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不高不低,是妻子小芳和我之间无声的妥协,刚好能盖过她刷碗的哗哗水声,又不至于吵到隔壁房间已经睡下的儿子乐乐。我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广告,心里却像被一团湿棉花堵着,闷得发慌。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不高不低,是妻子小芳和我之间无声的妥协,刚好能盖过她刷碗的哗哗水声,又不至于吵到隔壁房间已经睡下的儿子乐乐。我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广告,心里却像被一团湿棉花堵着,闷得发慌。
抽屉被拉开的轻微声响传来,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小芳正摩挲着一本褪色的相册,最终目光停留在我们那张初中毕业照上。我知道她在看谁。
李伟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三天前就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刮遍了。开着上百万的豪车,在县城最大的酒店包了三层,衣锦还乡。他是我们村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也是我曾经最好的兄弟。
村口的王大爷唾沫横飞地描述着那辆他叫不上名字的黑色轿车,“四个圈,锃亮!比乡长的车气派多了!”
我爹坐在院里的老藤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我问他:“爹,李伟回来了,您知道不?”
他沉默着,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散了一地。这种反常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沉重。
小芳从厨房里探出头,擦着手,小心翼翼地开口:“强子,李伟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该去看看?毕竟你们以前那么好。”
“看什么看?”我没好气地顶了回去,“人家现在是大老板,哪还认得我们这些穷哈哈。”
“话不能这么说,”小芳走过来,把电视音量调低了两格,“以前你俩穿一条裤子,他小时候掉河里,还是你爹给捞上来的呢。这情分……”
“情分?”我冷笑一声,站起身在客厅里踱步,“情分能值几个钱?人家现在是家产千万,我呢?守着这几亩薄田,一年到头刨不出个响。我去,是去自取其辱吗?”
小芳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强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也许……”她最终还是没把话说完,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残羹。
那句没说完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里。也许什么?也许人家还念旧情?也许人家能拉我一把?这种想法让我感到一阵屈辱的燥热。我,王强,三十好几的人了,难道还要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
第二天,李伟的车队真的开进了村。村里像过节一样热闹,鞭炮从村头响到村尾。我躲在自家二楼的窗户后面,像个见不得光的贼。我看见李伟从车上下来,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和我记忆里那个留着寸头、满身泥巴的少年判若两人。他被村长和一众长辈簇拥着,满面春风地发着烟,说着客套话。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扫过一排排熟悉的旧房子,甚至在我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径直从我家门口走了过去,没有丝毫停留。
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紧紧攥着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接下来的三天,成了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李伟在村里大摆筵席,宴请全村老小。他给村小学捐了款,给敬老院送了慰问品,甚至给每家每户都发了米和油。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种近乎谄媚的狂欢里。
我家的门,他一次也没踏入。
在路上碰到,他会和身边每一个人点头哈腰,热情地打招呼,唯独在看到我时,目光会瞬间移开,仿佛我是一团空气。
小芳劝我:“你主动去说句话能怎么了?低个头不丢人。”
“我不!”我梗着脖子,眼睛发红,“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我王强是偷了还是抢了?他装不认识我,我还非得贴上去?”
争吵在狭小的家里反复上演。儿子乐乐被我们吓得不敢出声,抱着小板凳躲在角落里。我爹的烟抽得更凶了,整天整天的不说话。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烦躁地调到40,又被小芳默默地调回35。这个数字,像一道刻度,标记着我们家压抑的氛围。
第四天早上,李伟要走了。我没去送,我丢不起那个人。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听着外面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和人们的告别声,心里五味杂陈。
“强子!强子!”小芳突然在楼下大喊,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
我冲到窗边,看到李伟那辆黑色的轿车,竟然停在了我家门口。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李伟那张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没有看我,而是隔着车窗,对着院子里的小芳,递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他什么话也没说。
小芳愣在原地,没敢接。
李伟把信封放在了院门口的石墩上,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们家二楼的窗户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无奈,有歉意,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悲伤。
接着,车窗升起,绝尘而去。
只留下那个静静躺在石墩上的信封,和呆若木鸡的我们。
第一章
信封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慌。
小芳把它拿进屋,放在了堂屋的八仙桌上。那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牛皮纸信封,甚至边角都有些磨损,但此刻,它却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吸引着全家人的目光,又让每个人都心生畏惧。
“打开看看吧。”小芳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不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这是什么意思?施舍吗?他以为他是谁?在全村人面前羞辱了我三天,临走给点钱,是想买我的尊严吗?”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
我爹一直没说话,他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个信封,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他浑浊的眼睛盯着信封,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又把它放回原处,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我知道,我爹和我一样,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强子,你别这么犟。”小芳的眼圈红了,“也许……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万一……万一里面是别的东西呢?”
“还能是什么?不是钱是什么?”我自嘲地笑了,“一张旧照片?一封叙旧的信?他李伟现在日理万机,有那个闲工夫?”
那晚,我们又吵架了。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的咆哮和小芳无声的流泪。
“咱们家乐乐马上要上小学了,县里的学校哪个不要择校费?你爹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医生说要好好看看,钱呢?咱家哪有钱?”小芳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没了钱就活不了了吗?我就是去借,去贷款,也不要他这不明不白的钱!”
“借?你找谁借?上次你二叔家盖房子,我们把最后两万块钱都拿出来了,现在好意思开口吗?强子,你醒醒吧!这不是尊严的问题,是活下去的问题!”
“够了!”我打断她,情绪激动时,句子短得像刀子,“别说了!”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乐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小芳赶紧跑过去抱住他,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温情总是在争吵最激烈后不期而至。小芳抱着哭累了睡着的乐乐,轻轻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她走出来,没有再看我,而是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我手边,然后默默地开始收拾被我激动时碰倒的椅子。
我看着她的背影,喉咙发紧。我知道她说的都对,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个信封,就在桌子上静静地躺了三天。它成了我们家新的禁忌,谁也不提,但谁也无法忽视。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但再也盖不住家里死一样的寂静。
第四天,乐乐发高烧了。
小脸烧得通红,说胡话,体温计的红线飙升到39度8。村里的卫生所医生看了看,直摇头,说:“快去县医院,别是肺炎,耽误不得!”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尊严,什么面子,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背起乐乐就往外冲,小芳在后面哭着喊:“钱!强子,家里的钱不够!”
我脚步一顿,全身冰凉。
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上次给二叔应急后,只剩下不到三千块。去县医院,挂号、检查、拿药、如果再要住院……那是个无底洞。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桌上那个信封。
小芳也看着它,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祈求。
我咬着牙,浑身都在颤抖。去拿那个信封,就等于承认了我的失败,承认了我在李伟面前彻底抬不起头。
“爸爸……难受……”背上的乐乐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这声呻吟,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
我冲到桌前,一把抓起信封,手抖得几乎撕不开。小芳过来帮忙,我们俩合力,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沓厚厚的、崭新的人民币,从里面露了出来。红得刺眼。
我把钱胡乱塞进口袋,背着乐乐冲出家门,发动了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小芳坐在后面,紧紧抱着孩子。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不知道脸上是风吹出的泪,还是自己不争气的眼泪。
我只知道,从我拿起那个信封开始,我和李伟之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到了县医院,挂急诊、化验、拍片子,一系列流程走下来,我口袋里的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诊断结果是急性肺炎,必须立刻住院。
我拿着缴费单,看着上面那个四位数的金额,手心全是汗。刚刚从信封里拿出的钱,已经去了一半。
小芳抱着乐乐在输液室里,我隔着玻璃看着他们。乐乐的小手扎着针,眼角还挂着泪痕。小芳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我走到医院的楼梯间,点了一根烟。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抽烟。烟雾呛得我直咳嗽,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我恨自己的无能,恨生活的逼迫。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声音沙哑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强子,是我,老班长。”
是我们的初中班长,张涛。他毕业后就去了外地,我们十几年没联系了。
“班长?你怎么……”
“我听李伟说你家里的事了。他前两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可能会需要帮忙,给了我你的号码。”张涛的声音很诚恳,“强子,你别多想,兄弟们没有别的意思。李伟他……他其实有苦衷。”
苦衷?我冷笑。他能有什么苦衷?
“你儿子怎么样了?李伟说可能要去县医院。钱够不够?我这里给你准备了点。”
我捏着手机,说不出话来。
“强子?你在听吗?”
“……够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那就好。你听我说,李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这次回来,其实是……唉,算了,他让我别多说。总之,你别怪他。他心里一直把你当最好的兄弟。”
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兄弟会当着全村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疑团更大了。李伟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二章
乐乐住院的第一个晚上,我守在病床边,一夜没合眼。小芳白天累坏了,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瓶里药水滴落的“嘀嗒”声,和乐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我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心里一阵后怕,一阵酸楚。如果不是李伟的钱……我不敢想下去。
钱,这个我曾经最不屑于谈论的东西,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第二天,我让小芳先回家去看看我爹,顺便带点换洗衣物。她临走时,把那个信封剩下的钱和一张纸条塞给了我。
“这是信封里所有的东西。”
我打开那张对折的纸条。上面是李伟龙飞凤舞的字迹,和上学时一模一样。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强子,这钱是还给你爹的。二十年前,他救了我一命。”
我愣住了。
二十年前?救命?
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遥远的童年。那年夏天,村里的河水涨得很高。我和李伟,还有几个小伙伴去河边摸鱼。李伟不小心滑进了一个深水涡,一下子就被卷了进去。我们都吓傻了,只有我爹,当时正在河边洗农具,他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李伟的父母当时提着鸡蛋和布料来感谢,被我爹婉拒了。我爹说:“一个村住着,娃儿们的事,说啥谢不谢的。”
这件事,我几乎已经忘了。没想到,李伟还记得。
所以,他不是在施舍我,他是在报恩?
可如果是在报恩,他为什么要做得如此决绝?为什么要在村里对我视而不见,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把钱给我?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麻。
这时,乐乐醒了,他看着我,小声说:“爸爸,我想回家。”
我摸了摸他的头,鼻头一酸:“乐乐乖,等病好了,爸爸就带你回家。”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突然问我:“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欢李伟叔叔?”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乐乐继续说:“幼儿园的老师说,好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的。李伟叔叔帮助了我们,你为什么还不高兴?”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把锥子,狠狠刺痛了我。是啊,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在意的,究竟是李伟的态度,还是我自己那点可悲的、一文不值的面子?
成年人的世界,沉默有时比耳光更伤人。李伟的沉默像一记重拳打在我脸上,而我,却因为这记重拳,差点耽误了儿子的病。
我深吸一口气,对乐乐说:“爸爸没有不高兴。爸爸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谢谢李伟叔叔。”
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承认了我的窘迫和无力。
下午,小芳来了,带来了我爹炖的鸡汤。她的眼睛还是肿的。
“爹他……知道了。”小芳低声说,“我把纸条给他看了。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半天,一句话没说。”
我心里一沉。
“他还让我给你带了句话。”
“什么?”
“他说,‘人情归人情,道理归道理。钱,该用就用,但这个人情,咱们要想办法还。’”
我爹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活得硬气,从不肯欠别人分毫。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心里有了决定。
等乐乐的病情稳定下来,我就去找李伟,当面问清楚。我要把剩下的钱还给他,告诉他,他父亲的救命之恩,我们家用别的方式来还。不是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乐乐的病情出现了反复。医生说,细菌感染引起了并发症,需要用一种进口的特效药。那种药,非常贵,而且县医院没有,要去市里的大医院才有。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小芳当场就哭了。我扶着她,感觉自己的腿也在发软。
“医生,大概……大概需要多少钱?”我颤抖着问。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连住院带用药,你们至少要准备五万块。而且越快越好。”
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李伟给的信封里,总共是两万块。我们东拼西凑,也就能再拿出几千。剩下的缺口,怎么办?
我再次想到了借钱。我把所有能想到的亲戚朋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是,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谁家能一下子拿出几万块的闲钱?就算有,我凭什么让人家借给我?
那几天,我像个疯子一样打电话。得到的答复大多是委婉的拒绝和无力的安慰。
“强子啊,不是二叔不帮你,实在是……你弟媳妇刚生了娃,到处都要用钱。”
“哥,我这刚买了房,每个月房贷都压死人了……”
“王强,我们家也困难啊……”
一次次的碰壁,让我心力交瘁。尊严,在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
小芳看着渐憔悴,默默地拿出她的嫁妆——一个金手镯。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把它当了吧。”她把手镯塞到我手里,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总能换点钱。”
我握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手镯,感觉有千斤重。我一个大男人,竟然要靠变卖妻子的嫁妆来救儿子。我用力地吞咽,感觉喉咙里像堵着火。
“不行!”我把手镯还给她,“这是妈留给你唯一的念物,不能当!”
我们俩在医院走廊上拉扯,像两个无助的孩子。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还是班长张涛。
“强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孩子怎么样了。”
我再也撑不住了,对着电话,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张涛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强子,你听我说。你现在立刻去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我已经联系好了那里的主任。所有费用,你都不用管。李伟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伟他……他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一步。他怕你拉不下脸,所以才让我来跟你说。他给你那两万块,是怕直接给太多,你更不会要。他知道你的脾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强子,李伟这次回来,不光是为了衣锦还乡。他……他自己也出事了。”
第三章
“李伟出事了?”我握着电话,声音都在发抖,“他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总之,你先顾好孩子。记住,去市里,找儿童医院的刘主任,提我的名字就行。”张涛的语气很严肃,“别再犟了,强子,现在救孩子要紧!”
挂掉电话,我靠在墙上,感觉天旋地转。
李伟,那个在我眼中高高在上、春风得意的李伟,他自己也出事了?他一边处理着自己的麻烦,一边还在为我儿子的病铺路?
小芳走了过来,扶住我:“强C子,怎么了?谁的电话?”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一切太颠覆我的认知了。我一直以为,这是一场穷兄弟和富豪同学之间的尊严之战。到头来,却可能是一个人在默默地守护另一个人。
我们没有时间犹豫。当天下午,我们就办了转院手续,包了辆车,连夜赶往市里。
坐在颠簸的车里,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心里乱如麻。我把张涛的话告诉了小芳,她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小芳喃喃自语,“他明明可以当面跟我们说清楚的。”
是啊,为什么?如果他真的在乎我们这份友情,为什么不肯亲口解释一句?为什么非要用这种会引起巨大误会的方式?
我的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李伟临走时那个复杂的眼神。
到了市儿童医院,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了刘主任。没想到,一切都像张涛说的那样顺利。刘主任立刻安排了最好的病房,组织专家会诊。乐乐被送进了一系列检查室。
我和小芳坐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灯火,感觉像在做梦。
“强子,”小芳忽然开口,“你说,会不会是我们……误会他了?”
我没有回答。但心里那堵坚硬的墙,已经开始出现裂痕。有些尊严,除了自己,没人看得见,也一文不值。我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差点酿成大错。而李伟,他看穿了我的自尊,并用一种笨拙的方式,试图保护它。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情况比想象中要好,虽然感染严重,但还没有伤及根本,只要及时用药,完全可以康复。
我和小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刘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他递给我一张住院费用清单的预缴单,上面已经盖了“已缴费”的章。
“李先生已经把所有费用都预存了,你们安心给孩子看病就行。”刘主任说。
我看着那张单子,上面的数字让我头晕目眩。
“刘主任,”我鼓起勇气问,“您知道……李伟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刘主任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说:“商业上的事,我们也不太懂。只知道他最近压力很大。他太太上个星期刚在这里做完手术。”
“他太太?”我更惊讶了,“他结婚了?他太太怎么了?”
“具体的病况不方便透露。总之,不是很乐观。”刘主任叹了口气,“他自己公司一堆事,还要照顾爱人,还要操心你们。小伙子,你这个朋友,没得说。”
我走出主任办公室,感觉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抱怨着自己的不如意,嫉妒着他的风光。我以为他的人生是康庄大道,鲜花着锦。却不知道,他也在自己的泥潭里挣扎,甚至比我更难。
我回到病房,看到小芳正在笨拙地用手机查着什么。
“你在干嘛?”
“我想给你爹打个视频,让他看看乐乐,可这个东西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小芳 frustrated地戳着屏幕。
我拿过手机,一步一步地教她。怎么打开微信,怎么找到视频通话,怎么调整摄像头。小芳学得很慢,一个简单的步骤要重复好几遍。我心里烦躁,刚想发火,却突然想起了刘主任的话。
李伟,他面临着那么大的困境,却依然记得我们。而我,连教自己妻子用一下手机的耐心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耐心地又演示了一遍。
“哦……哦!是这样!”小芳终于学会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视频接通了,我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看到病床上精神好了很多的乐乐,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好……好就好……”他反复说着。
挂了视频,小芳看着我,轻声说:“强子,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张涛发给我的那个属于李伟的号码。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该说什么?说谢谢?说对不起?还是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陌生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容憔悴,但衣着得体。她的目光在病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请问,你是王强吗?”她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
“我是。请问你是?”
“我姓林,是李伟的妻子。”
第四章
李伟的妻子?
我和小芳都愣住了。我们想象过无数种和李伟再次交集的方式,却从没想过会是他的妻子找上门来。
林女士(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这么称呼)的脸色很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看得出来,她确实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你们好,冒昧来访,请别介意。”她微微颔首,显得很有礼貌,但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我刚做完复查,听说你们也在这家医院,就过来看看孩子。”
她的目光转向病床上的乐乐,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
“孩子很可爱。”她轻声说。
“谢谢……谢谢李总和他太太的关心。”小芳赶紧说,有些手足无措。
“叫我林蔓就好。”她苦笑了一下,“也别叫他李总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我和小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林蔓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很多疑问。关于李伟为什么那么做。”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他只是……太笨了。”
接下来,林蔓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为我们揭开了所有的谜团。
原来,李伟的公司,在半年前就出现了致命的危机。因为一个错误的投资决策,资金链断裂,欠下了巨额债务。他一直在苦苦支撑,变卖了名下的房产、豪车,四处求人,但都无济于事。
“他这次回村,开的那辆车是租的,摆的酒席是跟酒店赊的账。他不是回去炫耀,他是回去……告别的。”林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
“告别?”我不解。
“他想在自己彻底倒下之前,再风风光光地回一次家,让村里人觉得他混得很好。他觉得,这样他父母脸上才有光。”
我心头一震。想起了我爹那沉默抽烟的样子。原来,我们这些儿子,在意的都是同样的东西。
“那……他为什么不见我?”这是我最想不通的问题。
林蔓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歉意:“因为他没脸见你。”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三天前,李伟坐在租来的豪车里,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村庄。司机问他:“李总,下一站去哪?”
李伟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上。那是王强的家。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了几个月前,他在一次饭局上,偶然听一个同乡说起王强的近况。说他守着几亩地,日子过得紧巴巴,但人很硬气,从不求人。
李伟的心被刺痛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王强是如何像个大哥一样护着他。有好吃的,分他一半;有人欺负他,王强第一个冲上去。王强的父亲,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这次回来,最想见的人就是王强。他想拉兄弟一把。可是,怎么拉?
直接给钱?他知道王强的脾气,那比打他一顿还让他难受。投资他做生意?自己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拿什么投资?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觉得自己没资格去见他。自己已经是个失败者,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个曾经仰视自己的兄弟?他怕看到王强同情的眼神,更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所以,他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方式:不见。
他想,我用报答救命之恩的名义,给你父亲留一笔钱。这样,就不是施舍,你就能接受。我故意冷落你,让你对我心生怨恨,这样,你就不会因为拿了我的钱而觉得亏欠。
他以为自己想得很周全,却不知道,这种笨拙的“保护”,差点把对方推向深渊。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听完林蔓的叙述,我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那三天的冷落,不是羞辱,而是他自以为是的“成全”。他用伤害我的方式,来维护我可笑的自尊。
人到中年,才发现“没办法”三个字,才是生活的主旋律。李伟有他的没办法,我也有我的没办法。我们都在生活的泥潭里,以为对方在岸上。
“他现在人呢?”我急切地问。
“他去外地了,见最后一个可能帮他的投资人。”林蔓的眼圈红了,“如果这次再失败……我们就要申请破产清算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又看了看病床上安睡的儿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林蔓没有待太久,她自己的身体也很虚弱。临走前,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床头柜上。
“这里面是给孩子后续康复的钱,密码是李伟的生日。你们一定要收下。这是他……最后能为朋友做的一点事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小芳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背上。
我们没有说话。
病房里很安静。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那些都与我们无关。在这一刻,我们只是两个相互依偎、汲取温暖的普通夫妻。
夜深了,小芳已经睡着了。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和乐乐,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拿起手机,翻出李伟的号码,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兄弟,等你回来。我爹说,他泡了新茶。”
第五章
短信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李伟没有回复,电话也打不通。我心里很不安,却又无能为力。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能渡过难关。
乐乐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已经可以在病房里下地走动了。林蔓偶尔会过来看他,每次都带一些小玩具。她的话很少,但我们彼此都明白,有一种东西,已经悄然建立起来。
一天,小芳去缴费处查询余额,回来后脸色凝重地告诉我,卡里的钱,又多了十万。
我立刻给林蔓打电话,她也很惊讶,说她并不知情。
我们都猜到了,是李伟。
他人在外地,自己焦头烂额,却还在想办法给我们打钱。
我拿着手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个男人,他到底是有多“笨”?
乐乐出院那天,市里下起了小雨。我们收拾好东西,办完手续。那张卡里,除了医药费,还剩下十几万。我把卡交给林蔓。
“这钱,我们不能要。”我看着她,语气坚定,“李伟帮我们垫付的医药费,我们会想办法还。但这笔钱,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林蔓看着我,眼眶湿润了。她没有推辞,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王强,谢谢你。”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我顿了顿,说,“告诉李伟,别一个人扛着。我们是兄弟。”
我们用最硬的话伤害最亲的人,却用沉默来表达最深的歉意。我和李伟之间,隔了太多的误会和沉默。但从这一刻起,我知道,那堵墙已经塌了。
我们坐上了回村的班车。车子驶出市区,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熟悉。我的心,也越来越平静。
回到家,我爹正坐在院子里,劈着柴。看到我们回来,他放下斧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回来啦?乐乐,快让爷爷看看。”
我把乐乐放下来,他像只小鸟一样扑进我爹的怀里。
我走进屋,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开着,音量不大不小,正好是35。这个曾经让我心烦意乱的数字,此刻听起来,却无比亲切。那是家的声音,是生活恢复正常的信号。
晚上,我把市里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爹。
我爹听完,沉默了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
最后,他把烟锅在桌上磕了磕,说了一句:“那孩子,像他爹,实诚。”
说完,他起身走进里屋,没多久,拿出来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盒子。
“强子,明天你跑一趟市里,把这个东西,交给李伟媳妇。”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玉佩,质地温润,上面刻着一个“安”字。
“这是你奶奶传下来的,说是能保平安。”我爹的声音有些沙哑,“李家有恩于前,我们不能不报。现在他们有难,我们帮不上大忙,就求个心安吧。”
我捧着那个玉佩,感觉沉甸甸的。
第二天,我再次去了市里。在医院里,我把玉佩交给了林蔓。她听完来历,说什么也不肯收。
“叔叔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这太贵重了!”
“林蔓,”我看着她,认真地说,“这不是钱的事。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你和李伟,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平安。收下吧,也让我们家心安。”
林蔓最终还是收下了,她握着玉佩,泪流满面。
从医院出来,我接到了班长张涛的电话。
“强子,我刚跟李伟联系上。”
“他怎么样?”我急忙问。
“不太好。最后的谈判也崩了。他……准备回来了,回来处理破产的事。”张涛的声音很低沉。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他说,想自己静一静,让我们谁也别去接他。”
挂了电话,我站在市里繁华的街头,看着人来人往,第一次感觉到了巨大的无力感。
我能为他做点什么?
我回到了村里,把李伟的情况告诉了小芳和我爹。
家里又是一阵沉默。
“天无绝人之路。”许久,我爹开口了,“他是个好娃,老天爷不会亏待他的。”
两天后,李伟回来了。
没有车队,没有前呼后拥。他是一个人,坐着长途大巴回来的。在村口下车时,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胡子拉碴,满脸疲惫,像个在外打工失意的农民工。
村里人看到他这副模样,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些曾经谄媚的笑脸,变成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我站在我家院门口,远远地看着他。
他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十几年的光阴,也隔着一场巨大的误会。
他低下头,似乎想绕路走。
我没有动,就那么站着,看着他。
他最终还是抬起头,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我家的方向走来。
第六章
李伟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曾经衣锦还乡的几百米路,此刻成了他的“审判之路”。周围村民的窃窃私语,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
我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情。从云端跌落泥潭,最可怕的不是贫穷本身,而是旁人态度的转变。
他走到我家门口,停下脚步,不敢看我,只是低着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强子……”
“回来啦?”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我爹泡了茶,进去喝一杯吧。”
李伟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进了院子。
我爹已经把小桌子和板凳摆在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桌上是一壶刚沏好的热茶。
“李家娃子,坐。”我爹指了指板凳。
李伟拘谨地坐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给他倒了杯茶。他端起茶杯,手抖得厉害,茶水都洒了出来。
“李伟,”我看着他,“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李伟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手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一个在外面承受了巨大压力、从不肯示弱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爹没劝他,只是默默地给他续上茶水。我也没有。我知道,他需要发泄。
真正的朋友,不是带你去看世界的繁华,而是陪你走过生活的泥泞。
那一天,李伟在我家待了很久。他断断续续地讲了他的事。从创业初期的意气风发,到后来的盲目扩张,再到资金链断裂后的四处碰壁。他讲得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林蔓。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支持我,自己生了那么重的病,还一直安慰我。”他说到这里,又红了眼眶,“还有你,强子。我……我真混蛋。”
“行了。”我打断他,“别说这些了。现在想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苦笑,“公司破产,清算债务。然后……然后找个地方打工,慢慢还债吧。”
“你还会东山再起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哪有那么容易。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你不是一无所有。”我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有力,“你有人品,有脑子,还有朋友。这就够了。”
李伟怔怔地看着我爹,又看看我,若有所思。
晚上,小芳做了一桌子菜。我们三个人,像小时候一样,围坐在桌边。乐乐很喜欢李伟,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叫着“李叔叔”。
饭桌上,我们聊了很多小时候的趣事。聊到我们一起去掏鸟窝,一起去偷西瓜被追着打。李伟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虽然那笑容里,依然带着苦涩。
晚饭后,乐乐吵着要看动画片。小芳打开电视,他一把抢过遥控器,熟练地把音量调到了45,那是他最喜欢的音量。
我看着那个跳动的数字,心里一阵感慨。曾经,那个死板的“35”,是我和妻子之间压抑的妥协。现在,这个充满活力的“45”,是生活重新开始的象征。我们家的氛围,已经彻底改变了。
李伟在我家住了下来。他暂时不想回家面对父母,也不想去见那些看他笑话的亲戚。
第二天,我带他去了我承包的那片山地。我告诉他,我准备搞一个生态农产品合作社,把村里的绿色蔬菜、土鸡蛋,通过网络卖到城里去。
“这是我的计划书,你帮我看看,提提意见。”我把一份写得歪歪扭扭的计划书递给他。
李伟接过计划书,看得非常认真。他毕竟是做过大生意的人,眼光和思路都比我开阔得多。他很快就指出了我计划中的几个漏洞,并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销路是个大问题。光靠你自己,很难打开局面。”
“是啊,我也愁这个。”
李"伟沉吟片刻,说:“我认识几个以前做生鲜电商的朋友,虽然我现在这个样子,人走茶凉,但或许……还能说上几句话。我帮你问问。”
看着他重新燃起斗志的样子,我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伟就像变了个人。他不再消沉,而是每天跟着我一起下地干活,考察土壤和水源。晚上,我们就凑在一起,修改那份计划书。他开始频繁地打电话,联系他过去的人脉。虽然很多人都拒绝了他,但还是有几个念旧情的,答应可以聊聊。
他标志性的动作——思考时习惯性地用手指敲击桌面,又回来了。这个动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每一次,都伴随着一个新想法的诞生。
小芳看在眼里,对我说:“强子,我觉得,李伟他……快要活过来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李伟,正在一点点地回来。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施舍,而是一个机会,一个重新证明自己的舞台。
而我,愿意把这个舞台,和他一起搭建起来。
第七章
我们的合作社,在一个月后正式成立了,名字很简单,就叫“青山农社”。
启动资金,一部分是我这些年的积蓄,另一部分,是李伟把他那辆早就该还给租赁公司的车,私下卖掉换来的几万块钱。他说,这是他的投名状。
林蔓也从市里过来了。她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气色好了很多。她主动承担了合作社的财务工作,用她专业的知识,把我们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我们三个人,加上村里几个信得过我的叔伯,就成了合作社最早的班底。
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没有稳定的销路,第一批成熟的蔬菜差点烂在地里。我们开着三轮车,一趟趟地往县城里拉,在菜市场摆摊叫卖。
李伟,那个曾经西装革履的大老板,此刻穿着沾满泥点的解放鞋,站在菜摊后面,用他并不熟练的本地话,向过往的市民推销我们的蔬菜。
“大姐,尝尝我们的黄瓜,自己种的,没打农药,甜得很!”
很多村民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凤凰变草鸡”。李伟听到了,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有一次,在县城的饭店门口,我们碰到了一个他以前的生意伙伴。那人看到李伟在卖菜,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和鄙夷。
“哟,这不是李总吗?怎么改行卖菜了?这可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啊。”
李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我正要发作,他却拉住了我。
他看着那人,平静地说:“是啊,我现在卖菜。但我的菜,干净。不像有些人的钱,不干净。”
那人脸色一变,悻悻地走了。
我看着李伟的侧脸,他紧紧地抿着嘴唇,这是他极度愤怒时的标志性动作。但我知道,他已经不是那个需要靠租豪车来维持脸面的人了。
生活的坎,迈过去是门,迈不过去才是坎。李伟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把那道坎,变成一扇门。
转机出现在两个月后。李伟联系上的一个旧友,被他的坚持所打动,答应先少量采购我们的农产品,在他的社区生鲜店里试卖。
因为品质过硬,我们的产品很快就获得了顾客的认可。订单,开始像雪片一样飞来。
合作社的规模,一天天扩大。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进来。我们的“青山农社”,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过年的时候,李伟回家了。这一次,他没有开车,也没有带贵重的礼物,只是提了两瓶酒,和一些我们合作社自己产的年货。
他和他父亲,在屋里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的。
除夕夜,我们两家人一起过的。电视里放着春晚,热闹非凡。我回头看了一眼电视机屏幕下方,音量显示是38。不知道是谁调的,一个不高不低,却让所有人都感到舒服的数字。
乐乐和李伟的儿子(林蔓把他从市里接了过来)在地上玩耍,小芳和林蔓在厨房里包着饺子,聊着家常。我和李伟、我爹,坐在桌边喝酒。
“强子,”李伟端起酒杯,“哥不矫情了。谢谢。”
“兄弟之间,说这个就见外了。”我碰了碰他的杯子,一饮而尽。
他那句口头禅“我们是兄弟”,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了完全不同的分量。最初是衣锦还乡时的客套,后来是电话里的承诺,现在,是酒杯碰撞间的真心。
春天的时候,李伟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以前的一个债主,也是当初把他逼得最紧的一个。
电话那头,对方的语气却出奇地客气。他说,他看好我们“青山农社”的模式,愿意把之前的债务转为股份,对我们进行投资。
放下电话,李伟沉默了很久。
“强子,你说,这是不是个机会?”
“是。”我看着他,“但决定权在你。”
李伟看着窗外,那片我们一起耕耘过的土地,已经冒出了新绿。
“我不想再做那个被资本绑架的李伟了。”他缓缓地说,“我想做‘青山农社’的李伟。”
我笑了。我知道他做出了选择。
又过了一年,我们的合作社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品牌。李伟用赚来的第一笔分红,还清了所有的个人债务。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又哭又笑。
生活,终于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拥抱了这个曾经被它狠狠抛弃的男人。
一个普通的黄昏,我正在院子里整理农具。李伟的电话又来了,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告诉我,他争取到了一个和大型连锁超市合作的机会,明天就要去省城签约。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挂了电话,我看到小芳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默默地递给我。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柔和而温暖。
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很甜。我看着她,又看看远处连绵的青山,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我张开嘴,想对她说点什么。或许是“谢谢你”,或许是“有你真好”,又或许,只是想告诉她,今晚的月色应该会很美。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安心的微笑。
【互动引导】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很多。生活里,我们都可能遇到像王强一样的困境,也可能像李伟一样,用笨拙的方式去守护一份情谊。
大家觉得,如果李伟当初直接向王强坦白自己的困境,故事会怎样发展呢?真正的友情,是应该坦诚相待,还是像李伟这样,默默守护对方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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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