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后没有辩驳,只是搂紧了我的肩膀,哀求他不要将我送给柔贵妃抚养。
父王将母后废了,让她去冷宫思过。
「你只爱权势,一点都不爱元⼉和朕,不配为⼀国之⺟。」
母后没有辩驳,只是搂紧了我的肩膀,哀求他不要将我送给柔贵妃抚养。
父王却说:「柔⼉⽐你善良,更适合做元儿的母后。」
夜里,我偷跑出来找母后,却看见她对着流星许愿:【结束轮回,保存当前世界线,宿主脱离,我再不要替昏君挡灾。】
1
我叫李元,是当朝太子。
乳母说太子就是以后要做⽗皇那样的⼈,可我不太懂。
我只知道,我住在很⼤很⼤的宫殿里,有很多人伺候我。
最重要的是,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后。
⺟后很美,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
她会抱着我看画册,给我讲小兔子的故事,还会趁太傅不注意,偷偷塞给我⼀块甜糕。
她的⼿总是暖暖的,身上有好闻的清⾹。
父皇也很高大,他是天子,所有人都怕他。
以前,他来看母后的时候,会顺便抱抱我,用他有点扎人的胡子蹭我的脸,母后就在一旁嗔怪地笑。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皇不爱笑了,他来看母后的时候,眉头总是拧在一起,像两只打架的毛毛虫。
今天,我看见父皇又来了。
他带来一张黄色的纸,放在母后面前。
我看不懂上面的字,只觉得父皇的脸,像冬天结的冰块,冷得吓人。
我躲在屏风后面,偷偷伸出半个脑袋看。
母后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张纸,然后,她抬起头,笑了。
那不是我熟悉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我,没有父皇,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空荡荡的,就像风筝断了线,一下子飞得好远好远,我怎么也抓不住。
「臣妾,遵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得我心里一酸。
父皇好像愣了一下,他或许以为母后会哭,会闹,会像以前一样会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以前母后受了委屈,都是那样做的。
可母后没有。
她站起身,对我招了招手:「元儿,过来。」
我跑过去,紧紧抱住她的腿。
母后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元儿,以后要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听太傅的话,知道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母后要去哪里?元儿要和母后在一起!」
父皇在一旁冷声道:「放肆!她以后不再是你的母后,只是冷宫废后!元儿,到父皇这里来!」
我吓得一哆嗦,更紧地抱住母后。
母后却把我轻轻推开,她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父皇,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陛下,」她说,「祝你和柔贵妃,得偿所愿,百年好合。」
然后,她转身就走,头也没回。
宫女们想拦,太监们不知所措,可父皇没有发话,他们谁也不敢动。
我就看着母后的背影,消失在坤宁宫的门口。
她走得那么干脆,好像只是去花园散步,而不是要去那个乳母们说起来很冷很可怕的地方。
父皇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我哭着去拉他的龙袍:「父皇,我不要母后走!你让母后回来!」
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元儿,你母后她,不懂爱。」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告诉我,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她只爱权力。」
我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什么是权力。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坤宁宫里再也没有了母后温暖的笑,也没有了偷偷塞给我甜糕的温暖手掌。
我的母后,好像不要我了。
2
母后被关进冷宫的第三天,宫里就挂满了红色的绸带,比过年还热闹。
乳母告诉我,是柔贵妃娘娘要被册封为皇贵妃了,以后这后宫,就是她说了算。
这个柔贵妃我见过。
她很漂亮,说话声音也甜甜的,像裹了蜜。
她总是想拉我的手,给我塞各种新奇的玩具和点心。
可我不喜欢她。
她的笑不像母后,暖暖的。
她的身上有一种很香很香的味道,闻久了,我头晕。
册封大典那天,父皇很高兴,他喝了很多酒,抱着柔贵妃,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柔儿,朕终于可以给你名分了。」
柔贵妃靠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陛下,为了你,臣妾受多少委屈都值得。」
我不喜欢看他们抱在一起的样子。
我想起了以前,父皇也是这样抱着母后的。
宴席上,柔贵妃端着一杯酒走到我面前,笑盈盈地说:「元儿,以后我就是你的母妃了,来,喝了这杯果酒,我们就当一家人了。」
我看着那杯红红的酒,摇了摇头:「太傅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这是果酒,甜的,不醉人。」
她要把杯子递到我嘴边,我下意识地一躲,手一挥,那杯酒就全都洒在了她华丽的裙子上。
「啊!」她惊叫一声。
所有人都朝我们看过来,场面一下就安静了。
父皇立刻大步走过来,紧张地扶住她:「柔儿,怎么了?有没有烫到?」
柔贵妃委屈地红了眼:「陛下,臣妾没事。太子殿下……他不是故意的。」
她越是这么说,父皇的脸色就越难看。
他转过头,厉声对我喝道:「元儿!给柔母妃道歉!」
我倔强地站着,一言不发。
我没有母妃,我的母后在冷宫里。
「逆子!」父皇的声音里带着滔天的怒火,「你的教养呢?」
他扬起了手。
我闭上眼睛,以为那一巴掌会落下来。
可我等了很久,只等到一声压抑的叹息。
父皇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他冷冷地说:「来人,送太子回东宫!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他出来!」
我被侍卫带走了。
走出大殿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柔贵妃正靠在父皇怀里,柔声安慰着他,而父皇的目光,却穿过热闹的人群,落在了某个空荡荡的地方。
他的眼神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回到东宫,我谁也不理,一个人躲在被子里。
我想母后。
以前我生病不肯喝药,母后就会整晚抱着我,轻轻的给我唱童谣。
我被太傅罚抄书,母后会偷偷给我揉手腕,还骂太傅是个老顽固。
可现在,我被父皇罚了,谁来安慰我呢?
夜里,我发起烧来,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回到了坤宁宫。
母后坐在我床边,轻轻哼着歌,用温凉的手帕擦着我的额头。
我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她的脸,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泪光。
「母后……」我哑着嗓子喊。
那片模糊的光影抖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一个压抑着哭泣的声音。
不是母后的。
是我的乳母。
她一边哭一边说:「可怜的殿下……皇后娘娘,您怎么就这么狠心啊……」
3
我的病一下子变得很重。
御医们进进出出,东宫里整天都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我什么都吃不下,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嘴里不停地喊着「母后」。
父皇来看过我几次。
他坐在我的床边,眉头深皱。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还是很烫,叹了口气,对御医说:「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治好太子。」
然后他就走了,因为奏折堆积如山,还有边关的急报等着他处理。
我听宫人们偷偷议论,说最近朝堂上很不顺。
她们说,西北大营给马吃的草料,不知道怎么就着火烧光了。
还说南边的大河,水把堤坝冲垮了,淹了很多田和房子。
这些事,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每当有不好的消息传来,父皇的脾气就变得更坏。
东宫的李总管,就因为端茶的时候手抖了一下,茶水洒出来一点点,就被父皇下令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我听到了他很惨的叫声。
我知道,这些事情以前都是母后在帮父皇。
母后读过很多很多的书,懂得也多。她总能在父皇烦躁地走来走去时,轻声说几句话,然后父皇的眉头就会松开。
那时候,父皇总抱着母后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可现在,他身边换了柔皇贵妃。
柔皇贵妃也会来东宫看我,她总是穿得像花园里的花一样漂亮,带着各种名贵的补品。
「元儿,快喝了这碗燕窝粥,喝了病就好了。」她柔声细语地劝我。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假装睡着了。
有一次,她带来的食盒里,有一碟桂花糕。
那是我最爱吃的,母后还在坤宁宫的时候,亲手做给我吃过。
我愣愣地看着那碟桂花糕,眼泪就自己掉了下来。
柔皇贵妃以为我喜欢,连忙把碟子推到我面前:「元儿喜欢吃吗?以后我天天让御膳房给你做。」
「不一样。」我哭着说,「这不是母后做的味道。」
母后做的桂花糕,有淡淡的桂花香,甜得刚刚好。
可眼前的这碟,甜得发腻,齁得我嗓子疼。
柔皇贵妃的脸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恰好这时,父皇从外面走进来。
他看到这一幕,沉声问:「又怎么了?」
柔皇贵妃立刻红了眼眶,声音里带着哭腔:「陛下,臣妾只是想让元儿高兴些……可他……」
父皇看了一眼桌上的桂花糕,又看了看哭得停不下来的我,眼神里全是失望和不耐烦。
「够了!」他大声喝止我,「不过是一碟点心,你闹什么!你母后她根本不会做这些!她只会计较朝堂得失,算计人心权力!柔母妃为你费尽心思,你却这么不懂事!」
我被他吼得呆住了。
母后不会做?
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母后为了学做这道桂花糕,白嫩嫩的手指被热油烫了好几个水泡。
她一边对着手指吹气,一边笑着对我说:「我们元儿喜欢,母后再烫几下也值得。」
为什么父皇不知道?
为什么他嘴里的母后,和我的母后,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天之后,我的病更重了。
御医跪在地上,小声对父皇说,我这是心病,药再好也没用。
除非,能解开我心里的那个疙瘩。
否则,我将消耗寿元,时日无多。
父皇终于还是妥协了。
他答应带我去冷宫见母后。
4
冷宫和我住的东宫完全不一样。
这里到处都破破烂烂的,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我还高,风一吹,门窗就吱呀作响,像随时会倒掉一样。
我抓紧了父皇的手,有些害怕。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嬷嬷出来迎接我们,她看到父皇,只是淡淡地行了个礼,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也没有谄媚。
「娘娘在后院劈柴。」她说着,就领我们往里走。
穿过一个摇摇欲坠的门廊,我看到了母后。
她也穿着粗布裙,头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松松的挽着。她正费力地举着一把斧头,劈着一截粗壮的木头。
额头上都是汗,有几缕头发粘在脸颊上。
这和我记忆里那个雍容华贵、总是干干净净的母后,完全是两个人。
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母后!」
我挣开父皇的手,朝她跑了过去。
母后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放下了斧头。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激动地抱住我,只是平静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和灰,朝我走过来。
「元儿,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却也带着一丝疏离。
我扑进她怀里,闻到她身上有柴火和汗水的味道,可我一点也不嫌弃。
「母后,我好想你!我生病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跟我回宫好不好?」我哭着央求她。
父皇也走了过来,他看着母后现在的样子,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墨汁。
「皇后,」他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太子他病了很久,御医说……是心病。你……」
他似乎想说些软话,但又拉不下脸。
母后轻轻拍着我的背,抬头看向父皇,眼神里无波无澜。
「陛下是想说,让我回去,治好太子的心病?」
父皇沉默了,算是默认。
母后忽然笑了。
「陛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受苦,就是为了等你来接我,等你一句话,我就会感恩戴德地跟你回去?」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你错了。我在这里,很好。」
父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你什么意思?在这里劈柴浣衣,就是你说的很好?」
「是啊。」母后点头,「心安的地方,就是家。这里没有算计,没有争斗,更没有一个……」
她顿住了,没有把话说完,只是低头看着我,眼神柔和下来。
「元儿,你听话,跟父皇回去。母后在这里有自己的生活,不能陪你了。」
「不!我不要!」我死死地抱着她不放手,「母后在哪里,元儿就在哪里!」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冷宫年久失修,我们头顶上的一根房梁,因为连日阴雨,早已腐朽不堪。
只听「嘎吱」一声很响很吓人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父皇突然烦躁地吼了一声:
「怎么又是这声音!」他好像自己也没明白为什么会说「又」,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那根粗大的房梁,直直地朝着我的头顶砸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父皇惊骇地大喊:「元儿!」
他离我有些远,根本来不及。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我只感觉被人重重的推开。
我摔在地上,回头一看,瞬间血液凝固——
只见母后,用她那单薄的身体,挡在了我原来站立的位置。
而父皇,那个被誉为大周战神的男人,那个武艺高强的帝王,在关键时刻,他下意识做出的选择,不是冲过来救我们,而是……转身护住了他自己。
房梁重重地砸下,我听到骨头碎裂的可怕声响。
父皇惊恐地转过身,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母后,脸上血色尽失。
而母后,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看着父皇,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我离得近,我听清了。
她说的是:「李玄景,你看,这是最后一次了。」
5
整个皇宫都乱了套。
母后被十万火急地抬回了太医院,身上全是血。
我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发抖。
父皇的状态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他失魂落魄地跟在担架后面,嘴里一直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
他想去碰一下母后的手,可他的手刚伸出去,就又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整个太医院灯火通明,所有御医都被叫了过来,跪了一地。
「救不活皇后,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父皇的咆哮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慌乱。
柔皇贵妃也闻讯赶来了。
她看到父皇的样子,心疼地想去扶他:
「陛下,您别急,皇后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父皇却像没看见她一样,一把将她甩开。
柔皇贵妃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脸上满是错愕和难堪。
「滚!」父皇的眼睛血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都给朕滚!」
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只有我,被他死死地攥着手腕,留在了门外。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得可怕。
父皇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紧闭的门,仿佛要把它看穿。
我忽然想起母后昏迷前说的那句话。
「李玄景,你看,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忍不住小声问他:「父皇,母后为什么那么说?」
父皇的身子剧烈地一震,他猛地低下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痛苦。
「她说什么了?」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父皇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松开我的手,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墙上,捂住了自己的头。
「是了……是了……」他痛苦地低吼,「那次围猎也是……那次宫宴也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的意外突然发生!」
「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事好像发生过不止一次……」
他说的那些事,我完全听不懂。
我只看到我的父皇,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静自持的帝王,此刻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脸上写满了害怕和难过。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院判满头大汗地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他的声音都在抖,「娘娘……娘娘她……」
父皇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她怎么样了!说话!」
「娘娘的命是保住了……」太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但是……但是她的腿……被房梁砸断了,筋骨尽碎,以后……以后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轰隆一声。
我感觉天塌了。
父皇僵在原地,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傻了。
站不起来了……
我的母后,那个会带我放风筝,会在花园里追蝴蝶的母后,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父皇松开手,任由院判瘫软在地。
他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进了抢救室。
我也跟了进去。
母后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双腿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一动不动。
父皇走到床边,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不敢。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此刻,竟然连碰一下自己妻子的勇气都没有。
「对不起……」
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声音,吐出了这三个字。
「阿凝,对不起……」
6
母后醒了。
但她不说话,也不看人。
她只是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床顶的帐幔,魂儿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父皇下令,将母后从太医院移回了坤宁宫。
废后的诏书被他亲手撕了,所有关于柔皇贵妃的赏赐和册封礼器,全都被撤了回去。
柔皇贵妃跪在养心殿外求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哭哑了,也没见着父皇。
整个后宫都变了天。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那个被父皇讨厌的废后,一夜之间,又成了他心尖尖上的人。
可是,有什么用呢?
母后好像已经不想要了。
父皇遣散了坤宁宫所有的下人,除了我和几个最信得过的老嬷嬷,他谁也不让靠近。
他开始学着亲自照顾母后。
他笨手笨脚地学着喂她喝药,药汁洒得到处都是。
他想帮她擦脸,却因为力道没掌握好,弄疼了她脸上的擦伤。
母后全程都没有任何反应,任由他摆布。
有一次,他想帮母后擦拭身体,解开母后中衣的衣带时,他突然愣住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母后洁白的后背上,有一道很淡很淡的、像蜈蚣一样的疤痕。
父皇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时候的伤?我怎么不记得……」
他想伸手去摸,母后却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剧烈地挣扎起来。
她声音又哑又冷,像冰块一样,对我父皇说:「别碰我!」
父皇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阿凝……」
「滚出去。」母后闭上眼睛,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父皇在床边站了很久,最后还是颓然地退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在殿外,看到父皇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对着月亮喝酒。
他喝得醉醺醺的,嘴里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阿凝……阿凝……」
他哭了。
我第一次看见父皇哭,像个孩子一样,哭得那么伤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你为什么要那么傻……」
从那以后,父皇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去上朝,把所有的政务都搬到了坤宁宫偏殿处理。
他开始疯狂地调查一些陈年旧事。
他查到,有一次打猎,一支冷箭射向他,是一个不起眼的侍卫扑过来替他挡了。
他还查到,有一次宫里吃饭,一杯酒里有毒,是一个试菜的小太监喝了,当场就死了,他才没喝。
还有更早以前,好多好多的事情。
那些救过他的人,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拿了赏钱就再也找不到了。
以前,父皇只当他们是忠心。
可现在,他把这些事一件一件串起来,再想起母后昏过去前说的那句话,一个很荒唐、很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像野草一样长了起来。
那天,他拿着一叠厚厚的卷宗冲进母后的寝殿,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把卷宗摔在地上,纸张飞得到处都是,对着母后大喊: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那次围猎救我的侍卫,根本不存在!那次宫宴替我试毒的太监,档案也是假的!还有这道疤……这道疤……」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都在发抖:「我总是在梦里,梦见有一支箭射过来,然后就有一个人影挡在我面前……那个人影,是你,对不对?」
母后终于有了反应。
她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快要疯掉的父皇,嘴角勾起一个嘲笑的弧度。
她问他「现在才想明白?」
「李玄景,你是不是觉得,没有我,你也能安安稳稳地坐稳这个江山?」
「你错了。」
她指了指自己背上那道淡淡的疤痕。
「这是第十七次,为了护着你,被叛军的长刀从背后剖开。」
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这里,是第四十三次,替你挡下射向心脏的毒箭。」
「没有我为你一次又一次地去死,你早就不知道在哪条轮回里,化成白骨了。」
7
父皇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
原来他一直骄傲的东西全都是假的。
他一直以为,他能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雄才伟略,是天命所归。
原来不是。
他脚下的每一步,都是母后用命铺出来的。
而他,却把这个为他死了那么多次次的女人,亲手推开了。
「为什么……」他痛苦地嘶吼,「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母后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说?说什么?说我为你挡过刀,中过毒,被万箭穿心过?」
「你信吗?」
「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只懂权术,没有感情的女人。我若说了,你只会觉得,那是我为了皇后之位,又耍了什么新的手段吧?」
父皇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母后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会那么想。
「我给过你机会的,李玄景。」母后的声音很轻,「九十九次,我给了你九十九次机会。每一次轮回,我都希望你能看到我,能信我一次。」
「可你没有。」
「你的眼里,永远只有你的柔儿。那个在第一世,就为了荣华富贵,亲手给你递上毒酒的女人。」
「轰」的一声,父皇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
柔儿……背叛过他?
他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母后。
「你说什么?」
「我说,你心心念念的柔贵妃,是你最大的仇人。」
「每一次轮回,她都背叛你。只有这一世,因为我替你扫清了所有障碍,她无从下手,才能在你面前,扮演那朵不染尘埃的白莲花。」
父皇彻底崩溃了。
他所珍视的爱情,是假的。
他所厌弃的妻子,才是爱他最深的人。
他这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看着母后苍白的脸,和那双废掉的腿,突然像疯了一样爬过去,抓住母后的手腕。
「能重来……对不对?」
「既然能重来那么多次,这一次也可以!阿凝,你再重来一次!我们回到一切发生之前!我错了,我全都信你!你再来一次!」
那天,父皇是怎么离开坤宁宫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柔皇贵妃的宫殿。
柔皇贵妃被打入了冷宫,就是母后之前待的那个地方。
听说她很不甘心,在冷宫里大喊大叫,说父皇负了她,说她是真心爱他的。
可这一次,父皇再也没有心软。
他查抄了柔贵妃的母家,查出了许多他们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证据。
原来,母后之前一直提醒他,要提防柔贵妃的哥哥,是他自己不听。
如今,这些被他忽视的隐患,已经成了足以动摇国本的大毒蛇。
父皇开始用整治朝堂,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他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来赎罪。
可我知道,他心里的那个大窟窿,永远也补不上了。
他开始频繁地往坤宁宫跑。
他不再提让母后原谅他的话,只是默默地为她做些事情。
他会亲自推着轮椅,带母后去御花园晒太阳。
他会搜罗天下所有的话本子,磕磕巴巴地念给母后听,只为博她一笑。
他甚至遣散了后宫,偌大的皇宫,只留下母后一位主人。
他做着所有他认为可以弥补的事情。
可母后,始终没有再对他笑过一次。
她的心,在那九十九次的死亡里,已经冷了,变成了硬邦邦的石头,再也捂不热了。
8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堂上的风波渐渐平息。
父皇处置了柔贵妃的母家,拔除了盘根错节的势力,虽然过程艰险,但也让朝政清明了不少。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勤勉,也更加沉默。
他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坤宁宫。
母后的腿,在天下名医的会诊下,依然没有起色。
他们说,筋骨断得太彻底,能保住腿已是万幸。
父皇为此杀了好几个御医,直到母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够了」,他才停手。
他为母后打造了一把极尽精巧的轮椅,用最轻的紫檀木,镶嵌着温润的暖玉,轮子转动起来没有一丝声响。
每天清晨,他都会亲自来坤宁宫,抱母后坐上轮椅,推着她去用早膳。
母后不再像最初那样激烈地反抗他的触碰,但也没有任何回应。
她就像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任他摆布,眼神却永远飘向窗外,不知落在何处。
「阿凝,今日天气好,我推你去梅园看看,红梅都开了。」父皇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讨好。
母后没有回答。
父皇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推着她往外走。
梅园的红梅开得正盛,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父皇高大的背影,和他轮椅上那个纤瘦的身影,形成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父皇指着一株开得最艳的梅树,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瞧,这株是朕特地为你寻来的「朱砂」,你以前最喜欢这个颜色。」
母后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眼,淡淡地瞥了一眼。
「我不喜欢红色。」她说。
父皇愣住了。
「怎么会?你以前……」
「我以前喜欢,」母后打断他,「是因为你喜欢。你说我穿红衣好看,我就满心欢喜。你说这朱砂梅像极了战场上的热血,我就觉得它美不胜收。」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父皇的脸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李玄景,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以前的那个皇后,为了迎合你,可以没有自己的喜好,没有自己的思想。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你。」
「但是,她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这个苏凝,她不喜欢红色,她觉得那像血,刺眼。她也不喜欢梅花,因为她畏寒。」
冷风吹过,卷起几片花瓣,落在母后苍白的脸上。
父皇伸出手,想要为她拂去,却被母后偏头躲开。
「陛下,」母后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恳求,「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父皇僵硬地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
他想抓住什么,却发现两手空空。
他赢了天下,却永远地失去了他的皇后。
那天回去后,父皇大病一场。
他在梦里,不停地喊着母后的名字,喊着「对不起」,喊着「别走」。
我守在他床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很难过。
我既心疼母后,也开始有点可怜父皇了。
我跑去坤宁宫,跪在母后面前。
「母后,父皇他知道错了,他很后悔,你就原谅他一次,好不好?」
母后摸着我的头,目光悲哀而温柔。
「元儿,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就像母后的腿,就算接好了骨头,它也永远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9
母后的话,我当时不懂,后来才慢慢明白。
父皇的病好了之后,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黏在母后身边。
他似乎终于接受了母后所说的「结束了」。
他开始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我和国事上。
他会亲自检查我的功课,教我骑射,给我讲治国安邦的道理。
他告诉我,身为储君,最重要的是要懂得识人、辨心,不要被表象所迷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似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他也会在处理完政务的深夜,一个人悄悄来到坤宁宫外。
他不进去,只是隔着窗,看一看里面那豆橘黄色的灯火。
一看,就是一整夜。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秘,但其实我和母后都知道。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母后:「母后,父皇每晚都来,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坐坐呢?外面很冷的。」
母后正在灯下看书,闻言,她抬起头,目光幽深。
「元儿,你觉得,什么是惩罚?」
我摇摇头。
「杀了他,或者把他关起来,那都不是最残忍的。」母后轻声说:
「最残忍的惩罚是,让他清醒地活着,永远记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永远怀着希望,又永远得不到。」
我似懂非懂。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父皇的鬓角,开始出现白发。
他才三十出头,正是一个帝王最风华正茂的年纪。
转眼,三年过去了。
我长高了不少,也懂事了很多。
母后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她的腿因为长时间不动,开始萎缩,脸色也总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父皇寻遍了天下良药,都无济于事。
我知道,母后这也是心病。
她的生机,早在无数次的轮回里,被消磨殆尽了。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北边的坏人趁着下大雪,突然跑来打我们,边关很危险。
父皇必须亲自带着兵去打仗。这是他当皇帝以后,第一次亲自上战场。
也是第一次,没有「重来」机会的战场。
以前,每一次打仗,母后都会为他准备好所有东西,大到打仗的计策,小到换洗的衣服和治伤的药。
可这一次,坤宁宫安安静静的。
出发前一晚,父皇来到了坤宁宫。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在晚上走进来。
母后没有睡,正靠在软软的榻上看书。
她没有抬头,淡淡地问:「要走了?」
父皇的声音有些哑:「嗯。明天一早就走。」
他走到母后身边,蹲下身子,让自己和坐着的母后一样高。「阿凝,等我回来。」
他拿出军防图,铺在母后腿上,指着一处最危险的关隘「鹰愁涧」,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里……你觉得,会有埋伏吗?」我看到母后正在翻书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但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地图,便移开了目光。
「我不知道。陛下的雄才大略,天下皆知,何须问我一个妇道人家。」
父皇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母后是不会再帮他「预知」未来了。
他收起地图,看着母后。
「李玄景,」母后轻声说,「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你还是太子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父皇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当然记得。
那一次,他中了埋伏,身负重伤,几乎丧命。
是母后,当时还只是太子妃的她,换上男装,带着三百亲兵,千里奔袭,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他当时醒来后,看到灰头土脸的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怎么来了?柔儿呢?」
因为在他出发前,柳雪柔曾含泪送别,说会为他祈福。
他便以为,是自己的情意感动了上天,派了救兵。
现在想来,那是何其的讽刺。
「那一次,你没有死。后来的每一次,你都没有死。」母后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可这一次,没有我了。」
「你要……自己小心。」
父皇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抓住母后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
「阿凝,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只要我这次能活着回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母后没有抽回手。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父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最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父皇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真的?」
「嗯。」母后点头,「只要你能活着回来。」
10
父皇走了。
带着母后那句「只要你能活着回来」的承诺,带着满腔的希望,踏上了征途。
我知道,母后那句话,对父皇来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那是他活下去的信念。
父皇离开后,母后让我搬到了坤宁宫,亲自教导我的功课。
她教我读史,教我权谋,教我看透人心。
她说:「元儿,你要记住,人心是天底下最复杂,也最不可靠的东西。永远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感情上。」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平静,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边关的战报,每隔三天就会传回京城。
一开始,战况并不顺利。
蛮族来势汹汹,父皇好几次都陷入险境。
每一次收到急报,满朝文武都人心惶惶,只有母后,依旧镇定自若。
她会把我叫到沙盘前,指着上面的地形,告诉我父皇下一步会怎么走,蛮族会如何应对,战局的转折点又会在哪里。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和她预料的分毫不差。
我惊奇地问她:「母后,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就像……就像你亲身经历过一样。」
母后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却明白了。
是的,她亲身经历过。
在那些我们谁也不知道的轮回里,这场仗,她或许已经陪着父皇,「打」过很多次了。
她知道每一个陷阱,每一个关键。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提醒父皇。
她要让他自己去走,自己去闯,自己去面对那些本该由他面对的腥风血雨。
这,才是她真正的惩罚。
也是她给他的,最后的考验。
冬天过去,春天来临的时候,战局终于迎来了转机。
父皇以身为饵,诱敌深入,在一线天设下埋伏,大破蛮族主力。
捷报传回京城,举国欢腾。
所有人都说父皇是天神下凡,用兵如神。
只有我知道,这一场胜利,来得有多么惊心动魄。
父皇在捷报的最后,附了一封给母后的私信。
信上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三个字,和一朵用血印上去的梅花。
那三个字是:「我没死。」
母后看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把信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母后?」我不解地看着她。
「元儿,」母后转过头,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去把张院判请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
张院判是太医院的院判,也是一直负责调理母后身体的人。
这么晚了,母后叫他来做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蔓延。
11
张院判很快就来了。
母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我和他。
「娘娘,您……」张院判看着母后的脸色,有些担忧。
「张院判,」母后开门见山,「我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张院判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了:「娘娘!您切不可这么想!您的身体虽弱,但只要好生将养……」
「说实话。」母后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院判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颤抖:「回娘娘……您的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这些年,全靠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若无意外,或可……或可还有一二载。若……若有心结郁气……恐怕……」
恐怕,时日无多了。
我呆呆地站在一旁,浑身冰冷。
油尽灯枯……
原来,母后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
「够了。」母后淡淡地说,「这些年,多谢你了。」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成色极好的玉镯,递了过去。
「这个你收下,以后……出宫去吧,带着家人,去江南买几亩田,安稳度日。」
张院判含泪叩首,不敢不从。
他走后,寝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走到母后身边,拉着她的手,哭得说不出话来。
母后的手,好凉。
「元儿,别哭。」母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人固有一死,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可是父皇就要回来了!」我哽咽道,「你答应过他的,只要他活着回来,你就给他一次机会……」
母后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残忍的温柔。
「傻孩子,我确实给了他机会啊。」
「我给他的机会,就是让他活着。」
「让他带着希望,好好地活下去,当一个好皇帝,当一个……好父亲。」
我愣住了。
「我若死了,他会痛苦,会悔恨,但他不会倒下。因为他对我有愧,这份愧疚会支撑着他,让他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你和这个国家上。」
「可我若活着,却永远不原谅他,那才是对他最长久的折磨。他会日日夜夜看着我这个废人,看着他亲手造成的罪孽,在悔恨的深渊里,永世不得超生。」
「元儿,你说,哪一种,对他更好呢?对这个天下,更好呢?」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母后是在惩罚父皇。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她不是惩罚。
她是成全。
她用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为父皇,为我,为这个大周王朝,铺好了最后一条路。
她算计了一切,人心,未来,甚至是自己的死亡。
她才是那个,最懂权术,也最懂情爱的人。
只是她的爱,太深,太重,也太痛了。
父皇不懂。
永远,都不会懂了。
12
父皇凯旋了。
那一天,长安城万人空巷,百姓们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
父皇骑在马上,身穿铠甲,威风凛凛。
可他的目光,却越过欢呼的人群,焦急地望向宫城的方向。
他瘦了,也黑了,脸上还添了几道新的伤疤,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我知道,那里面燃着的是希望。
他甚至没有参加庆功宴,一进宫,就直奔坤宁宫而来。
甲胄都没来得及卸下,就带着一身风尘和血气,冲了进来。
「阿凝!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身影。
而是一室的素白。
寝殿里,所有的装饰都撤掉了,挂上了白幡。
殿中央,我费尽心力为母后寻来的千年寒冰玉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影,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绸。
寒玉床散发着丝丝白气,让整个寝殿都冷得像冰窖。
我穿着一身孝服,跪在床前,面无表情地烧着纸钱。
父皇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棺椁前。
他的手,抖得连那层白绸都掀不开。
最后,还是旁边的老嬷嬷,含泪帮他掀开了。
母后安静地躺在上面。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裙,画了很淡的妆,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只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不……」
父皇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不会的……她答应过我的……她答应等我回来的……」
他扑到棺椁上,想要去抱母后,却被我拦住了。
「别碰她。」
我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和语气,对我的父皇说话。
「你没有资格。」
「为什么……」父皇失魂落魄地看着我,眼中满是血丝,「为什么会这样?她什么时候走的?」
「你走后不久。」我平静地撒了一个谎。
这是母后早就交代我的。
不能让父皇知道,她其实一直等到捷报传来才走的。
不能让他知道,她到死,都还记挂着他。
母后说,愧疚,才是最长久的枷锁。
她要用这个谎言,锁住父皇一生一世。
「你走后不过月余,」我一字一句,残忍地重复着,「她说,她撑不住了,也不想再等了。」
「她说,她累了。」
轰然一声。
父皇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断了。
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念,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的桌子,摔倒在地。
他没有哭,只是睁大着眼睛,空洞地望着房梁,嘴里发着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像一头被捕兽夹夹住了腿,在绝望中等待死亡的孤狼。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快意。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
母后,你看。
你赢了。
你用你的死亡,给了他最极致的痛苦,也给了他最彻底的成全。
从此以后,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只是,他再也不会快乐了。
13
母后的葬礼,办得空前盛大。
父皇以元后的规格,为她举行了国丧。
他亲自为母后守灵,七天七夜,滴水未进,不眠不休。
他就那么跪在灵堂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地白了。
文武百官跪在殿外,劝他保重龙体,他充耳不闻。
直到第七天,他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母后的床旁。
醒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了一道震惊朝野的圣旨。
他要为母后守陵三年。
这期间,朝政交由内阁和太子,也就是我,共同处理。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自古以来,只有皇帝驾崩,新君守孝的,哪有皇帝为皇后守陵的道理?
可是,无论大臣们如何死谏,父皇都铁了心。
他说:「朕这一生,负她良多。如今,不过是想离她近一些。」
他搬进了皇陵,住在那间简陋的守陵人的屋子里。
每天,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擦拭母后的墓碑,和她说说话。
有时候,他会带着一壶酒,坐在墓前,自言自语一整天。
他说起他们初见时的样子,说起他们大婚时的誓言,说起那些他曾经忽略的,属于她的温柔和爱意。
说着说着,他就会哭。
哭完了,又笑。
像个疯子。
我每个月都会去看他一次。
每一次去,都觉得他又老了一些。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已经被岁月和悔恨,彻底磨平了棱角。
他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元儿,要对你的妻子好。不要像父皇……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他对我的教导,也变得更加严苛。
他似乎想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我身上,好让我成为一个比他更合格的君王。
三年期满,他回到了皇宫。
但他没有再住进养心殿,而是住进了坤宁宫。
他把坤宁宫的一切,都维持着母后生前的样子,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他再也没有立后,也没有再纳任何妃嫔。
他的后宫,永远地为那个人空着。
他成了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大周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百姓们都称颂他为一代明君。
可只有我知道,每到深夜,这个所谓的明君,都会独自一人,抱着母后留下的那件早已洗得发白的红衣,无声地流泪到天明。
14
我十八岁那年,父皇为我主持了及冠礼。
也是在那一年,他正式下旨,册立我为新帝,将大部分的朝政,都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自己,则成了一个闲散的太上皇。
他不再上朝,不再批阅奏折,每日只在坤宁宫里莳花弄草,看书下棋。
他下棋的时候,总会在对面摆上一副碗筷,仿佛真的有人在陪他一样。
所有人都说,陛下是累了,想享享清福。
我知道,他不是累了。
他是把他欠母后的那些陪伴,一点一点地,还给她。
哪怕,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有了自己的太子妃。
是父皇亲自为我挑选的,一个温婉贤淑的世家女子。
他告诉我:「元儿,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尊重她,爱护她,给她一个妻子该有的一切。这是你的责任。」
我做到了。
我和太子妃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我给了她所有的尊荣和体面,尽到了一个丈夫所有的责任。
可是,我没有爱。
我的心,早在很多年前,随着母后的离去,一起被冰封了。
我或许,永远也学不会像母后那样,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了。
那太痛了。
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他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加上常年的心结郁气,让他的身体早就垮了。
他常常会一个人,在母后的画像前,坐上一整天。
有时候,我去看他,会听到他对着画像喃喃自语。
「阿凝,你看,元儿长大了,比我当年强多了。」
「阿凝,今年的梅花又开了,还是你喜欢的那个颜色……哦不,我忘了,你不喜欢红色。」
「阿凝,我好想你……你能不能……到我梦里来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可母后,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梦里。
她走得那么决绝,连一丝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父皇四十五岁那年,病倒了。
这一次,太医们也束手无策。
他们说,太上皇是心脉衰竭,无力回天了。
我守在他的病榻前。
他拉着我的手,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元儿……」
「儿臣在。」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告诉她……我来……赔罪了……」
「还有……下辈子……如果……如果还有下辈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换我来……等她……」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窗外,大雪纷飞。
我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冷宫里,奋力劈柴的单薄身影。
看到了那个在房梁砸下时,毫不犹豫推开我的母亲。
父皇,你用尽一生来忏悔。
可你不知道,在你亲手写下那封废后诏书的时候。
你们之间,就已经没有下辈子了。
15
父皇驾崩,我顺利登基,改元「永安」。
我遵从他的遗愿,将他和母后合葬在了一起。
立碑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没有在墓碑上刻下父皇的帝号,也没有刻下母后的封号。
我只刻了两个名字。
李玄景,苏凝。
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
没有帝王,没有皇后,没有轮回,没有亏欠。
只有两个,或许可以重新开始的,平凡人。
处理完父皇的后事,我清理宫中遗物时,在坤宁宫的一个暗格里,发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木匣。
打开它,里面只有一本薄薄的册子。
册子的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那是母后的笔迹。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玄景记事》。
里面记录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一些零碎的日常。
「今日,玄景练剑时划伤了手,我为他包扎,他嘴上说没事,却偷偷咧嘴,甚是可爱。」
下面还有一行被墨水重重划掉的小字, 隐约能辨认出:「玄景第三次死于落马,重置……」
后面被涂得看不清了, 紧接着一行新的字迹:「今日, 玄景的马受惊,幸好缰绳结实,被及时拉住。」
「今日, 玄景又和太傅顶嘴,被罚抄书。我偷偷给他送了桂花糕, 他吃得像只小花猫。」
「今日, 柔妃给他送了汤, 他很高兴。我做的点心, 他看也未看。」
「今日,他又因为柔妃,与我争吵。」
「今日,他让我滚。」
……
一页一页,从最初的甜蜜, 到后来的心酸,再到最后的绝望。
我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只有一句话,墨迹似乎被泪水浸染过, 微微晕开。
「第九十九次。李玄景,我尽力了。」
册子的最后一页,还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红叶。
我想起来了。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 和父皇母后一起去皇家林苑秋游。
父皇抱着我,母后跟在身侧。
有一片红叶落下, 母后伸手接住, 笑着对父皇说:「陛下你看,这红叶多美,像不像我们未来的日子,红红火火。」
那时的父皇,回头看着她,笑得一脸温柔。
「是啊,像我们的好日子。」
原来, 她什么都记得。
记得所有的好,也记得所有的坏。
只是最后,她选择把那些好, 全都埋葬了。
我合上册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终于忍不住, 泪流满面。
父皇, 母后。
你们的故事,结束了。
而我, 李元,会带着你们所有的期望和遗憾,守好这个你们用一生来守护的,大周江山。
我会当一个好皇帝,一个好父亲, 一个……好丈夫。
我会告诉我的孩子,要珍惜眼前人。
因为, 这世间,从来没有重来的机会。
一次,都没有。
来源:星星藏于梦里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