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日诗会的主题是梅,他却用一句「梨花飘零翻舞袖」引得掌声雷动。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阿娘抱着我,盼我快快长大。
我的夫君,二十七岁的皇帝牵着我的手,走过长长的宫道。
命妇祝我们早生贵子。
可我进宫时就饮下绝子药,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
繁复的仪式过后,寝殿中只剩了我们二人。
皇上摸着我的脑袋,递上早已经准备好的药汤。
我乖巧的接过,小口小口的喝着。
初见萧子衍时,我只当他是世家公子。
哥哥办的诗会上,他独坐在亭子里,饮酒烹茶,与此间格格不入。
我抱着猫儿站在廊下,忽见他回眸一笑。
公子的眉心有一颗美人痣,像是明月沉江,晃得我一下子失了神。
「西楼明月,掩映梨花千树雪。」
这样的诗句用来形容他再好不过。
若我的阿明不曾弯弓上马,大约也是这样的翩翩佳公子。
萧子衍听了这话,朝我一笑。
今日诗会的主题是梅,他却用一句「梨花飘零翻舞袖」引得掌声雷动。
大哥一个眼神,阿姊会心的起舞。
风雪中的梅花随着舞裙飘落在地,不输梨花之姿,亦如美人一舞,倾国倾城。
回首望去,大哥的眼里的满是笑意。
我想,我可能要有姐夫了。
一舞终了,萧子衍赞道:「云相的妹妹风姿绰约。」
阿姊羞的红了脸颊,哥哥神色泰然的跪下谢恩。
明明是咏梨花的诗,却夺了诗会的魁首。
他说要把这首诗送给未来的皇后。
园中的人跪了一地。
此刻,他们才明白,诗会品的不是冬日之梅,而是美人之姿。
萧子衍一步步朝我们走来,最后在我和阿姊面前驻足。
「明年梨花开时,朕来娶你。」
正当我们都以为他说的是阿姊时,他却朝我伸出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云朝朝,是个好名字。」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年少登基的帝王曾在异国为质,他死去的挚爱独爱梨花,名唤昭昭。
一句话,我成了大晟的皇后。
绝子药寒凉,我痛的浑身直冒冷汗。
萧子衍抱着我上了塌,温柔的哄我,「再忍一忍,朝朝。」
他的手很暖,眉间的痣总能勾起我的回忆。
情不自禁地,我摸了上去,好像这样就能少一点痛苦。
我听阿娘说,他的心上人是教坊司的舞女,与他相识于梨花纷飞的春日。
舞女爱梨花的洁净,更爱萧子衍的不离不弃。
为此她情愿血溅白梨,用命帮萧子衍踏上归国之路。
临终前,她求着萧子衍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孩儿,萧乾。
可她身份低贱,又是异国女子,生的孩子不被晟朝接受。
萧子衍就想为他们的孩儿寻一个出身高贵的母亲。
他对大哥说:「云家女可为皇后。」
大哥顺势办了一场诗会,盼着阿姊能取代他心上人的地位。
阿姊貌若天仙,一颦一笑惑人心神,这世上不该有人不动心。
可他偏偏只要那一枝梨花。
唤我一句朝朝,听我吟一句诗,便能解他的相思情意。
萧子衍握住我的手,轻轻放在唇边,「朝朝,朕和你有乾儿就够了。」
他瞒着云家喂我喝下绝子药,我也不想拆穿他拙劣的谎言。
云家和皇室不应在这样的事情上生了龌龊。
我见过萧乾,他眉心一点朱砂,比萧子衍更像我的明哥哥。
如果不是那惊鸿一瞥,脱口而出的惊叹。
今日向我提亲的该是我的明哥哥。
我的明哥哥,就快要回来了。
2
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昏昏沉沉的梦到了许多。
那时候的萧明还是二哥手下的小兵,无人知晓他是天皇贵胄。
南山之战,他一人一剑取了敌方将领的首级。
二哥在奏表中为他请功。
天子大喜,赐他面圣之荣。
十六岁的将军,贤明的君王,本该是流传千古的佳话。
可他偏偏是废太子之子,隐瞒身份参军,最后在殿上被人揭穿。
天子震怒,以欺君之罪责了他五十杖。
我拿着二哥给的伤药,悄悄去看他。
他躺在破旧的草屋里,不怒也不怨,只是不解的问我,「是我立的功不够高吗?」
我摸上他眉心的美人痣,迟疑的点了点头。
他对着我天真的笑,为了这一句肯定,努力了三年。
后来,他终于在武举中脱颖而出。
天子拍上他的肩膀,赞道:「不愧是朕的侄儿。」
降叛臣,抚灾民,百官跪求,萧子衍终于答应让他随二哥出征。
他临走前,折枝赠我,「明年梨花开时,我来下聘。」
我红了脸颊,将亲手编的同心结挂在他的剑上。
从春雨等到冬雪,我终于等来了圣旨。
梨花开时,故人不归,我亦嫁作他人妇。
我睡醒时,萧子衍已经走了。
一连几日,萧子衍都宿在我宫里。
今日是二哥还朝的日子。
他奉命北伐,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这次攻克北国都城,天下一统,二哥和萧明功不可没。
陛下到郊外亲迎,我也换上皇后的朝服,静静的等着。
父亲早年随先帝南征北战,功至王爵,二哥如今立下不世之功,该赏些什么?
大哥说,我就是陛下的恩赏。
晚间,陛下在奉天殿设宴,下旨封二哥为镇北侯。
萧子衍牵着我的手,在万民的跪拜中走上高台。
冷酒伤胃,他就哄着我用些热汤。
我不爱剥壳,他就亲自剥了,送到我口中。
礼部尚书道:「帝后和睦,天下万民之福。」
我握着他的手,浅浅的笑着。
萧明没有进殿宴饮的资格。
上个月,废太子就被陛下以写谋反诗为由杖责三十,施以拶刑。
萧明用满身军功求帝王饶他一命,萧子衍只道再议。
再议啊。
意味着没有封赏,也没有功劳了。
他一个庶民,自然没有资格在天子面前露面。
我借口烦闷,想出去走走。
萧子衍道:「你还是爱玩的年纪,却陪着朕枯坐多时,是朕疏忽了。」
他让身边的总管送我回宫。
殿外饮宴的官员没有殿内官员的拘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谈。
萧明独自一人站在廊下。
他比走时高了,也瘦了。
我远远的望了他一眼,死死咬住唇才能不哭出声。
他朝我俯身行礼,低眉敛目不辩神情。
我没有想到,这一面是诀别。
萧明死了,死在青楼歌妓的房内。
被人发现时衣衫不整,早就没了气息。
陛下抱着我睡了一夜,听到太监禀告时,脑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赤脚跑下地,忽然一个激灵,茫然转头。
萧子衍冷冷的看我,「皇后,你在做什么?」
我低下头,告诉自己。
我是皇后,是他的婶婶,唯独不是他的朝朝。
可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他说,梨花开时来娶我,他没有来,是今年的梨花没有开吗?」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多希望此刻站在我身边的人是他,只要是他,是他就好。
萧子衍一挥手,宫人们立刻捧着各样梨花走了进来。
他摘了新鲜的花,亲手簪到我的发上,「朝朝,梨花开了,朕已经娶你了。」
我闻着花香,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
不是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他。
我的阿明,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有人握上我的手,恍惚中,我以为是萧明。
仰头一望,恍然惊醒。
萧子衍在我耳边轻语,「你是朕的妻,朕愿意和你解释,朕从未派人杀过萧明。」
他笑了一声,「他当年救了你一命,得了你二哥的赏识,今日平北境有功,朕会封他为南山郡王,让刑部查清他的死因。」
我遏制不住的哭出声。
萧子衍知晓我的过去,不会不知我和阿明的情意。
选我为后,是因为这份情意还是因为我像他的心上人?
3
刑部查了十天,最后说是意外。
萧明饮了过量春药,意外死在了妓女的床上。
昔日纵马扬剑的少年将军落了如此的身后名。
他的葬礼,我没有资格参加。
萧子衍亲临王府,为他上了一柱香。
好一幕君圣臣贤的盛世之景。
年幼的我们总觉得有功于天下,就可以得到天下人的礼遇。
可是,不是这样的。
不够忠心,就足以抹杀他所有的功劳。
而那,只是天子觉得不够忠心。
萧明比我早懂这个道理,所以他死了,用最不堪的方式死了。
囚在宗人府的废太子,萧子衍想了许久,还是把他放了出来。
废太子老了,眼睛浑浊看不清路,颤巍巍的对着引路的太监下拜。
萧子衍嗤笑了一声,「皇兄,朕在这里。」
废太子惶恐的扶住太监的手,每一步都走的很吃力。
三十杖还是让他落下了残疾。
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不及时的救治让他的手一同废了。
萧子衍羞辱他,「子死父继,以后你就是南山郡王了。」
他跪在萧子衍的脚下,恭恭敬敬道:「臣谢主隆恩。」
萧子衍的手指缠上我的发,极尽缠绵,「将军爱美人是佳谈,死在美人身下就是恶事了。」
我沉默不语。
废太子恭维道:「臣子无能。」
萧子衍得意的笑了,他终于听到这么一句话了。
终于有人说萧明不如萧乾了。
十几年来,京中最津津乐道的一句话是好圣孙。
这三个字,指的是已故的南山郡王,萧明。
萧乾和萧明长得最像,却连他的十分之一都不上。
他回国的第一天,就烧了桌案书本,逼得教他的先生在先皇面前泣泪告老。
萧子衍为不孝儿请罪,跪了整整一天。
此后太子因舅家谋逆被废,萧子衍登基,他越发不加节制,常常以玩弄人为乐。
长岭灾情,萧明忙着安抚灾民,皇长子却马踏伤人,险些致灾民暴乱。
他在我住进坤宁宫后,丢了十余只虫鼠,恶毒的咒我去死。
萧子衍对他的纵容宠溺,天下无人能比。
我突然感到厌烦,冷冷道:「陛下贵为天子,就这般没有容人之量吗?」
罕见的,他并未生气,只是走下台阶,扶起新任的南山郡王。
「朝朝,朕把皇长子交给你教导,望你教他成人。」
萧子衍去了皇长子的寝宫。
没有留情的杖毙满宫宫人。
他抱着我,安慰我不要怕。
一窗之隔,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萧乾跪在地上,红着眼睛发问:「陛下害死了娘,今日又来杀我的宫人,明天是不是就要杀我了?」
萧子衍头疼的扶额,「朕没有害死你娘,也不会杀你。」
我低头看他,忽然问出一句,「你伤人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吗?伤了一人,明日就要把他们全家人都杀了吗?」
萧乾被我问的愣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过头骂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别以为讨了他的欢心就能做我娘,我继位后一定会废了你。」
「啪。」
殿内响起清脆的掌声。
我晃着手腕,「你还想再来一下吗?」
「我要杀了你!」萧乾捂着脸,眸子腥红,「你们再怎么骂我低贱,我也是他唯一的儿子,等我继位后,我一定饶不了你们。」
我捏住他的下巴,笑出了声,「贵妃怀孕了。」
他浑身的嚣张气焰在听到这句话后,荡然无存。
渐渐的,他哭出了声。
「我娘才死了多久,你不仅娶了新的妻子,还要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他骤然抬起头,「我恨你。」
萧乾摸了一把泪,头也不回的朝外跑去。
萧子衍心疼的站起身,「还不快去追。」
我回头看他,「我没有骗他,今晨清贵妃宫里来报,她有孕三个月了。」
萧子衍伸出的脚重新退了回来,挥手让在场伺候的宫人都退下。
「朝朝,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他将我抱进怀里,「朕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4
我佯装惊讶,「陛下日日送的避子药就是我停的呀,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为什么不要呢?」
萧子衍皱起眉。
我退后一步,长跪于地,「妾为笼中鸟,陛下杀我,轻而易举,可陛下也心知肚明,以萧乾的心性,他若继位,陛下是想让我大晟三世而亡吗?」
萧子衍颓废的跌倒在座位上,「朕不能对不住昭昭。」
我懂事的跪在萧子衍脚下,将头放在他的膝上,像是他的昭昭一样。
「陛下一直都是明君,一定会做最利于江山社稷的决定。」
不等他说话,我又道:「正因为陛下是明君,萧明才甘心赴死,如果陛下不是,陛下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吗?」
萧子衍愤怒的将手边的茶盏摔下,「云朝朝,你大逆不道。」
我抬起头,笑出了声,「我向来如此,陛下不知道,怎么还娶了我?」
我九岁随二哥出征,扮作守城将军失踪的女儿,亲手杀了他。
在约定的攻城时间前,我仿照将军的笔迹,夜开城门,以最小的伤亡结束了这场战役。
二哥看着地上的尸体,哭着说对不住我,绝不能让人知道出此计的人是我。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哭,兵不厌诈,如果扮作将军孩子的是个男孩,二哥还会觉得这些事不能宣之于口吗?
但我不想让哥哥伤心。
回京后,我听娘的话,做个娴静温婉的女孩子。
针织女红,琴棋书画,我样样学的不错。
有次,我去军营给哥哥送娘做的糕点,正遇上一群人比箭。
看了许久,我按耐不住想试试的心,却又想起娘的教导,迟迟没有迈出一步。
这时候,萧明拿着一把弓递给我,「试试吧。」
我抿唇,「女孩子没有学这个的。」
他扑哧一声笑了,「谁规定的啊?」
是啊,谁规定的啊。
于是,我弯弓搭箭,胜了在场所有的兵卒。
有人将此事告到了哥哥那里。
叔伯笑言我太粗鲁,以后不好找婆家。
只有他,告诉我,「云小姐可为将军。」
那一年,我十岁,萧明十六岁。
离开萧乾的寝宫前,我求萧子衍停手。
杀这么多人只为让不成器的儿子有一丝敬畏,这不是在教孩子,这是暴君之道。
他沉默许久,最后留下了贵妃的命,也饶了余下宫人。
出来后,我坐在台阶上,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
我从不怕手染鲜血,更不惧声声惨叫,我只怕萧明的死,被万万人辜负。
他未完成的心愿,我代他去完成。
他没有看到的盛世,我帮他去看。
忽然,宫人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不好了,殿下要自杀。」
「带我过去。」
我跟着宫女到了摘星楼。
萧乾紧紧抓住栏杆,口里大喊着要跳下去。
看到我时,他极其不满意,「我爹呢?」
「你娘来还不够吗?」
他气笑了,干脆半只腿迈过栏杆,「告诉我爹,他不来我就跳下去。」
真是小孩子心性。
比起我的阿明来,差远了。
我提起裙子,慢慢走过去。
「你别过来。」萧乾脸色慌张,整个人坐在栏杆上,「你再过来,我真跳了。」
我故作夸张的喊了一声,「皇长子要跳下去了,还不快拦着。」
宫人一股脑的涌了上去。
我趁乱推了他一下。
萧乾立刻重心不稳的朝下摔去,脸上残留着尚未反应过来的惊慌。
电光火石之间,我抓住了他的手。
萧乾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仰头望向我时,只留下一个孩子的无措。
我伸出另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他。
久违的温暖透过掌心传了过去,让他有那么一瞬觉得他娘还在。
宫人慌忙抓住我,一同拽萧乾上来。
他呆坐在地上,神色惶惶。
我立刻抱住他,轻轻抚摸他的背,「乾儿,别怕。」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十岁的孩子,离死只有一步时,还是会怕的。
5
我让人传了轿子,让萧乾枕在我的膝上,哄他睡了过去。
萧子衍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兴师问罪,「云朝朝,你怎么能这么狠!」
我将萧乾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转头看向皇帝,「一点小事就让他没有安全感的去寻死,陛下怎么不反思自己这个父亲是怎么做的?」
萧子衍冷笑一声,「昔日你帮萧明造势,今日他死了,你还要害朕的孩子,云朝朝,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恶毒的人?」
我垂下头,跪在地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他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在我眼里,萧乾算什么东西啊。
阿明那般好的人,凭什么一生只能久居人下?
先皇诛暴虐,起兵草野,陪着他一路走来的是阿明的亲奶奶。
萧子衍的娘不过只是一个歌姬。
只因她貌美,迷了先皇的眼。
先皇就动了废储的心思,最后逼得阿明的外祖家造反。
即使太子并未参与此事,先皇还是坚决以此为由废黜太子。
太子仁善且跟随先皇征战,有开疆拓土之功,素来得朝臣支持。
君臣对峙数日,被廷杖而死的官员不计其数,遑论贬官罢职的人。
最后这场闹剧以太子自请废储而终结。
太子唯求二事,一是请陛下安抚因他而被无辜牵连的臣民,待他处理好分田税赋一事,便自行入狱,二是请求判母族流放。
先皇沉吟许久,最终应允了他。
他被关进宗人府的那日,尚有臣民送行。
今时今日,萧乾不成器,众臣盼着阿明继位有何错?
这天下本就该是萧明的。
只是,我不曾问过他的意见,便为他联合众臣,让天下歌颂他的功德。
逼他无法布衣耕织度此生。
此次归来,是一统天下的大功,是民间山呼万岁的拥戴。
只差诸君将黄袍披在他身上。
此时正是夺位的好时机。
在我们的计划中,皇后的位子原本定的是阿姊。
萧子衍盯上我,虽是意外,但我要借此为他一谋。
阿姊无法做到的事情,我可以去做。
萧子衍是自负的人,他既然盯上了我,那我不论是死是活,都不会让他放心。
我只有待在他的身边,他才会安心。
为了计划顺利,我不得不入宫。
皇后的身份能让我做更多事。
庆功宴那夜,我会毒杀皇帝,夜开宫门。
在阿明的事上,除了大义外,我向来是有私心的。
萧子衍在位一日,我永远都不可能嫁给阿明。
可是那夜,萧明失踪了。
再见时,他已经死了。
我一直沾沾自喜帮了他,其实是我忽视了他。
萧明这样的人,是不愿踩着白骨上位的。
他看过民间的炊烟,见过边塞燃起的烽火。
他知晓一场战争会造成多少伤亡。
做不了救世的佛陀,他也绝不愿做地狱的恶鬼。
黄袍加身,他是战还是退?
他是让天下流离失所,还是要让跟随、信任他的万千将士为他的不战而死?
这是死局。
他困在里面,最后拔剑自刎。
逼死萧明,有我的一份。
6
萧子衍咬牙切齿,「回你的宫去,没朕的命令,不准出来。」
「不要!」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被吵醒的萧乾。
他光脚下床,抱住我的身子,「我快死的时候,你不来,我没事了,你倒是对着救我的人大呼小叫。」
我心疼的抱住他,小声道:「别顶撞你父皇,他万一想杀你怎么办?」
萧乾抱的我越发紧了。
听说,逃亡的路上,他返回去寻他的娘,却被赶来的萧子衍拦住。
从那以后,他恨上了萧子衍,一直觉得萧子衍对他和他娘不是真心。
对上萧乾,萧子衍是无措的。
他憋了半响,才问了一句,「是你救了乾儿,为何不和朕说?」
「为何要和你说?」萧乾顶了他一句,「我娘为你引开追兵,我让你去救,你去了吗?和你说有屁用。」
这一次,萧乾站在摘星楼上,遣人去告诉萧子衍。
我先遇上了禀事的宫女,带着她一起去了摘星楼。
萧子衍不知此事,自然无法赶去救他。
在萧乾看来,就成了萧子衍根本不重视他,只会事后补偿,就像当年对他娘一样。
我牵着萧乾回了床上,用手暖他冰凉的脚,「以后千万不能赤脚下地,得了风寒很难受的。」
他嗯了一声,埋在我的怀里啜泣。
萧乾有太久没有感受过爱了。
宫人畏惧他,战战兢兢的陪他玩闹。
萧子衍不懂做父亲,一味的纵容他。
他们都不知道,萧乾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萧子衍不知道如何和萧乾交流,像是以往一样,坐了一会就走了。
不同的是,这次临走前,他叮嘱我好好照顾萧乾。
等他走后,萧乾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听从他们的建议,往你宫里丢东西吓你。」
「我打了你一下,扯平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睡吧,明天,我带你出宫走走。」
第二天,我借着省亲的名义,带着萧乾一块出了宫。
他说他饿了,我就去厨房为他做了一碗桃花羹。
他娘以前最爱给他做这个。
我做的自然没有他娘的味道,但他吃着吃着,还是哭了。
我拿帕子给他擦泪,「不好吃就倒掉。」
他摇头,「太好吃了,我好久没有吃过了。」
皇帝怕触景伤情,不准宫里出现任何和昭昭有关的东西。
萧乾自然也不愿任何人玷污他娘。
我成了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给他做桃花羹的人。
我摸了摸他的头,「你想吃,我以后都给你做。」
他小声道:「谢谢你。」
等他吃完后,我和他都换了一身衣服,从后门去了京中的贫民窟。
我指着一个瘸腿磨豆腐的男子。
「你还记得他吗?」
他摇了摇头,「我怎么可能见过这些贱民?」
「那年逃灾,很多人逃到了京城,你想骑马,一群宫人就带你去闹市骑马,最后伤了他,你丢下几两金子就走了,可是那些金子被同样饿到不行的灾民抢走了。」
萧乾歪着头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这么一回事。
他无所谓道:「再送点钱给他们。」
见我不说话,他又补充道:「有什么要求,他们都可以提。」
我松开他的手,「去吧。」
「去就去。」他嘀咕了一声,朝这家人跑了过去。
他刚想丢下几两银子,又想着我在一旁看着,慢吞吞的把钱袋放在桌子上。
「当年是我伤了你,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穿着粗麻的男子愣了一下,又憨厚的笑了,「你这么小,能做什么事,你家人呢?我送你回去。」
男子的妻子正巧从屋内走出来,手里拿着刚蒸的窝窝头,瞧见萧乾时,顺手递给他一个,「吃吧。」
萧乾迟疑的接过。
但他自小没有吃过这么粗糙的面食,纠结要不要尝一口。
男子拿着钱袋,系在萧乾的腰间,「你拿着这么多钱,不安全,你家人呢?」
他转头,「她在——」
萧乾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不见我了。
我藏在暗处,示意雇来的人可以出去了。
7
萧乾慌张的朝原本站的位置跑去。
他找了许久,最后跌坐在地上。
「你骗我!你人呢?」萧乾气的大喊大叫,「你们都是大骗子。」
这时,一群人跑出来想抢他的东西。
萧乾死死的护着,不肯松手。
他无所谓钱袋丢不丢,但他们要抢的还有他娘留给他的玉佩。
「打。」地痞的头目掂量着钱袋,指挥手下去抢。
眼见瘸腿的那户人拿起锄头就要过来,我立刻拿着一根糖葫芦冲了出去。
头目和我对视一眼,拿着刀朝萧乾捅去。
我趁机扑了过去。
他眼神错愕的看着温热的血溅到他身上。
黏糊糊的,很难受,可那是为了救他。
地痞任务完成,立马就跑了。
我笑着把沾血的糖葫芦放到他手里,「我听见那边有人叫卖,想着你喜欢吃。」
他呆呆的接过,哭着出声,「你傻不傻。」
瘸腿的男子名叫江成,在京城住下后,跟着医馆的大夫学了些医术。
他认得我,当年他们是由我和萧明一手安置的。
江成喊着妻子把我送进屋内。
萧乾哭着抓住他的衣袖,「求求你一定要救活她,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
说完,他才意识到他的钱被抢走了。
萧乾咬咬牙,狠心把玉佩塞到江成的手里,「抵押给你,我会来赎的。」
江成连忙摆手,「云小姐是我们的大恩人,小公子把玉佩收好,用不上这些。」
江成的妻子招呼他,「小公子,你也被打了几拳,进屋来上些药吧。」
萧乾心不在焉的坐在凳子上,余光不时看向我。
「她以前救过你们吗?」
江大娘边上药边抹泪道:「不止我们,这里住的人都承过她和将军的恩,你今天遇上的恶霸,听说和哪位官老爷有关系,以前将军在还好,自从他走后,他们这群人便越发的肆无忌惮了。」
萧乾咬牙,自顾自道:「等我回去,一定把他们关进大牢。」
江大娘没有再说话。
她一直都知道萧明是谁,却不知道我是何身份。
无数次的想象中,他们都当我会和萧明成亲。
我如今带着个不像是弟弟的孩子,梳着妇人的发髻,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
等江成处理好了伤口,萧乾迫不及待的扑到我身前,「我绝不会让你死。」
我虚弱的敲了敲他的头,「我还活着呢。」
他低下头,「以前是我不对,你很好,他们也很好。」
「那就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吧,你是未来主,这样的承诺只有你能给。」
他咬着唇,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满意的笑了。
萧乾这个人看样子也并非无可救药。
我本来还计划了绑架,想让他流浪一段时间,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等了一会,云府派人来了。
我扶着婢女的手往外走,忽然看见房内设了灵堂。
萧乾跟在我身后,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牌位,上书南山郡王,萧明。
我由衷一笑。
阿明。
你在世人心中,已是佛陀。
我私下里求大哥,「萧乾虽不如阿明,但他到底还是皇帝唯一的孩子,请大哥拨冗教他读书。」
他写字的手一顿,「贵妃的孩子是男是女?」
我道:「萧子衍经此一事,大约不会再宠幸任何女子,不管将来生下来的是男是女,萧乾这个备胎还是要好好教的。」
我哥笑了一声,「朝朝也会对我模棱两可了。」
我推门出去,「明日哥哥就上奏来当太傅吧。」
萧乾在我房里等着我,见我回来了,拉着我就往桌子边走
「你的伤还没好,不准乱跑。」他指着桌上的药,「有蜜饯,喝药吧。」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也会关心我啊。」
他别扭的端起药碗,「你是皇后,我是皇子,关心你是应该的。」
我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听他在一旁道:「那些地痞,我已经让京兆尹把人抓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只是做的还不够好。
「我又回去了一次,想帮他们,却发现没了恶人,他们自给自足,活得很幸福,我已经没什么能帮他们的了。」他等我喝完药,疑惑道:「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堂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从书架上拿了本《贞观政要》,「读一下吧,一个人活成什么样,寻求怎样的答案,是要靠自己给的。」
萧乾抿唇,「我以前是不是真的很糟,我今日路过茶馆时,还有人说他死了真可惜。」
「所以你让人把说话的人打了一顿?」
萧乾立刻反驳,「我才没有。」
我按住他的肩膀,「你已经比以前做的好了,以后还会比现在做的更好,人言何惧?」
他的眼里渐渐有了光彩。
以前的他闯了祸,听到的是恭维,做了好事也得不到萧子衍的夸赞。
所有人眼中,他好像都无可救药了。
「其实,我只是想让你们看看我。」萧乾扑到我的怀里,喃喃自语,「我会听你的话的。」
8
回宫后,萧乾乖乖去文华殿听课。
萧子衍诧异的来寻我,「你替他挡了一刀,他就这么乖了?朕以前对他那么好,怎么不见他听朕的话。」
我饮了一口热茶,顺手给萧子衍倒了一杯,「有时间,陛下多去看看他,萧乾需要你的陪伴。」
他喝了一口,「朕会的。」
我走到一旁的绣架坐下,「陛下喜欢什么样式,我给你和乾儿都做件寝衣。」
他抚上我的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朝他温柔的笑。
茶里有蛊,一件寝衣换你一命,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六个月后,贵妃早产了。
彼时,我正和萧子衍下棋。
我执黑子,他拿白子。
萧乾坐在一旁看书,偶尔看我落子,嚷道:「父皇要输了。」
萧子衍气的敲他的手,「朕才没有输。」
萧乾不服,「父皇耍赖。」
恰巧此时宫人来报,「贵妃娘娘生下了死胎。」
我拿了两子放在右下角,叹道:「可惜了。」
即使她生下是个女孩,我也会帮她走上至尊高位。1
可惜是个死胎。
萧子衍挑眉,「她认输了,是朕赢了。」
萧乾握上我的手,「贵妃丧子,我们去看看她吧。」
「好啊。」
我牵着萧乾,一步步朝外走去。
像是真正的母子。
近几日,朝堂上出了件事。
黄河一带的堤坝有了决堤的风险,当年修建的人已经死了,朝中一时找不到可用的人才。
我泡了一壶菊花茶给萧子衍降火,「让他去吧。」
「谁?」萧子衍话刚出口,突然意识到我说的是谁。
「先皇当年就是河道上的官员,废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南山郡王,学了这门手艺,后来又教给了萧明,当年的堤坝就是他在河道任职时,主持修的。」
萧子衍摩挲着杯沿,「朝朝,你一直说朕是明君,朕若不同意,岂非是昏君了?」
他站起身,「你去见皇兄一面,朕希望他对得起萧明。」
我承他的旨意,悄悄去了南山郡王府。
郡王坐在院中,独自饮酒。
我摘下兜帽,遥祭阿明一杯。
我也想知道,郡王他还有不甘吗?
萧明求死是为了大义,我并不希望他的父亲走上和他相反的道路。
他眯着眼看我,「是你啊,云朝朝。」
我放下酒杯,「是我。」
他哈哈大笑,「这天下明明是父皇和母后打下来,他一个妾生的孩子凭什么安居皇位?凭什么啊?」南山郡王颓然的跌坐在地,「但是他登上了皇位,是他,森*晚*整*理既然是他……阿明就是僭越,他若不死,天下大乱。」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不要钱的流下来,「我当年退了一步,是不是错了?」
「你说,他死的时候,后悔退了这一步吗?」
我不是阿明,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但我想,他是不悔的。」
他顶着帝王的猜疑,为国而战,带着万民的希望,护佑他们安康。
若他心有迟疑,那日就会举剑而战。
南山郡王老泪纵横,「可他也是自私的,他为了我,选了最媚君最对不起臣民的死法,他明明可以更好的,是我连累了他。」
我扶着他起来,「是非功过,不过是过眼云烟,阿明不会在乎的。」
他听懂了我的意思,「我会上奏,自请去重建堤坝。」
「多谢。」我朝他福身,「殿下大义。」
他看了我许久,最后朝我拜下,「谢你肯教导皇长子,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我替阿明,谢你大恩。」
9
我辈所求,不过百姓安居乐业。
如今这样,有何不好?
南山郡王走的时候,萧乾去为他送行。
回来后,他带给我一样东西,「堂兄给你留了一封信,一直被扣在父皇手里。」
我一听就明白了。
庆功宴那夜,我们有所准备,萧子衍同样有所准备。
我把信拆开看了,里面只有四个字,朝朝,勿念。
萧乾低下头,「父皇当年让堂兄去河道,只是随便找个职位打发他,可后来河平了,沿河建起了他的雕像,父皇惧他是人之常情。」
我把信珍重的收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他忽然跪在我面前,「堂兄是个好人,他很好很好,我能不能求你教教我,让我有他一半的好。」
我问他,「他在世时,离世后,世人都将你二人进行比较,你不讨厌他吗?」
萧乾摇了摇头,「我一开始很烦他,可我后来听你的话,多去走走,去看看,我发现曾经的我愚不可及,得此贤臣,是我之幸,国之幸。」
我笑了一声,「你看,你已经很好了,不用去成为任何人。」
萧子衍病了,他咳起来如同干枯的树干,了无生机。
蛊虫一点点蚕食了他的身子。
我十七岁那年,他终于撑不住了。
他摸上我的脸颊,有难舍的眷恋,「朕不后悔娶了你,重来一次,朕也会这么做的。」
他顿了顿,艰难出声,「若当真有来世,朕不会再逼萧明了,朝朝,萧明无罪,错的是萧乾的无能。」
三年后的一句话,终于能让当年的我们有半分释然。
我曾想,如果当年的萧子衍多一分容忍,我们少一分傲气,是否能迎来不同的结局?
可那终究只是假设。
做不得真。
「我代萧明谢陛下这句话,他泉下有知,必然欢喜。」1
他笑了一声,「不能朝朝暮暮,便是不得长相守,朕生时,不能与乾儿的母亲相守,死后,你定要将我二人葬在一起。」
「妾遵旨。」
「朕会追封萧明为贤王,也会令你辅政,朝朝,朕望你当真能成就一个太平盛世。」
「我会的。」
阿明的心愿,我必会实现。
「最后,朕想谢谢你,这一命,朕偿了萧明,也终于可以去见昭昭了。」
这次,我温顺的跪下。
我穷此一生,都会恨他们父子,但我同样会竭尽全力,辅佐萧乾成为盛世明君。
「陛下一统天下,令万国来朝,治河理政,令人民安居乐业,后世看此朝,已是盛世。」我伏拜在地,「陛下,安息吧,你对得起萧明。」
上方不再有声音传来。
萧子衍驾崩了。
我拿着遗旨,奉萧乾为新帝。
守灵的第一夜,萧乾屏退众人,对我行了一礼,「朕日后与太后朝暮相处,朕若做了错事,万望太后指正。」
我看着他,「你该喊我母后的。」
听到这话,他忽然红了眼,「那年,若我与你同岁,是否娶你的就该是我了?」
年少时的心动终将长成不可抑制的思念。
萧乾待我,不知何时动了情。
我没有回避他,「你娶妻是要绵延后嗣的,我云家一相一将,若再出个做太子的外孙,陛下可否能安枕?」
「云家是忠臣,朕相信他们。」
我欣慰他有此答,证明我这几年没白教。
「可当时的先皇不能安枕,否则,怎会有萧明之死?」我反问他,「陛下是明君,此刻此景,是该问这话的时候吗?」
他沉默了下去。
这些年来,他一直无法释怀母亲的死,和萧子衍的关系称不上好,但学的仁义礼教,绝不允许他觊觎嫡母。
他很清楚,重来一次,他同样无法娶我。
萧子衍需要的是能教他的皇后,而不是能威胁皇权的儿媳。
「很多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世上没有假设,也不能重来,你要为你做的每一个选择负责。」
我摸上他眉心的痣,「做个贤明的君主,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他乖巧的低头,「朕逾矩了,母后恕罪。」
萧乾去奉先殿跪了许久。
很多事情,需要靠他自己去想明白。
国丧过后,迎来了春日。
今年的梨花开的格外好。
我从尘封的盒子中,取出一份名单,令人架起火盆,烧了它。
过往烟消云散。
我已经不再需要把柄威胁他们,或者说,我从未用上过。
名单记载了当年肯随萧明一同造反的人名。
我曾想如果他们不听话,我就用这份名单威胁他们。
但这一朝,君主算得上贤明,臣子也尽心尽力。
留着这个名单,反而是个祸害。
我以前没有用上,以后也不会用上。
这将是君圣臣贤的时代。
宫女折了梨花,放到我面前的瓶中,「娘娘,今年的梨花开的很漂亮。」
是啊。
梨花开了,你来娶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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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快乐的阳光啊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