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像小钢珠一样砸在客厅的地板上,铿锵有力。我妻子林晓皱了皱眉,没说话,默默走进厨房,关上了移门。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像小钢珠一样砸在客厅的地板上,铿锵有力。我妻子林晓皱了皱眉,没说话,默默走进厨房,关上了移门。
我爸李建国,就坐在那台55寸电视机前,沙发陷下去一小块,像一块被岁月坐旧了的海绵。他看得专注,后背挺得笔直,仿佛在听一场重要的军事报告。电视的光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流动的银边。
我挪到他身边,沙发发出“吱呀”一声抗议。他没回头,眼睛还盯着屏幕。
“爸,声音是不是太大了点?”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商量。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右手在沙发扶手上摸索,拿起遥控器,却没按音量键,而是换了个台,换到了一个讲养生的频道。声音依旧是35,一个震耳欲聋的数字。
我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茶几,看到角落里压着一本相册。我伸手抽出来,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英姿飒爽,那就是我爸。照片的右下角,是他当年的题字:保家卫国,腿脚生风。
“爸,你这膝盖……”
我的话还没问完,他突然站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快七十岁的人。他径直走向阳台,留给我一个沉默而僵硬的背影。我注意到,他起身的那一瞬间,左腿明显地顿了一下,非常细微,但足够让我心头一紧。
“你爸最近迷上‘暴走团’了。”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谁听见。她把果盘放在我面前,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忧虑。
“暴走团?就公园里那群穿着统一服装,举着旗子走路的?”我皱起眉。
“可不是嘛。”我妈挨着我坐下,拿起一块苹果递给我,“天天走,风雨无阻。早上五点就出门,晚上八点才回来。说是要跟着队伍去参加什么城市万步挑战赛,赢了能去三亚旅游呢。”
我看着阳台上我爸的背影,他正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左腿膝盖。
“他那膝盖不是一直有老毛病吗?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要静养,少走路。可我一说,他就跟我急。”我妈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得……”她顿住了,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最后只化作一声更沉的叹息。
我心里那股不安愈发强烈。我知道我爸的脾气,倔,不服老,尤其是在身体这件事上。他总觉得承认自己身体不行,就是一种示弱。
晚上十点,爸妈都回房睡了。我坐在客厅里,电视关了,世界瞬间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反而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我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我爸的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光。
我轻轻推开一条缝。
台灯下,我爸戴着老花镜,正低头用一个装着红花油的瓶子,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膝盖。他的眉头紧紧锁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那张在老照片里意气风发的脸,此刻写满了隐忍的痛苦。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他没注意到我。揉了一会儿,他从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就着温水吞了下去。我看得分明,那不是普通的维生素,是止痛药。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个35的音量,或许不只是因为耳朵背了,更像是一种掩饰,一种宣告。他在用巨大的声响,来掩盖自己身体内部正在发出的、衰老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厨房里就传来了声响。我走过去,看到我妈正在准备早餐。
“妈,爸呢?”
“出去了。五点不到就走了。”我妈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里透着无奈。
我走到阳台,晨风微凉。我爸常坐的那把藤椅空着,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他昨晚看过的报纸,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个标题——《“暴走团”再创佳绩,剑指全国老年健步大赛》。
我的心沉了下去。
吃早饭的时候,我试图跟我妈沟通。“妈,这事不能由着他。他那膝盖,再这么走下去,非得废了不可。”
我妈搅着碗里的粥,没说话。许久,她才抬起头,眼圈有点红。“我说了,你爸那脾气,你不知道吗?他说,老王他们都参加了,他要是不去,就是孬种。他说他‘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这是我爸的口头禅。从小到大,无论我对他提什么建议,从学习方法到工作选择,他最后总是用这四个字来终结谈话。这四个字像一堵墙,把他和我的关心隔绝开来。以前我觉得这是父亲的威严,现在我只觉得这是他的铠甲,一副沉重又脆弱的铠甲。
我决定找他谈谈。
晚上,等他回来,我把他拉到我的书房。他一脸疲惫,额头上还带着汗,一坐下,就不停地用手捏着膝盖。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每当膝盖不舒服的时候,他就会这样。
“爸,我们聊聊。”
“聊啥?”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关于您走路这个事。”我打开电脑,调出几篇我特意找好的医学科普文章,“爸,您看,这里专家说,老年人过度锻炼,尤其是有关节旧伤的,很容易导致滑膜炎和半月板损伤,是不可逆的。”
我指着屏幕上的字,试图用科学和道理说服他。我甚至还找了一个视频,是骨科医生讲解关节磨损的动画。
“你看,爸,就像这个机器零件一样,用多了,磨损了,就得换。可人的关节,换起来多麻烦,多受罪啊。”
我爸凑过来看了看,没等视频播完,他就摆了摆手,身体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
“净整这些没用的。”他嘟囔了一句,“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又是这句“我心里有D数”。我感觉一股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我强压着,继续说:“爸,这不是没用的。这是科学。您吃的那个止痛药,治标不治本,而且对肝肾都有损伤。您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提到止痛药,他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坐直身体,瞪着我:“你翻我东西了?”
“我没翻,我昨晚看见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被揭穿的羞愧,而是因为被冒犯的愤怒。他站起来,在狭小的书房里来回走了两步,最后停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
“李伟,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开始管你老子了是吧?”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在我心上。“我吃几片药怎么了?我走走路锻炼身体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
“爸,我这是为你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为我好?”他冷笑一声,“为我好就是咒我老了,没用了,只能在家躺着等死?”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父子俩,就这样对峙着。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突然间,所有准备好的道理和科学依据,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意识到,我根本没有说服他。我只是,刺伤了他。
【第一章】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降到了冰点。我爸见了我,要么扭头就走,要么就当我是空气。电视的音量依然是35,甚至有时候,他会刻意调到38。那巨大的声响,不再是无意识的掩饰,而成了一种无声的示威。
我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给我使眼色,让我服个软,去道个歉。但我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儿。我没错,我只是在用正确的方式关心他。我的孝顺,怎么就成了冒犯?
周末,我妻子林晓休息。她是个护士长,比我更懂医学,也更懂人心。晚饭时,她看着我们父子俩零交流的尴尬场面,终于开口了。
“爸,我听李伟说您最近在参加健步走,挺好的,锻炼身体。”她语气轻松,像在聊家常。
我爸“嗯”了一声,脸色稍缓。他对我妻子,总比对我多几分客气。
“我们科室前阵子也组织,不过我们主任特别强调,走路姿势很重要。姿势不对,特别伤膝盖。”林晓一边说,一边用手机调出个视频,“爸,您看,就是这个,‘健步走标准姿势教学’。您走的也是这种吧?”
我爸探过头,看了一眼,嘀咕道:“差不多。”
“那您平时走路,脚后跟是先着地吗?膝盖是保持弯曲的吗?”林晓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非常专业。
我爸愣住了,显然没想过这么多细节。他含糊地说:“我们领队教过,忘了。”
“那可不行。要不我帮您在手机上装个计步APP吧?它不仅能计步数,还能分析您的步态,提醒您姿势对不对。您看,就像这样。”林晓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上面显示着五颜六色的图表和数据。
这就是我之前试图做,但失败了的事情。教父母用智能手机,对我来说,是一场灾难。我总是缺乏耐心,讲了两遍他们记不住,我的火气就会上来。但林晓,她不一样。
她握着我爸的手,一个图标一个图标地教他点哪里,哪里是计步,哪里是看分析。我爸戴着老花镜,凑得很近,像个努力学习的小学生。他的手指粗大,在小小的屏幕上显得有些笨拙,好几次都点错了地方。
“哎呀,又点错了。”他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爸,这东西就是这样,得多用用才熟。您看,返回键在这里,点一下就回去了。”林晓的语气,就像在哄一个孩子,充满了耐心和温柔。
我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我看到我爸的脸上,那种紧绷的、对抗的神情,在林晓温和的指导下,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他甚至开始提问:“这个卡路里,是啥意思?”
“就是消耗的热量,您走的越多,这个数字就越高,说明您消耗的脂肪越多。”
“哦,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所谓的“科学”,是冰冷的,是带着居高临下的评判的。而林晓的“科学”,是温暖的,是包裹在尊重和理解的外衣之下的。我急于证明他是错的,而林晓,只是想帮他做得更好。
孝顺,有时候是闭上我们自以为是的嘴。 这是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下的一句话。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缓和。我爸开始研究那个计步APP,每天看着上面的数字,颇有成就感。家里的气氛也好了许多。
然而,我太天真了。
大概一周后,一个周三的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打开门,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我妈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我。
“妈,怎么还没睡?”
“你爸,还没回来。”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心里一惊,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半了。“还没回来?打电话了吗?”
“打了,关机。”
我立刻拿出手机,拨打我爸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果然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冰冷提示音。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暴走团的人呢?联系了吗?”我急切地问。
“联系了。他们说,晚上八点就散了。你爸说他自己再走走,就跟他们分开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膝盖有伤,深夜未归,手机关机。所有最坏的可能,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别急,妈,我们分头找。我去他们平时走路的公园,你去问问老王他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他可能会去哪。”我强作镇定地安排着。
就在这时,林晓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显然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脸色凝重。
“李伟,你先别慌。”她说,“我刚才给几个医院的急诊科打了电话,都没有接到符合爸特征的病人。”
她的话,让我稍微定下心来。
“那他能去哪呢?”我妈已经急得眼泪直流。
林晓沉吟了片刻,突然问我妈:“妈,爸跟那个暴走团的领队,关系怎么样?”
“领队?就是老王啊。他们一个大院里长大的,斗了一辈子了。”我妈擦着眼泪说,“你爸就是为了跟他较劲,才非要参加这个什么挑战赛的。”
“较劲?”林晓追问,“具体是为了什么事较劲?”
“还能为啥。老王总在院里炫耀,说他们那个团,去年拿了区里的冠军,去北戴河玩了一圈。今年,他说他们要拿市里的冠军,去三亚。”我妈抽泣着说,“你爸听了,气不过,说凭什么风头都让他占了。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我追问道。
我妈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而且老王总说,他们能赢,是因为他们团里有个‘秘密武器’,一个退休的体育老师,给他们做什么‘科学训练’。你爸不信那个邪,非要证明,靠他自己的毅力,也能赢。”
我听着,心里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
林晓看着我,眼神锐利。“李伟,事情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她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
“我下午听我们科室一个同事说,市里最近在查一个事。有好几个所谓的‘健步走比赛’,冠军奖励是去三亚旅游。但实际上,是个骗局。把老人骗到三亚,然后强制他们听讲座,高价卖给他们一种根本没用的保健品。”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第二章】
骗局。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的脑海里轰然引爆。我之前所有的担忧,所有的争吵,都只停留在“伤身体”这个层面。我从未想过,这背后还可能隐藏着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消息可靠吗?”我声音干涩地问林晓。
“我同事的婆婆就被骗了。花了五万块,买回来一堆号称能‘逆转关节磨损’的口服液,一点用都没有。现在家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林晓的表情无比严肃,“而且,那个团的组织者,跟爸他们这个团的领队老王,好像认识。”
我感到一阵后怕。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爸的执着,就不仅仅是跟老伙计较劲,不服老那么简单了。他是在用自己的健康,甚至是我们家的积蓄,去追逐一个虚假的荣誉,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不行,我必须马上去找他!”我抓起车钥匙就要往外冲。
“李伟,你冷静点!”林晓拉住我,“你现在这个样子去,找到他,然后呢?跟他大吵一架?说他被人骗了?你觉得他会信吗?”
我停下脚步,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是啊,以我爸的脾气,在我已经“冒犯”过他的前提下,再去指责他被人骗了,他只会觉得我是在变着法地羞辱他,阻挠他。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那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我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
“我们报警吧。”我妈颤抖着说。
“不能报警!”我和林晓同时开口。报警,事情就闹大了。我爸最好面子,这要是让街坊邻居都知道了,他以后还怎么做人?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门“咔哒”一声,开了。
我爸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左腿的裤子上沾着泥土,额角的汗水混着灰尘,显得狼狈不堪。他看到我们三个人都聚在客厅里,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都……都没睡啊?”他换鞋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很多,左腿几乎不敢用力。
我妈“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冲过去扶住他。“你死哪儿去了你!电话也不开!你想吓死我们啊!”
我爸被我妈哭得有点手足无措,嘴里嘟囔着:“手机没电了……我就是……多走了两步。”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腿,一言不发。那股压抑了一晚上的火气,混杂着后怕和愤怒,在我胸中翻腾。我真想冲上去,把他从头到脚骂一顿。
但林晓在我身后,轻轻捏了捏我的胳膊。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爸,您先坐下歇歇。我给您倒杯水。”我走过去,扶着他的另一只胳膊,把他搀到沙发上。他坐下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他的膝盖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的身体,也因为疼痛,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拒绝我的搀扶,这让我稍感意外。也许,深夜的疲惫和疼痛,终于让他那身坚硬的铠甲,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一晚,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我没有再去跟我爸争论,而是开车去了他口中那个“死对头”老王家。
老王住在一个老式的小区,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楼下跟几个老头下棋。看到我,他有些意外。
我把他请到一边,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王叔,我爸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就是想来问问,这个去三亚的比赛,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王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李伟啊,你爸这个人,就是一头犟驴。”
他告诉我,这个比赛,确实是他组织的。起初,也确实只是想跟几个老伙计锻炼身体,争个名次。但后来,他一个远房亲戚找到了他,说可以“赞助”他们。赞助的条件,就是如果他们赢了比赛,拿到去三亚的名额,就要在那边参加几场“健康讲座”。
“他说,就是听听课,不花钱,还能领鸡蛋领油。我想着,反正是白得的旅游,就答应了。”老王吐出一口烟圈,眼神有些无奈,“我没想到,你爸把这事看得这么重。他非要跟我争这个领队,说我没他走得多,没他有毅力,不配带队。”
“那保健品的事,您知道吗?”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老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知道一点。那个亲戚提过,说讲座上会推荐一些‘好产品’,大家自愿购买。”他掐灭了烟头,“李伟,叔跟你说句实话。我也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但是……院里这帮老哥们,都盼着呢。我这要是打了退堂鼓,以后也没法在院里混了。”
我明白了。老王,跟我爸一样,也被“面子”给绑架了。
从老王家出来,我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发动。狭小的车内空间,让我感到一阵窒息。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
我该怎么办?直接告诉我爸这是个骗局?证据呢?老王不会给我作证。那个所谓的“亲戚”,我更是连面都见不到。没有证据,我的话在我爸那里,只会是又一次的“不信任”和“诅咒”。
人老了,争的不是输赢,是最后一口不服输的气。 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我爸争的,真的是去三亚吗?不,他争的是在老王面前的胜利,是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还没老,我还能行”。
我发动了车子,没有回家,而是开向了另一个方向——我爸常去的那个公园。
我想去看看,那个让他如此痴迷的“暴走团”,到底是什么样。
公园里,那面印着“超越梦想健步团”的红色旗帜格外显眼。几十个穿着统一红色T恤的老人,正排着队,跟着音乐的节奏,大步向前。我爸就在队伍的中间,他努力挺直腰板,跟上队伍的节奏,但他的左腿,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僵硬。
我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
我看到,领队老王在队伍前面,拿着一个扩音喇叭,喊着口号:“一二三四,超越自我!五六七八,健康无价!”
我看到,队伍的末尾,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和老人们不一样的便装,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在记录着什么。他的眼神,不像是在锻炼,更像是在监督。
我看到,休息的时候,那个男人走过去,和我爸、老王他们几个走得最快的老人热情地攀谈,给他们递水,捶背,嘴里说着“张大爷您这体力,比年轻人都好”“李大爷您这毅力,真是我们所有人的榜A样”。
我爸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一种被认可,被赞美的满足。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心一点点地往下沉。这是一个组织严密,分工明确的团体。有精神领袖(老王),有竞争对手(我爸),有激励机制(去三亚),还有专业的“捧哏”(那个便衣男人)。他们精准地抓住了老人们渴望健康、渴望荣誉、渴望认同的心理。
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而我的父亲,正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走向陷阱的中央。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深夜,我听见轻微的开门声。我以为是我爸又出去走路了,赶紧起身。结果发现,是我爸在客厅里,就着月光,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
我悄悄走过去,看到他打开了电视柜下面的一个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红色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军功章。
他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军功章,嘴里喃喃自语:“当年在部队,我武装越野,十公里,全团第一……”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不是在炫耀,他是在怀念。怀念那个腿脚生风,能跑能跳的自己。他是在用过去的光荣,来抵御眼前的衰老。
就在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到了我。
我们父子俩,在黑暗中对视着。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军功章,眼神里有惊慌,有窘迫,还有一丝不容触碰的尊严。
“爸……”我喉咙发紧。
他没说话,迅速合上盒子,塞回抽屉,转身回了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天,我在他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个空的止痛药瓶。是那种加强型的,一瓶30片。瓶身上标注的生产日期,是两周前。
两周,他吃完了一整瓶。
我的手,开始发抖。
【第三章】
那个空的药瓶,像一根针,扎破了我最后一点侥幸。
我拿着药瓶,冲进了我爸的房间。他正在穿那件红色的“战袍T恤”,准备出门。
“这是什么?”我把药瓶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看了一眼药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但没有像上次那样暴怒,只是冷冷地说:“你又翻我东西。”
“爸!这不是翻不翻东西的问题!这是在玩命!”我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两周!30片加强型止痛药!您知不知道这药吃多了会怎么样?肝损伤!肾衰竭!胃出血!”
我把从林晓那里听来的专业名词,一股脑地全砸向他。我以为,这些可怕的后果,足以让他清醒。
但他只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和陌生。
“说完了吗?”他问。
我愣住了。
“说完了,我就要走了。今天有摸底测试,关系到最后去三亚的名额。”他平静地把T恤的下摆抚平,仿佛我刚才说的那些,都与他无关。
“您还要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爸,您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额,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的命,我心里有数。”他绕过我,就要往外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行!您今天不能去!”
“你放开!”他用力甩开我的手。
“我不放!”我堵在门口,像一堵墙。
我们的争吵声,惊动了厨房里的我妈。她跑出来,看到我们剑拔弩张的样子,急得直掉眼泪。
“你们爷俩这是干啥呀!有话好好说啊!”她拉着我的胳膊,又去拉我爸的,“建国,你就听孩子一句劝吧!身体要紧啊!”
“你给我滚开!”我爸一把推开我妈,眼睛通红地瞪着我,“李伟,我告诉你,这是我的事,你少管!你再拦着我,就别认我这个爹!”
我妈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在门框上。我眼里的火“噌”地就冒到了头顶。
“我就是管定了!”我吼道,“今天您要是敢从这个门走出去,我就把您腿打断,让您哪儿也去不了!”
“你敢!”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我。
我梗着脖子,迎着他的巴掌,一动不动。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我们父子俩,怒目而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你……你这个不孝子!”他最终还是没打下来,手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妈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造孽啊……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就在这时,我爸突然捂住胸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两下,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爸!”
“建国!”
我和我妈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冲了过去。
……
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爸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挂着吊瓶,已经睡着了。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加上过度劳累,引起的一过性心肌缺血。幸好送来得及时,没有大碍。但医生的最后一句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
“病人的膝盖,磨损得很严重。再这么高强度地走下去,离坐轮椅就不远了。还有,他长期服用超量止痛药,已经有轻微的肝功能损伤。你们做家属的,怎么当的?”
我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妈坐在病床边,握着我爸的手,无声地流泪。林晓赶到医院,处理好了一切,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太自责了。你也是为他好。”
我苦笑了一下。“为他好?我差点把他气出心脏病。”
我们沉默了很久。
“李伟,”林晓突然开口,“我觉得,我们可能都搞错了一件事。”
我回头看她。
“我们一直觉得,爸是为了跟老王争面子,为了那个去三亚的奖励。但有没有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你想想,爸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拼命的?”
我想了想,大概是两个月前。
“那两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事?”林晓追问。
我努力回忆着。那段时间,我工作很忙,一个项目到了关键期,天天加班。家里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你再想想。”林晓提醒道,“跟你有关系的事。”
跟我有关系?我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一幕幕画面。突然,一个场景定格了。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个周末,我大学同学聚会。我带着爸妈和林晓一起去的。我的同学里,有好几个混得不错的,有当老板的,有当高管的。席间,大家聊的都是公司上市,海外投资,孩子上哪个国际学校。
我只是一个普通公司的普通项目经理,在一群成功人士中间,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席间,一个当了老板的同学,叫大鹏,他带着他爸也来了。他爸和我爸年纪相仿。大鹏在所有人面前,高调地宣布,他刚给他爸在三亚买了一套海景房,让他去养老。
我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向他爸投去了羡慕的目光。而我的父亲,就坐在角落里,端着酒杯,一言不发。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我当时没读懂的落寞。
回家的路上,我爸一反常态地沉默。我妈倒是挺兴奋,说:“你看人家大鹏,多有出息,多孝顺。”
我当时还开了句玩笑:“妈,您就别羡慕了。我这辈子是没本事给您在三亚买房了。”
我说完,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爸的脸,沉得像水一样。
“是那次同学会。”我对林晓说,声音有些干涩。
林晓点了点头。“爸是个要强的人。他可能觉得,你那个同学,给你比下去了。他没法在事业上帮你,让你有面子。所以,他想用自己的方式,为你争回一点‘面子’。”
“用自己的方式?”
“是啊。他赢了比赛,拿到去三亚的奖励。那他就可以在院里,在老王面前,在所有老伙计面前说:‘我儿子是没给我买三亚的房子,但我凭我自己的本事,赢了个去三亚的机会!’你不觉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为你,也为他自己,扳回一局的方式吗?”
林晓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团。
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个比赛,为什么那么在乎跟老王的输赢。他不是在为自己争,他是在为我争。他觉得我被比下去了,他觉得是自己没本事,才让儿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所以他要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去赢得一个看似光鲜的胜利,来弥补他心中的那份愧疚。
父母的面子,是用孩子的争气一针一线缝起来的。 当孩子的“争气”不够时,他们便想用自己的“争气”,哪怕是晚景的、不合时宜的“争气”,来为孩子缝补那件名为“尊严”的外衣。
我看着病床上父亲苍老的睡颜,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的孝顺是给他最好的。买营养品,定期体检,告诉他科学的养生知识。但我却从来没有,真正走进他的内心,去看看他那份不为人知,甚至有些别扭的骄傲和自尊。
我走回病床边,我妈已经趴在床沿睡着了。
我爸的眼皮动了动,似乎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我,眼神复杂。
“爸。”我开口,声音沙哑。
他没说话,只是把头转向了窗外。
我深吸一口气,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
“爸,对不起。”我说,“我不该跟您吵,不该逼您。”
他依旧沉默着。
“那次同学会……”我艰难地开口,“大鹏他爸那事,您别往心里去。我不在乎那个。我过得挺好的,真的。”
我爸的肩膀,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您是我爸,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不是因为您年轻时拿过什么军功章,也不是因为您现在非要去赢什么比赛。就是因为,您是我爸。”
我说完,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
过了很久,我爸才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眶红了。
“我就是……”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就是觉得……我没本事,让你……让你在外面……抬不起头。”
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我爸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再次变得难看。我赶紧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一番检查后,医生把我拉到一边,脸色凝重。
“病人有隐瞒病史。他除了膝盖的问题,还有慢阻肺。刚才情绪激动,引发了急性发作。你们家属,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慢阻肺?我脑子又“嗡”的一声。
医生拿出一张CT片,指给我看:“你看,肺部有明显的纤维化病灶。这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病,最忌讳的就是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你们……唉!”
我拿着那张CT片,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爸,他到底还瞒了我们多少事?
【第四章】
我爸有慢阻肺。
这个消息,比他吃止痛药,比那个三亚骗局,更让我感到震惊和恐惧。
慢阻肺,是不可逆的。这意味着,他的呼吸功能,只会越来越差。而他,却每天都在进行着那种近乎自虐的“暴走”。我无法想象,他是靠着怎样的意志力,一边忍受着膝盖的剧痛,一边对抗着肺部的缺氧,去完成那一万步,两万步。
林晓得知消息后,立刻去调阅了我爸往年的体检报告。结果,在三年前的一份报告里,就明确写着“双肺纹理增多,建议呼吸科复查”。而在那份报告的家属签字栏里,签着我爸的名字。
他三年前就知道了。但他瞒着我们所有人。
那天晚上,我和林晓在医院的楼梯间里,爆发了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拿体检报告?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陪着去?”我几乎是在质问她。
“李伟,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林晓的脸也冷了下来,“三年前,你正在忙着评职称,天天不着家。是我请假带爸去体检的。报告出来那天,我正好有个紧急手术,就让爸自己去取一下。我叮嘱过他,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但他回来,只跟我说一切正常。我怎么会想到他会撒谎?”
“那你后来就没再问过吗?你不是护士长吗?你就一点都没察觉吗?”我的语气充满了指责。
“我问了!我每年都提醒他复查!他说他都查了,没问题!我还能把他绑到医院去吗?”林晓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李伟,你别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你呢?你作为儿子,你这三年,关心过他的身体吗?除了给他买一堆他根本不吃的保健品,你还做过什么?”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我做了什么?我自以为是的孝顺,就是每年“双十一”囤满一整个柜子的钙片、鱼油、辅酶Q10,然后看着它们慢慢过期。我自以为是的关心,就是把一篇篇“养生爆文”转发到家庭群,然后被他们设置为“免打扰”。
我哑口无言。
我们俩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对峙着,谁也不说话。只有窗外城市的喧嚣,隐隐约约地传来。
过了很久,林晓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们现在吵这些,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茫然地看着她,“骗局的事,还没解决。现在又多了个慢阻肺。我只要一想到他瞒着我们,自己一个人扛着这些,我就……”我说不下去了,喉咙发紧。
“他是不想让我们担心。”林晓说,“或者说,他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脆弱。尤其是,不想让你看到。”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无力。
那天晚上,我们轮流守夜。后半夜,轮到我。我坐在病床边,看着我爸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林晓轻轻走过来,把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
“去车里睡会儿吧。这里有我。”她说。
我没动,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晓晓,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我们是夫妻。别说这些。”
我们之间,没有更多的言语。但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又站回了同一条战线。中年夫妻,不说爱,只看你半夜为我留的那碗粥。 此刻,她为我披上的这件外套,就是那碗粥。
天亮的时候,我爸醒了。
他的精神好了很多,但情绪依旧低落。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我和林晓交换了一个眼神。林晓走上前,柔声说:“爸,您的慢阻肺,我们都知道了。”
我爸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医生说,需要好好治疗,好好休养。那个健步走的活动,不能再参加了。”林晓继续说。
我爸猛地转过头,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抗拒。“不行!”
“爸!”我忍不住开口,“都到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这么固执?那是个骗局!您知道吗?那个去三亚的奖励,是假的!他们就是为了骗你们这些老年人去买高价保健品!”
我把从老王那里听来的,和林晓同事婆婆的遭遇,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我以为,揭穿这个骗局,就能让他彻底死心。
然而,我爸听完,脸上没有任何震惊的表情。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竟然带着一丝……怜悯?
“我知道。”他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您……知道?”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早就知道了。”他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上次,我深夜才回家那次,不是去走路了。是老王的那个亲戚,把我们几个‘重点队员’叫过去,提前给我们‘上课’。”
他告诉我们,那个所谓的“亲戚”,其实就是保健品公司的销售经理。他把骗局的流程,说得清清楚楚。他们会安排“托儿”,在讲座现场营造抢购的气氛,还会用一些夸大甚至虚假的案例,来诱导老人们消费。
“他说,只要我们配合,到时候卖出去产品,除了免费旅游,每个人还有提成。”我爸的声音很低沉,“他还说,老王已经答应了。”
“那您……您也答应了?”我难以置信地问。
“我没答应。”我爸摇了摇头,“我当时就跟他吵了起来。我说我们是去比赛的,不是去当骗子的。结果,他们就把我关在一个小黑屋里,手机也给没收了。直到半夜,才放我出来。”
我终于明白,他那天晚上为什么那么狼狈,为什么手机会关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妈哭着问。
“我怎么说?”我爸苦笑了一下,“我跟老王争了一辈子,结果他去当骗子了,我要是说出去,院里的人怎么看他?他那张老脸还要不要了?而且……我说了,你们会信吗?还是会觉得,我又在找借口,不想承认自己输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无言以对。是啊,如果他当时告诉我,我大概率会觉得,这是他为了不去走路而编造的谎言。我的不信任,早已在他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参加那个摸底测试?”我还是不解。
我爸沉默了。他转头看向窗外,初升的太阳,给窗框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不去,他们就更得意了。他们就会说,看,李建国怕了,他退出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决绝,“我要去。我要在那个测试上,正大光明地,把他们所有人都赢了。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李建国,就算不靠那些歪门邪道,也比他们强。然后,我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个骗局揭穿。”
我彻底怔住了。
我以为他糊涂,他天真,他被人蒙蔽。我以为他是那个需要被我拯救的、脆弱的父亲。
可我错了。
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得比我更清楚。他不是走向陷阱,他是在走向战场。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用他那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去打一场捍卫尊严的战争。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儿子,却在他身后,不停地指责他,拉扯他,甚至差点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刻,羞愧、悔恨、心疼……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大网,将我紧紧包裹,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第五章】
我爸出院了。
医生反复叮嘱,要静养,禁绝剧烈运动,按时服药。
他嘴上答应着,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心里的那团火,并没有熄灭。他每天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楼下公园的方向,一看就是大半天。他的那件红色T恤,被我妈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的最上层,像一面被收起来的战旗。
家里的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电视的音量,被调回了正常的22。我爸不再提“暴走团”,我们也不敢问。但我们都知道,那场没有分出胜负的“战争”,还在他心里继续着。
那个“摸底测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能感觉到我爸的焦虑。他吃饭的时候,常常走神。晚上,我好几次听到他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我和林晓商量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强行阻止,只会重蹈覆rayed的覆辙。放任不管,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
我们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转机,来自我的儿子,八岁的李晓宇。
那天是周六,我陪晓宇在客厅里搭乐高。我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但眼神显然是飘忽的。
晓宇搭好了一个复杂的机器人,兴奋地拿给我爸看:“爷爷,你看!这是我发明的‘宇宙无敌守护者’!它可厉害了!”
我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晓宇的头:“嗯,厉害。”
“爷爷,”晓宇仰着天真的脸,看着我爸,“你最近怎么不出去走路了?你的腿好了吗?”
我爸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没有回答。
晓宇似乎没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他走过去,学着我爸的样子,捶了捶我爸的膝盖,然后又捶了捶自己的小腿,说:“爷爷,老师说,我们要做个孝顺的孩子。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我就背你。我的‘宇宙无敌守护者’,也会保护你!”
孩子的话,清脆,响亮,没有任何杂质。
我看到,我爸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把晓宇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孙子的肩膀上。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压垮一个男人的,从来不是重担,而是他最亲近的人,看到了他的不堪。 晓宇那句“等你老了,走不动了”,像一把最柔软的刀,轻易地剖开了我爸用一生要强所铸就的坚硬外壳,露出了里面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要跟全世界较劲的战士李建国,他只是一个会老,会病,会被孙子一句无心之言刺痛的,普通爷爷。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叫进了他的房间。
这是他出院后,第一次主动找我谈话。
“李伟,你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我坐在他的床边,心里有些忐忑。
他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T恤,放在腿上,用手一遍遍地抚摸着。
“这个比赛,我不想去了。”他低着头,说。
我心里一松,但没有立刻表现出来。“爸,您想通了就好。”
“不是想通了。”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坦然,“是……走不动了。”
他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像卸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包袱。
“那天,晓宇说的话,我听进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我连下楼抱我孙子,都觉得气喘。我还争个什么劲儿呢?”
“爸……”
“你别说了,听我说完。”他打断我,“我不去,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老王他们,还有院里那几十号人,他们还蒙在鼓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骗得倾家荡产。”
我明白了。他放下了自己的“战争”,却扛起了另一份责任。
“爸,您想怎么做?”我问。
“摸底测试那天,是最后的机会。”他说,“他们会在公园的广场上集合,那个保健品公司的经理,也会去现场‘动员’。到时候,人最齐。我要去现场,把这个骗局,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它!”
我看着他,他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这种坚定,不再是为了个人的输赢,而是为了一群老伙计的安危。
“我支持您。”我说,“但是,您不能一个人去。您的身体,受不了刺激。”
“那你……”
“我跟您一起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还有,我们不能只靠嘴说。我们需要证据。”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林晓开始分头行动。
林晓利用她的关系,联系到了之前那个被骗的同事。我们拿到了那个“三无”保健品的样品,和那位阿姨被骗的转账记录。
我则去打印店,把那个保健品公司的虚假宣传资料,和我查到的关于这类骗局的新闻报道,全都打印了出来,准备了几十份。
我还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我偷偷在我爸的上衣口袋里,放了一支小巧的录音笔。
摸底测试那天,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雨。
我开车,载着我爸,去了公园。我妈和林晓不放心,也跟来了,远远地等在车里。
下车前,我爸突然叫住我。
“李伟。”
“嗯?”
“如果……如果等会儿,场面控制不住,你把我拉走,别管那些老家伙。”他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还是怕,怕我为了他,跟别人起冲突,吃了亏。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爸,您放心。今天,儿子是您的后盾。”
我们并肩,向着广场走去。我看到他的背影,不再像以前那样挺得笔直,微微有些佝偻。但不知为何,在我眼里,他此刻的背影,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高大。
【第六章】
公园广场上,人声鼎沸。
“超越梦想健步团”的红旗迎风招展,几十个穿着红色T恤的老人,情绪高昂,摩拳擦掌。
老王站在队伍最前面,拿着扩音喇叭,正在做最后的动员。他身边,站着那个西装革履的“销售经理”。
我扶着我爸,慢慢地走进了人群。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有惊讶,有疑惑,有不屑。
“哟,老李,你还敢来啊?我还以为你吓得不敢出门了呢。”一个跟老王关系好的老头,阴阳怪气地说。
我爸没有理他,只是径直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站定。
老王看到我爸,脸色一变,随即又换上一副假笑。“建国啊,身体好了?好了就行,重在参与嘛。”
那个销售经理也笑眯眯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爸的肩膀。“李大爷,您能来,我们太高兴了!您的精神,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今天好好发挥,三亚的大门,正为您敞开呢?”
他话说得漂亮,但我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轻蔑。
我爸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他没有拿扩音喇叭,但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传遍了整个广场。
“各位老伙计,老邻居。”他缓缓开口,“今天,我不来走路。我来,是想跟大家说几句话。”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这个去三亚的比赛,是个骗局。”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老李,你胡说什么呢?”
“就是!自己没本事,就想搅黄了大家的好事?”
“我看你是嫉妒王哥当领队!”
质疑声,嘲讽声,此起彼伏。
老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我爸,大吼道:“李建国!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你自己不敢比,就想拉我们下水?我告诉你,没门!”
那个销售经理也立刻跳出来“澄清”:“各位大爷大妈,大家别听他胡说!我们公司是正规企业,这次活动是真心回馈社会!这位李大爷,可能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
他俩一唱一和,瞬间就把我爸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我看到我爸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知道,他的慢阻肺,最怕情绪激动。我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
“各位叔叔阿姨,我爸说的是不是真的,大家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我把我准备好的资料,一份一份地发到老人们手里。
“这是他们那个所谓‘神药’的成分,就是点糖水和维生素。这是被骗老人的转账记录,五万块!这是新闻报道,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骗局!”
老人们将信将疑地看着手里的资料,广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那个销售经理见状,急了。他冲过来,想抢我手里的资料。
“你是什么人?你这是商业诽谤!我要报警抓你!”
我一把推开他,冷冷地看着他:“好啊,你报警。正好让警察同志来评评理,看看我们到底谁在犯法。”
就在这时,人群中,老王突然捂着胸口,踉跄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
“爸!”一个年轻人冲出人群,扶住了他。是老王的儿子。
“爸,您怎么样?您的心脏病……”老王的儿子急得快哭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原来,老王也有心脏病。他和我爸一样,也是在用自己的命,去争一口气。
老王靠在儿子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看着我爸,眼神复杂。有怨恨,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英雄末路般的颓然。
我爸看着他,没有一丝胜利者的快意。他只是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老王的肩膀。
“老王,都这把年纪了,还争什么呢?身体,才是咱自己的。”
老王看着我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了眼睛。
那个销售经理,看到大势已去,灰溜溜地想从人群后面溜走。
“站住!”我大喊一声。
他吓得一哆嗦。
我拿出那支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只要你们配合,到时候卖出去产品,除了免费旅游,每个人还有提成……”
销售经理那循循善诱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广场上空。
这下,所有人都信了。
“骗子!还我血汗钱!”
“打死他!不能让他跑了!”
群情激奋。几个年轻时当过兵的老大爷,已经把那个经理围了起来。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是林晓报的警。
警察的到来,迅速控制了局面。销售经理被带走了,老人们被安抚着去做笔录。一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阳光,终于冲破了云层,洒在广场上。
我扶着我爸,往回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爸,我们赢了。”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疲惫,有释放,也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父与子,最好的和解,是在某一刻,儿子终于看到了父亲的软弱,而父亲也接纳了儿子的成长。
今天,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孩子,我成了他的后盾。而他,也终于愿意,把他那份不再合时宜的逞强,交给我来保管。
我们走到车边,我妈和林晓迎了上来。
我妈看着我爸,眼泪又下来了,但这次,是喜悦的泪。
“回家吧。”我爸说。
“回家。”我打开车门。
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回家。
【第七章】
“暴走团”骗局事件,在院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个保健品公司被查封了,老王因为有“协同诈骗”的嫌疑,被叫去调查了好几次。他出来后,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再也不在院里高谈阔论了。他儿子给他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每天接送,再也不让他掺和那些是是非非。
我爸成了院里的“英雄”。大家见到他,都竖起大拇指,说多亏了他,才保住了大家的养老钱。
我爸嘴上说着“应该的,应该的”,但看得出来,他心里是高兴的。这种发自内心的尊敬,比赢得任何比赛,都让他满足。
他的身体,在林晓的监督和我的照料下,慢慢地好转。慢阻肺的药按时吃,每天的活动,也仅限于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打打太极,晒晒太阳。
那件红色的T恤,被他收进了箱底,再也没拿出来过。那枚军功章,也被他放回了抽屉的最深处。过去的光荣和晚景的逞强,似乎都随着那场风波,被他轻轻放下了。
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
电视的音量,稳定在22。有时候我妈看电视剧,还会嫌他开得小了。他就会乐呵呵地说:“小点好,保护听力。”
他开始对养生有了新的兴趣。不是看那些夸夸其谈的电视节目,而是研究起了食疗。他会戴着老花镜,捧着一本厚厚的《本草纲目》,研究什么食材搭配起来对肺好,什么汤煲起来对膝盖有益。
厨房,成了他的新战场。
他会为了买到最新鲜的冬虫夏草,一大早跑去几公里外的中药店。也会为了煲一锅汤,守在灶台边一下午。
有一次,我看到他对着iPad,研究一个“川贝雪梨汤”的菜谱。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显得有些笨拙。那个教做菜的视频博主语速很快,他跟不上,就不停地倒回去,反复地看。
他眉头紧锁的样子,像是在攻克一个重大的科研难题。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很想进去帮他。告诉他那个进度条可以拖动,那个暂停键可以按。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动。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自己摸索,自己尝试。看着他终于找到了暂停键,脸上露出孩子般恍然大悟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成长,不仅仅是我们要学会如何去照顾日渐老去的父母,更是要学会,如何得体地退出他们的人生。在他们需要时,我们是他们的依靠。但在他们想要自己尝试时,我们也要学会,站在一旁,安静地,欣赏他们努力的样子。
给他们犯错的机会,给他们探索的乐趣,给他们“我还能行”的自信。这或许,是另一种更深沉的孝顺。
晚饭时,他把那碗“川贝雪梨汤”端到我面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尝尝,我弄了一下午。”
我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雪梨炖得软烂,汤汁清甜。很烫,但我没说。
“好喝。”我说,“爸,您这手艺,比外面馆子里的都强。”
他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那笑容,比他赢得任何比赛时,都更真实,更灿烂。
窗外,夕阳正浓,给整个屋子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儿子晓宇在客厅里玩着乐高,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我妻子林晓正在阳台上收衣服,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我看着眼前这一切,鼻头莫名地有些发酸。
我转头,看到我爸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手边的那杯茶,热气氤氲,慢慢散去。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最终只是笑了笑,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我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有些爱,已在这一粥一饭,一颦一笑里,静水流深。
来源:优雅画板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