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我和老伴林慧刚结婚时买的,三十多年了,漆都掉光了,坐上去摇摇晃晃。
引子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拿砂纸打磨一个旧木凳的腿。
那是我和老伴林慧刚结婚时买的,三十多年了,漆都掉光了,坐上去摇摇晃晃。
“喂?”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上的活没停。
“请问,是王建军师傅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陌生,又有点耳熟。
“我是。你哪位?”
“我是陈洁啊,老李家的,李卫国的老婆,您还记得吗?”
我脑子里转了一下,想起来了。李卫国是我以前的徒弟,十多年前自己出去单干,听说发了点小财,后来就没怎么联系了。
“哦,陈洁啊,记得记得。有啥事吗?”我心里犯嘀咕,这都多少年不来往了,突然打电话干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
“王师傅,有点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事就说嘛,吞吞吐吐的。”我停下手里的活,把砂纸放在一边,后背靠在墙上。
“那个……嫂子,林慧嫂子,她……是不是家里遇到啥难事了?”
我心里一紧。
“没啊,好好的,怎么了?”
“她……她上个月从我这儿拿了五万块钱。”
“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手机差点从肩膀上滑下去,我赶紧用手抓住。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几百只蜜蜂在飞。
五万块。
那是我和林慧攒了快三年的养老钱。我一个国营老厂的退休钳工,一个月退休金四千出头,林慧在超市做理货员,一个月三千多点。儿子王涛大学毕业没几年,工资也就够他自己花。这五万块,是我们俩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内心独白】
五万块,不是五百,不是五千。林慧,我跟她过了三十年,她买棵葱都要跟人讲半天价,怎么会一声不吭就去借这么多钱?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找不到头绪。她到底拿这钱干什么去了?是家里出了我不知道的大事,还是……我不敢再想下去。
“王师傅?王师傅您还在听吗?”陈洁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
我清了清嗓子,感觉喉咙里干得像着了火。
“她……跟你借的?”
“嗯。她说急用,周转一下,两个月就还。现在快到日子了,我这不是……手头也有点紧嘛。”陈-洁的语气有点为难。
“她跟你说干啥用了吗?”
“没细说,就说是家里急用。我想着您跟我们家老李那关系,肯定不能不帮啊。可这……”
“我知道了。”我打断她,“这事你别跟别人说。钱,我们会还你。”
挂了电话,我捏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听见墙上那只老掉牙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那个被打磨了一半的木凳,凳子腿上斑驳的旧漆和新露出的木头茬子,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一半是过去安稳的岁月,一半是突然被揭开的、粗糙不堪的现实。
林慧,我的老伴,我们从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一起走到头发花白的年纪。我以为我们之间,比玻璃还透明,没想到,中间隔了一堵我看不见的墙。
我站起来,走到客厅。窗外,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老旧小区的楼间距很窄,对面楼里谁家吵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拉开我们家那个吱呀作响的抽屉,翻出存折。
上面最后一次取款记录,是三个月前,我取了五百块钱给老母亲买营养品。余额,清清楚楚地写着:五万零三百二十一块五毛。
钱还在。
那她借的钱,去哪了?
我的脑子更乱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心里。
晚上六点,林慧准时下班回家了。
她手里提着一袋子青菜,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脸上挂着惯常的疲惫。
“今天厂里不忙啊?这么早就在家了。”她一边换鞋一边说。
“嗯。”我应了一声,眼睛却死死盯着她。
她好像没察觉到我的异样,径直走进厨房,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来。
“今天超市菠菜特价,一块五一斤,我买了点,晚上给你做个菠菜炒鸡蛋。”
我没说话,跟进了厨房。
厨房很小,转身都费劲。她背对着我,熟练地摘着菜叶,泛黄的叶子被她一片片扔进垃圾桶。
“林慧。”我开口,声音沙哑。
“嗯?”她没回头。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的背影僵了一下。
水声停了。
她慢慢转过身,头发上沾着几滴水珠。她看着我,眼神有些躲闪。
“没……没有啊。能有啥事。”
“真没有?”我向前逼近一步。
“你这人今天怎么了?怪怪的。”她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
“陈洁,你还记得吧?李卫国的老婆。”
我看到,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像墙上的石灰。手里的菠菜“啪”地掉进了水槽里。
那一刻,外面的天,彻底黑了。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
大雨,说下就下。
第一章 那通电话
雷声滚过之后,厨房里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林慧低着头,双手撑在水槽边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不说话,只是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三十年了,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像个做错了事等着挨打的孩子。
“她都跟你说了?”林-慧的声音很轻,带着颤音,几乎被窗外的雨声盖过。
“她不说,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五万块!林慧,你胆子可真大啊!我们俩辛辛苦苦攒了多少年?你眼睛不眨就借出去了?”
我说的是“借出去”,而不是“借进来”。我在给她留面子,也在给我自己留最后一丝希望。我希望她能告诉我,是哪个不长眼的亲戚朋友跟她借了钱,而不是她自己拿了这笔钱。
“不是……不是借出去的。”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里面全是水汽,“是我……我借的。”
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
我的心,像那只从高处掉落的玻璃杯,摔得粉碎。
“你借的?你借钱干什么?家里缺吃的了还是缺穿的了?是我王建军没本事,让你要去跟外人借钱过日子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吼。
“你小点声!”她急了,往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让邻居听见像什么样子!”
“现在知道要脸了?当初借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
【内心独白】
我的怒火烧得理智都快没了。我气的不是那五万块钱,我气的是她的隐瞒。夫妻是什么?夫妻是一口锅里吃饭,一个枕上睡觉的人。是连对方心里想什么,打个嗝是什么味儿都一清二楚的人。可现在,她心里藏着这么大一件事,我却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我……我是有急用。”她低下头,又开始摘水槽里的菠菜,心不在焉地。
“什么急用?说!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把手拍在油腻的灶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她被我吓得一抖,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滴在绿油油的菠菜叶上。
“你吼什么……你从来没这么吼过我……”她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看着她的眼泪,我心里那股火,又被浇熄了一半。是啊,我们结婚三十年,脸红脖子粗的时候都少,更别说动手了。我是厂里有名的“妻管严”,但我知道,那不是怕,是疼。可今天,我没忍住。
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你先别哭。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咱妈那边,还是你娘家?”
她摇摇头,抽噎着说:“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她擦了擦眼泪,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那眼神,复杂得很,有为难,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恳求。
“你……你别问了,行吗?”她小声说,“到时候,我肯定会把钱还上。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这叫不给我添麻烦?”我刚压下去的火又冒了上来,“林慧,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现在不清不楚地欠了外面五万块钱,你让我怎么睡得着觉?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晚饭最终还是没吃成。
菠菜孤零零地泡在水槽里,我和林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一头,离得远远的。
电视开着,里面的人在热闹地笑着,可我们家,比冰窖还冷。
我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中,我看着对面的林慧。她就那么坐着,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内心独白】
我开始胡思乱想。她是不是被骗了?现在电视上天天放,各种保健品、理财产品的骗局,专门骗我们这种老年人。还是说,她染上了什么不好的习惯?打牌输了钱?不可能,她连麻将都不会摸。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宁可跟我吵架,也不肯说出真相?
“是为王涛吧?”我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王涛是我们的儿子。
林慧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是猜对了。
“他怎么了?在外面闯祸了?欠人钱了?”我一连串地问。
“没有!”林慧立刻反驳,声音又急又快,“你别瞎想!儿子好好的!”
“那这钱是给他了?”我追问。
林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明白了。这钱,八成是花在儿子身上了。可我还是想不通,儿子到底要干什么,需要五万块钱,还需要他妈这么偷偷摸摸地去借?
“你把他叫回来,我当面问他。”我掐灭烟头,站起身。
“别!”林慧一把拉住我,“建军,你别问他。这事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钱都给他了,还叫没关系?”
“我……”她急得脸都红了,“总之你别找他!算我求你了!”
看着她几近哀求的样子,我的心又软了。王涛是她的命根子。从小到大,她什么都依着他。
我重新坐回沙发,感觉浑身无力。
“行。我不问他。”我疲惫地说,“但是林慧,我跟你说清楚。这钱,是你借的,你自己想办法还。我这儿,一分钱没有。”
我说的是气话。我知道,这笔债,最后还得我来背。
但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很寒心。
我觉得,这个我睡了三十年的枕边人,突然变得无比陌生。
第二天,我照常去厂里的退休办溜达一圈。这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习惯,一天不去就浑身难受。
厂子是几十年的老国企了,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年轻人留不住,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等着退休或者已经退休的老骨头。
我原来是八级钳工,厂里的大拿。只要是机器上的毛病,我用耳朵听一听,用手摸一摸,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那时候,徒弟们围着我,厂长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可现在,时代变了。那些新来的德国进口机器,全是电脑控制,我那套老手艺,就像这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过时了。
“王师傅,又来‘巡视’工作啊?”传达室的老张头探出脑袋,跟我开玩笑。
我勉强笑了笑,没搭腔。
心里装着事,看什么都觉得没劲。
路过车间,里面传来刺耳的“滋啦”声,那是电焊的声音。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从满是油污的窗户往里看。
一个年轻的工人,戴着防护面罩,正在焊接一个零件。火花四溅,像节日里的烟花。
我想起了我的徒弟,李卫国。他当年就是这么跟着我学的,有股子钻劲儿。后来他觉得在厂里没前途,非要出去闯。我劝过他,铁饭碗,旱涝保收,外面风大雨大,不好混。
他当时说:“师傅,时代不一样了。守着这碗饭,早晚得饿死。”
现在看来,他说对了。他出去开了个小加工厂,听说生意不错,车都换了好几辆。而我,守着这个铁饭碗,守到它生了锈。
我突然觉得,我是不是也像这老化的工厂一样,被时代淘汰了。我的想法,我的观念,是不是都已经跟不上趟了?
也许,林慧和王涛瞒着我,就是觉得我老了,固执了,跟我们说不通?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阵发酸。
第二章 墙上的裂缝
自从那天吵完架,我和林慧就开始了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合租的陌生人。她给我做饭,我吃;我给她递个东西,她接。但我们俩一天说不上三句话,眼神碰到一起,也立刻像触电一样弹开。
家里的空气,是凝固的。连那只老石英钟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缝。而且这道裂缝,还在慢慢扩大。
我开始留意林慧的一举一动。
她下班回来的时间好像晚了一些。以前六点准时到家,现在有时候要拖到快七点。我问她,她就说是超市盘点,加班了。
她的手机也变得不离手。以前她的手机就是个接电话的闹钟,现在她时不时就拿出来划拉几下,有时候还会对着屏幕,露出一种我看不懂的,既紧张又期待的表情。
有一次我起夜,看见她房间的灯还亮着。我悄悄走到门口,听见她在里面打电话,声音压得极低。
“……嗯,我知道了……钱的事你别担心,我再想办法……你那边要抓紧……”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在跟谁打电话?还要想办法弄钱?难道五万块还不够?
【内心独白】
那一刻,各种不好的猜测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脑子。我甚至想到了那些社会新闻里,中年妇女被网络上的“小鲜肉”骗钱骗感情的故事。我甩了甩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赶出去。不可能,林慧不是那样的人。但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变得如此神秘。
第二天是周末,王涛回来了。
他提着一袋水果,进门就喊:“爸,妈,我回来了!”
林慧一看见儿子,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那是我这几天第一次见她笑。
“哎哟,我的宝贝儿子回来了!快坐快坐,妈给你倒水去。”她接过水果,忙前忙后,像个陀螺。
我坐在沙发上,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王涛。
他好像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劲,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爸,你咋了?谁惹你生气了?”
“我能有啥气生的。你妈高兴就行了。”我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林慧端着水杯出来,瞪了我一眼,然后把水递给王涛:“别理你爸,他这两天更年期。”
王涛“嘿嘿”笑了两声,在我身边坐下。
“爸,厂里最近咋样?我听李叔说,你们那又要搞什么改革了?”
“改来改去,还不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没什么心情跟他聊这个。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他今天穿了件新T恤,胸口印着个我看不懂的外国牌子。脚上的运动鞋,也锃亮。
我心里又是一沉。
“你这身衣服,不便宜吧?”我问。
王涛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还行吧,网上打折买的。”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自己心里没数吗?花钱这么大手大脚。”
“爸,你怎么又来了。”王涛有点不耐烦了,“我都多大了,花自己的钱,买件衣服怎么了?”
“你的钱?你的钱够你这么花吗?别不是花了你妈偷偷摸摸借来的钱吧?”
我这话一出口,客厅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王涛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
林慧手里的水杯“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王建军!你胡说什么!”她尖叫起来。
“我胡说?那你倒是跟我说实话啊!”我也站了起来,指着王涛,“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他敢不敢说,那五万块钱跟他没关系!”
王涛的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又看看他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完了。
我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看着他们母子俩如出一辙的慌乱表情,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像个外人。
在这个家里,我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外人。他们母子俩,才是一伙的。
那天,我们家爆发了三十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林慧护着儿子,说我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人。
王涛梗着脖子,说我思想僵化,根本不理解他。
我指着他们,说他们合起伙来骗我,把我当傻子。
吵到最后,王涛“砰”地一声摔门走了。
林慧瘫坐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我看着一地狼藉和玻璃碎片,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我走出门,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坐了一晚上。
夏天的夜晚,蚊子特别多,咬得我浑身是包。但我不想回家,那个地方,已经不像个家了。它像个舞台,上演着一出我看不懂的荒诞剧。
我回想着这几十年的日子。
我跟林慧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我年轻,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追我的姑娘不少。我一眼就相中了林慧,她不漂亮,但看着就让人觉得踏实,安稳。
我们结婚,生子,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很安宁。我上班,她操持家务。我把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她,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以为,我们会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可人到了五十多岁,怎么一切都变了?
是我变了,还是她变了,还是这个世界变得我看不懂了?
【内心独白】
我突然想起了我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卡尺。上面有岁月的磨痕,但精度依然准确。我觉得我和林慧的感情也该是这样,虽然老了旧了,但内核应该是坚固的,精准的。可现在,这把尺子好像出了问题,刻度模糊了,我量不出我们之间真实的距离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了家。
林慧没睡,坐在沙发上,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到我回来,她站起来,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没理她,径直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决定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自己去弄清楚。
我要去找陈洁。
第三章 生锈的齿轮
去找陈洁之前,我先去了趟厂里。
不是去退休办,而是直接去了我以前待过的钳工车间。
车间里还是老样子,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几台老掉牙的车床在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的老工作台还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台钳的把手,被无数双手磨得锃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我用手拂去工作台上的灰尘,就像拂去心头的烦躁。
“师傅?您怎么来了?”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是小李,李明。他是我关门前的最后一个徒弟。现在已经是车间的主任了。
“哦,小李啊。我随便转转。”我笑了笑。
“您快坐。”他热情地搬过来一张凳子,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您喝水不?我给您倒去。”
“不用忙活了。”我拉住他,“跟你聊两句。”
我们俩就坐在我的老工作台旁边。
“厂里最近怎么样?”我问。
小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那样呗。半死不活的。年轻人没一个愿意来,来的也待不住。现在车间里,除了我,最年轻的都快四十了。”
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台崭新的、用帆布盖着的机器。
“看见没?上个月新进的数控机床,德国货,好几百万呢。结果呢?没人会操作。请来的工程师讲课,底下坐着的人,一半都听不懂。”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时代变得太快了。”我感慨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像这车间里的旧机器,早晚要被当成废铁卖掉。”
“师傅,您可别这么说。”小李急忙道,“您那手艺,现在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前两天有个活儿,一个特殊定制的异形件,那新机床的程序怎么编都不对。最后还是我,想起您以前教我的法子,硬是用老车床给磨出来的。虽然慢了点,但活儿干得漂亮。”
他眼里闪着光,那是手艺人对自己技术的骄傲。
我心里稍微好受了点。是啊,手艺是死的,但手艺人的精神是活的。不管时代怎么变,认真、踏实地做好一件事,总归是受人尊敬的。
这就是我信奉了一辈子的“匠心精神”。
我把每一件经手的零件,都当成一件艺术品来打磨。我享受那种冰冷的铁块,在我手中慢慢变得精准、光滑、严丝合缝的过程。
我以为,过日子也该是这样。两个人,就像两个齿轮,一开始可能有点磕磕碰碰,但只要用心磨合,总能啮合得越来越紧密,一起平稳地转动下去。
可现在,我和林慧这两个老齿轮,好像生了锈,卡住了,转不动了。
“师傅,您今天来,是不是有啥心事啊?”小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家里的事说出口。家丑不可外扬,这是我们这代人刻在骨子里的观念。
“没什么。就是老了,爱瞎想。”我站起身,“行了,你忙你的吧,我再转转就走。”
离开工厂,我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我为自己那套老手艺还没被彻底淘汰而感到一丝欣慰。另一方面,我也更深刻地感受到了那种被时代抛弃的无力感。
我突然有点理解王涛了。
他不想走我的老路,不想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单位,混到退休。他想出去闯,想抓住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里的机会。
这有错吗?好像也没错。
那林慧支持他,瞒着我,是不是也怕我这个老古董,用我的老观念去束缚他?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晃悠。
路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看着那些高楼大厦,和橱窗里光鲜亮丽的模特,我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里面坐着的都是些年轻男女,人手一杯花花绿绿的饮料,对着一台发光的薄片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我看到王涛也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对面,坐着一个女孩,两个人正对着电脑屏幕,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王涛的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激情,一种对未来的渴望。
我把车停在路边,没有进去。
我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看着我的儿子,在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里,为了一个我完全不明白的未来,在努力奋斗。
而我这个做父亲的,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在外面看着。
那一刻,我心里那股无名火,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和落寞。
也许,我真的老了。
也许,我真的该换一种方式,去了解我的妻子,和我的儿子。
我掏出手机,翻出了陈洁的号码。
是时候了。是时候去揭开那个盖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了。
我拨通了电话。
“喂,陈洁吗?我是王建军。”我的声音很平静。
“王师傅啊!您好您好。”
“你现在方便吗?我想跟你见个面,聊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方便。您说个地方吧。”
“就在你家附近那个老地方茶馆吧。半小时后,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管真相是什么,是好是坏,总比现在这样猜来猜去,互相折磨要强。
就像拆解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你必须把它完全拆开,看到每一个零件,才能找到问题的根源,才能把它修好。
我和林慧的婚姻,这台运转了三十年的老机器,现在也到了必须彻底拆解检修的时候了。
第四章 茶馆里的真相
老地方茶馆,是我们这些退休老头老太太的聚集地。
十块钱一杯的茉莉花茶,可以免费续水,坐上一整天。
我到的时候,陈洁已经在了。她选了个靠窗的卡座,面前摆着一杯清茶,热气袅袅。
几年不见,她也老了,眼角的皱纹像细密的渔网。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王师傅,您来了。”她站起来,有些拘谨。
“坐吧。”我示意她坐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服务员过来问我喝什么,我要了杯一样的茉莉花茶。
我们俩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点尴尬。茶馆里人声嘈杂,打牌的,聊天的,反而显得我们这一桌格外安静。
“老李……身体还好吧?”我没话找话。
“还行。就是血压有点高,天天得吃药。”陈洁搅动着杯子里的茶叶,“您和嫂子呢?”
“也就那样。”
我不想再绕圈子了。
“陈洁,今天找你来,就是想问问钱的事。”我开门见山,“林慧她,到底拿那钱干什么去了?你跟我说实话。”
陈洁的脸色变了变,眼神躲闪。
“王师傅,这……嫂子不让我说。”
“她不让你说,我就没办法了吗?”我盯着她,“陈洁,我跟老李是什么关系?当年他进厂,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他家里有困难,我哪次没帮忙?现在你们日子过好了,反倒跟我藏着掖着了?”
我的话有点重,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陈洁的脸红了,低下了头。
“王师傅,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答应了嫂子……”
“你今天必须告诉我。”我的语气不容置疑,“不然,这钱,我一分都不会还。你去找林慧要去吧。”
我知道我这是在耍无赖,但我没办法了。
陈洁被我逼得没办法,眼圈都红了。
“王师傅,您别逼我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我。
“您自己看吧。”
我疑惑地接过那张纸,打开。
那是一份商业计划书。
做得还挺像模像样,封面写着几个大字:“‘涛声依旧’——老城区怀旧零食铺创业计划书”。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市场分析、产品定位、选址规划、成本预算、营销策略……写得头头是道。
在成本预算那一页,我看到了一个刺眼的数字:启动资金,十万元。其中,店铺租金及装修,五万;首批进货,三万;杂项开支,两万。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全明白了。
王涛,我的儿子,他想创业。他想开一家零食店。
而林慧,为了支持他的梦想,瞒着我,借了这五万块钱。
【内心独白】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难过。我气的,是他们依然选择瞒着我。我难过的,是他们觉得我不会支持,不会理解。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是儿子追逐梦想路上的绊脚石。这种被亲人“定义”的感觉,比吵架还伤人。
“他……他怎么会想干这个?”我喃喃自语。
“我也不太懂。”陈洁小声说,“听嫂子说,王涛觉得现在年轻人都喜欢怀旧,搞什么‘情怀消费’。他想在咱们这片老城区,开一家专卖小时候零食的店。什么无花果、大大泡泡糖、麦丽素……他说这叫‘差异化竞争’。”
“胡闹!”我把那份计划书拍在桌子上,“这能挣钱吗?净是些花里胡哨的名词!开店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他一个刚出校门没几年的毛头小子,懂什么!”
“王师傅,您先别生气。”陈洁劝我,“嫂子也是这么想的。她也怕王涛瞎折腾,把钱打了水漂。所以她才只借了五万,想让王涛先试试水。她说,要是这五万赔了,就当给孩子买个教训。她自己省吃俭用,打两份工,也要把这钱还上。”
“打两份工?”我愣住了。
“是啊。”陈洁叹了口气,“她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又找了个去饭店洗盘子的活儿,每天干到十一二点才回家。她说怕您发现,所以才骗您是超市盘点加班。”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我想起她这几天明显加深的黑眼圈,想起她总是带着疲惫的神情,想起她那双因为长时间泡水而有些浮肿的手。
原来,不是加班盘点。
是去洗盘子。
一个快六十岁的女人,为了儿子,为了那个家,在外面打两份工,偷偷借钱,还要回家面对我的冷言冷语和无端猜忌。
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丈夫,这个一家之主,都干了些什么?
我像个傻子一样,怀疑她,指责她,用最伤人的话去刺痛她。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茶叶沉在杯底,舒展开的叶片,像一个个无法言说的委屈。
“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说,您肯定不会同意的。”陈洁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同情,“她说您一辈子求稳,最看不上这种不切实际的折腾。她怕您跟王涛吵架,影响你们父子感情。所以她就想,自己先把这事扛下来。成了,皆大欢喜。败了,她自己一个人还债,不拖累您和孩子。”
“糊涂啊……”我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是我糊涂。
我自以为是地用我的标准去要求他们,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去听一听他们的想法。
我守着我的“匠心”,守着我的“安稳”,却差点把最重要的家人,给弄丢了。
我以为我和林慧的齿轮生了锈,其实,是我这个主动轮,思想僵化,转不动了,才把她那个从动轮给卡住了。
“王师傅,您……您没事吧?”陈洁被我吓到了,递过来几张纸巾。
我胡乱地擦了擦脸,站起身。
“钱,我会尽快还你。连本带息。”我看着她,郑重地说,“今天,谢谢你。”
说完,我把那份计划书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我得回家。
我得去找我的妻子,我的老伴。
我欠她一个道歉。
第五章 一碗阳春面
我几乎是一路跑回家的。
那辆破自行车被我蹬得链条“哗啦哗啦”响,像是在为我加油,又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推开家门,屋子里静悄悄的。
林慧不在。
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下午四点。她还没下班。或者说,她还没从超市下班,准备去下一个地方“加班”。
我走到厨房,那个小小的、油腻腻的厨房。
水槽里还泡着那天没洗的菠菜,已经有些发蔫了。灶台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油垢。
我卷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收拾。
我把菠菜捞出来扔掉,把锅碗瓢盆一个个刷得干干净净,把灶台和墙壁上的油污一点点擦掉。
我干得很卖力,好像要把心里所有的愧疚和悔恨,都随着这些污渍一起擦掉。
收拾完厨房,我又把整个家都打扫了一遍。地拖得能照出人影,桌子擦得一尘不染。
最后,我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木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是我所有的“宝贝”——一套德国进口的组合工具,各种型号的扳手、螺丝刀、卡尺、量规……锃光瓦亮,保养得跟新的一样。这是我当年评上八级钳工时,厂里奖励的,我一直舍不得用。
我把它们一件件拿出来,仔细地擦拭着。
这些冰冷的铁家伙,跟了我大半辈子。它们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骄傲的源泉。
但今天,我看着它们,心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工具,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再好的工具,放在箱子里,也只是一堆废铁。
我的这身手艺,我的这些经验,是不是也像这箱工具一样,被我当成宝贝一样锁起来,锁得太久了?
晚上七点多,林慧回来了。
她打开门,看到焕然一新的家,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这是……”她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面,走到她面前。
一碗阳春面。
几根青菜,一个荷包蛋,撒了点葱花,淋了点香油。
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手艺。当年追她的时候,我就靠这碗面,收服了她的胃。
“累了吧?快,趁热吃。”我把碗递给她。
她没接,就那么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对不起。”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冲你发火,不该怀疑你。”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她没说话,只是接过那碗面,坐在餐桌旁,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她吃得很慢,很用力,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随着这碗面一起咽下去。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灯光下,我才发现,她的鬓角,又多了好多白发。她的手,因为长时间泡水,皮肤都起了褶皱。
这个跟着我吃了一辈子苦的女人,到了快享福的年纪,还要为儿子,为我,操这份心。
“以后别去洗盘子了。”我说,“太辛苦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那……钱怎么办?”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从怀里掏出那张存折,推到她面前,“这里是五万。明天你先取出来,把陈洁的钱还了。人情债,不能欠。”
她愣住了:“那……涛涛那边……”
“剩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是我们俩的儿子,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扛。”
林慧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伤心,是释放。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很多年前,她哄着哭闹的王涛一样。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那道因为猜忌和误会而产生的裂缝,正在慢慢愈合。原来,夫妻之间,最怕的不是争吵,而是沉默。最伤人的不是指责,而是隔阂。一碗面,一句“我来想办法”,比一万句“我爱你”都管用。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从王涛小时候的糗事,聊到他大学毕业后的迷茫。
林慧告诉我,王涛其实很早就有了创业的想法,但他不敢跟我说。他怕我骂他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他其实很崇拜你。”林慧说,“他说,爸一辈子就钻研一件事,把钳工干到了极致,这就是‘匠人精神’。他也想找到一件自己热爱的事,干到极致。开这个怀旧零食店,就是他想做的第一步尝试。”
我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原来,在儿子心里,我不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子,而是一个值得崇拜的“匠人”。
“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怕你失望。”林慧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还没做出什么成绩,没脸跟你说这些。他想等做出点名堂来,再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差点就变成了惊吓。
我苦笑了一下。
我们这一代父子,好像总是这样。爱在心里,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宁愿隔着一层窗户纸,互相猜测,也不愿捅破它,坦诚地聊一聊。
“那……计划书你看过了吗?”我问。
“看了。好多东西我也看不懂。但是,我看得懂他眼睛里的光。”林慧说,“建军,我不想让那点光,熄灭了。”
我沉默了。
我拿过那份被我揉得有些皱巴巴的计划书,重新看了起来。
这一次,我看得格外仔细。
第六章 老手艺的新用途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没去厂里。
我拿着王涛的计划书,去了他想租的那个铺面。
那地方我知道,就在我们这片老城区的一个十字路口,以前是个倒闭的书店。位置不错,人流量也大,但周围都是些卖服装、卖杂货的小店,竞争激烈。
我在铺子门口站了很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接孩子放学的老人,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也有穿着校服、三三两两的学生。
王涛的分析,有一定道理。怀旧,确实是一门生意。但生意,不是光靠情怀就行的。
我走进旁边一家小卖部,跟老板聊了起来。
“老板,生意怎么样啊?”我买了一包烟,递过去一根。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接过烟,叹了口气:“糊口呗。现在生意不好做。旁边开了个大超市,我们这些小店,就只能卖点烟酒、零食,挣个辛苦钱。”
“那学生生意好做吗?”
“学生?现在的学生,嘴刁得很。都喜欢去超市买那些进口的、包装好看的。我们这的老式零食,他们瞧不上。”
老板的话,给我浇了一盆冷水。
看来,王涛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我没急着回家,而是骑着车,在老城区里转悠。
我看到,很多我记忆中的老店,都关门了。修钢笔的铺子,弹棉花的作坊,纳鞋底的摊子……它们就像我那些生了锈的工具,被时代无情地淘汰了。
我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吹得摇摇晃晃。
回到家,林慧已经把陈洁的钱还了。她告诉我,陈洁说什么都不要利息,还说当年要不是我,老李早就被厂里开除了,这点忙是应该的。
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情义”。它不像钱那么实在,但比钱更暖人心。
晚上,王涛回来了。
他一进门,看到我跟林慧坐在沙发上等他,表情立刻变得很紧张,像个准备接受审判的犯人。
“爸,妈。”
“坐。”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他局促地坐下,低着头,不敢看我。
“计划书,我看了。”我把那份计划书放到他面前。
他身子一颤。
“想法,是好的。但是,你想得太简单了。”我把白天从小卖部老板那里听来的话,跟他复述了一遍。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爸,我……”
“但是,”我话锋一转,“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我把我那箱宝贝工具,从卧室里搬了出来,放在他面前。
“开店,我不懂。但是,做东西,我在行。”我拿起一把游标卡尺,在手里掂了掂,“你的店,光卖零食,肯定不行。得有自己的特色,得有别人模仿不了的东西。”
“什么东西?”王涛和林慧异口同声地问。
“能看,能玩,还能吃的东西。”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块小小的铜块,又拿起大小不一的锉刀。
“你看好了。”
我坐在灯下,戴上老花镜,开始在那块铜块上打磨。
我的手很稳,锉刀在铜块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铜屑像金色的粉末,纷纷落下。
王涛和林慧都看呆了。
他们从来没见过我这么专注的样子。
半个多小时后,我停了下来。
我把手里的东西吹了吹,递给王涛。
那块小小的铜块,已经变成了一个精巧的、可以旋转的小陀螺。上面还刻着一个“涛”字。
“这……这是……”王涛拿着那个小陀螺,翻来覆去地看,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玩这个吗?”我笑了笑,“你那个零食店,可以不光卖吃的。我们可以做一些这种怀旧的小玩具。用铜,用木头,纯手工做。每一个,都不一样。”
我指了指那份计划书:“你不是说要搞‘情怀’吗?这,才是真正的情怀。是机器生产不出来的,有温度的东西。”
王-涛的眼睛,越来越亮。
“爸,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那个店,我入股了。”我拍了拍我的工具箱,“技术入股。”
王涛愣住了,然后,他笑了。
他笑得像个孩子,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爸!你太牛了!”他冲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
我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嘴上骂着“没大没小”,心里却暖烘烘的。
林慧在一旁看着我们父子俩,也笑了,眼角带着泪。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那些生了锈的手艺,突然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我不再是一个被时代淘汰的老钳工,我是一个能为儿子的梦想添砖加瓦的父亲。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这种重新找到自身价值的感觉,比当年评上八级钳工还要让我激动。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围坐在一起,认真地讨论起了那个“涛声依旧”零食铺。
我把我对机械、对结构的理解,用在了小玩具的设计上。
王涛把他从网上学来的营销知识,讲给我们听。
林慧则负责后勤,给我们算着成本,想着怎么才能更省钱。
灯光下,我们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紧紧地靠在一起。
我家的那台老机器,在停摆了许久之后,终于又重新开始,协同运转了起来。
第七章 没说完的话
王涛的“涛声依旧”怀旧零食铺,最终还是开起来了。
铺面没租在那个热闹的十字路口,而是选在了老城区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租金便宜了一半。
剩下的钱,加上我那点养老本,勉强够装修和第一批进货。
店面不大,装修得很复古。墙上贴着泛黄的老电影海报,货架是找旧木料市场淘来的,我亲手打磨、上漆。
除了各种怀旧零食,店里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是我做的各种小玩意儿。
有铜制的小陀螺,有木头的鲁班锁,还有用易拉罐做的简易小风车。每一个都小巧精致,带着手工的温度。
开业那天,没什么人。
王涛有点失落。
我没说话,只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拿出我的工具,开始现场制作。
我打磨铜块的“沙沙”声,很快吸引了路过的行人。
一个带着孙子的大爷停下脚步:“老师傅,你这是干啥呢?”
“做点小玩意儿。”我头也不抬。
“哟,这手艺,现在可少见了。”
很快,店门口就围了一圈人。
王涛抓住机会,开始介绍他的零食铺,介绍那些“有故事”的小玩具。
那天,店里的生意出乎意料的好。
零食卖得一般,但我做的那些小玩具,不到半天就卖光了。一个铜陀螺,卖三十块钱,比进一箱子零食的利润还高。
晚上关门盘点的时候,王涛拿着计算器,手都在抖。
“爸,我们今天……挣了五百多!”
林慧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我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心里很平静。
这点钱,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看到了希望。
从那以后,我的退休生活,变得忙碌起来。
我每天都泡在店里,坐在我的“工作台”前,做着各种各样的小玩具。
王涛则负责运营,他在网上开了个账号,每天拍我做东西的视频,配上怀旧的音乐,发到网上。
没想到,居然火了。
很多人在视频下面留言。
“老爷子太酷了!这才是真正的匠人!”
“想起了我爷爷,他以前也喜欢捣鼓这些。”
“求地址!想去现场看!”
小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很多人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买零食,就是为了看我这个“网红钳工爷爷”,买一个我亲手做的小玩意儿。
王涛的店,渐渐在老城区有了名气。
他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大学毕业生,他开始变得自信、沉稳。他会跟我讨论新的玩具样式,会跟林慧商量进货渠道。他像一棵小树,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扎深了根,长出了茁壮的枝干。
半年后的一天,王涛拿着一个信封,交到我手里。
“爸,这是第一笔分红。”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王涛的眼睛有点红,“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店。”
我没接。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又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存折。
“把这些钱,都存进去。这是我们家的‘备用金’。以后不管谁有困难,有梦想,都从这里面拿。”我看着王涛,又看了看旁边的林慧,“但是,下不为例。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们一家人,坐下来,摊开了说。不许再有下一次的‘偷偷摸摸’。”
王涛和林慧,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林慧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老头子,辛苦你了。”
“说啥呢。”我笑了笑,“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还能给你们爷俩帮上忙,我高兴。”
是啊,我高兴。
我曾经以为,到了我这个年纪,人生就像一台跑到了终点的机器,剩下的,就是慢慢生锈,慢慢腐朽。
可现在我才明白,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你跑了多远,而在于你这台机器,还能不能为别人,为你爱的人,继续转动。
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小小的零件,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动力。
【内心独白】
我今年五十五岁,我终于明白,人与人之间,能相伴多久,其实早就注定了。这个“注定”,不是老天爷的安排,而是刻在骨子里的那份情义,那份担当,那份愿意为对方去改变和付出的心。只要这份心还在,不管遇到多大的风浪,多深的误解,这台叫做“家”的机器,就总能修好,总能重新转动起来。
吃完饭,我和林慧像往常一样,去楼下的小花园散步。
夏夜的风,很凉爽。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那么慢慢地走着。
走了很久,林慧突然开口:“建军,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什么话?”
她停下脚步,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点羞涩,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
“那天,你端着那碗阳春面出来的时候,我看着你,就觉得……这辈子,跟定你了。”
我的心,被这句迟到了三十年的情话,撞得满满当当。
我笑了笑,牵起她那双有些粗糙的手。
“其实,我也有句话没说完。”
“什么?”
“那碗面……盐放多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捶了我一下。
“讨厌!”
月光下,我们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紧紧地挨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来源:多才多艺铅笔a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