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卫东,四十八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机械厂当个小组长,眯一会儿的工夫,比什么都金贵。
引子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地一声,震醒了我的午觉。
我叫李卫东,四十八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机械厂当个小组长,眯一会儿的工夫,比什么都金贵。
我揉着眼划开屏幕,一条银行短信跳了出来。
“【建设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6月15日14:02完成一笔跨行转入交易,人民币50,000.00元,活期余额58,341.27元。”
五万。
我一个激灵,瞌睡虫全跑光了。
我把那串数字又数了一遍,没错,四个零,五万块。我这辈子除了单位发工资,还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直接砸进我卡里。
谁打的?诈骗?
我老婆陈静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进来,看我瞪着手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怎么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她把牙签插进一块最红的瓜心,递到我嘴边。
我没接,把手机杵到她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情况?”
陈静扶了扶老花镜,凑近了看,嘴巴慢慢张成了个“O”形。
“五万?老李,你发财了?还是……你背着我干什么了?”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手术刀,要把我从里到外剖开。
“我能干什么!”我心里发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高了八度,“我一天到晚厂里家里两点一线,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这钱哪来的?天上掉下来的?”陈静把西瓜盘“啪”地一声放在桌上,瓜汁溅出来几滴,像她此刻的火气。
我赶紧点开银行APP,查交易明细。付款人那一栏,只写了两个字:石头。
石头?
我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亲戚朋友、同事邻居,没有一个叫“石头”的。
“石头是谁?”陈静追问,语气里满是怀疑。
我摇摇头,心里一团乱麻。这感觉,就像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突然发现多了一件不属于这里的家具,怎么看怎么别扭,甚至有点发毛。
突然,一个模糊的影子从我记忆的角落里闪过。
半个月前,我开着那辆快散架的二手捷达,带刚放暑假的儿子小兵去了一趟河北张家口,说是让他采风,其实就是爷俩出去散散心。
在坝上草原一个叫“石头村”的地方,车胎扎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就在我们快绝望的时候,一个开着三轮蹦子的老大爷路过,把我们拉到了他的修车铺。
那个老大爷,话不多,手上的老茧像核桃皮一样又干又硬。他好像就姓石,村里人都喊他“老石”,他的小孙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名字里好像就带个“石”字。
难道是他?
可我跟他非亲非故,他凭什么给我打五万块钱?我当时补胎加工时费,硬塞给他一百,他找了我五十,说啥也不肯多要。这样一个倔老头,会平白无故给我这么一大笔钱?
我把这事跟陈静一说,她眉头拧得更紧了。
“李卫东,你是不是傻?一个陌生人,给你打五万?这不明摆着是圈套吗?不是洗钱就是放高利贷,你等着吧,过两天就有电话打上门了!”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是啊,这年头,哪有这种好事。人心隔肚皮,平白无故的善意,比彩票中奖还稀罕。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蘸了水的棉花,堵得慌。这五万块钱,不像馅饼,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足无措。
我看着窗外,天阴沉沉的,跟我的心一样。那趟张家口之行,本来挺舒心的,现在却因为这笔来路不明的钱,在我心里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我隐隐觉得,那个叫“石头”的人,和这五万块钱背后,藏着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故事。
第一章 那个倔老头
“爸,我那相机,好像……好像落在张家口了。”
晚饭桌上,儿子小兵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头垂得快要埋进碗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和陈静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中。
“什么?”陈静先炸了,“你那宝贝相机?你不是说比你命都重要吗?上万块的东西,你说丢就丢了?”
小兵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趟张家口之行,所有的细节瞬间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
那天,在石头村,我的二手捷达右后轮瘪得像张没发起来的饼。手机举得胳膊都酸了,才找到一格信号。地图上显示,最近的县城还有三十多公里。
正当我准备冒险换备胎时,一辆蓝色的三轮蹦子“突突突”地从土路上开了过来。开车的是个老大爷,六十多岁,皮肤被太阳晒得像老树皮,黝黑干裂。他停下车,只是瞥了一眼我的车胎,就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上车。”
他的修车铺就在村口,一个用石棉瓦搭起来的棚子,墙上挂满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每一件都泛着油腻的黑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和橡胶混合的独特气味。
老大爷姓石,我们都叫他石大爷。他干活的时候不说话,眼神专注得像个外科医生。扒胎、找漏点、上胶、打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多余。他的手,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油,但那双手摆弄起工具来,却异常灵活。
我看着他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心里挺过意不去,想递根烟过去,他摆摆手,眼睛都没离开轮胎。
小兵当时正摆弄他那台宝贝单反,对着石大爷的修车铺一通猛拍。他大概是觉得这种原生态的场景特别有“故事感”。
我记得,石大爷的小孙子,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一直好奇地跟在小兵屁股后面,看他那个高级的“玩具”。小兵还挺得意地给他看了几张拍好的照片。
“爸,我好像就是那时候,把相机放在他那个工具台上了,后来走得急,就给忘了。”小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静一听,更来气了:“忘了?我看你是魂都忘了!现在怎么办?找谁要去?”
我心里也急,但更多的是疑惑。如果真是为了相机,那五万块钱也太多了。那相机是小兵拿奖学金买的,二手货,也就值个万把块。
难道是石大爷把相机卖了,把钱寄给了我们?可他怎么知道我的银行卡号?
我猛地想起来,那天付钱的时候,我图省事,问他能不能手机支付。他说他没有,只有一张存折。我说我现金不够,能不能先欠着,回头给他打过来。
他当时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淡,说:“不用,给个三十就行。”
我过意不去,翻遍了钱包,凑了五十块钱给他。他找了我二十,我说什么也不要,他却把钱硬塞回我手里,态度很坚决,就像焊死的铁块,不容商量。
最后,我没办法,只好把我的身份证号和银行卡号抄在了一张烟盒纸上,跟他说,万一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现在想来,我当时就是客气一下,压根没想过他会真的联系我。
他接过那张纸,看都没看,就随手夹在了一本满是油污的零件手册里。
现在看来,他就是通过这个,找到了我的账户。
“这事儿不对劲。”我放下筷子,对陈静说,“一个相机,不值五万。而且,他要是想还相机,直接给我们打电话就行,干嘛要打钱?”
我的手机号也写在那张烟盒纸上了。
陈静冷静了一些,但疑心更重了:“这不就更说明有问题了吗?说不定,他把你那破车上的什么东西给换了,或者你儿子在那拍了什么不该拍的东西,人家这是封口费!”
她越说越离谱,简直可以去写剧本了。
我心里烦躁得很,这五万块钱,现在真成了个烫手的山芋。它打破了我家平静的生活,让夫妻之间充满了猜忌,也让那趟本来挺美好的旅程,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色彩。
内心独白一:
这叫什么事儿啊。我李卫东活了快五十年,自认本分老实,没占过谁便宜,也没想过发横财。这五万块钱,就像一块大石头,突然扔进了我这潭死水里,砸得我晕头转向。陈静的怀疑像针一样,一下下扎在我心上。是啊,连我都不信有这种好事,何况是她。我们这种普通人家,最怕的就是这种意料之外的“惊喜”,因为后面跟着的,往往是惊吓。
我决定给石大爷打个电话,问个清楚。我翻出手机,找到了那天从小兵手机里存下的修车铺招牌照片,上面有一串模糊的座机号码。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断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女声接了起来。
“喂,你找谁?”
“你好,我找一下石大...石师傅。”我差点把“石大爷”说出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压抑的、低低的抽泣。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第二章 哭声里的秘密
“他……他走了。”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一种被泪水浸泡过的沙哑,每个字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沉重又无力。
“走了?去哪了?”我心里一紧,但还抱着一丝侥幸。
“人没了,上个礼拜,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那个在夏日午后,光着膀子,满身油污,眼神却异常专注的倔老头,就这么没了?
生命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比纸还薄。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电话两头,只有女人压抑的哭声和电流的“滋滋”声。
“那……那钱是怎么回事?”我艰难地开口,感觉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干涩起来,“他账上给我转了五万块钱,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是我爸让转的。”女人吸了吸鼻子,声音稍微平稳了一些,“他临走前,神志还清楚,特意嘱咐我的。他说,这钱,必须给你。”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我跟他素不相识,就补了一次胎,他凭什么给我这么多钱?”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她才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爸那个人,犟了一辈子,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他只说,你是好人,是个讲情义的人,这钱,是你该得的。”
好人?讲情义?
就因为我补胎多给了二十块钱?就因为我留下了联系方式?这理由,别说我,说给三岁小孩听,他都得摇头。
这事儿太蹊奇了,就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一个临终的老人,为什么要把自己不多的积蓄,转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内心独白二:
挂了电话,我呆坐在沙发上,手脚冰凉。石大爷去世的消息,比那五万块钱更让我震惊。我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他修车时的样子,那双粗糙的手,那张沉默的脸。他不像是个会做这种冲动事情的人。他说的“情义”,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忽略掉的事情?这钱,现在已经不只是烫手了,它沉甸甸的,压着我的良心。
陈静看我脸色不对,凑过来问:“怎么了?电话里说什么了?”
我把石大爷去世和他女儿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陈静听完,也愣住了,脸上的刻薄和怀疑,慢慢被一种复杂的神情取代,有惊讶,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不解。
“人没了?”她喃喃自语,“那这钱就更不能要了。这肯定是人家的救命钱、养老钱。”
这一点,我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还没到要拿一个逝者积蓄的地步。
“必须把钱还回去。”我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明天,不,我今晚就去买票,我得亲自去一趟,把钱还给人家,顺便……也去给大爷上柱香。”
“我跟你一起去。”陈静说,语气不容置疑。
小兵也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爸,妈,我也去。相机是我的,这事儿因我而起,我得去给人家道个歉。”
我看着他们娘俩,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理出了一点头绪。这五万块钱,像个试金石,试出了我们一家人心里最朴素的底线。
去张家口的火车票不好买,我们最后买了连夜出发的绿皮车,硬座。
车厢里人挤人,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各种食物的味道。陈静靠在我肩膀上,很快就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小兵戴着耳机,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火车“咣当咣当”地响着,像是在叩问我的内心。
我想起了石大爷的修车铺,那个简陋却整洁的棚子。工具虽然旧,但都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地上没有乱扔的废零件,只有一小滩无法避免的油污。
一个能把工作环境收拾得这么利索的人,心思一定很缜密。他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件没有逻辑的事情。
那所谓的“情义”,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是小兵的相机里拍到了什么,让他觉得必须感谢?我让小兵把相机里的照片都调出来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除了几张修车铺的特写,和几张石大爷工作的背影,再没有别的了。都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
还是说,在我跟石大爷闲聊的时候,无意中说漏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等待补胎的时候,我确实跟他聊了几句。为了拉近关系,我说了自己的工作单位,说了自己年轻时也是个技术工种,跟他算半个同行。
“我在红星机械厂。”我记得我当时是这么说的。
“红星……”他当时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手里的活儿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一闪而过,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现在想来,那个眼神里,似乎有惊讶,有探寻,还有一丝……悲伤?
难道问题出在“红星机械厂”这几个字上?
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起来。
一个已经破产重组,在地图上都快找不到名字的老国企,怎么会跟一个远在河北农村的修车师傅,扯上关系?
第三章 石头村的暮色
再次踏上石头村的土地,心情和半个月前截然不同。
上次来,是夏日炎炎,蓝天白云,我们是游客,带着几分猎奇和悠闲。这次来,是傍晚时分,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纱,空气里都透着一股萧瑟。
村子很安静,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炊烟。我们按照上次的记忆,找到了村口那个石棉瓦搭的修车铺。
铺子锁着门,门口那块写着“专业补胎”的木牌,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刺耳。
石大爷的女儿叫石秀娟,我们在村里一打听,就找到了她家。一栋半旧的砖瓦房,院子里晒着玉米,一只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在悠闲地啄食。
石秀娟比电话里听起来要憔悴得多,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眼角的皱纹却很深,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哭得太久了。
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她显得有些意外。
“你们是……城里来的?”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把我们往屋里让。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墙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年画。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黑白遗照。
照片上的石大爷,比我见到的要年轻一些,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明亮而坚毅。
我们一家人,对着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大叔,我们是来还钱的。”陈静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您父亲的这份情,我们心领了,但这钱,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要。”
石秀娟看着那个信封,眼圈又红了,她摆着手,一个劲儿地往回推。
“不行,这不行。这是我爸的遗愿,我要是收回来,我在他老人家面前没法交代。”她哽咽着说,“我爸说了,你们是好人,是替我哥来看他的。”
哥?
我和陈静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疑惑。
“你哥?”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不认识你哥哥啊。”
石秀娟愣住了,她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你……你不是红星机械厂的吗?我爸说,你就是从那厂里来的。”
“我是红星机械厂的没错,但这跟你哥哥有什么关系?”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那个在火车上冒出来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我哥,石磊,小名就叫石头。”石秀娟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他二十年前,就在你们红星机械厂上班,后来……后来厂里出事故,人就没了。”
石头!
付款人那两个字,像两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的所有迷雾。
原来,此“石头”,非彼“石头”。
我感觉喉咙发干,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我终于明白,石大爷那天看我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复杂了。
他不是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需要补胎的游客。
他把我当成了他儿子二十年前的工友,一个来自“红星机械厂”的故人。
内心独白三: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无耻的骗子。虽然我什么都没做,但命运的阴差阳错,让我冒领了一份不属于我的、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的“情义”。石大爷临终前,心里想的,恐怕是儿子的单位终于有人记起他了,派人来看望他这个孤苦伶仃的老父亲了。他给我的那五万块钱,不是酬谢,不是封口费,而是一个父亲,用他最后的力量,对他想象中的“儿子的情义”做出的回报。我何德何能,敢承受这样一份寄托了人命和二十年思念的馈赠?
“这……这是个误会。”我艰难地解释,“大姐,我进厂才十几年,二十年前,我根本不在红星。你哥哥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石秀娟呆住了,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这个残酷的真相,对她,对我们,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原来,支撑着那位倔强老人走完最后一程的,竟然是一个美丽的、令人心碎的误会。
“那……那我爸他……”石秀娟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暮色越来越浓,把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悲伤的寂静之中。
小兵默默地从背包里拿出那个单反相机,放在桌子上,推到石秀娟面前。
“阿姨,对不起,这个相机,是我的。那天忘在您父亲的店里了。这事儿,都怪我。”他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愧疚。
石秀娟看着那台相机,又看了看我们,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终于明白了,我们不是什么“故人”,我们只是一群偶然路过,并且因为自己的疏忽,搅乱了她父亲最后宁静的陌生人。
第四章 二十年前的旧伤疤
“都进来坐吧,天黑了。”石秀娟抹了把脸,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把我们让进了里屋。
晚饭很简单,小米粥,自家烙的饼,还有一盘炒土豆丝。
饭桌上,谁都没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吃完饭,石秀娟把碗筷收拾了,给我们倒了热水,才缓缓开口,讲述了那段尘封了二十年的往事。
她的哥哥石磊,是他们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学的是机械制造,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我们市的红星机械厂,是全家人的骄傲。
石磊聪明、肯干,很快就成了车间的技术骨干。他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信里总是说厂里效益好,领导器重,让家里人别担心。
然而,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一封电报,打碎了这个家庭所有的幸福。
石磊在一次夜班操作中,因为设备老化,一个零件突然脱落,被卷进了机器里,当场就没了。
那一年,他才二十四岁。
“我爸妈去厂里处理后事,厂里赔了一笔钱,说是十万。”石秀娟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可那笔钱,我爸妈一分都没拿到。”
“怎么会?”陈静忍不住问。
“当时负责处理这事儿的,是厂里的一个姓马的科长。他说手续复杂,钱要分批给,先给了五千块办丧事。剩下的,他说要走流程,让我们先回家等消息。”
“然后呢?”我追问,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就没然后了。”石秀娟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们等了半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爸不放心,自己跑到城里去找那个马科长。结果,人家说厂里改制,领导换了,账目也乱了,那笔钱,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十万块钱,说没就没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爸不信,他觉得是那个马科长把钱给吞了。他在城里待了一个多月,天天去厂里要说法,可人家都说他是胡搅蛮缠。最后,钱没要回来,人还被保安给打了出来。”
说到这里,石秀娟的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从那以后,我爸就变了个人。他话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犟。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他的修车铺上,好像要把对儿子的思念,都敲进那些冰冷的零件里。他总说,磊子是技术工,手艺人,不能丢了手艺人的脸。”
我终于明白了。
石大爷不是不悲伤,他是把所有的悲伤和不甘,都压在了心底,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工匠精神,来纪念他枉死的儿子。
“那天,你来了。”石秀娟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你说你叫李卫东,是红星机械厂的。我爸当时没说啥,可你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在铺子里坐了很久很久。晚上回来,他跟我说,‘娟子,磊子单位来人了,他们还记着磊子’。”
“他那天特别高兴,晚饭都多吃了一碗。他说,‘我就知道,公道早晚会回来的’。”
“他以为你是厂里派来调查当年的事,或者是来补偿我们家的。他觉得,等了二十年,终于等来了一个说法。”
“他给你打那五万块钱,是他存了一辈子的积蓄。他说,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山里人不懂情义。他说,厂里还记着我儿子,这份情,比钱重。”
石秀娟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无地自容。
我那句无心的自我介绍,竟然被一个思念儿子成疾的老父亲,解读成了迟到了二十年的“公道”。
而我,还有我的家人,在收到那笔钱的时候,想到的却是诈骗、是圈套、是各种不堪的阴谋。
我们用城市里那套冰冷的、充满戒备的逻辑,去揣度一份如此纯粹、如此沉重的父爱。
内心独得四:
羞愧,无尽的羞愧。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们总以为自己见过世面,懂得人情世故,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老人面前,我们显得那么渺小和猥琐。他的世界里,情义大过天,一个承诺,一份念想,值得他用一生的积蓄去回报。而我们的世界里,充斥着怀疑和算计。这五万块钱,它不是钱,它是一个父亲的尊严,是他为儿子讨回的最后一点公道。
“对不起。”我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姐,这件事,是个彻头彻尾的误会,但我们……我们有责任。”
陈静和小兵也站了起来,跟着我一起鞠躬。
窗外,夜色如墨,几颗疏星在天边闪烁,像是石大爷在天上,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第五章 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起来了。
石秀娟坚持要退我们昨晚住店的钱,我们说什么也没要。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不再像昨晚那么沉重。误会虽然让人心碎,但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和石秀娟之间的心结。
“大姐,那个马科长,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我一边喝着粥,一边问。
“马卫国。”石秀娟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我爸当年把这个名字刻在了心上,他说,就算变成灰,也认得他。”
马卫国。
这个名字我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红星厂那么大,几十年下来,人来人往,同名同姓的也不少。
“他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吗?”
“我没见过,但我爸说过,是个胖子,戴眼镜,说话官腔很重,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这个描述,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厂里后勤处的一个退休主任,也叫马卫国,体貌特征跟石秀娟说的很像。但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现在在哪,我也不清楚。
“爸,我这有我哥的照片。”石秀娟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拿出来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木盒子。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从盒子里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穿着工装,站在一台巨大的车床前,笑得一脸灿烂。他的眉眼,和石大爷有七分相似,但更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朝气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就是石磊,“石头”。
照片的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隽秀的小字:一九九八年,于红星机械厂二车间。
我看着这张照片,心里五味杂陈。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家庭的希望,就这样定格在了二十四岁。
“阿姨,我能……拍一下这张照片吗?”小兵轻声问。
石秀娟点点头。
小兵拿出手机,认真地把照片翻拍了下来。
“大姐,这钱,我们不能拿走。”我把那个装着五万块钱的信封,再次推到石秀娟面前,“但是,你哥哥的事,我们不能不管。”
“我们?”石秀娟疑惑地看着我。
“对,我们。”我看了看陈静和小兵,他们都向我投来支持的目光。
“我虽然不认识你哥哥,但我也是红星厂的工人。红星厂的职工,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家属的抚恤金,也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没了。这事,关乎一个工人的尊严。”
我的话,掷地有声。
这已经不仅仅是石家一家的事了。这是我们这些在工厂里干了一辈子的普通工人的事。我们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我们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个公道,一份尊重。
石磊的遭遇,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普通劳动者最深的隐忧。
石秀娟的眼眶湿润了,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临走前,我们去了石大爷和石磊的坟前。
两座孤零零的土坟,并排立在山坡上,面朝着家乡的方向。
没有墓碑,只有两块石头。
我们把带来的水果和点心摆上,恭恭敬敬地点了三支香,插在坟前。
青烟袅袅,飘向远方。
我看着那两块沉默的石头,在心里默默地说:
“石大爷,石头兄弟,你们放心,这事,我李卫东管定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和来时完全不同。
来的时候,我们心里装的是疑惑和戒备。回去的时候,装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爸,回去我把石磊叔叔的照片发到网上,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当年的工友,或者知情的人。”小兵说。
“嗯,这是个办法。”我点点头。
陈静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快到市区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老李,那五万块钱,咱们不能动。就当是石大爷委托咱们办事的经费。如果不够,把家里那张定期存单也取出来。”
我看着她,她眼神里的坚定,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突然觉得,这趟张家口,我们没有白来。它像一场洗礼,把我们一家人心里那些因为生活琐碎而蒙上的灰尘,都冲刷干净了。
我们找回了一些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第六章 寻找马卫国
回到家,我们立刻行动起来。
小兵把他翻拍的石磊的照片,配上一段简单的文字,发在了本地的论坛和一些社交媒体上。文字写得很克制,只说寻找二十年前红星机械厂二车间的工友,想了解一位叫石磊的故人当年的情况。
我则开始在厂里打听那个叫马卫国的人。
红星厂虽然破败了,但“厂区”还在,留守的老职工也不少。我找到厂里管档案的王姐,想查一下二十年前的人事资料。
王姐一脸为难:“卫东啊,不是姐不帮你。二十年前的档案,早就乱成一锅粥了。改制,搬迁,好多东西都弄丢了。你找那个马卫国,我有点印象,好像是后勤的,后来不知道是退休了还是调走了,早就没影了。”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却没地方发。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上回家,我把情况跟陈静和小兵一说,家里又陷入了沉默。
“爸,你别急。”小兵安慰我,“网上已经有一些回复了,虽然大部分都没什么用,但有人提供了一个线索。”
他说着,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一个叫“老扳手”的网友回复道:“石磊?这个名字我记得。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技术好,话不多。可惜了。当年他出事,我们车间都挺难过的。至于那个马卫国,我印象更深,就是个笑面虎,厂里的人背地里都叫他‘马扒皮’。听说他后来靠着厂里改制,捞了不少钱,早就搬到市里最好的小区享福去了。”
“哪个小区?”我急忙问。
“他没说,但他留了个联系方式,说可以聊聊。”
我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立刻让小兵联系那个“老扳手”。
第二天,我请了假,约了“老扳手”在公园见面。
“老扳手”姓张,是个退休的老钳工,跟石磊当年在一个车间。他头发花白,但精神很好,说起当年的事,记忆依然很清晰。
“小石那孩子,可惜了。”张师傅叹了口气,“他是我们车间学历最高的,本来前途无量。出事那天,就是因为那台旧车床的防护罩早就坏了,打了好几次报告,马卫国就是压着不批,说没钱。结果就出事了。”
“那抚恤金的事呢?”我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别提了。”张师傅一脸鄙夷,“人一走,茶就凉。小石家里人来的时候,就是马卫国接待的。他当着我们的面,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说什么一定不会亏待英雄的家属。可背地里,谁知道他干了什么勾当。没过多久,他就换了新车,还在外面买了房。厂里当时就有人怀疑,是他把小石的抚恤金给黑了,但谁也没证据。”
“你知道他现在住哪吗?”
张师傅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听说他儿子叫马小胖,开了个装修公司,好像叫‘鸿运装饰’,在市里还挺有名的。你可以从他儿子那打听打untold。”
这真是一个关键的线索。
我和张师傅道了谢,立刻就用手机搜索“鸿运装饰”。果然,公司地址、联系电话,一应俱全。
我没有直接去找马小胖,那样太打草惊蛇了。
我让陈静假装成要装修的客户,给鸿运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是要找老板亲自谈,有个大项目。
马小胖果然上钩了,约了第二天在他们公司见面。
第二天,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夹克,陈静也换了身得体的衣服。我们俩,像两个要去谈生意的老板,走进了鸿运装饰气派的办公室。
马小胖,跟他外号一样,长得白白胖胖,一脸精明相。
我们跟他东拉西扯,聊了半天户型和材料,然后,我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马总,听您这口音,也是我们本地人啊。您父亲,以前是不是在红星厂工作过?”
马小胖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你问这个干什么?”
“嗨,没什么。”我笑了笑,装作很自然的样子,“我以前也在红星厂待过,就随口一问。我记得厂里有个马科长,跟你父亲年纪差不多。”
“哦,我爸是叫马卫国,以前是厂里的科长。”马小胖放松了警惕,甚至有几分得意,“不过他早就退休了,现在在家养花弄鸟,不问世事了。”
“那敢情好啊,老爷子身体好吧?改天我得去拜访拜访他老人家。”我顺势说道。
“好说好说。”马小胖客气着,但并没有要透露地址的意思。
看来,只能用最后一招了。
我从包里,慢慢地拿出了那张翻拍的石磊的照片,放在了桌子上。
“马总,那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你父亲处理过一个叫石磊的年轻工人的事故?”
马小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
我知道,我找对人了。
第七章 迟到的公道
“你……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马小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下意识地想把那张照片收起来,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我们是谁不重要。”我身体前倾,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重要的是,二十年前,石磊的十万块抚恤金,去了哪里?”
马小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抓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一口,却呛得连连咳嗽。
“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抚恤金?我爸都退休多少年了,当年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他嘴上还在狡辩,但眼神已经开始躲闪。
“你不知道?”我冷笑一声,“马卫国当年黑了这笔钱,给你买了房,给你开了这家公司,让你从一个厂矿子弟,变成了现在的大老板。你会不知道?”
这些话,有一半是我的猜测,但显然,我猜对了。
马小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那笔钱……早就花完了。”他喃喃地说,“你们现在来找我,有什么用?人都死了二十年了。”
“钱可以花完,但良心债,一辈子都还不完。”陈静在一旁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在马小胖心上,“那是人家拿命换来的钱,你们花得就那么心安理得吗?”
马小胖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们今天来,不是来敲诈勒索的。”我把装着五万块钱的信封,和石秀娟家的地址,一起放在桌上,“这里有五万块钱,是石磊的父亲,一个修了一辈子车的倔老头,留下的。他到死都以为,红星厂没有忘记他的儿子。”
“我们不要你的钱。我们只要你,还有你父亲,去石家坟前,去给人家磕个头,认个错。然后,把当年欠下的,连本带利,还给人家。”
“这是你们唯一能为自己赎罪的机会。”
说完,我们站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们不知道马小胖最后会怎么选择。
但我们知道,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
回去的路上,我和陈静都沉默着。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手机响了,是石秀娟打来的。
“李大哥,钱……我收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激动,“不是五万,是二十万。那个人……他今天来了,跪在我爸我哥的坟前,磕了三个头。”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迟到了二十年的公道,虽然来得晚了些,但终究还是来了。
挂了电话,我把车停在路边,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感慨万千。
这趟张家口之行,像一场梦。
它从一个悬念开始,牵出了一段尘封的往事,也考验了我们一家人的良知和底线。
我明白了,那个倔强的石大爷,和那些像他一样的张家口人,他们跟别的地方的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不一样的地方,不在于口音,不在于习惯,而在于他们骨子里,还保留着一种我们这些城里人快要丢失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情义”,叫“规矩”,叫“公道”。
他们相信,人活一辈子,不能只认钱,还得认理。欠了别人的,就得还,哪怕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别人对你好,你就得加倍地还回去,哪怕对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这种近乎“一根筋”的朴素价值观,在今天这个精明算计的社会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却又那么珍贵。
内心独白五:
回到家,陈静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们下了一锅热腾腾的面条。小兵也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着最简单的家常便饭,心里却无比的踏实和安宁。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所谓的家庭,不就是这样吗?我们可能会因为钱而争吵,会因为琐事而烦恼,但当我们面对大是大非的时候,我们总能站在一起,守住心里那份最干净的东西。这份理解和支持,比什么都重要。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汤,从胃里暖到心里。
我想,我以后会经常想起那个叫石头村的地方,想起那个倔强的老人,和他那间充满了机油味的修车铺。
他用他的一生,给我这个中年男人,上了一堂最深刻的课。
这堂课的名字,叫“尊严”。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