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 | 王国维的吊客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4-02 02:00 1

摘要:近期接连见到两篇研究胡适的文字:张书克先生的《胡适参加了哪次朱自清追悼会?》(“舒克评论”公众号2025年2月21日),马文飞先生的《胡适如何悼念朱自清?》(“胡适评论”公众号2025年3月18日)。根据两文的梳理,朱自清逝世后,北京先后举行了遗体告别(入殓)

王国维。

近期接连见到两篇研究胡适的文字:张书克先生的《胡适参加了哪次朱自清追悼会?》(“舒克评论”公众号2025年2月21日),马文飞先生的《胡适如何悼念朱自清?》(“胡适评论”公众号2025年3月18日)。根据两文的梳理,朱自清逝世后,北京先后举行了遗体告别(入殓)仪式、追悼会,此外上海、南京也举行过追思(追悼)会;北京的告别仪式,郑天挺代表胡适向家属致意,北京的追悼会,胡适送了花圈,但两次皆未与会,后来倒是在南京参加了追悼会。

对于近世开追悼会的风气,我不甚了解,但从朱自清的例子来看,分别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和正式的追悼会,还有异地也可另外举行追悼会,应属当时通例。因为就我原先所知,王国维去世后的情形也是如此的。

一、追悼会日期之谜

照通行的叙事,王国维是在1927年阳历6月2日(农历五月初三)自沉,至3日傍晚始得验尸,随后将遗体转移到清华大学附近的刚秉庙入殓,并举行了简单的丧礼——也就是遗体告别仪式;到同月14日,又在全浙会馆举行了正式的追悼会(见陈鸿祥《王国维传》,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52-655页)。

这两次仪式,第一次的时间没有问题,但第二次的时间却有差错。

据我知见,关于王氏的追悼会,有一份“实录”性的纪事,见于日本桥川时雄主编的刊物《文字同盟》第四号(编者注:出版于1927年7月15日)。此期《文字同盟》是纪念王国维的专号,里面“纪事”部分有“蹈湖”“悼惜”两篇(皆未署名,或即出于桥川之手),后者记述如下:

先生之噩耗一传,无论既知未识,不问学之新旧,无不惋悼叹惜。驻京日本及欧美之新闻记者,且详细打电,报告此间消息。清帝在津闻耗,尤为骇悼叹息,即谥忠悫,贝子溥沂奠醊,赏给陀罗经(按:即陀罗经被)及银二千元,哀荣极矣。六月十七日(夏历五月十七日)旅京同乡旧友,假座北京下斜街全浙会馆开吊。坛中置先生遗照,并陈遗嘱。哀哀遗族,侍于其侧;挽联满座,四壁香花。罗雪堂先生等又自津来京治祭。赵万里先生等因同乡及师弟之关系,周旋悲伤惨安之场,应酬甚力。吊客中有清使,有遗老,有新旧学者教授官吏,有日本欧美之故人,颇极一时之盛。

照《文字同盟》的记录,追悼会是在阳历6月17日,跟陈鸿祥《王国维传》的说法(6月14日)差了三天。应以哪一家为准呢?

实际上,14日、17日两说都是不对的。

查徐锡祺编《新编中国三千年历日检索表》(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阳历6月17日应是旧历五月十八,而不是五月十七日。这样的话,《文字同盟》所记新、旧历的日期,二者必有一误,追悼会的日期要么是阳历6月16日(旧历五月十七日),要么是6月17日(旧历五月十八日)。

再查检吴宓日记,才得到确定答案。吴宓写日记是按阳历的,其6月16日(星期四)载:

是日城中为王静安先生开吊,宓未往。

由此可知,王国维追悼会的时间是阳历6月16日(旧历五月十七日)。估计《文字同盟》本是以旧历为准的,只是在换算成新历时弄错了。

此外,《文字同盟》的“悼惜”篇最后还提及:

月之十九日,罗雪堂先生等在天津日界公会堂,开王公追悼会。参与者颇多,素车白马,熟(殊?)不让曩日北京开吊之盛。

又月之廿五日,日本狩野直喜、内藤虎次郎、铃木虎雄等,系先生知交,在京都袋中庵,开先生追悼会。招僧佐伯氏读经,亦盛会也。

可知同月稍后在天津和京都也举行了追悼会——这跟后来朱自清的情形是一样的。

桥川时雄主编《文字同盟》之合订本。

二、吊客名单

几次追悼会的“时”“地”都确定了,再来看看“人”的问题。

第一次遗体告别仪式,事出仓促,参与者应大体限于清华师生和亲属,范围有限。据吴宓所记,上午至下午时的情形如下:

宓未就座,独先出。遇研究院学生吴其昌等二十余人于校门外,遂同步行至颐和园。在门外久坐,候众均到,乃入。……已而清华研究院及大学部学生三四十人,及家族友好,均来集。(《吴宓日记》,第三册第345页)

这个规模,估计在百人以内,而且应以学生居多。至于晚上的告别仪式,因为已转移了地点,参与者恐怕多少会有些出入,就无从判断了。

至于第二次追悼会,是正式面向社会的,是公共性的,故参与的各界名流众多。从交际的立场,从社会影响的立场,自然以这次追悼会最为重要。

关于这次追悼会,最重要的文献自然要数《王忠悫公哀挽录》(原署“丁卯七月付印”,收入《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第84册,线装书局2003年版),收入了众多的祭文、挽诗、挽联,涉及的人物极为广泛,是最集中的史料渊薮。可是,不难想象,那些撰写了悼念文字者,未必就一定“亲自”参加了追悼会;同时,想必又会有些吊客是没有留下悼念文字的,那么他们也就不会在《哀挽录》里亮相了。因此,若以追悼会为本位的话,《哀挽录》并不是一份真正的“原始史料”。

但真正的“原始史料”也是有的,就是《文字同盟》的“悼惜”篇所见的一份吊客名单。作者声明:“是日开吊客甚多,匆促不免漏记。”名单如下:

顾振权 金梁 霍朝斌 郭晋寿 罗振玉 苏宝德 沈王桢 王滨 姚汉章 赵元任 姜寅清(编者注:即姜亮夫) 容庚 张荫麟 周之潮 袁励準 袁行宽 冯恕 刘景福 福开森 姚云亭 董学全 费行简 郝更生 李济之 杨宗翰 庄肇一 孔昭炎 黄节 松浦嘉三郎 陈杭 陈达 贺嗣章 董济川 朱益藩 赵椿年 胡先春 郭曾□(按:当即郭曾炘) 桥川时雄 陈桂荪 谭祖任 庄严 吴其昌 谢国桢 罗述袆 陆哀 衡永 载润 西田畊一 有野学 溥儒 耆龄 范兆昌 关铎 曹经沅 张维勤 沈兼士 高步瀛 柯劭忞 朱大年 文準 周寿麐 胡维德 王式通 金兆蕃 黄立猷 杨懿□(按:疑为杨懿涑,杨钟羲长子) 林世焘 吴道晋 关同寅 梅贻琦 陈寅恪 朱文炳 吴忠本 曹云祥 杨锺羲 彬熙 张劲先 张智扬 方贤起 钱浚 袁金铠 宝熙 世杰 谢介石 姚贵□(按:疑为姚贵昉,古董商人) 陈汉第 戴家祥 蒋尊袆 蒋锡韩 曾克耑 刘子植(编者注:即刘节) 马衡 杜宴 伦鸾 范迪襄 王祖纲 张鹤 廖世纶 陈任中 周作民 中岛比多吉 小平总治 徐鸿宝(编者注:即徐森玉) 司秋沄 冯国瑞 吴山立 周汉章 林开誉(按:疑为林开謩) 张文祁 赵万里(按:名单所记的人物,或用名或用字,不尽一致。)

显然的,对于王国维追悼会的“现场”来说,这些名字本身,就是很可贵的材料了。故而这虽只是单纯的名单,且未必周全,却显然比《哀挽录》要更为原始、更为可靠,对于《哀挽录》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器”;若要使用《哀挽录》,应该同时“搭配”这份吊客名单,并且还应把这份吊客名单作为“优先史料”。

总之,《文字同盟》所见的吊客名单,以及《王忠悫公哀挽录》所见的哀挽者名单,从掌故的立场,都包含了很多珍贵的线索,值得深入挖掘。不过,因为牵涉的人物太多,尤其不少现在看来很冷僻的人物,我自然没有能力一一详作钩沉。兹就我关注所及,略举数人,以增谈助。

三、陈寅恪行跪拜礼

首先,我最注意的人物,自然是陈寅恪。

在王国维去世后的当晚,陈氏欲赴现场探视而未果,这有吴宓的记录:

晚九时,偕寅恪,及校长、教务长,研究院教授、学生三十余人,共乘二汽车,至颐和园,欲抚王先生尸。而守门者承驻军某连长之命,坚不肯开门。再四交涉,候一小时余,始允校长、教务长及乌守卫长三人入内。宓乃偕余众乘汽车归校。(《吴宓日记》,第三册第345页)

到了次日晚上,遗体移至刚秉庙,陈寅恪自然就参与了那次送别仪式。吴宓特别记下一笔:

宓随同陈寅恪,行拜跪礼,学生等亦踵效之。(《吴宓日记》,第三册第346页)

关于陈寅恪的这次跪拜,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姜亮夫也有记录:

当天晚上殡葬后,研究院师生向静安先生最后告别。告别会上有两件事我一辈子不能忘:一件是我们二十几位同学行三鞠躬礼,但陈寅恪先生来后他行三跪九叩大礼。我们当时深感情义深浅在一举一动中可见;第二件事是我们同学中有少部分人装假,有两人在灵堂大哭,但干哭无泪,像猫狸叫。(《忆清华国学研究院》)

这里说陈氏“行三跪九叩大礼”,比吴宓的记录更为具体了。不过我以为,陈氏跟王国维的关系在“风义平生师友间”,作为世家子弟,他行此礼,也是遵循传统丧仪的惯例,倒未必需要牵扯到“情义深浅”的问题。

而正式的追悼会,陈寅恪也在吊客名单上,并且撰写了那副著名的挽联:

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馀賸水残山,留与纍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籤新手触,待检𢆯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引的挽联文本,是据陈氏手迹所录,与通行的文本小有差别。此挽联手迹还有陈氏的附言:

请大笔一书为感。字傍加圈者有纍及𢆯两字。若写作累,恐人读仄声;若写作玄,则犯庙讳故也。求书时注意及之。礼拜三日下午来取此联。感感!寅恪叩。(手迹图片见《独上高楼:王国维诞辰140周年纪念展》,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编,第108页)

陈寅恪所撰挽联。附言系请人书写时的注意事项,承豆瓣网友Tagesschlafer据清华大学美术馆展览首先录出释文,另承艾俊川校订,张治亦有贡献。

这应是当时陈寅恪请人帮忙书写挽联,准备在追悼会上用的。他说“礼拜三日下午来取此联”,当指6月15日——据《吴宓日记》载,第二天,即6月16日星期四,正是举行追悼会的日子。经查对,《文字同盟》第四号和《王忠悫公哀挽录》都收入了这副挽联,且录文与现存手迹完全一致,可见二者正是依据追悼会“现场”的挽联录入的。

最后,又过了约两个月,王国维还有个安葬仪式,吴宓日记8月14日载:

是日,王静安先生安葬。十一时,偕梅贻琦及赵元任夫人,各乘人力车,至刚果寺(成府附近,按:当即上文之刚秉庙)随同送殡。时雨不止,宓等乘人力车行。至校东七间房茔地安葬。坟以水坭土造成,上覆石条。柩入土,雨益剧。遇杨宗翰。祭奠既毕,众遂散归。

这一次,吴宓完全没有提及陈寅恪,应是没有参加。这样陈氏就算不上“全程参与”了。

四、姚汉章与吴三立

除了陈寅恪之外,再谈谈另两个属于“冷知识”的人物:

一个是姚汉章,见于《文字同盟》的吊客名单,并写了挽联:

清华齐堕羊公泪,湖水常留屈子名。(《王忠悫公哀挽录》挽联之百三十四)

此公是晚清举人,做过中华书局编辑,今日已无藉藉名;但他的儿子却有些名气,而他的孙子的名气就更大了——就是姚文元!这么说,姚文元也算是三世文人了。

一个是吴山立,也见于《文字同盟》的吊客名单并有挽联:

绝学足千秋,文苑儒林同列传;别师裁两日,颓山坏木继心丧。(《王忠悫公哀挽录》挽联之百五十三)

这个吴山立,是广东梅州人吴三立的曾用名。顾颉刚1927年3月6日致王国维函提及:“友人吴山立君肄业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科中,专力研究古文字,苦乏良师指导,知刚与先生相稔,嘱为介绍,幸赐教诲。”(顾潮整理《顾颉刚全集补遗》,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86页)可见他是经顾氏介绍才拜识王国维的,而且从挽联“别师裁(才)两日”这一句来看,他在王氏去世前两天还去拜访过。据吴三立的学生介绍,他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院国文研究科,曾师从马叙伦、钱玄同、沈兼士、杨树达、黄节等,并因钱玄同的关系曾得到章太炎的指导(魏达纯《严谨的学者 慈祥的老人——忆恩师吴三立老先生》,《吴三立诗集》附录,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而吴三立这副挽联,又可补充一点:他也曾受教于王国维,并视之为“师”。

我之所以会注意到吴三立其人,只因为,陈寅恪1949年南下广州未久,曾给他的诗集写过一首题赠之作。现在看来,他们至少在王国维的追悼会上就已打过照面了。

胡文辉

责编 刘小磊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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