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一下一下割着我的神经。妻子张兰在厨房里刷碗,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混着哗哗的水流,与电视声合奏出一曲中年家庭的烦躁交响。我拿起遥控器,刚想把音量调低,她的声音就从厨房飘了出来:“别动,我听着呢!”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一下一下割着我的神经。妻子张兰在厨房里刷碗,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混着哗哗的水流,与电视声合奏出一曲中年家庭的烦躁交响。我拿起遥控器,刚想把音量调低,她的声音就从厨房飘了出来:“别动,我听着呢!”
我把遥控器扔回沙发,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摩挲了一下。又是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钉子,精准地钉在我忍耐的边界上。
起身去书房,想躲个清静。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有点卡,我用力一拽,里面一个积了灰的饼干铁盒滑了出来,磕在地上,盖子“哐当”一声弹开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和一个同样泛黄的信封,静静地躺在里面。
照片上是个姑娘,梳着两条乌黑的油亮大辫子,穿着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的确良”衬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弯新月。
信封上,一行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一个地址:江苏省,淮阴市,百货大楼,林婉清(收)。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时间仿佛一瞬间被拉回了1976年的那个秋天,淮阴火车站。我,陈卫国,一个刚刚穿上绿军装的农村小子,即将告别父母,踏上北上的列车。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心里既有对军旅生涯的憧憬,也藏着对未知世界的惶恐。
出发前,带兵的排长老孙给了我们半天假,让我们自己去城里转转,买点路上需要的东西。我和几个同乡新兵蛋子,揣着家里给的几块钱,一脸新奇地挤进了市里最大的百货大楼。
就是在那儿,我遇见了她。
她站在日用杂货柜台后面,正低头用算盘算账,嘴里念念有词。阳光从大门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空气中的尘埃都在她身边欢快地跳舞。她拨打算盘珠子的声音,清脆、利落,像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敲在我心上。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站在柜台前,半天没说出话。
她抬起头,那双月牙似的眼睛看着我,带着一丝询问:“同志,买点什么?”
声音真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我脸一下子就红了,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买块香皂。”
“要什么牌子的?海鸥的,还是蜜蜂的?”她指了指货架。
“都……都行。”
她扑哧一声笑了,那双眼睛更好看了。“当兵的同志,可不能‘都行’。海鸥的香,留得久;蜜蜂的润,冬天用不干手。你看你要哪个?”
我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脱口而出:“你觉得哪个好,我就要哪个。”
她脸颊微微一红,低头从货架上拿下一块海鸥牌香皂,用牛皮纸仔细包好,递给我。“那一块五毛。”
我慌忙从口袋里掏钱,递过去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她的手很凉,我的手却滚烫。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
“同志,你的钱。”她把找零递给我。
我接过钱,却没有走。我还有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身后的同乡在催我:“卫国,快点,集合时间要到了!”
我急了,看着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同……同志,我能给你写信吗?”
她愣住了,脸上的红晕更深了。柜台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来,我感觉自己的脸像着了火。
就在我以为她会拒绝,准备落荒而逃的时候,她却拿起柜台上的铅笔头,在一张撕下来的账本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然后迅速折好,塞进了我的手心。
“路上小心。”她低声说,没再看我。
我攥着那张纸条,像攥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转身就跑,连同乡的喊声都顾不上了。跑到百货大楼门口,我才敢回头看一眼,她还站在那里,正望着我这个方向。我们目光相接,她冲我笑了笑,然后迅速别过脸去。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乱了。
回到部队,我打开纸条,就是那个地址:江苏省,淮阴市,百货大楼,林婉清(收)。
林婉清。我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
新兵连的生活艰苦而枯燥,但因为心里有了这个名字,一切都变得有了盼头。每个周末,我都会趴在小马扎上,一笔一画地给她写信。我写训练的辛苦,写北方的风沙,写我对家乡的思念,也小心翼翼地写我对她的想念。
我把信投进营区的绿色邮筒,就像放飞了一只只载满希望的鸽子。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回信。信纸是带着香味的,字迹和地址上的一样娟秀。她说她收到了我的信,很高兴。她说百货大楼新来了一批上海的布料,很多人排队抢购。她说她弟弟也想当兵,问我部队苦不苦。
信的结尾,她写道:祝,训练顺利。
从那天起,通信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桥梁。她的信,是我在艰苦训练中最大的慰藉。我们聊生活,聊理想,聊各自的喜怒哀乐。我知道了她家有三个孩子,她是老大;我知道了她喜欢看《红楼梦》,最喜欢的人物是晴雯;我知道了她讨厌吃肥肉,每次家里做红烧肉她都只挑瘦的吃。
我的战友都知道我有个“笔友”,每次邮递员送信来,他们都会起哄:“陈卫国,你的‘小芳’又来信啦!”
其中起哄最厉害的,就是我的同班战友,老张。老张叫张建军,也是江苏人,但他是徐州的。他为人活络,能说会道,跟我这种锯嘴葫芦的性格完全相反。他总爱抢我的信看,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卫国,你小子行啊,不声不响拐了个城里姑娘。这文笔,这思想觉悟,比咱们指导员说话还好听。”
我总是把信抢回来,小心翼翼地收好,嘴上骂他,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我甚至开始幻想,等我退伍了,就回淮阴,如果她愿意,我就……
然而,就在我们通信了将近一年后,她的信,突然断了。
我一封接一封地寄,却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那些信,像一颗颗石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我慌了,我开始胡思乱想。是她出事了?还是她不想理我了?
我写信问过老张,他家离淮阴不远,能不能托人帮我打听一下。老张满口答应,说放假探亲的时候一定帮我跑一趟。
可他探亲回来后,却带来了一个让我如遭雷击的消息。
“卫国,”他拍着我的肩膀,一脸同情,“你……你还是别等了。我托我表哥去百货大楼问了,那个叫林婉清的售货员,上个月……结婚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结……结婚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老张叹了口气,“听说嫁的也是个当兵的,好像是个排长,条件不错。人家姑娘家,总要图个安稳。你别难过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封信,一句话的交代都没有?那些信里的情意,那些分享的喜怒,难道都是假的吗?
那段时间,我像丢了魂一样。训练出错,吃饭没味,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指导员找我谈话,问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的痛,像刀割一样。
慢慢地,我把这份痛埋进了心底。我把她的照片和最后一封信,锁进了那个饼干盒里。我告诉自己,忘了她,就当从没认识过这个人。
几年后,我提了干,后来又转业回了老家,进了县里的一个机关单位。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医院当护士的张兰。张兰性格泼辣,做事麻利,是个过日子的好手。我们谈了半年恋爱,就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我们有了女儿陈萌,为了她的教育,我们又从县城搬到了市里。我换了几个岗位,不好不坏;张兰从护士干到了护士长,风风火火。日子就像那台旧电视,每天固定上演着相似的剧情。我们也会吵架,多半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她嫌我袜子乱扔,我嫌她说话太大声,比如她非要把电视音量开到35,而我觉得25就足够了。
我以为,林婉清这个名字,连同那段无疾而终的青春悸动,已经被我彻底遗忘了。
直到今天,这个铁盒子,这张旧照片,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陈卫国!你在书房磨蹭什么呢?赶紧出来,我有事跟你说!”张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她一贯的不耐烦。
我深吸一口气,把照片和信封胡乱塞回铁盒,关上抽屉,走了出去。
张兰正拿着手机,眉头紧锁。看见我,她把手机递过来:“你看看,萌萌非要我用这个什么拼团买东西,我点了半天也没反应。你来弄。”
这是我们家近年来的常态。我和张兰都老了,对这些新鲜玩意儿越来越力不从心。女儿陈萌给我们买了智能手机,教了我们无数遍,可我们还是用得磕磕绊绊。
我接过手机,眯着眼睛研究那个界面。图标花花绿绿的,字又小,看得我眼花。我点了半天,不是跳出广告,就是转到别的页面。
“哎呀,不是点那个!”张兰在一旁指挥,比我还着急,“萌萌说是点那个红色的‘帮我砍一刀’!”
我心里一阵烦躁:“知道了知道了,催什么!”
“我能不催吗?你看看你,笨手笨脚的。教你多少遍了,就是学不会!”
“我笨?你聪明你来啊!”我把手机塞回她手里。
我们俩正大眼瞪小眼,女儿陈萌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她穿着睡衣,打着哈欠:“爸,妈,大半夜吵什么呢?又在研究网购啊?”
她拿过手机,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然后递给我:“爸,你看,是这样。先点这里,分享给好友,然后让他们帮你点一下就行了。你学一下,以后妈再让你弄,你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她靠在我身边,耐心地一步一步指给我看。她的手指纤细,动作灵活,不像我,一根粗手指按下去,经常会碰到旁边的按键。
“爸,你怎么又走神了?”陈萌推了推我。
我回过神来,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年轻的脸,心里突然一酸。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年轻,笨拙,对着一个姑娘,连话都说不囫囵。
“爸,你眼睛怎么红了?”陈萌敏锐地发现了我的异样。
“没……没什么,”我赶紧别过脸去,揉了揉眼睛,“手机屏幕太亮,晃的。”
张兰在一旁撇撇嘴:“你爸这人就是这样,老了老了,眼睛不行了,脾气倒见长。”这是她的口头禅,以前听着刺耳,今天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我没跟她计较,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陈萌已经帮我弄好了,页面上显示“砍价成功”。我看着那个界面,心里却空落落的。
【扎心金句1:我们费尽心机教父母使用这个时代,却忘了他们也曾是自己那个时代的弄潮儿。】
“爸,你是不是有心事啊?”陈萌收起手机,坐到我身边,小声问。
“小孩子家,别胡思乱想。”我拍了拍她的头。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喂,你好。”
“喂,是……是陈卫国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我是,请问你是?”
“我,我是张建军啊!老张!你不记得我了?”
张建军……老张!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老张?真的是你?你怎么……”
“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忘不了我!我从老战友群里找到你电话的。你小子可以啊,转业回了市里,当领导了吧?”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带着一股子自来熟的劲儿。
“什么领导,就是个普通科员。”我干巴巴地笑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行了,别谦虚了。跟你说个事,我下周要去你们市里出差,到时候咱们老战友可得好好聚聚!”
“你……你要来?”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怎么,不欢迎?”
“哪能呢,欢迎,当然欢迎!”我嘴上应付着,脑子里却乱成一团麻。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张兰看了我一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异样:“谁啊?什么老张?”
“一个……一个老战友。”我含糊地回答。
“老战友?”张兰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茶几上的果皮,但那反常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让我心慌。
我知道,她想到的,和我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那个周末,家里像是憋着一场暴雨,空气湿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张兰没再提老张要来的事,我也默契地闭口不谈。但我们都知道,那根刺,已经从心底浮了上来。
周日下午,张兰说单位有事,要加个班。我一个人在家,坐立不安。鬼使神差地,我又打开了那个抽屉,拿出了那个铁盒。
我摩挲着照片上林婉清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怨恨吗?好像早就淡了。不甘吗?或许还有一点。更多的,是一种对命运的无力感。如果当年我没有去当兵,如果她的信没有断,如果……
生活没有如果。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是我的笔迹:1976年9月10日,淮阴。
我正看得出神,陈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爸,你在看什么?”
我吓了一跳,慌忙想把照片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陈萌的目光落在了照片上。
“咦,这个阿姨是谁啊?真好看。是你的同事吗?”
“不……不是,”我支支吾吾,“一个……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陈萌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着,“爸,你这个老朋友,长得……怎么跟我妈年轻的时候有点像?”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吗?我从没这么比较过。林婉清是那种清秀文静的美,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而张兰,年轻时也是漂亮的,但她是那种明朗大气的美,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胡说什么,”我从女儿手里拿回照片,“一点都不像。”
“怎么不像了?你看这眼睛,这鼻子……爸,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啊?”陈萌一脸八卦地坏笑着。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的心脏。
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是啊,我是不是就喜欢这种类型?当年娶张兰,难道潜意识里,是在寻找一个替代品吗?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恐慌和羞愧。
“爸,你怎么了?开个玩笑嘛,你别当真啊。”陈萌看我脸色不对,赶紧道歉。
“没事。”我把照片收好,声音有些沙哑,“爸就是……想起了点以前的事。”
晚上,张兰回来了。她看起来很累,一进门就把包扔在沙发上。
“跟你说个事,”她没看我,径直走到厨房倒水,“下周,老张来了,你别在家里招待了。找个馆子,我跟萌萌就不去了,你们老战友好好聚。”
我心里一紧:“为什么?一起来吃个饭嘛。”
“有什么好吃的?”她喝了口水,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看着我,“陈卫国,都这么多年了,你心里那点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家现在一家子和和美美的,你何必呢?”
我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
“你……你知道什么?”我强撑着反问。
“我知道什么?”张兰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当年有个笔友,我知道你为她魂不守舍,我还知道……那个给你带来消息的老张,下周要来了。怎么,你想当面问问他,当年他老婆为什么没选你,选了他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字字句句都捅在我的心窝上。
“你胡说八道!”我被彻底激怒了,声音都变了调。
“我胡说?陈卫国,你摸着良心说!你床头柜那个上锁的日记本,你以为我没看见过?你以为我不知道里面夹着谁的照片?”
我如遭五雷轰顶,呆立当场。
那本日记,是我刚结婚时写的,里面记录了我对林婉清最后的念想和不甘。后来我觉得不妥,就锁了起来,没想到……
“你……你偷看记?”我的声音在颤抖。
“偷看?”张兰的眼圈红了,“我要是不看,还傻乎乎地以为你娶我是因为喜欢我!陈卫国,你这人就是这样,心里藏着个死的,却要拉着个活的陪你过日子!你凭什么!”
她的情绪彻底爆发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们结婚二十多年,她一直是个强势、泼辣的女人,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扎心金句2:婚姻里最残忍的,不是争吵,而是发现自己只是另一个人故事里的影子。】
那晚的争吵,是我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最后,她摔门进了卧室,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夜。
第二天,冷战开始了。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她早早出门,很晚才回。我们不说话,甚至避免眼神接触。家里安静得可怕,连那台电视机,都再也没响起过。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我的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我知道我伤了她,可我拉不下脸来道歉。我的固执和那点可怜的自尊,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墙。
第四天早上,我胃病犯了,疼得在床上直冒冷汗。张兰听见动静,从隔壁房间冲了进来。她看到我煞白的脸,二话不说,找出胃药和温水,递到我嘴边。
我吃了药,她又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她把碗放在床头柜上,依旧没说话,转身就要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酸,忍不住开口:“张兰……”
她顿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对不起。”我说。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像是在抽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粥……趁热喝了。”
说完,她快步走了出去。
我端起那碗粥,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粥熬得很烂,很暖,一直暖到我冰冷的心底。我这才发现,床头柜上我那副有点松动的眼镜腿,被人用透明胶带仔细地缠好了。
我们之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和解,只有这一碗粥,和一段小小的胶带。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二十多年的夫妻,有些东西,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不是一场风暴就能轻易吹散的。
周三,老张来了。
我按照张兰的意思,在外面订了个包间。去之前,我心里七上八下,像要去赴一场审判。
推开包间门,老张已经到了。他比记忆中胖了、也老了,头发稀疏,但那股子热情劲儿一点没变。
“卫国!你可算来了!”他上来就给了我一个熊抱。
“老张,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我拍着他的背,心里感慨万千。
我们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白酒。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我们聊起当年的新兵连,聊起那个严厉的排长,聊起在戈壁滩上站岗的日子。那些褪色的记忆,在酒精的催化下,又变得鲜活起来。
聊着聊着,老张突然叹了口气。
“卫国,有件事,我憋在心里三十多年了,今天必须跟你说清楚。”
我心里一紧,知道正题要来了。我端起酒杯,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什么事,搞得这么严肃。”
老张给我满上酒,自己也干了一杯,脸膛喝得通红。
“就是……关于婉清的事。”
我的手抖了一下,酒洒出来几滴。
“当年,我探亲回来,跟你说她结婚了,那话……是我编的。”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那是我骗你的。”老张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愧疚,“当年,我确实帮你去百货大楼打听了。婉清她……她根本没结婚。她还在等你,一直在给你写信。可是……”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可是,我把你后来写给她的信,都扣下了。我还……我还用你的名义,给她写了一封分手信。”
“你说……你喜欢上了你们部队卫生队的女兵,让她别再等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开。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激动得浑身发抖,句子都说不完整。
“你!你为什么!”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因为我喜欢她!”老张没有反抗,任由我抓着,眼圈也红了,“卫国,从我第一次在你那看到她的照片,我就喜欢上她了!我嫉妒你,我嫉至疯狂!我知道我这么做很混蛋,很卑鄙,但我当时……我当时真的被猪油蒙了心!”
我松开手,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原来是这样。不是命运弄人,而是人心叵测。我一直以为的无疾而终,竟然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扎心金句3:有时候,压垮你的不是命运的巨石,而是一粒来自同伴的沙子。】
“那后来呢?”我的声音嘶哑。
“后来……她收到了那封‘分手信’,大病了一场。那段时间,我正好借着探亲,经常去淮阴看她,陪她说话,安慰她。再后来……我们就走到了一起。”老张的声音越说越低,“卫国,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声对不起,我欠了你三十多年。”
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的滔天怒火,不知怎么的,就慢慢熄灭了。愤怒过后,是无尽的悲凉和荒谬。我恨了他一分钟,又觉得他可怜。为了一个得不到的女人,他背负着这个秘密,活了半辈子。
“她……她知道吗?”我问。
“不知道。”老张摇摇头,“我不敢让她知道。她一直以为,是你先放弃的。”
“她……过得好吗?”
“好,我们俩都好。”老张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是个好女人,对我,对孩子,都没得说。就是有时候,她会看着一个方向发呆。我知道,她心里……还有个疙瘩。”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进门,就看到张兰坐在沙发上等我,茶几上放着一杯晾好的蜂蜜水。
她看到我通红的眼睛,什么也没问,只是走过来,扶住我摇摇晃晃的身体。
“回来了?”
“嗯。”
她把我扶到沙发上,我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我睁开眼,看到张兰就坐在我旁边的地毯上,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心里一痛。我知道,她都猜到了。
我坐起来,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她的身体一僵,然后就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是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安。
“陈卫国,你混蛋!”她捶打着我的胸口,力气却很小。
“是,我混蛋。”我任由她打着,喉咙发紧,“张兰,对不起。”
【扎心金句4:夫妻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心与心的背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在想着别人。】
那晚之后,我和张兰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好像消失了。我们开始像很多年前那样,坐在一起聊天。聊女儿的工作,聊邻居的八卦,聊退休后的打算。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林婉清,也没有再提老张。但我们都知道,那个结,正在慢慢解开。
一天晚上,我们俩在楼下公园散步。黄昏的阳光很温柔,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暖色。
张兰突然开口:“陈卫国,如果……如果当年没有那场误会,你会娶她吗?”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只有一丝好奇。
我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生活没法假设。就算当年我们在一起了,也许会因为柴米油盐吵得不可开交,也许会因为性格不合而互相埋怨。谁知道呢?”
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常年做家务留下的。
“张兰,这二十多年,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以前……是我不好。”
张兰笑了,眼睛里有泪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这人就是这样,犟得像头牛。不过……”她顿了顿,“这头牛,还算知道回家。”
我们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
老张走后的第二周,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
地下车库里,光线昏暗。林婉清坐在车里,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陈卫国”三个字。这是她从丈夫张建军的手机里偷偷记下的号码。那天张建军出差回来,喝得大醉,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卫国”。她心里起了疑,趁他睡熟,翻了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陈卫国的名字赫然在列。一个尘封了三十多年的名字。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号码记了下来。她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拨通了电话,当听到那边传来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时,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喂,你好。”我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轻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喂?请问是哪位?不说话我挂了。”我有些不耐烦。
“是……陈卫国吗?”一个女人的声音,轻柔,迟疑,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我心上。
我的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这个声音……
“我是林婉清。”
轰。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窗外是清晨六点多的城市,天刚蒙蒙亮,一切都还笼罩在薄雾里。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我从张建军那里,知道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对不起。我不知道……他……”
“不怪你。”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三十多年的光阴,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
“你……过得好吗?”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问出了和问老张时一样的话。
“挺好的。”她顿了顿,“你呢?”
“我也挺好。”
简单的问候,却耗尽了我们所有的力气。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个最深的伤口。
【扎心金句5:重逢最怕的,不是相见无言,而是我们都变成了对方不认识的、生活里的另一个演员。】
“我……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当年的事……谢谢你还记得。”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说,“谢谢你……让我念了那么多年。”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很久很久。天已经大亮,晨光驱散了薄雾。楼下的早餐店开始忙碌,城市的喧嚣渐渐复苏。
张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给我披上了一件外衣。
“谁的电话?”她问,语气很平静。
“一个……推销保险的。”我撒了谎。
她没说话,只是帮我把衣领理了理。
“今天降温,别着凉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里也夹杂了银丝。这是我的妻子,陪我走过了半辈子的女人。
我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
“张兰,”我在她耳边说,“等我退休了,我们去旅游吧。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生活,终究要回到正轨。
那次通话之后,林婉清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也默契地,把那个号码从手机里删除了。那段青春的遗憾,那场迟到了三十多年的真相,就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最终还是会归于平静。
我和张兰的关系,却在这次风波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不再为电视音量是35还是25而争吵,不再为谁先低头而冷战。我们开始学着去倾听对方,学着去理解对方藏在话语背后的情绪。
一天晚上,女儿陈萌回家吃饭。饭桌上,她突然说:“爸,妈,我给你们报了个老年大学的智能手机学习班,下周开课,你们一起去吧。”
我跟张兰对视了一眼。
“去!为什么不去!”张兰夹了一筷子菜到我碗里,爽快地答应了,“你爸这脑子,是该好好学学了。”
我笑了:“行,去就去。到时候,我可得考个全班第一。”
【扎心金句6:人到中年才明白,最好的放下,不是遗忘,而是终于能笑着谈论起那些曾让你哭过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波澜不惊。
老张后来又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他准备提前退休了,想带婉清回老家淮阴住一段时间。电话里,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要不要也过来聚聚。
我拒绝了。
“不了,老张。都过去了。”我说,“替我跟她问好。祝你们,一切都好。”
挂了电话,我心里一片坦然。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有些遗憾,注定要用来怀念,而不是用来弥补。承认这一点,并不丢人。
这天是周末,张兰去老年大学上课了,女儿也跟朋友出去玩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打扫卫生,又看到了书房抽屉里那个饼干铁盒。
我打开它,拿出那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林婉清,依然是那么年轻,笑容依然那么灿烂,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拿出打火机。
蓝色的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我把照片凑到火苗边,照片的边缘开始卷曲,变黑。只要我再往前送一寸,这段记忆,就会化为灰烬。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最终,我还是吹灭了火机。
我把照片和那个写着地址的信封,重新放回了铁盒,盖上盖子,塞回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走出书房,客厅的电视机开着,屏幕上正放着一部老电影。我拿起遥控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音量。
是28。
一个不大不小,刚刚好的数字。
窗外,暮色四合。我拿起手机,翻出了张兰的号码,拇指在拨号键上悬停着,却迟迟没有按下。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来源:率真葡萄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