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人的声音像一口生锈的铁钟,在清晨湿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年轻的店家只是用木勺在白瓷锅里缓缓搅动,一圈,又一圈,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锅里的豆浆,像一匹温顺的白绸,被他轻轻地搅动着。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地名人名虚构,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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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碗浆水,莫不是拿金粉冲的?”
老人的声音像一口生锈的铁钟,在清晨湿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年轻的店家只是用木勺在白瓷锅里缓缓搅动,一圈,又一圈,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锅里的豆浆,像一匹温顺的白绸,被他轻轻地搅动着。
“张叔,”
他说。
“您先尝,尝完再说这话也不迟。”
01
南城这条巷子,叫梧桐里,名字听着雅致,实际上潮湿而老旧。夏天的梧桐叶子能把整条路都盖住,漏下来的日光碎得像一地旧铜钱。巷子里的清晨总被一股子气味叫醒,那是一种湿润的、带着植物生腥气的甜香。
这股子香气,是从巷口那家叫“小满豆浆”的铺子里飘出来的。铺子的门脸很窄,像是被两边的老楼使劲挤了一下,才勉强嵌了进去。铺子没有正经的招牌,就是一块洗得发白的木板,用黑漆写着三个字。
天色是黏稠的鱼肚白,空气里有股隔夜的凉气,混着草木的湿味。林小满站在灶台后面,光着膀子,灶火的光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跳跃。他正用一把长柄木勺,将锅里滚沸的豆浆舀进一口半人高的白瓷大缸里。
豆浆很浓,挂在勺壁上,像缓慢流淌的白绸。他舀浆的动作不紧不慢,手腕上那串菩提子也跟着晃,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整个铺子里,只有石磨在后院被水冲刷的轻响,和豆浆落入大缸时沉闷的噗噗声。
张守业就站在柜台前,像一根被露水打湿了的老树根,无声无息。他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蓝布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他手里捏着一张两块钱的纸币,纸币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软了。
他的目光越过柜台上那排厚重的粗瓷碗,直直地钉在林小满的脸上,那眼神像钳工用的卡尺,精细又刻板。林小满抬起头,额头上挂着一层薄汗,他冲老人笑了笑。露出两排过于整齐的白牙。
“张叔,早,今天来一碗?”
张守业没应声,他把那张皱巴巴的两元纸币拍在油腻的木柜台上。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豆浆里。他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柜台,发出笃笃的轻响。
“隔壁王记铺子,一样的碗,卖一块五。”
他的声音干涩,像两块砂纸在来回摩擦。
“你凭啥贵五毛钱?”
林小满停下手里的活,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他没说话,转身从墙角一个巨大的竹筐里抓起一把黄豆。他把手摊开,递到张守业的眼前。
那些黄豆粒粒滚圆,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和菜市场里那些干瘪发暗的豆子完全是两回事。空气里那股豆子的生香,似乎就是从他手心这点东西上散发出来的。他觉得这豆子自己会说话。
“张叔,您看这豆子。”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东北那边过来的,非转基因的老品种,泡水里三天,壳都不会掉。”
他又指了指锅里翻滚的白色液体。
“您尝尝我这豆浆,就知道这五毛钱花在哪儿了。”
张守业眯缝起眼睛,像打量一件有瑕疵的零件。他凑过去看了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他没去碰那豆子,反而从兜里掏出一部屏幕裂了纹的老年机。
他笨拙地点开相册,将一张拍得模糊不清的照片怼到林小满的眼前。照片上也是一碗豆浆,白花花的,看不出什么名堂。那背景是王记铺子油腻腻的墙面。
“你看看,不都一个样?”
他把手机收回去,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像突然拉响的警报。
“白的就是豆浆,还能喝出朵花来不成?年轻人,心不要太黑,赚这种黑心钱,晚上睡觉能踏实?”
周围几个早起买早点的街坊闻声凑了过来,交头接耳。有人说是啊是啊,一块五的豆浆喝了好多年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有人说小满这豆浆确实浓一些,但贵五毛也确实是贵了。
空气里的豆香,似乎被这些议论冲淡了些,变得有些稀薄。林小满没再争辩,他只是默默地收回手。他将那把金黄的豆子重新放回竹筐里,那动作像是在安放什么宝贝。
他给张守业盛了一碗豆浆,推到他面前。
“张叔,今天这碗算我请您的。”
张守业却像被烫了一下,猛地把碗推了回去。豆浆洒出来一些,在油腻的柜台上蜿蜒流淌,像一条白色的蛇。他从兜里掏出一枚五毛的硬币,和那张两元的纸币一起,重重地拍在柜台上。
“我张守业不占人便宜。”
他说完,转身就走,那件蓝色的劳动布外套在清晨的微光里,像一块固执的铁板。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柜台上的钱和那滩豆浆。他没说话,只是拿起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柜台。
第二天清晨,同样的时间,同样黏稠的鱼肚白。张守业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两个邻居,一个是隔壁单元的刘婶,一个是平日里一起下棋的李大爷。
三个人像三尊门神,堵在小小的柜台前。刘婶撇着嘴,李大爷抱着胳膊,张守业依然是那副要来讨个说法的表情。林小满依旧在灶台后忙碌,仿佛没看见他们。
“小林啊,不是我们说你。”
刘婶先开了口,声音尖细,像锥子一样。
“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这豆浆卖两块,确实有点不厚道了。”
李大爷跟着附和,他摇了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就是,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赚钱。我们那时候在工厂,讲究的是奉献,是实在。”
林小满依旧没说话,他掀开墙角的竹筐,饱满的黄豆像金子一样在晨光里发亮。他指着那些豆子,想重复昨天的话。可话还没出口,就被张守业打断了。
“别拿你那豆子说事!”
张守业的声音比昨天更响,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头。
“谁知道你是不是拿好的当幌子,煮的时候就换成便宜货了?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
他说着,又把那张模糊的手机照片亮了出来,像是在展示什么铁证。林小免看着那张照片,又看了看张守业涨得通红的脸。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就像一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这样的对峙,一连持续了三天。张守业每天都带着不同的人来“说理”,有时候是两个,有时候是三四个。他们把小小的铺子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让那些真正想喝豆浆的人都望而却步。
林小满的生意一落千丈,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每天凌晨三点照常起床,泡豆,推磨,烧浆。那口巨大的石磨,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到了第七天,事情发生了变化。那天清晨,张守业是一个人来的,手里却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带手柄的放大镜,镜片擦得锃亮。
他没去柜台,而是直接走到了墙边。墙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写的价目表,墨迹淋漓,是林小满自己写的。张守业举起放大镜,像个侦探一样,一寸一寸地审视着那张纸。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豆浆 2元/碗”那一行字上。他仔仔细细地比对着,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表情既愤怒又得意。
“好啊!我抓到你的把柄了!”
他指着价目表,回头对林小满喊道。
“你这个‘2元’,比旁边的‘油条 1元’,字小了半号!你这是价格欺诈,故意不让人看清楚!”
林小满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还有这种说法。他写字的时候全凭手感,哪里会注意什么字号大小。可张守业不听他解释,他已经掏出了那部老年机,手指颤抖着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12315吗?我要投诉!”
他的声音在清晨的巷子里回荡,带着一种大获全胜的快意。
“梧桐里巷口的小满豆浆,价格欺诈!你们快来管管!”
02
市场监管员李娟是在上午十点钟到的。她骑着一辆半旧的电动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印有“市场监管”字样的帆布包。她人很年轻,但表情严肃,像尺子一样规整。
她进门的时候,林小满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细密的纱布过滤第三遍豆渣。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豆香。他抬起头,看到李娟制服上的徽章,心里咯噔一下。
李娟没多说话,她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便携式检测仪和一个笔记本。她先是走到价目表前,拿出卷尺量了量那几个数字的高度,又拍了张照片。然后,她让林小免盛了一碗刚出锅的豆浆。
她将检测仪的探头伸进碗里,仪器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鸣声。几秒钟后,屏幕上显示出一行数字:蛋白质含量,4.2g/100ml。李娟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她翻开随身携带的价格监测手册,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辖区内37家餐饮店的成本结构。她指着手册上的一行字,对林小满说:“行业平均标准是2.8g,你这个含量很高。”
林小满刚想松一口气,李娟的话锋却一转。
“但是,你的价目表确实存在瑕疵,没有在显著位置明示你的产品优势。而且,你没有向我们所里备案你的成本核算单,这不符合规定。”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林小免的心里。他想辩解,说自己只是个小本生意,不懂那些条条框框。可看着李娟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根据《明码标价规定》第十七条,你需要先停业整顿七天。”
李娟从包里拿出一张白色的封条和一盒印泥。
“七天后,我们会来复查,合格了才能重新开业。”
她说着,将封条工工整整地贴在了铺子的门上,那白色的纸条在灰暗的门板上显得格外刺眼。林小满盯着那封条,又扭头看了看墙角那袋刚到的黄豆,那是他托乡下亲戚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老品种,比市场价贵了足足三成。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那股熟悉的豆香,忽然变得有些苦涩。李娟贴完封条,收拾好东西,临走前看了他一眼。她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骑上电动车走了。
铺子被封的第三天,张守业去菜市场买菜。他照例要货比三家,把每个摊位的价格都问个遍。在一个卖干货的角落里,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蹲着的身影。
是林小满,他正蹲在一个豆子摊前,极其认真地挑着黄豆。他面前摆着两个小簸箕,一个装着摊主原本的豆子,另一个装着他挑出来的。他把那些有虫眼的、破损的、或者颗粒不够饱满的,一颗一颗地全都挑了出去。
摊主有些不耐烦,嘟囔着说没见过买豆子还这么挑剔的。张守业听见林小满对摊主说:“哪怕贵点,但我要颗粒均匀的。有虫眼的全都给我挑出去,一颗都不能要。”
张守业站在不远处,看着林小满那副执拗的样子,嘴角撇出一个冷笑。他转身就走,正好遇见了要去公园下棋的老王。他拉住老王,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看见没,那小子又在琢磨鬼点子了。”
他朝林小满的方向努了努嘴。
“准是想换个什么花样,等重新开张了,好继续宰咱们这些老家伙。”
03
林小满的铺子关着门,人却比开张时更忙了。街坊们看见他每天都背着一个大竹篓出门,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巷子里开始流传起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在郊区的有机农场看见他了,正满头大汗地帮农户筛豆子。也有人说,在城西的玻璃厂撞见他了,好像是在订做一批新碗,样子很古怪。
还有个在打印店打工的小伙子说,前天下午林小满去了他们店,跟老板为了几分钱的打印费争执了半天。声音大到街上都能听见,好像是要打印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数量还特别多。
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传到张守业耳朵里,让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他觉得林小满这一切的故弄玄虚,都是为了掩盖一个更大的阴谋。他甚至让上大学的孙子,上网去查最近的物价。
孙子查完告诉他,最近东北黄豆的批发价确实涨了三成,白糖也涨了百分之十五。按照这个成本算下来,林小满那一碗两块钱的豆浆,刨去房租水电人工,几乎没什么利润。
“不可能!”
张守业听完,立刻就否定了孙子的说法。
“做生意哪有不赚钱的?他要是真不赚钱,那他图什么?这里面肯定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猫腻。”
他坐在藤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眼睛望着窗外那家紧闭的豆浆铺。他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完全正确的,他是在为街坊邻居们守护最后的公道。他一定要看看,林小满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停业整顿的最后一天,李娟又来了。她来做复查,决定明天是否能让铺子重新开业。她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了。
小小的铺子里,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墙角堆着小山一样的新价目牌,是用最普通的白色泡沫板做的。林小满正背对着她,用一支蘸着红漆的毛笔,一笔一划地在牌子上描着数字。
他写得很慢,很专注,仿佛不是在写一个价格,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李娟走近了,看清了那红漆描出的数字。她又看了看林小满脚边一张写满了各种成本计算的草稿纸,突然就笑了。
“你这个成本控制得……真有你的。”
她轻声说。
林小满回过头,看到是她,也露出了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他指着那一堆价目牌,说:“这样,总该没人说看不清了吧。”
第七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梧桐里的雾气还没散尽。李娟准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亲手撕下了那张贴了七天的白色封条。封条被撕下的瞬间,一个身影第一个冲了进去。
是张守业,他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生怕错过了什么。他要亲眼见证,林小满在耍了这么多花招之后,到底把价格定在了多少。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价格还是两块,甚至更高,他就立刻再打一个投诉电话。
他冲进店里,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墙上。原来的毛笔价目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巨大的白色泡沫板,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写着一行大字。他看清那行字的瞬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上面写着——
“古法石磨豆浆:1.8元/碗”
那个“1.8”,写得斗大,红色的油漆在清晨的微光里,闪得有些刺眼。张守业站在那里,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04
林小满从灶台后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他把碗递到僵立的张守业面前。张守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只碗上。
碗是新的,厚实的玻璃材质,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比他过去用的那种边缘带着豁口的粗瓷碗,不知要体面多少倍。
这只碗看起来更厚实,也无疑更烫手。这第一眼的对比,就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痛了张守业的自尊心。
“张叔,尝尝看。”林小满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朗,像清晨的溪水淌过石子。
张守业下意识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接了过来。碗壁传来的温度,滚烫而真实,让他僵硬的手指微微一颤。他几乎是机械地将碗凑到嘴边,低头抿了一口。
就是这一口。
豆浆入口的瞬间,张守业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浑浊的眼球里瞬间布满了血丝,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这……这是豆浆?
这味道,比他记忆中自己停业前最好的那一锅,还要醇厚,还要香浓。那股浓郁到近乎霸道的豆香,不再是单薄的、一掠而过的清香,而像一团温暖厚实的云,瞬间包裹了他的整个口腔,占据了他的每一个味蕾。豆浆的质地如丝绸般顺滑,滚过喉咙时,留下的是满口的回甘,丝毫没有普通豆浆喝完后那种隐隐的涩味。那是一种源自黄豆本身最质朴、最纯粹的甘甜,被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激发了出来。
他愣住了,端着碗,像一尊被雷电击中的雕塑。他记忆中自己做的豆浆,虽然也号称古法,但总带着一丝难以根除的豆腥和粗糙的颗粒感,他一直以为那是豆浆“本来的味道”,是无法改变的。可眼前这碗豆浆,却彻底颠覆了他几十年的认知。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狼吞虎咽的姿态,几大口就把一碗豆浆喝完了,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一股暖意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让他那颗固执而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喝完后,他甚至觉得意犹未尽,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回味那残留的香气。
他将碗底倾斜,借着门口的光仔细端详。他惊奇地发现,碗底沉着一层非常细碎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淡黄色的沉淀。这和他以前喝过的任何豆浆都不同。他自己的豆浆,过滤后碗底是干净的,而那些街边摊贩的劣质豆浆,碗底则是一层粗糙的、喇嗓子的豆渣。而林小满的这碗,沉淀物细如尘埃,仿佛是豆浆的精华凝聚而成。
“改用双层纱布过滤了。”
林小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而温和,像是在解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张守业的身边。
“传统的单层布,孔隙还是大了点,滤得太干净,豆子的原香和一些营养就流失了。用双层细纱布,再多加一道工序,用手反复揉挤。这样能保留更多的膳-食-纤-维,”他特意把这个新名词说得很慢很清楚,“对肠胃好。就是出浆率低一些,也更费事,一锅磨出来要多花小半个时辰。”
张守业沉默着,手指摩挲着温热的碗壁。他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在闷热的厨房里,汗流浃背地,用双手反复去揉搓那滚烫的豆渣,只为了从里面再挤出那么一点点的精华。这是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愿意去做的“笨功夫”。
林小满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点破。他只是伸手指了指墙上那块巨大的价目牌。黑色的木板上,用白漆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小满豆浆,1.8元/碗”。
而在那刺眼的“1.8元”下面,还用图钉钉着一张A4纸打印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和条目。表格的标题是——“小满豆浆成本公示表”。
这一下,比刚才那碗豆浆的冲击力更大。张守业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跑了几个省,最后找到了一个直接从东北黑土地农户进货的渠道,签了长期的供货协议。他们种的是非转基因的老品种黄豆,豆子饱满,出油率高,豆味也足。因为省去了中间所有批发商的差价,光是豆子的成本,就比从咱们市里批发市场拿货,降下来足足一成。”林小满指着表格上“原材料成本”那一栏的数字,耐心解释道。
张守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他看到上面清晰地写着:东北非转基因大豆,每斤进价XX元,每碗豆浆用豆量XX克,折合成本0.62元。
“碗,我换成了加厚的无铅玻璃碗,就是您手里这种。单个成本是8块钱,比原来的粗瓷碗贵了十几倍。但这种碗好清洗,开水烫、消毒柜烘烤都不会炸裂,也不会像瓷碗那样用久了挂味儿。虽然一次性投入高,但用得久,破损率低,长期看,比总要添补豁口碗要划算。这个成本,我摊销在每一碗里,算下来是0.05元。”
张守业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玻璃碗。他想起自己那个小仓库里,还堆着一摞摞因为磕了边、有了裂纹而淘汰下来的旧碗。
“还有水费、电费、燃气费,我都装了分表,每个月按实际用量计算。房租是跟房东签的三年死合同,每个月2000块,平均到每天,再按我每天预估卖500碗来摊……所有成本都算进去了,清清楚楚。”林小-满的语气始终平静,像一个严谨的会计在做报告,“您看最后这一行,刨去所有硬成本和人工成本,现在每卖一碗,我净赚一毛二分钱。”
一毛二。
这个数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张守业的靶心。他盯着那张成本公示表,上面的每一个汉字,每一个阿拉伯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进他的眼睛里。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从“黄豆”看到“白糖”,从“房租”看到“水电”,从“人工”看到“损耗”。表格做得极尽详细,甚至连过滤用的纱布、清洗用的洗洁精都折算进了成本。
一切都清清楚楚,无可辩驳。
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林小满把价格从两块降到一块八,是在用低价进行恶性竞争,是在“糟蹋东西”,是在“扰乱市场”。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在老街坊面前断言,这小子这么卖,不出三个月,连裤子都得赔掉。
可现在,这张白纸黑字的表格,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己的狭隘、守旧和想当然。原来,人家不是在赔本赚吆喝,而是在用他从未想过的方式,从源头、从管理、从每一个细枝末节上,一点一点地,把成本给“抠”了出来。而省下来的钱,一部分让利给了顾客,另一部分,则用在了提升品质上。
他想说点什么,或许是反驳,或许是质疑,或许只是为了挽回一点面子。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茫然的无措。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而爽朗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
“哎,老张,你也来尝小满的手艺啦?”
张守业闻声转头,只见下棋的棋友老王,正乐呵呵地捧着一碗豆浆走了过来。老王有糖尿病,平日里吃东西都要拿个小秤称一称,再三小心。此刻他满面红光,看起来心情极好。
他走到跟前,重重地拍了拍张守业的肩膀,然后对林小满竖起了大拇指,那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小满,真是太谢谢你了啊!”老王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半条巷子都能听见。“我刚才就随口问一句,你这豆浆能不能做无糖的。没想到你二话不说,就从锅里给我单独舀了一碗没加糖的原浆,还按一样的价钱卖我。你这孩子,真是太实诚了!不像别家,一听有特殊要求,要么不耐烦,要么就得加钱。你这豆浆,我喝着放心!”
老王的话,像一把沉重的铁锤,一锤一锤地砸在张守业的心上。他听着老王对林小满的夸赞,每一个字都像在抽他的耳光。他想起自己以前,若有客人提出类似的要求,他多半会皱着眉头说:“就这么一种,要喝就喝,不喝拉倒。”他认为自己的规矩就是天,所有人都得遵守。
他手里还捏着那个空空的玻璃碗,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泛白,几乎要将那厚实的碗壁捏碎。他看着林小满脸上那温和而真诚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炫耀和得意,只有一种踏踏实实的安然。他又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刺眼的“1.8元”,以及下面那张让他无地自容的成本表。
他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E掌,而且是当着整条巷子街坊邻居的面。那是一种混杂着羞愧、难堪、挫败和一丝说不清的敬佩的复杂情绪。
他默默地放下碗,碗底和柜台的木板接触,发出一声轻微却沉重的“嗒”声。他从磨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有些笨拙地放在柜台上。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铺子。
他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拉得很长。那不再是前几天那个挺得像一块固执铁板的背影,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傲气和顽固,仿佛被刚才那碗豆浆和那张表格彻底融化了。此刻,他的肩膀微微塌着,脚步也有些踉跄,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
05
光阴荏苒,半个月倏忽而过。
梧桐巷的清晨,依旧是从一阵阵醇厚的豆香中醒来。只是这香气比半个月前更加浓郁,更加弥漫,仿佛已经渗透进了每一块青石板的缝隙,每一片梧桐树的叶脉。
小满豆浆的铺子门口,破天荒地排起了长队。那队伍像一条充满活力的长龙,从铺子门口一直甩到了巷子口,拐了个弯,还不见队尾。队伍里有提着暖水瓶的阿姨,有穿着西装赶着上班的年轻人,有被爷爷奶奶牵着手、睡眼惺忪的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心甘情愿的等待。
林小满的铺子,肉眼可见地扩大了一些。他把隔壁那间一直堆放杂物、没人要的储物间也盘了下来,打通了墙壁,让整个店面宽敞明亮了许多。他在院子里,又架起了一口崭新的石磨。此刻,晨光正好,他正站在石磨旁,耐心地教导着两个新来的年轻人。
“……推磨的力道要匀,不能时快时慢。你看,像这样,腰发力,带动胳膊。还有这加水的瓢,一瓢多少水,什么时候加,都有讲究。水多了,浆稀;水少了,磨干了伤豆子,也伤磨。你们多看,多感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但话语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和自信。那两个年轻人看上去像是他新收的学徒,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神里满是敬佩。院子角落的竹筐里,金黄色的东北大豆堆得像一座小山,在朝阳下泛着诱人的光芒。
张守业就拎着一个密封的玻璃罐子,出现在了队伍的最末尾。
罐子里是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亲手腌制的萝卜干。萝卜是他亲自去早市上挑的最新鲜的,皮薄肉脆。他用自己最精湛的刀工,把每一片萝卜都切得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然后用盐逼出水分,再用独家配方的酱油、糖、醋和几味秘而不宣的香料,浸泡了整整一夜。清亮的酱油里,一片片淡褐色的萝卜干,看起来精致得像艺术品。这是他压箱底的手艺,过去只有过年时才舍得做给家人吃。
他有些不自在地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眼神躲闪,局促不安。他刻意低下头,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脸,不敢去看柜台后那个忙碌的身影。
这半个月里,他每天都在跟自己较劲。他亲眼看着林小满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听着街坊邻居的赞美一天比一天多。他的固执和偏见,早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事实面前,被碾得粉碎。今天能站在这里,已经耗尽了他大半辈子的勇气。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终于,轮到他了。
林小满正低头给客人找钱,一抬头,一眼就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手里那个格外显眼的玻璃罐子。
林小满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还是那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真诚。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或者胜利者的姿态,仿佛张守业的出现,是这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他没等张守业那张憋得通红的老脸挤出话来,就主动打了招呼,那声“张叔”,叫得亲切又自然。
“张叔,今天来几碗?”
这一声“张叔”,瞬间化解了空气中所有的尴尬。张守业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来。他把那个沉甸甸的玻璃罐子往柜台上一放,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响。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不少。
“小子……给我来两碗。”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习惯性地瞟向别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林小满听。
“那天……我让我上大学的孙子,又用计算器帮你重新算了一遍账。”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用力,“你这个价钱……确实……确实赚得是辛苦钱,赚得少。是我……是我老糊涂了。”
说出最后那句话,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了。
林小满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没有接话去评论那笔账,只是笑着接过了那个玻璃罐子,打开盖子闻了闻,由衷地赞叹道:“真香!”
他麻利地盛了两碗刚刚出锅、还冒着袅袅热气的豆浆。他拿起糖罐,往其中一碗里,比平时多加了满满当当的半勺糖。他知道,老一辈的人,都好这一口甜。
他把两碗豆浆稳稳地推到张守业面前。
“张叔,以后您每天早上过来,我都给您留着这头一锅的。”他说,“头锅浆最浓,味儿最正。您这萝卜干,腌得可真地道,配我的豆浆,正好!”
朝阳的光线穿过日益繁茂的梧桐树叶,在铺子门口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光斑跳跃着,正好落在墙上那块巨大的价目牌上。
那个鲜红的“1.8元”旁边,不知在什么时候,又用黑色的记号笔,新添了一行隽秀而有力的小字。
那行字写的是:
“坚持用好料,本分赚良心钱”。
来源:一才的篮球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