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握着娘的手,坐在木床边。窗外的梧桐叶子黄了,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娘的眼睛半睁着,嘴唇微微颤动。
讲述人/ 杜大妮
撰写/情浓酒浓
三天前,娘走了。
我握着娘的手,坐在木床边。窗外的梧桐叶子黄了,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娘的眼睛半睁着,嘴唇微微颤动。
"大妮,娘对不住你。"
这话像一把钝刀,猛地扎进我心里。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自己,也哭娘。几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娘面前如此失态。娘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然后就那样静静地走了。
我叫杜大妮,生在陕南的一个小村庄。记忆中的家总是灰扑扑的,土墙灰瓦,一到雨天就滴滴答答漏水。爹在我六岁那年得病去世了,留下娘、我和三一岁的弟弟小宝。
爹走后,亲戚们都劝娘再找一个。"桂芬,你还年轻,带着两个娃太难了。"大姨总是这么说。娘却总是摇头:"后爹哪有亲爹好,我怕委屈了孩子。"
那些年,家里穷。多亏了亲戚和左右邻居帮忙,才熬了过来。
1989年春天,村头突然来了个算命的,穿着长衫,拿着幡子,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那时候农村没什么娱乐,一有外人来,全村都围上去看热闹。
娘那天拉着弟弟的手也去了。"先生,给我家小子看看吧,将来能有出息不?"娘怯生生地问。
那算命的眯着眼睛,捧着弟弟的脸看了又看,"大妹子,您这儿子不得了啊,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这是有官相啊!以后肯定是要当官的命!"
娘听了这话,脸上笑开了花,连忙从内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塞给算命的。回家的路上,娘一直摸着弟弟的头,好像已经摸到了未来的官帽。
从那以后,家里一切都变了。
"小宝是要当官的人,不能干粗活。"娘这么说之后,弟弟就再也没喂过猪、拾过柴、下过地。每天放学回家,弟弟就坐在院里凳子上看书,而我和娘则忙里忙外。
其实弟弟不爱读书,总是趁娘不注意溜出去和村里的孩子玩。但我要是多说一句,娘就骂我:"你是姐姐,不知道让着弟弟吗?他以后有出息了,不也跟着沾光?"
家里偶尔有点好吃的,娘总是全塞给弟弟。"小宝正在长身体,要补脑。"弟弟吃鸡蛋,我和娘就喝稀粥。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娘眼里都是光,好像那蛋黄里能孵出金凤凰来。
几年后,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班主任亲自来家访,说我是班里前三名,不上学太可惜了。娘搓着手,低着头:"老师,不是不想让大妮上,实在是供不起啊。"
其实我知道,娘不是供不起,是不想供。那天晚上,我听见娘自言自语:"闺女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小宝是要当官的,得紧着他。"
第二天,娘对我说:"大妮,娘想好了,你去广州打工吧。你表姐在那家电子厂,能介绍你进去。每月能挣二三百块呢。"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但看着娘鬓角的白发,我点了点头。
离家的那天清晨,娘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弟弟还在睡梦中。我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村口,回头望时,娘还站在村口那棵老树下招手。那一刻,我心里既酸楚又有些许期望——也许弟弟真能当官呢?也许我们家的苦日子真要到头了?
电子厂的工作很辛苦,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流水线一刻不停。宿舍里挤了十二个人,夏天热得像蒸笼。第一个月发工资,我留下五块钱零用,其余的全部寄回家。我写信给娘,说厂里伙食很好,住宿条件也不错。
娘的回信总是很短:"钱已收到,家里都好,下个月多寄些,小宝要买参考书。"
于是我省吃俭用,同厂的姐妹买化妆品,我舍不得;她们去市里玩,我说要加班。一年到头,我穿的都是厂服。
偶尔打电话到村里,娘总是说弟弟学习有进步,但我知道她在撒谎——有次邻居家女儿来厂里,说弟弟成绩一直是班里倒数。
三年后,弟弟中考果然没考上高中。娘在信里说:"小宝是发挥失常,你再多寄些钱,我找人想想办法。"
我每月寄回去的钱越来越多,家里的土坯房翻新成了砖瓦房,弟弟有了自行车。我过年回家时,发现弟弟穿着时髦的牛仔服,头发抹得油亮,见了我第一句话是:"姐,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弟弟终究没考上大学。娘又让我寄钱给他上了个技校,可他读了一年就嫌累不去了。"我要出去打工。"弟弟这么说,娘居然也同意了。
可弟弟哪吃得了打工的苦?先是去了深圳,不到一个月就说太热受不了回来了。后来又去上海,两个月后因为和工友打架被开除了。再后来去西安,干了一周就说站得腿疼不干了。
每次弟弟灰溜溜回家,娘从不责怪,反而说:"我儿子是要当官的人,干这些粗活确实委屈了。"然后转身向我伸手:"大妮,再寄点钱回来,你弟弟要做点小生意。"
那些年,我赚的钱全寄回了家,出嫁时,娘就给我准备了两床新被子。
"大妮,你别怪娘吝啬,钱得留着给你弟弟买房。你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婚后的日子并不宽裕,但我还是经常回娘家帮忙干活。插秧、收割、打谷子,哪一样我都干。丈夫有时也来帮忙,倒是弟弟,从来不下地。三十多岁的人了,整天游手好闲。
娘总是护着他:"我儿子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农活不适合他。"
去年娘查出胰腺癌,我辞工回来照顾她。弟弟偶尔来看看,坐不到十分钟就说有事要走。医药费全是我出的。
临终前那段日子,娘常常看着窗外发呆。有一次她突然说:"大妮,你还记得那个算命的吗?"
我点点头。
娘叹口气:"要是那时候没遇见他就好了。"
我没接话,继续给她擦身子。
娘走的那天,精神突然好了很多,能吃下半碗粥。她拉着我的手,看了我很久很久,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大妮,娘对不住你。"
就这一句话,让我多年的委屈决堤而出。我哭得撕心裂肺,哭这些年吃过的苦,哭那些得不到的爱,哭娘这一生被困在一个算命的话里,哭弟弟被宠坏的人生,哭爹走得太早。
娘下葬后,弟弟来找我:"姐,娘的存折在你那么?密码你知道不?"
我看着这个长不大的"孩子",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一辈子活在"官相"的预言里,结果什么官也没当成,连个正常人都没做成。
"娘没有留下钱,最后看病都花光了。"
弟弟顿时变了脸色:"怎么可能?娘肯定留了钱!是不是你独吞了?"
我摇摇头,懒得解释。转身收拾娘的遗物时,在枕头底下发现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沓汇款单存根——那些年我寄回来的每一笔钱,娘都仔细收着。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们一家四口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爹抱着弟弟,娘抱着我,大家都笑着。
布包最底下是一张纸条,上面是娘歪歪扭扭的字:"大妮的钱,要还。"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原来娘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在数着。
弟弟探头过来看,我下意识地把纸条藏起来。他悻悻地说:"姐,那你先借我点钱吧,最近手头紧。"
我看着窗外,梧桐叶子快落了。冬天要来了。
"小宝,你不小了,该自己挣钱了。"
弟弟愣在那里,好像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我坐在娘生前睡的床上,摩挲着那些发黄的汇款单。一张一张,是我逝去的青春,是娘固执的期望。
如果那年春天那个算命的没有来过,我们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可惜,命运没有如果。
娘下葬后的第三天,我去了村头那棵老树下。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算命坐在这里,对着娘说了那番话。
风吹过树丫,发出呜呜的声响。我站在那儿,忽然明白了娘临终前的道歉。
她不是后悔偏爱弟弟,而是终于明白,那个预言就像一道枷锁,锁住了我们全家的人生。她以为给弟弟的是爱,其实是害;她以为给我的只是轻慢,却不知那是另一种形式的爱——让我早早学会独立和坚强。
我对着老树轻轻说:"娘,我不怪你了。"
是啊,怎么能怪她呢?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识字不多,见识有限,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人的预言上,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太想让孩子走出大山,太想过上好日子了。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弟弟蹲在田埂上发呆。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姐,我是不是特别没用?"他突然问。
我没说话。
"其实我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料,"他苦笑一下,"但娘那么相信,我就...就只好装下去。装久了,自己也信了。"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弟弟脸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五岁时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那个小男孩。
"走吧,回家做饭。"我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
弟弟惊讶地看着我:"姐,你肯让我去你家?"
"你是我弟弟,永远都是。"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路还远,但总得一步一步走下去。算命的说没说对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终于要开始自己掌握命运。
来源:情浓酒浓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