,她的手很凉。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心里突然一阵发酸。这个曾经那么要强、那么能干的女人,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甩在了身后?
“哦……哦,原来是这样。”惠兰低着头,小声地重复着我的步骤,神情专注又带着点卑微。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怨气,忽然就散了大半。我们之间的问题,或许不只是她“折腾”,还有我的“不耐烦”。家之所以为家,不就是互相搀扶着,走过这些磕磕绊绊的岁月吗?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她终于学会了,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对我说。这句口-头禅,此刻听起来,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欣喜。
我心想,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半夜,我起夜,路过客厅,发现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手机屏幕的微光。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悄悄往里看。
豆豆已经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而惠兰,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戴着耳机,对着手机屏幕,用极低的声音说着什么。
“……老师,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银行……对,我相信您……这笔钱,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的血,一下子凉到了脚底。
第2章
那一瞬间,林强白天在阳台上说的话,像警钟一样在我脑子里轰然作响。
“女性财富觉醒”、“神神叨叨的课程”、“别让她被人骗了”。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卧室,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惠兰半夜的这通电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个名为“怀疑”的潘多拉魔盒。她最近所有的反常行为——对金钱话题的敏感,对新事物的狂热,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焦虑感——似乎都有了答案。
第二天一早,我装作若无其事。惠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忙着给豆豆做早餐。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百感交集。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多年的女人,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
吃早饭的时候,我试探着问:“惠兰,我们还有多少存款,你心里有数吧?”
她正在给豆豆夹鸡蛋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有数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问。林强他们这一代,压力大,以后用钱的地方多。”我说得很委婉。
“知道了。”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粥,不再接话。
她的反应,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上午,惠兰说要去社区活动中心参加一个插花课。我看着她换上了一件许久不穿的连衣裙,还破天荒地化了淡妆,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带豆豆去楼下公园玩,你早点回来。”我说。
“行了行了,我知道。”她拿起包,匆匆出了门。
我带着豆豆在公园里玩滑梯,心思却全不在孩子身上。我掏出手机,想给林强打个电话,把我的猜测告诉他。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我该怎么说?说我怀疑你妈被骗了?说我偷听了她的电话?这不等于在我们父子和他们夫妻之间,都投下了一颗炸弹吗?
我的懦弱和逃避,在这个时候又占了上风。我总想着,也许事情没那么糟,也许只是我自己想多了。
豆豆玩累了,吵着要回家。我们走到楼下,正要上电梯,我看到惠T兰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一起从另一部电梯里出来。那个女人打扮得很光鲜,拎着一个名牌包,正满脸笑容地跟惠兰说着什么,手里还比划着。
“……张姐你放心,我绝对相信王老师的实力!这可是我们下半辈子的保障啊!”惠兰的声音里充满了亢奋。
“那就好,惠兰妹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远见的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那个姓张的女人拍了拍惠兰的肩膀。
她们没有看到角落里的我和豆豆。我下意识地把豆豆往身后拉了拉,躲在了楼梯间的阴影里。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们分别后,我才带着豆豆走出来。回到家,惠兰已经在了,正哼着歌在厨房里洗水果。
“今天插花课怎么样?”我故作随意地问。
“挺好的,学了不少东西。”她头也不回地说。
她在撒谎。她的包里,根本没有插花的痕迹,反而有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和那个姓张的女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下午,我趁她陪豆豆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件我这辈子都觉得自己不会做的事——我悄悄进了客房,拿起了她的手机。
手机有密码。我试了我的生日,不对。试了林强的生日,不对。试了结婚纪念日,还是不对。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豆豆的生日。
屏幕,“唰”的一下亮了。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我点开她的微信,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一个置顶的群聊立刻映入眼帘,群名叫“精英女性财富人生研修班”。
我点进去,快速地翻看聊天记录。里面充斥着各种“老师”讲课的语音,和学员们狂热的追捧。“错过互联网,不能再错过新零售”、“抓住财富风口,实现阶级跨越”、“女人要独立,财富要自由”……这些打了鸡血一样的口号,看得我头皮发麻。
群里还有很多人在晒“收益截图”,一个个天文数字,红得刺眼。而惠兰,在里面的发言格外积极。
“王老师说得太对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感谢张姐带我进入这么好的平台,感觉人生都重启了!”
我越看心越凉。这不就是新闻里天天报道的“杀猪盘”和传销骗局吗?只不过,他们把目标对准了我们这些有退休金、有信息差、又渴望证明自己价值的老年人。
我继续往下翻,终于找到了我最害怕看到的东西。一些转账记录的截图。惠兰给一个叫“王老师”的人,陆陆续-续转了好几笔钱,数额从几千到上万不等。最后一笔,就在昨天,整整五万块。
五万!那是我们俩攒了好几年的积蓄!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站不稳。我扶着墙,大口地喘着气。愤怒、失望、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拿着手机,冲出客房,一把拉开卧室的门。
惠兰和豆豆被惊醒了。惠兰看到我手里她的手机,和-我铁青的脸色,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爷爷……”豆豆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豆豆乖,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惠兰的声音在发抖,她把豆豆安抚好,然后站起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倔强。
“你跟我出来。”我压着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到客厅。我把手机狠狠地摔在茶几上,屏幕上还停留在转账记录的页面。
“这是什么?”我指着手机,质问她。
“你凭什么偷看我手机?”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厉声反问。
“我再不看,这个家都要被你败光了!”我终于控制不住,吼了出来,“五万块!惠兰,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那是我们养老的钱!”
“那也是我的钱!”她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我存了半辈子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这是骗局!你看不出来吗?什么财富人生,都是骗你这种人的!”
“你懂什么!”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你的破书,下你的破棋!你早就跟社会脱节了!王老师是金融专家,他教我们的是理财,是投资!你这种老古板,根本理解不了!”
“我老古板?”我气得笑了起来,“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人家画个大饼,你就真以为自己能飞上天了?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了惠兰的心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林……老林……”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破碎和绝望,“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吗?”
争吵最激烈的时候,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的心猛地一揪。那些更难听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我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声音软了下来。
“你就是那个意思!”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你一直都看不起我!嫌我没文化,嫌我没见识!我退休了,我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我想证明我不是个废物,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奶奶!”卧室里的豆豆被吓坏了,哭着跑了出来,一把抱住惠兰的腿,“奶奶你别哭,豆豆不惹你生气了……”
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我们俩的头上。
惠兰愣住了,她低下头,看着满脸泪水的孙女,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她蹲下身,把豆豆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脸埋在孩子的肩膀上,发出压抑的、呜咽的声音。
我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客厅里,只剩下祖孙俩的哭声,和我沉重的心跳声。
我忽然明白了。她不是蠢,不是贪。她只是怕。怕被时代抛弃,怕被家庭遗忘,怕自己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成了一个“没用”的人。而我,作为她最亲近的人,却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份深藏的恐惧。我只看到了她的“折腾”,却没看到她“折腾”背后的呼救。
那个下午,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晚上,我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惠兰爱吃的。她默默地吃着,一言不发。豆豆看看我,又看看她,小心翼翼地,连吃饭的声音都放轻了。
夜里,我躺在沙发上。卧室的门没有关。我能听到她辗转反侧的声音。
过了很久,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床被子,轻轻地盖在了我身上。
她的动作很轻,但我醒着。
我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在黑暗中,感觉鼻头一阵阵发酸。
被子上传来她身上熟悉的气息。这一次,我闻到的不是消毒水和躁动,而是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和无尽的疲惫。
第3章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豆豆成了我们唯一的传声筒。
“爷爷,奶奶问你早上想吃面条还是包子?”
“奶奶,爷爷说他都行。”
我和惠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不再在客厅里把电视开得震天响,也不再半夜去跑步机上制造噪音。她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让我心慌。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房里陪豆豆,或者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手里那块抹布,也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了。
我知道,她在躲着我。而我,也默许了这种躲避。那天的争吵太伤人了,我们都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
但我心里的那根刺,并没有拔掉。那五万块钱,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中间。我知道,只要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之间就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
我试图旁敲侧击地跟她谈。有一次,我们在厨房准备早餐,难得地只有我们两个人。
“惠兰,”我一边打着鸡蛋,一边说,“关于那个……‘投资’的事,要不我们找林强问问?他年轻人,懂得多。”
她的后背一僵,切菜的刀“当”的一声剁在砧板上。
“不用。”她冷冷地丢出两个字,“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怎么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是夫妻!”
“夫妻?”她转过身,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在你偷看我手机,骂我没用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我们是夫妻?”
我哑口无言。
和解的尝试,以失败告终。
接下来几天,我发现惠兰又开始不对劲了。她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神神秘秘的。有时候我进去,她就立刻挂掉电话,神色慌张。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她不会还没死心吧?
这天下午,我借口出去买菜,开着我们那辆开了快十年的旧大众,悄悄跟在了她后面。她果然没有去社区,而是上了一辆公交车,往城郊的方向去了。
我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公交车最后停在了一个偏僻的工业园区门口。惠兰下车后,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栋看起来像是废弃厂房的建筑。
我把车停在远处,心里七上八下。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高端理财”的场所。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进去看看。厂房门口没有招牌,只有一个保安在打瞌睡。我绕到侧面,发现一扇窗户没关严。我悄悄凑过去,往里看。
里面别有洞天。原本空旷的厂房被隔成了好几个区域,最里面的一个大厅里,摆满了椅子,坐着上百个和惠兰年纪相仿的中老年人。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在台上唾沫横飞地演讲。
“……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们不是在投资,我们是在创造未来!你们今天投下的每一分钱,都将成为改变你们家族命运的基石!”
台下掌声雷动。
惠兰就坐在第三排,听得格外认真,眼睛里闪着光,和其他人一样,用力地鼓着掌。
我看得浑身发冷。这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传销会场。
演讲结束后,那些“工作人员”开始一对一地“辅导”。我看到之前在楼下见过的那个“张姐”,正坐在惠兰身边,给她看手机里的东西。
“惠兰妹子,你看,这是李姐上个月的分红,八万!她当初就投了十万。”
“王老师说了,下一期项目名额有限,咱们得抓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你上次那五万只是入门,想拿到高额回报,至少得追加到二十万。你想想,二十万放银行一年才多少利息?放我们这儿,一个月就能翻倍!”
我听到“二十万”这个数字,脑袋“嗡”的一声。
惠兰的脸上,露出了犹豫和挣扎的神情。她搓着手,嘴里喃喃道:“二十万……太多了……我拿不出来……”
“怎么会拿不出来?”张姐循循善诱,“你跟你家老林商量一下嘛。再说了,你们不是还有一套老房子吗?那房子现在也能值个百八十万的,随便抵押一下,钱不就来了?这是为了你们的晚年幸福啊!等赚了大钱,你还怕他不说你好?”
“抵押房子?”惠兰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手,死死地抠住了窗台。我真想现在就冲进去,把惠兰拽出来,再给那个骗子两巴掌。
但我不能。我一冲动,只会把惠兰推得更远。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悄悄拿出手机,对着里面的场景,录了一段视频。
我必须拿到证据,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家的。一路上,我的手都在抖。回到家,豆豆已经醒了,正在客厅看动画片。我问她奶奶呢?她说奶奶还没回来。
我坐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段视频。每一个人的嘴脸,每一句煽动性的话,都像针一样扎着我。
我终于拨通了林强的电话。
“爸?怎么了?”
“林强,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有件很重要的事。”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方便,您说。”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惠兰的反常,到我发现的那个微信群,再到今天下午我亲眼所见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夹杂个人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爸,”林强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愤怒,“我知道了。我明天就请假回来。你先稳住我妈,千万别让她再投钱了。家里的存折和房产证,你都收好了吗?”
“收好了。”
“好。等我回来处理。”
挂了电话,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把这件事告诉儿子,就等于承认了我的无能,承认了我连自己的妻子都看不住。这对一个做了一辈子一家之主的老男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羞辱。
可事到如今,我已经顾不上脸面了。
晚上七点,惠兰才回来。她看起来心事重重,连豆豆跟她打招呼,她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晚饭,我做了三菜一汤。饭桌上,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奶奶,你怎么不吃呀?”豆豆夹了一块排骨放到惠兰碗里。
惠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奶奶不饿,豆豆吃。”
吃完饭,我让豆豆回房间看书。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今天去哪了?”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去插花了。”她还在撒谎。
我没再追问,只是把我的手机推到她面前,点开了那段视频。
当那个熟悉的会场,那个“王老师”,那个“张姐”,以及她自己那张专注又狂热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惠兰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她像被雷击中一样,呆呆地看着视频,一动不动。
“你……你跟踪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跟踪你,等你把房子都卖了吗?”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惠兰,收手吧。这是骗局。”
视频播放完了。客厅里一片死寂。
惠兰突然笑了,笑得凄凉又绝望。“骗局?是啊,是骗局。”她喃喃自语,“可是,老林,你知道吗?就算知道是骗局,我也差点就信了。”
我愣住了。
“你知道那个王老师跟我说什么吗?”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说,‘惠兰大姐,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你是一个被埋没了的商业奇才。你的价值,不应该只在厨房和抹布上。’三十多年了,老林,三十多年了,除了他,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可有时候,爱也会变成最锋利的刀。
“他们夸我,捧我,说我眼光独到,说我果敢有魄力。我在那个群里,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做饭拖地、连手机都玩不明白的老太婆。我感觉我……我还是有用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我就是想证明给你看,证明给林强看,证明给我自己看……我不是一个没用的人。我不是你的累赘……”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原来,她投入的不是钱,是她后半生全部的希望和尊严。而那个骗子,精准地抓住了她这根救命稻草。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我的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了半空中。我们之间,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的亲密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林强提前回来了。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两个面色不善的陌生男人。
其中一个脖子上有纹身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问:“请问,是林惠兰家吗?”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第4章
“你们找谁?”我挡在门口,身体瞬间紧绷。
“我们找林惠兰。”纹身男往屋里探了探头,目光落在了脸色惨白的惠兰身上,“王老师让我们来跟林大姐沟通一下后续‘投资’的事。”
他的语气说是“沟通”,但眼神里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骗子们见惠兰犹豫,派人上门来施压了。
“她没钱投资,你们走吧。”我冷冷地说。
“没钱?”另一个瘦高个男人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我面前晃了晃,“林大姐可是签了‘投资意向书’的,白纸黑字。按照规矩,不继续投,前面那五万块,可就当是违约金,拿不回来了。”
“你们这是诈骗!是敲诈!”我气得浑身发抖。
“老先生,话可不能乱说。”纹身男上前一步,用身体顶住门,“我们可是正规的投资公司。你要是觉得我们是诈骗,可以去报警啊。不过我提醒你,报警,钱可就更回不来了。我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他们的嚣张气焰,让我明白,跟这种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爷爷,是谁呀?”豆豆的房间门开了,她探出个小脑袋。
我心里一惊,立刻转身对屋里喊:“惠兰,带豆豆回房间,锁好门!”
惠兰如梦初醒,慌忙拉着豆豆进了卧室,反锁了房门。
看到屋里只剩下我一个老头子,那两个男人更加肆无忌惮。纹身男一把推开我,和瘦高个一起挤了进来。
“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瘦高个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推到墙上,“今天要么拿钱,要么,我们就得跟林大姐好好‘聊聊’人生了。”
我虽然年过六十,但年轻时在厂里也是一把好手。我用力一挣,甩开他的手:“你们敢乱来,我就跟你们拼了!”
“拼?就凭你?”纹身男不屑地冷笑,从后腰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闪着寒光的折叠刀。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我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一辈子遵纪守法,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道里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怒喝。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爸!”
是林强!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原来,林强在电话里听出我不对劲,不放心,连夜就从深圳飞了回来,一下飞机就直接报了警。
那两个男人看到警察,脸色大变。纹身男慌忙想把刀收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警察!都不许动!”
接下来的场面,就像电视里的警匪片。两个骗子被警察迅速制服,戴上了手铐。我惊魂未定地靠在墙上,腿肚子直打哆嗦。
林强冲过来扶住我:“爸!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警察向我了解了情况,我把手机里的视频和微信群的记录都交给了他们。一个警察告诉我,我们遇到的这个团伙,他们已经盯了很久了,正愁没有突破口,我提供的证据非常关键。
卧室的门开了,惠兰抱着豆豆,站在门口,看着客厅里的一片狼藉,和被警察押走的两个男人,整个人都傻了。
警察走后,家里恢复了平静。但这种平静,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窒息。
林强看着失魂落魄的母亲,和惊魂未定的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妈,”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失望,“你现在满意了?差一点,就差一点,你知道后果吗?”
惠兰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五万块!那是我爸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扔给骗子了?现在还把人招到家里来!你有没有想过爸和豆豆的安全?”
林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惠兰心上。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惠兰终于哭了出来,哭得泣不成声,“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哪种日子?”林强追问。
“那种……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日子!那种看着你爸,他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的日子!那种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像个废物的日子!”惠兰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我就是想找点事做,我就是想让他们看得起我!我错了吗?!”
她一边哭喊,一边指着我:“你问问他!你问问他,他有多久没有正眼看过我了!他嫌我吵,嫌我烦,嫌我折腾!这个家,冷得像个冰窖!我待不住啊!”
林强愣住了,他转头看向我,眼神复杂。
我无言以对。
是啊,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惠兰被骗,固然是她自己的问题,但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是我,用我的冷漠和逃避,亲手把她推向了那个虚假的、温暖的“陷阱”。
“爸,妈说的是真的吗?”林强问我。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沉默。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惠兰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卧室走,“钱,我会还的。我出去打工,我去当保姆,我去捡垃圾,我一分一分地还给你们。从今以后,我的事,再也不用你们管了。”
她的背影,决绝而苍凉。
“妈!”林强想去拉她,被她一把甩开。
“砰!”
卧室的门,再次被重重地关上。
这一次,关上的,好像不止是一扇门,还有她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希望。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父子俩,和一室的寂静。
豆豆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走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衣角。
“爷爷,”她仰着小脸,小声问,“奶奶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我蹲下身,把孙女紧紧地搂在怀里。我的眼眶,终于湿了。
“不会的,”我摸着她的头,声音沙哑,“奶奶只是……太累了。”
那天晚上,林强跟我谈了很久。
我们坐在阳台上,他给我递了根烟。夜风很凉,吹得人心里也空落落的。
“爸,其实我能理解我妈。”林强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她一辈子都在为这个家操劳,为我,为您。突然闲下来,心里肯定空。她不是想折腾,她只是怕自己没用了。她想找到自己的价值,这没有错。”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但是,爸,你也有问题。”林强看着我,“你总觉得,退休了就该清净。你把自己的世界关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去,包括我妈。夫妻之间,最怕的不是吵架,是没话讲。你用你的沉默,把她越推越远。”
“家不是一个人的。你想要安静,她想要热闹,这本来没对错。但你们俩,谁都不肯为对方多走一步。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俩,都有责任。”
儿子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们婚姻的症结所在。
是啊,我总以为惠兰的“折腾”是无理取闹,却从未想过,那可能是她对抗孤独和恐惧的唯一方式。而我,非但没有给她支持和理解,反而用冷暴力,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爸,想想办法吧。”林强掐灭了烟头,“钱没了可以再挣,家要是散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惠兰不见了。
她的手机、钱包、身份证都还在,但她常穿的那几件衣服,和床头柜上我们那张黑白合影,都不见了。
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字迹潦草,还带着泪痕。
上面只有一句话:
“老林,我们离婚吧。”
第5章
那张写着“我们离婚吧”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
林强看到纸条,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立刻开始打电话,联系我们所有的亲戚朋友,询问惠兰的下落。我则像个没头的苍蝇,在屋子里团团转,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张纸条,试图从那潦草的字迹里,找到一丝转圜的余地。
豆豆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到了,抱着我的腿,小声问:“爷爷,奶奶去哪儿了?”
我摸着她的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任何消息。惠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她能去哪儿呢?她在这个城市没什么朋友,娘家又远在几百公里外。
我的心,被巨大的恐慌和悔恨攫住了。我不敢想象,一个身无分文、心如死灰的五十五岁的女人,独自一人在外面,会遇到什么。
“爸,您别急。”林强挂断又一个电话,强作镇定地对我说,“我已经报警了。警察会查监控,肯定能找到的。”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我这辈子,从未感到如此无助。我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可怕的念头,每一个都让我不寒而栗。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和惠兰有关的一切。我们相亲时的窘迫,她第一次给我做饭时手忙脚乱的样子,林强出生时她疼得满头大汗却还对我笑的样子,我下岗时她抱着我说“没事,有我呢”的样子……
一幕一幕,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感情已经像一杯白开水,平淡无味。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她早已融入了我的骨血,成了我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习惯了她的唠叨,习惯了她的“折腾”,习惯了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习惯了每天早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粥……
只是我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原来,最折磨人的不是争吵,而是失去。
下午,警察局传来消息,说通过天网监控,查到惠兰上了一辆去往邻市的长途汽车。
林强立刻决定开车去追。我坚持要一起去。
“爸,您身体不好,就在家等消息吧。豆豆也需要人照顾。”
“不,我必须去。”我看着他,眼神异常坚定,“她是我老婆,我要亲自把她找回来。”
我们把豆豆暂时托付给邻居张大妈,然后立刻出发了。
在开往邻市的高速上,车里死一般地寂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乱如麻。
“爸,”林强突然开口,“等找到我妈,你打算跟她说什么?”
说什么?
我不知道。说“对不起”?太轻了。说“我错了”?太虚了。说“你回来吧”?我有什么资格?
“我只想告诉她,”我看着前方,声音沙哑,“这个家不能没有她。”
几十年的婚姻,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疾驰,我们到达了邻市的客运站。根据警察提供的信息,惠兰应该就在这附近。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想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和林强分头行动。他去客运站周边的旅馆、招待所挨家挨户地问,我则在附近的公园、广场漫无目的地寻找。
我拿着惠兰的照片,问每一个路过的人:“您好,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大多数人都是摇头。有的人,甚至用看骗子的眼神看着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闪烁,却照不亮我心里的黑暗。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嗓子也因为不停地说话而变得嘶哑。
我和林强在约定的地点汇合,两个人都一无所获。
“爸,您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林强看着我憔悴的样子,于心不忍。
“我吃不下。”我摇摇头,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颤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喂,请问是林建国先生吗?”
“我是,你哪位?”
“您好,我是一家青年旅社的前台。这里有一位叫林惠兰的女士,她用您的手机号作为紧急联系人登记的。她……她好像不太舒服,晚饭也没吃,一直待在房间里。我们有点不放心。”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在哪家旅社?把地址发给我!马上!”
我和林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家青年旅社。那是一个隐藏在老旧居民楼里的小旅馆,很不起眼。
我们在前台的指引下,找到了惠兰的房间。
房门没有锁,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到惠兰正蜷缩在床上,背对着我们,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桌上,放着我们那张黑白合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惠兰。”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地转过身来。
看到我和林强,她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慌乱。她的脸颊消瘦,嘴唇干裂,眼睛又红又肿,比我记忆中任何一次吵架后的样子,都要憔悴。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想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刺骨。
“跟我们回家。”我看着她,声音哽咽。
她挣扎着想把手抽回去:“我不回!那个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谁说的?”我用力地握紧她的手,不让她挣脱,“没有你,那还叫什么家?那只是个房子。”
林强也走过来,蹲在她面前,红着眼圈说:“妈,跟我们回去吧。豆豆还在家等着你呢。她今天问了我一天,奶奶是不是不要她了。”
听到“豆豆”的名字,惠兰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了。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豆豆……”她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绝望,都哭了出-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衣襟。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很多年前,哄着年幼的林强一样。
“不怪你,都怪我。”我贴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是我不好,是我混蛋。你别不要我,别不要这个家,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凶了。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冰,开始融化了。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在开往邻市的长途汽车上,林惠兰靠着窗户,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是想逃。逃离那个让她窒息的家,逃离丈夫冷漠的眼神,逃离儿子失望的目光,更想逃离那个一败涂地的自己。
她选择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找了一家最便宜的青年旅社。她想,就在这里,一个人,自生自灭吧。她拿出了那张珍藏多年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自己笑得那么甜,那么无忧无虑。她看着照片,眼泪掉下来,砸在年轻的“林建国”的脸上。她恨他,也……想他。
在登记入住的时候,前台小妹让她留一个紧急联系人。她鬼使神差地,写下了林建国的手机号。或许,在她潜意识的最深处,她依然渴望着,他能来找她。哪怕,只是来骂她一顿也好。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那一晚,我们没有回家。林强在旅社附近找了一家好点的酒店,开了两个房间。
我坚持要和惠兰住一间。
酒店的房间里,很安静。我们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
我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我知道她没睡着。
“惠兰,”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她,“那五万块钱,就当……就当我给你交的学费了。”
黑暗中,我看到她的身体动了一下。
“人这辈子,谁还没犯过错呢?我年轻的时候,也被人骗过去搞什么‘项目’,赔得底儿掉,你不是也没怪我吗?”我说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不一样。”她闷闷地说。
“没什么不一样。钱没了,我们再一起慢慢攒。只要我们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我伸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以后,你想学什么,我都陪着你。你想跳广场舞,我就在旁边给你拎包。你想学画画,我就给你当模特。你想看电视,你想开多大声,就开多大声。”
“我再也不睡沙发了。”我补充道。
她没有说话,但她的手,却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
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知道,天,快亮了。
第6章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不再像来时那般凝重。惠兰靠在后座上睡着了,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睡得很沉,嘴角还微微上扬,像个孩子。林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心里前所未有地踏实。这一趟“离家出走”,像一场高烧,烧掉了我们之间多年的积怨和隔阂,也让我们看清了彼此在对方生命里的分量。
回到家,豆豆一看到惠兰,就“哇”地一声哭着扑了上来,紧紧地抱着她的腿不撒手:“奶奶,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傻孩子,奶奶怎么会不要你呢?”惠兰蹲下身,把孙女搂在怀里,眼圈又红了,“奶奶再也不走了。”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林强在家多待了两天,帮我们处理后续的事情。警察那边传来好消息,因为我提供的关键证据,那个诈骗团伙被一网打尽,主犯“王老师”也被抓获。警察说,像我们这样被骗的家庭还有很多,涉案金额巨大。至于被骗的钱,正在努力追缴,但希望不大。
对此,我和惠兰都已经看开了。
“钱就当是破财消灾了。”我对林强说,“重要的是,你妈能想明白,人没事就好。”
惠兰在一旁听着,低着头,没说话,但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抗拒和戒备。
林强要回深圳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好好地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惠兰破天-荒地给我和林强都倒了一杯酒。
她举起杯,看着我,又看了看林强,郑重其事地说:“老林,儿子,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不该不听你们的劝。我对不起这个家。”
说完,她一饮而尽。
“妈,都过去了。”林强连忙说,“以后咱们家,有事多商量,别一个人扛着。”
我也举起杯,碰了一下她的杯子:“我也有错。以后,我改。”
那晚,电视机的音量开到了22。是一个我们都能接受的,不大不小刚刚好的音量。我们一起看了一部老电影,豆豆依偎在惠兰怀里,我坐在旁边,偶尔,我们的肩膀会碰到一起。那种感觉,很温暖。
送走林强,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惠兰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虑和躁动。她不再热衷于各种速成的“班”,也不再沉迷于手机里的信息洪流。她开始学着放慢脚步,享受生活本身。她会花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在厨房里研究一个新的菜式;她会带着豆豆去图书馆,一待就是一下午,她看她的养生杂志,豆豆看她的儿童绘本;她甚至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爱好——织毛衣。
那悉悉索索的毛线针摩擦声,取代了跑步机的轰鸣和电视的喧嚣,成了我们家新的背景音。这声音,不吵,很安心。
而我,也努力地在改变。
我不再整天捧着我的书,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会主动问她:“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会在她做饭的时候,去厨房给她打打下手。她陪豆豆画画,我会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夸一句:“豆豆画得真好,像奶奶,有艺术天分。”
每当这时,惠兰都会嗔怪地看我一眼,但嘴角,却是我熟悉的、向上弯起的弧度。
我们开始有了更多的交流。我们会一起讨论豆豆的教育问题,会一起规划周末去哪个公园玩,甚至会一起吐槽电视里不合理的剧情。
有一次,我们在阳台上给花浇水。清晨的阳光,暖洋洋的。
“老林,”她突然说,“我想去找个工作。”
我心里一紧,以为她又有什么新的“想法”。
“你别紧张。”她看出了我的顾虑,笑了笑,“不是去当什么‘商业奇才’。就是我们小区旁边那个超市,招理货员,一个月两千多块钱。我想去试试。”
“图什么呢?那么点钱,还累。”我不解。
“不图钱。”她看着远处,眼神平静而清澈,“我就是想……找点事做,跟社会有点接触。每天跟街坊邻居聊聊天,动动手动动脚,我觉得挺好。总比待在家里胡思乱想强。”
我看着她,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认真和坚定。这一次,不是被欲望和焦虑驱使,而是她对自己生活的一种清醒的、主动的选择。
“行。”我点点头,“你想去,就去。别太累着自己就行。”
“行了行了,我知道。”她笑了,这句熟悉的口头禅,此刻听起来,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待。
周末,我陪她去超市面试。超市的负责人是个比林强还小的年轻人。惠兰有些紧张,手心直冒汗。我站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面试很顺利,她被录用了。
上班的第一天,她特意穿上了我给她买的新衣服,像个要去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兴奋。
“我走了啊。”她站在门口,对我挥挥手。
“去吧。中午我给你送饭。”我说。
看着她走进电梯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我那个梳着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惠兰,好像又回来了。
当然,我们的生活并非从此就一帆风顺,完美无缺。几十年的习惯和性格,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我们还是会吵架。
有一次,因为一件小事,我们又在储物间里吵了起来。那个狭小的空间,让人的情绪更容易被点燃。
“你就是不相信我!”她气得脸通红。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觉得没必要!”我也提高了声音。
吵到最凶的时候,我们俩都气喘吁吁,互相瞪着对方。
就在我准备摔门而出的时候,我看到她身后,那个我曾经用来装股票书的箱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突然就没了脾气。
我走过去,拿起一块抹布,默默地把那个箱子擦干净了。
惠兰愣住了,看着我的动作,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变成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行了,”她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抹布,“我来吧。”
我们没有道歉,但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它不是一部皆大欢喜的电影,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它更像是一场漫长的修行,充满了磕磕绊绊和反反复复。重要的不是永不争吵,而是在每一次争吵之后,还能找到擦拭灰尘、继续前行的那只手。
第7章
豆豆回林强那儿之后,家里又恢复了两个人的生活。但这一次,安静不再是冷清,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舒适。
惠兰在超市的工作做得很开心。她手脚麻利,待人热情,很快就和同事们打成一片。每天下班回来,她都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超市里发生的各种趣事。谁家的鸡蛋卖得最好,哪个牌子的酸奶又在搞促销,张大妈今天为了半毛钱跟人吵了半天……这些琐碎的、充满了烟火气的故事,成了我们晚餐时最好的下酒菜。
我发现,当一个人在外部世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感时,她就不再需要通过“折腾”家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我的生活,也变得丰富起来。我不再只是守着我的书和棋盘。我开始学着上网,学着看新闻,学着了解这个我曾经有些抗拒的世界。我会帮惠兰在网上查最新的打折信息,会把一些养生防骗的知识链接发给她看。
我们仿佛交换了角色。过去,是她拼命地想把我拽进她那喧闹的世界;现在,是我主动地,想要走进她的生活。
那个曾经让我们争吵不休的“精英女性财富人生研修班”微信群,惠兰早就退了。但有一天,她把手机递给我看。
“老林,你看。”
是一个新的群,群名叫“社区烘焙交流群”。里面都是小区的邻居,大家在分享做蛋糕、烤饼干的心得。惠兰在里面很活跃,发的都是她自己做的蛋挞和面包的照片,下面一水的点赞和夸奖。
“王姐还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开课,她想跟我学呢?”惠兰的脸上,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的神情。
“那你就教呗。”我笑着说,“咱们家的林大师,也该开山收徒了。”
她被我逗乐了,捶了我一下。
那个周末,我们家真的成了烘焙教室。几个邻居家的阿姨带着孩子过来,惠兰系着围裙,有条不紊地教大家和面、打发奶油。厨房里充满了黄油的香气和孩子们的笑声。
我没进去凑热闹,就坐在客厅里,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惠兰的侧脸上,她的笑容,比烤箱里的蛋挞还要甜。
我拿出手机,悄悄地拍下了一张照片。
晚上,我把照片发在了我的朋友圈里。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条朋友圈。
我写道:“家里有个甜点大师。”
没过多久,林强就点了赞,还评论道:“爸,您终于开窍了!”
我看着那条评论,笑了。
是啊,我这个老古板,好像真的开窍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除夕夜,林强一家三口都回来了。我们包了饺子,做了一大桌子菜。
电视里放着春晚,音量还是22。豆豆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展示着惠兰给她织的新毛衣。林强和我喝着小酒,聊着天。惠兰则在厨房和阳台之间穿梭忙碌,脸上始终带着笑。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凡,却又那么的珍贵。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我们一家人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夜空中绽放的烟花。
“新年快乐!”豆豆大声喊着。
“新年快乐!”我们笑着回应。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惠兰。烟花的光芒,映在她的眼眸里,像闪烁的星星。她也正看着我,眼神温柔。
“老林,”她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放弃我。”
我摇摇头,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
“傻瓜,”我闻着她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我们是一家人。”
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可能还会有分歧,还会有争吵。电视的音量也许还会成为我们偶尔的矛盾点,我的沉默和她的急躁也可能还会不时地冒头。
但我们都明白,经历了这场风波,我们之间的那根线,不但没有断,反而被重新拧成了一股更结实的绳。它-连接着我们的过去,也牵引着我们的未来。
又是一个普通的傍晚,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惠兰下班回来,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足。她换了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厨房,而是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宣传单,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社区老年大学的招生简章。上面有国画、书法、太极拳……各种各样的课程。
她指着其中一个“智能手机摄影班”,小声问:“老林,你说……我去学这个怎么样?”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一丝期待,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怕我不高兴的试探。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宣传单。
我笑了笑,把宣传单叠好,放在茶几上。然后,我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只要是她想学的,我都支持。
我的手伸到一半,停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我的动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浅浅的笑意。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慢慢褪去,给整个客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语言来证明了。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