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背景是熟悉的,我们家那个用了快十年的碎花墙布,我爸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手机屏幕亮起,是我妈的视频电话。
背景是熟悉的,我们家那个用了快十年的碎花墙布,我爸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未未,你三叔,进医院了。”我妈的声音有些发紧,视频画面晃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声,手里的设计笔差点掉在数位板上。
“怎么了?严重吗?”
“脑溢血,很突然,在街上买菜的时候就倒了。现在人在市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医生说……说情况不太好。”
我脑子“嗡”的一下。
三叔。
在我贫瘠的童年记忆里,三叔是为数不多的亮色。
他会偷偷给我塞几块钱的零花钱,会在我爸妈因为我成绩不好而准备“男女混合双打”时,把我拉到他身后护着。
他也是我们家那一辈里,过得最不“体面”的一个。
早年做小生意赔了本,之后就一直在工地上打零工,三婶在超市做理货员,夫妻俩一辈子省吃俭用,供养着我那个不太成器的堂弟上了大学。
“医生说要立刻手术,费用很高,先不说手术费,光是 ICU 一天就要好几千。”我妈叹了口气,屏幕那头的她,看起来也憔ें了不少。
“钱的事情你们别担心,我这里有。”我立刻说。
我在上海做设计师,这几年熬下来,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几十万的积蓄还是有的。
“你大伯他们建了个亲戚群,说大家都是一家人,有困难要一起扛,你也被拉进去了。名字叫‘林家共渡难关’。”
我点开微信,果然看到了一个新群,红色的感叹号格外醒目。
群名叫“林家共渡难关”,发起人是大伯。
我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有点讽刺。
“共渡难关”,这四个字,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总是我家和我三叔家在“渡”,而别人在“观”。
我挂了电话,立刻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老家的高铁票,然后打开了那个群。
大伯率先在群里发了一段很官方的文字,大意是三弟突发重病,正是需要家族力量的时候,希望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血浓于水,云云。
然后他发了一个 200 元的红包,备注:三弟手术费。
紧接着,我二伯发了 200。
我大姑发了 100。
气氛烘托到这里,接下来,就是小辈们表演的时刻了。
大堂哥,也就是大伯的儿子,在一家国企当个小领导,前两个月刚在朋友圈晒了新提的三十多万的车。
他发了 100。
附言是:“最近单位周转不开,先出这点,等后续需要再说。”
二堂姐,二伯的女儿,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天天在朋友圈里不是爱马仕就是欧洲游。
她发了 100。
附言是:“哎呀,真可怜,三叔可千万要好起来啊!我最近手头也紧,先这样吧。”
然后,群里开始上演“比穷大会”。
大姑家的表姐说孩子要上早教班,一节课好几百,压力山大。
二伯家的儿媳妇说要还房贷车贷,每个月都是月光。
每个人都说得情真意切,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共渡难关”的人。
我看着那些不断跳出的消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只是默默地翻看着聊天记录,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想起小时候,我爸做生意失败,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是三叔提着两瓶酒和一千块钱上门。
那一千块,可能是他当时全部的流动资金。
他还笑着对我爸说:“哥,没事,坎儿总会过去的。”
我还想起,我考上大学那年,学费还差两千块,我爸妈急得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一早,三叔就送来了三千块钱,钱被旧报纸包得整整齐齐。
他说:“未未读书是大事,砸锅卖铁也得供。”
可现在,轮到他过坎儿了。
这些平日里以“亲戚”自居的人,这些在酒桌上称兄道弟、血浓于水的人,他们的“情义”,好像就只值一百,两百。
我没有在群里说话,也没有发那个红包。
我直接找到了三婶的微信,她是后来被我妈拉进群的,一直没说话。
我给她转了五万块钱。
然后附言:“三婶,先用着,不够我再想办法。一定要给三叔用最好的药。”
三婶几乎是秒回,她没有收钱,而是发来一个语音,声音是哽咽的:“未未,使不得,你们在外面也不容易……”
“三婶,你收下。这个时候,说这些就见外了。三叔的身体最重要。”
我没有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
在电话里,我跟她聊了很久,告诉她钱的事情不用她操心,安心照顾三叔。
挂了电话,我将转账成功的截图,发到了那个“林家共渡难关”的群里。
我什么话都没说。
一张简单的、没有任何修饰的转账截图。
群里瞬间安静了。
那种安静,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
大概过了五分钟,大伯才发出一句话:“还是未未有出息,在上海赚大钱了。”
紧接着,其他人开始附和。
“是啊是啊,未未从小就聪明。”
“到底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出手就是不一样。”
“未未,你可真是咱们林家的骄傲。”
这些话,看起来是夸奖,但我怎么听,都觉得那么刺耳。
仿佛我的这笔钱,不是出于对三叔的关心,而是一种炫耀。
仿佛这笔钱,也顺便成了他们心安理得、袖手旁观的台阶。
你看,不是我们不出钱,是林未有钱啊,她一个人就够了。
我关掉了手机,把头埋进枕头里。
窗外是上海璀璨的夜景,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的黑暗。
第二天一早,我拖着行李箱赶到虹桥火车站。
检票口人山人海,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坐在候车厅的椅子上,打开了那个亲戚群。
一夜过去,群里又多了几条零星的红包记录。
50。
80。
还有个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远房亲戚,发了个 18.88 的红包,还说:“一点心意,祝三哥早日康复。”
我点开红包明细,看了一下总金额。
一晚上过去,十几家亲戚,一共凑了……
八百六十八块八毛八。
一个多么吉利的数字。
吉利到,让我觉得有点想笑。
高铁在轨道上飞驰,窗外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去。
我的思绪也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年我上初中,暑假去大伯家玩。
大伯家新买了台电脑,大堂哥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不让我碰。
那天他正好出去了,我没忍住,就开机玩了会儿扫雷。
结果不知道碰到了哪个键,电脑蓝屏了。
大堂哥回来后,看到蓝屏的电脑,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巴掌。
他说我把他辛辛苦苦写的论文搞没了。
我当时就吓哭了,一个劲地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
大伯和我爸妈闻声赶来,问清楚情况后,我爸当时就要揍我。
是三叔,正好来串门的三叔,一把拦住了我爸。
他仔细看了看电脑,然后对大堂哥说:“你这篇论文,是不是叫《论市场经济的宏观调控》?”
大堂哥愣住了。
三叔笑着说:“你前几天不是说写完了,存在 U 盘里,还让我帮你看了看错别字吗?”
大堂哥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后来,电脑拿去修,师傅说就是个小问题,重启一下就好了。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有些人,天生就习惯于把责任推给比自己弱小的人。
他们不是蠢,他们只是坏。
高铁到站,我妈来接我。
我们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病痛和焦灼。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很短,我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三叔。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戴着呼吸机,曾经那个能把我轻松举过头顶的男人,现在安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生气。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三婶就守在门口,眼睛红肿,人也瘦了一大圈。
看到我,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未未,你来了。”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也很凉。
“三婶,会好起来的。”我说。
这句话,我说得连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医生给我们看了三叔的片子,用我们听不太懂的专业术语解释着病情。
结论只有一个:必须尽快手术,手术有风险,费用也很高,后续的康复治疗,更是一个无底洞。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妈的脸色很难看。
三婶更是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稳。
我扶着她,说:“三婶,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只要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三叔。”
回到酒店,我打开了那个亲戚群。
群里还在聊着天,但话题已经从三叔的病情,转移到了谁家孩子考试得了第一,谁家买了新车,谁家要去哪里旅游。
仿佛那个“共渡难关”的初衷,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开场白。
大堂哥在群里发了张新车的内饰图,方向盘上大大的奔驰标,闪闪发光。
有人在下面捧哏:“哥,发财了啊!”
大堂哥回了个“奋斗”的表情,然后说:“哪里哪里,贷款买的,以后每个月都要吃土了。”
我看着那张图,又看了看群里那个孤零零的,由他发出的 100 元红包。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我点开群设置,找到了“删除并退出”的按钮。
在按下去之前,我编辑了一段话。
“各位长辈,哥哥姐姐们。三叔的手术安排在后天,费用缺口我还再想办法。感谢大家的关心,这个群的使命也算完成了。后续三叔的情况,我会单独和我爸妈、三婶同步。我就先退了,祝大家生活愉快。”
我没有指责,没有抱怨,甚至连一丝情绪都没有。
就是一段平铺直叙的,陈述事实的文字。
然后,我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世界,清净了。
手机立刻就炸了。
最先打来的是我妈。
她的声音又急又气:“林未!你搞什么名堂!你怎么能说退就退了?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家?你这是在打所有亲戚的脸!”
“妈,”我的声音很平静,“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他们要是真的在乎脸面,就不会在群里凑那八百多块钱。”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大家不也都是有困难吗?”
“困难?”我忍不住反问,“大堂哥三十多万的车是全款提的,二堂姐上个月刚去了趟马尔代夫,她们的困难,是和我理解的困难,一个意思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我妈不是不明白,她只是被那种传统的,“家族”、“亲情”的观念绑架了。
在她看来,无论亲戚做了什么,只要还在一个“群”里,这个家,就还是完整的。
而我,是那个亲手撕破这层虚伪面纱的人。
“妈,我累了。我不想再陪他们演戏了。三叔躺在里面,等着救命的钱,我没心情在外面看他们表演兄友弟恭,姐妹情深。”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紧接着,大伯的电话就进来了。
我直接按了静音。
然后是二伯,大姑……
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扔到床上。
整个下午,我就陪着三婶,在 ICU 门口的长椅上坐着。
我们没怎么说话,但有时候,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傍晚的时候,堂弟从学校赶了回来。
他叫林浩,一个很内向的男孩子,看到我,红着眼睛叫了声:“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看着 ICU 的方向,拳头握得紧紧的。
“姐,我爸……会没事的,对吧?”
“会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都会让他没事的。”
手术前一天,我把我名下的一套小公寓挂到了中介。
那是我工作第三年,用尽所有积蓄,又贷了些款买下的,在上海郊区,算是我的一个避风港。
但我知道,什么比一个钢筋水泥的壳子更重要。
中介的电话很快就来了,说有个客户看中了,价格压得有点低,问我能不能接受。
我说:“只要能尽快全款,价格可以谈。”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银行的余额,心里盘算着,加上手头的积蓄,再找朋友周转一下,应该能先凑够手术费。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林未吗?”
是一个有些苍老,但很温和的声音。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你陈爷爷啊,你还记得吗?住你们家老房子隔壁的那个。”
陈爷爷?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慈祥的老人形象。
小时候,他经常会给我糖吃。
后来我们家搬走了,就很少联系了。
“陈爷爷,我记得您,您怎么有我的电话?”
“我听你爸说的,他说你三叔病了,在中心医院。”老人顿了顿,继续说,“我以前在中心医院做过后勤,跟脑外科的李主任还算熟。我刚刚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了你三叔的情况。他说他会多留意的。你别担心,李主任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心里一暖。
一个多年未见的邻居,听说了我家的难处,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动用自己的人脉去帮忙。
而那些所谓的“亲人”呢?
“陈爷爷,太谢谢您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嘛。对了,你爸说你们费用上有点紧张?我这里还有点积蓄,你要是需要……”
“不用不用,”我赶紧打断他,“陈爷爷,钱我能解决,您的这份心意我领了。真的,太感谢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这个城市,有时候让人觉得很冷漠,但有时候,又会因为一些不期而遇的温暖,而让人觉得充满希望。
手术当天,我们所有人都守在手术室外。
那扇紧闭的大门,像是一道分割生死的界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等待的时候,我爸妈也来了。
我妈看到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爸则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走廊的地面烫出了好几个黑点。
期间,大伯和二伯也来了。
他们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大伯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未未,你退群的事,做得太冲动了。”
我没看他,只是盯着手术室的灯。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这样一声不吭就退了,让大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面子。
又是面子。
在他们眼里,似乎面子比躺在里面的三叔的命还重要。
我终于转过头,看着他,很平静地说:“大伯,三叔在里面抢救,我们在这里讨论面子的问题,合适吗?”
大伯被我噎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
二伯赶紧出来打圆场:“未未,你大伯也是关心你,怕你在外面不懂人情世故。”
“人情世故?”我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我懂的人情世故就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三叔对我好,所以他现在有难,我倾家荡产也得救他。至于别的人情世故,我不想懂,也没精力去懂。”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走廊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大伯和二伯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他们什么也没说,找了个借口,就走了。
我妈看着他们的背影,又想说什么,被我爸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爸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做得对。”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在我印象里,我爸一直是个很看重家族和兄弟情分的人。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也看明白了。有些人,你把他当兄弟,他把你当梯子。你三叔……是我们家最实在的一个,也是最傻的一个。”
我心里一酸。
是啊,三叔就是那个最实在,最傻的人。
他永远都在为别人着想,却从来没想过自己。
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
当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李主任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说“手术很成功”的那一刻,三婶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感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三叔被转入了普通病房,虽然还没有醒,但生命体征已经平稳。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漫长的康复期。
我卖掉了上海的房子,买家很爽快,走了加急流程,很快就付了全款。
有了这笔钱,三叔后续的治疗费用,总算有了着落。
我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决定在家乡陪三叔康复。
很多人都说我傻,为了一个叔叔,放弃了在大城市打拼出来的一切。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
我得到了一个重新审视亲情和人生的机会。
三叔醒来后,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他因为手术,说话还很困难,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含糊不清地叫着我的名字。
“未未……未未……”
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在照顾三叔的日子里,那些曾经在群里“共渡难关”的亲戚们,也来探望过几次。
他们每次来,都会提着一些水果牛奶,说一些不痛不痒的慰问的话,然后坐上十几分钟,就匆匆离开。
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大堂哥也来过一次。
他开着他的新奔驰,停在医院门口,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他走进病房,把一个果篮放在床头,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单位里的那些事,讲他最近又谈成了一个多大的项目。
三叔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临走时,大堂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未未,你也别太固执了。找个时间,回亲戚群里给大家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哥,你知道吗?三叔刚做完手术那几天,医生说需要输血,但是血库告急。三婶是 O 型血,我是 B 型,都对不上。我给咱们家所有亲戚都打了电话,问他们的血型。”
大堂哥的表情僵了一下。
“结果,只有两个人是 A 型血,可以给三叔输血。一个是远在广州的表叔,他说他立刻买机票回来。另一个,就是你。”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他的眼神开始闪躲。
“你说,你前一天晚上喝酒了,医生说不能献血。可是哥,我记得很清楚,你那天晚上发的朋友圈,是在家里陪老婆孩子看电影。”
病房里一片寂静。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大堂哥的脸,从白到红,再到青,精彩得像个调色盘。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
有些人的自私,是刻在骨子里的。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无法感动一个不爱你的人。
后来,那个远在广州的表叔,真的连夜飞了回来。
他下了飞机,直接拖着行李箱就来了医院,二话不说就去献了血。
我后来才知道,这位表叔,是我爷爷那一辈一个远房兄弟的儿子,论关系,比大堂哥他们要远得多。
他小时候家里穷,是我三叔偷偷资助他读完了高中。
他说,这份恩情,他记一辈子。
你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靠血缘的远近来维系的。
而是靠真心。
三叔的康复过程很漫长,也很辛苦。
从一开始的卧床不起,到后来能在我们的搀扶下,慢慢地在走廊里走几步。
每一点小小的进步,都让我们欣喜若狂。
堂弟林浩,也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每天放学,都会来医院,给三叔按摩,陪他说话,给他读报纸。
那个曾经内向沉默的少年,肩膀也开始变得宽厚,足以撑起一个家。
半年后,三叔终于可以出院了。
虽然行动还有些不便,说话也有些慢,但医生说,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个奇迹。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我们推着轮椅上的三叔,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
三叔看着我,突然说:“未未,把房子……买回来吧。”
他说话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我笑着说:“三叔,没事,房子没了可以再挣。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摇了摇头,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拆迁款。老家的房子……拆了。”
我愣住了。
三婶在旁边解释说,是上个月的事,老家的祖宅被划入了规划区,分了一笔不小的拆迁款。
因为三叔的户口一直在老宅,所以他也分到了一份。
“这钱,本来就该是你的。”三叔看着我,眼睛里有光,“你是个好孩子,三叔……不能拖累你。”
我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卡推了回去:“三叔,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养老钱。”
“傻孩子,”三叔笑了,虽然嘴角还有点歪,但那笑容,和记忆里一样温暖,“我的养老钱,有你三婶,有小浩,就够了。你……得有自己的家。”
那天,我和三叔推让了很久,最后,我还是没能拗过他。
我拿着那笔钱,加上自己剩下的一些积蓄,在老家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买了一套离三叔家很近的房子。
我没有再回上海。
我用剩下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接一些线上的单子,日子不忙不闲,刚刚好。
我常常会在晚饭后,去三叔家坐坐。
三婶会给我端出切好的水果,三叔会泡上他最好的茶,我们和堂弟一起,聊聊天,看看电视。
那种感觉,很温暖,很踏实。
这就是我想要的家。
至于那些所谓的“亲戚”,我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妈后来也想通了,她说:“以前总觉得,亲戚多,路好走。现在才明白,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我爸则更直接,他说:“那些人,就当是生命里的过客吧。有些人,注定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
我偶尔会从我妈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
大堂哥因为工作上的失误,被降了职,新买的奔驰也因为还不上贷款,被银行收走了。
二堂姐嫁的那个有钱老公,在外面有了人,正在闹离婚。
我听了,心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每个人的果,也都是自己种下的因。
有一天,我正在工作室画图,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那个曾经连夜飞回来给三叔献血的表叔。
他说他要来我们这边出差,想请我吃个饭。
我欣然应允。
我们约在一家很雅致的餐厅。
表叔比我想象的要年轻,看起来很精干。
席间,我们聊了很多。
聊起三叔,聊起过去,也聊起现在。
临走时,表叔对我说:“林未,你是个很勇敢的姑娘。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斩断那些看似牢不可破,实则早已腐朽的关系。”
我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勇敢不勇敢的。只是觉得,人生很短,不想再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了。”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欣赏。
“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一个朋友的公司,最近在找合作的设计师,我觉得你很合适。你可以看看,有兴趣的话,我帮你引荐。”
我接过名片,上面印着一家很有名的上市公司的名字。
我看着他,由衷地说:“谢谢你,表叔。”
他摆了摆手:“别客气,我们才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温暖。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林家共渡难关”的群里。
群里依然热闹非凡,大家在抢一个几块钱的红包,说着恭喜发财。
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看着他们的头像一个个跳动,看着那些虚伪的客套和廉价的祝福。
然后,我笑了。
我点开那个熟悉的界面,按下了“删除并退出”。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梦醒了。
窗外,天光大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楼下,有晨练的老人,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人间烟火,平凡而真实。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消息。
我点开,是三叔发来的。
是一张图片。
他今天早上,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从家里走到了小区门口的公园。
图片里,他站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下,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在那张图片的下面,回复了一个字:
“好。”
来源:草原豪迈放马的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