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老家那扇熟悉的院门外,手里提着从省城带回来的点心,却迟迟没有推门进去。
我站在老家那扇熟悉的院门外,手里提着从省城带回来的点心,却迟迟没有推门进去。
隔着半掩的木门,我听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铁勺在大铁锅里翻炒的声音,菜刀在厚木案板上有节奏的剁肉声,还有那双布鞋在水泥地上匆忙走动的脚步声。
是姑姑,又是姑姑。
我轻轻推开院门,穿过那个摆满了腌菜缸和煤球的小院,看见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
她正弯着腰在那台老式的煤气灶前忙活,花白的头发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中若隐若现,围裙上沾着菜汁和面粉。
"哎呀,小军回来啦!"她一抬头看见我,脸上立刻绽出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你咋不提前说一声呢,我好准备准备。"
"姑姑,别忙活了,随便吃点就行。"我放下手里的网兜,心里却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
这已经是1987年的深冬了,外面飘着小雪,我从省城的师范学校回来过寒假,每次推开这扇门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场景。
姑姣今年五十三岁,自从三年前姑父在矿上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她就一个人扛起了这个七口人的大家庭。
奶奶今年八十二了,腿脚早就不利索,一天到晚只能在炕上躺着,吃喝拉撒全靠人伺候。
叔叔从小身体就弱,前些年又得了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咳得厉害,基本上干不了什么重活。
叔婶倒是身体健康,可她要照顾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大宝今年十二岁,小宝才八岁,正是能吃能闹的时候。
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洗洗涮涮,全都压在姑姑一个人的肩膀上。
"你先到屋里暖和暖和,我这就炒完了。"姑姑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奶奶刚才还念叨你呢,说想吃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个糖醋里脊。"
我走进奶奶的那间朝南的屋子,老人家正半靠在被子上,戴着老花镜在那儿纳鞋底。
看见我进来,她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眼睛亮得像小孩子一样。
"小军回来了,快让你姑姑多做几个好菜。"奶奶拉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老茧,"你在城里上学,肯定没吃过几顿像样的饭。"
"奶奶,您别让姑姑太累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你姑姑能干着呢,这家里要是没有她,咱们可真就散摊子了。"奶奶说着,眼神里满是那种理所当然的依赖。
我在奶奶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听见叔叔在隔壁房间里又开始咳嗽,那种干咳声一阵接一阵的,听着就让人心里难受。
叔婶在堂屋里给两个孩子检查作业,不时传来几句训斥声。
整个家里,只有厨房里的那些声音最清晰,最持续,也最让人安心。
到了吃饭的时候,姑姑一趟趟地从厨房往外端菜,糖醋里脊、红烧肉、炒白菜、还有一大碗鸡蛋汤。
菜香味儿在整个堂屋里弥漫着,让这个冬日的傍晚多了几分温暖。
"姑姑,您也坐下一起吃吧。"我赶紧给她拉了张椅子。
"我不饿,你们先吃着,我去给奶奶端饭。"姑姑摆摆手,端起一个小碗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叔叔叔婶带着两个孩子围着那张八仙桌坐下,大家有说有笑,筷子在几个菜碗里来回翻飞。
只有姑姑一个人在厨房和各个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先是给奶奶一勺一勺地喂饭,然后哄着老人家吃药。
接着回到厨房收拾碗筷,用那个搪瓷盆刷洗油腻腻的盘子。
然后又给叔叔泡了一大壶茶,说是她专门托人从城里买的,对咳嗽有好处。
等她忙完这一切,我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在桌边坐下来,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鸡蛋汤。
"姑姑,菜都凉了,我给您热热去。"我站起身就要往厨房走。
"不用不用,挺好的。"她笑着摆手,"我这人不挑食,热的凉的都一样。"
说着话,她夹了一筷子已经凉透的红烧肉,嚼得很香甜的样子。
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从小到大,我见惯了姑姑的忙碌,也习惯了她的无私奉献。
在我们所有人的心里,姑姑就像空气一样,存在着,支撑着这个家,却很少有人真正在意她的感受。
晚上,我躺在那张熟悉的木板床上,隔着薄薄的墙壁,能听见姑姑还在厨房里收拾着明天的菜,为奶奶准备第二天要吃的药。
她总是这样,白天忙完了,晚上还要为第二天做准备。
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白天看到的那些画面。
这些年来,姑姑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什么,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累,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
可是我能看出来,她真的很累,累得让人心疼。
她的腰弯了,走路的时候总是微微驼着背。
她的头发白了大半,原来那头乌黑的长发现在已经花白如霜。
她脸上的皱纹也深了,特别是眼角和嘴角,刻着岁月留下的深深印痕。
可是在这个家里,似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的这些变化。
大家都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付出,包括我自己。
每次从学校回来,我也是心安理得地吃着她做的饭,穿着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然后又心安理得地离开。
我想为她做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给她钱?她肯定不要,每次都说家里不缺钱,够花就行。
给她买东西?她也不要,总是说那些东西没用,浪费钱。
劝她少干点活?她会摆手说闲不住,不干活心里反而不踏实。
我感到很无助,这种无助感让我在那个雪夜里久久无法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是被厨房里的声音吵醒的。
我看了看那个老式的机械闹钟,才刚过六点,外面天还没亮透,姑姑已经起来给大家准备早饭了。
我悄悄起床,看见她正在那口大铁锅里煮粥,案板上整齐地摆着刚切好的咸菜丝。
"姑姑,您起得真早。"我轻声说道。
"习惯了,反正也睡不着,躺在床上也是白躺。"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手里的活。
我突然注意到,她的右手背上有几道新鲜的小伤口,红红的,应该是昨天晚上切菜时不小心弄的。
"姑姑,您的手怎么弄的?"我有些心疼地问。
"没事没事,就是个小口子。"她赶紧把手背到身后,"你快去洗漱吧,一会儿粥就好了。"
就在那一刻,看着她慌忙藏起受伤的手,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愧疚和心疼。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也许能让姑姑感到自己被重视的办法。
我记得小时候,姑姑和姑父刚结婚那会儿,特别爱照相。
家里现在还有几张他们年轻时候的合影,姑姑穿着花布衫,梳着两条长辫子,笑得特别甜。
但是这些年来,自从姑父走了之后,她从来没有照过相,家里也从来没有人想到给她照相。
我决定,这次回省城之前,要带她去县城的照相馆,给她拍一套正式的相片。
不是全家福,就是她一个人的相片。
让她好好打扮一下,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拍一套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照片。
然后我要把照片放大,装进相框里,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个家里有一个这样重要、这样值得被珍视的女人。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心里也越来越兴奋。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悄悄地为这个计划做准备。
我先是找了个借口去了趟县城,找到了那家老字号的照相馆,跟师傅详细说了我的要求。
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手艺人,听了我的想法,连连点头说这个想法好。
然后我又去了县城最大的那家百货商店,给姑姑精心挑选了一件新衣服。
那是一件深蓝色的羊毛衫,质地很好,款式也很大方,我记得姑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穿蓝色的衣服。
我还买了一条米色的丝巾,和一双黑色的皮鞋。
这些东西花了我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但我觉得特别值得。
我把这些东西都小心地藏在我的行李箱里,准备给姑姑一个大惊喜。
可是就在我准备实施计划的前一天晚上,出了个小意外。
那天晚上,姑姑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
那是家里仅有的几个完整的瓷碗中的一个,姑姑蹲在地上捡碎片,一边捡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帮她,听见她在小声嘀咕:"这下好了,又少了一个碗,以后来客人都不够用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疲惫和无奈。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姑姑的压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她不仅要照顾一家老小的生活,还要为家里的每一样东西操心。
一个碗,在我们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在她眼里却是需要小心保护的家当。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蹲下来和她一起捡碎片。
"姑姑,明天我陪您去县城买几个新碗。"我轻声说道。
"买什么买,破了就破了,凑合着用呗。"她摆摆手,但声音里的疲惫掩盖不住。
"不行,一定要买新的。"我坚持说,"正好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去县城。"
第二天早上,按照我昨晚重新制定的计划,我对叔叔说:"奶奶昨天说想吃县城张记的那个桃酥,让姑姑去买点回来吧。"
叔叔立刻对姑姑说:"姐,要不你去趟县城,买点奶奶爱吃的点心,顺便再买几个碗。"
姑姑一听涉及到奶奶,立刻说:"那我现在就去,趁着新鲜。"
"我陪您去。"我赶紧说道。
"不用不用,你要回学校,收拾收拾东西吧。"姑姑摆手拒绝。
"没关系,我下午再走,正好也想去县城买点东西。"我坚持说。
就这样,我和姑姑一起坐上了去县城的公共汽车。
那是一辆破旧的绿皮公交车,座椅都是硬邦邦的木板,一路颠簸得厉害。
姑姑坐在我旁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钱的小布包,眼睛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田野。
"小军,你说奶奶还能活几年?"她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突然问这个?"
"昨天晚上她又说胸口闷,我就担心......"姑姑的声音有些哽咽,"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心里......"
我突然明白了,姑姑背负的不仅仅是生活的重担,还有情感的重压。
她深深地爱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正是这种爱让她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
"奶奶身体还挺好的,您别瞎想。"我轻声安慰她。
到了县城,我们先去买了点心和新碗,然后我提出要去照相馆。
"姑姑,我想给您拍几张照片。"我终于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姑姑愣住了,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惊讶和不解。
"给我拍照?拍照干嘛?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就是想给您拍几张,留个纪念。"我说着,从包里拿出了那件蓝色羊毛衫和丝巾,"我还给您买了新衣服。"
姑姑看着那件漂亮的羊毛衫,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孩子,给我买衣服干嘛,这得花多少钱啊。"
"不贵,您穿上试试看。"
在照相馆里,姑姑换上了那件蓝色羊毛衫,我帮她把头发重新梳理了一下,围上了那条米色的丝巾。
当她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姑姑。
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有气质,完全不像一个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辈子的农村妇女。
那件蓝色的羊毛衫把她的肤色衬托得特别好,丝巾为她增添了一份优雅。
"姑姑,您真好看。"我由衷地赞美道。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
"我......我真的还好看吗?"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当然好看,您一直都很好看,只是平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拍照的过程很顺利,老师傅很有经验,不断地指导姑姑怎么站,怎么笑。
姑姑一开始有些紧张和拘束,后来慢慢放松下来,甚至还主动配合师傅的要求。
师傅拍了很多张,有正面的,有侧面的,还有一张是她望向远方的。
我觉得那张望向远方的最美,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像是在想念过去,又像是在憧憬未来。
拍完照,我坚持要请姑姑吃顿好的。
我们去了县城最好的那家饭店,点了几个姑姑平时舍不得吃的菜。
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品尝着每一道菜,我的心里既高兴又难受。
高兴的是看到她终于为自己享受了一次,难受的是想到她平时的节俭和付出。
"小军,今天花了不少钱吧?"姑姑一边吃着菜一边问我。
"没花多少,您别担心。"我笑着说,"再说您值得。"
"我值得什么呀,我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您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人,没有您就没有我们这个家。"我认真地说道。
姑姑听了这话,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是我应该感谢你们才对,要不是有了这个家,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姑姑的付出不仅仅是出于责任,更是出于对这个家深深的爱和依恋。
这个家给了她存在的意义,也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看见姑姑穿着新衣服回来,大家都围上来夸她好看。
奶奶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姑姑的手说:"我的闺女就是好看,当年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呢。"
叔叔也难得地夸奖:"姐,你应该经常这样打扮打扮,好看多了。"
叔婶拉着姑姑的手,仔细看她的新衣服,连连称赞料子好,颜色也漂亮。
两个孩子更是兴奋,围着姑姑转圈,说姑姑变成了城里的阿姨。
那天晚上,姑姑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那是我很久很久没有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一个星期后,照片洗出来了,我专门请了半天假回了家。
我把其中最好的一张放大装裱好,挂在了堂屋最显眼的地方,就在那张年画的旁边。
那是一张非常美的照片,姑姑穿着那件蓝色羊毛衫,眼神温柔而坚定,看起来既优雅又充满力量。
当姑姑看到墙上的照片时,她愣在那里,好久好久没有说话。
整个屋子里都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那张照片,然后又看看站在照片下面的姑姑。
"好看吗,姑姑?"我轻声问道。
她慢慢点了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谢谢你,小军。"她哽咽着说,"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从那以后,我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了微妙但明显的变化。
大家开始更加注意姑姑的感受,会主动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叔叔开始主动帮着刷碗洗锅,虽然手法生疏,但态度很认真。
叔婶也会在照顾孩子的间隙,主动去给奶奶喂饭喂药。
两个孩子也学会了自己收拾房间,不再把换下来的衣服到处乱扔。
最重要的是,姑姑开始为自己考虑了。
她会花时间梳头发,会经常穿那件蓝色羊毛衫,有时候还会对着镜子整理一下丝巾。
她变得更加自信,更加美丽,整个人都有了不一样的气质。
每当有邻居或者亲戚来家里串门,看到墙上的照片,都会忍不住夸赞几句。
姑姑总是很开心,会详细地讲拍照的经过,脸上洋溢着那种被认可的喜悦。
她会说,那是她五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重要的,是值得被珍视的。
现在每次我回家,看到墙上的那张照片,心里都会涌起一阵温暖。
它像一个无声的提醒,提醒着我们所有人,在这个家里,有一个女人默默地付出了一辈子。
她值得我们的爱,值得我们的尊重,值得被所有人看见和记住。
我想,这就是我能为姑姑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了。
不是简单地给她钱,不是随便给她买些东西,而是让她真正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价值和地位。
让她知道,她不仅仅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付出者,更是一个值得被爱、被尊重、被铭记的人。
那张照片至今还挂在家里的堂屋里,每当我看到它,都会想起那个冬天,想起姑姑第一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那是一种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光芒,那是一个女人重新发现自己价值时的光芒。
来源:正大光明百灵鸟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