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皮鞋是三年前打折买的,鞋面已经起了好几道消不掉的褶子,像我眼角的皱纹。我用一块旧棉布,蘸着鞋油,一圈一圈地打着转,想把那些褶子用油光盖住。
引子
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擦鞋。
皮鞋是三年前打折买的,鞋面已经起了好几道消不掉的褶子,像我眼角的皱纹。我用一块旧棉布,蘸着鞋油,一圈一圈地打着转,想把那些褶子用油光盖住。
“嗡……嗡……”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马蜂,不耐烦地叫唤。
我没动,继续擦着鞋。妻子王芳从厨房里探出头,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星。“李建华,你手机响半天了,耳朵聋了?”
我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腰有点酸。拿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老家。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我走到阳台上,关上玻璃门,才按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有点干。
“是建华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还有一丝讨好的笑意。
是我爸,李满江。
我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指甲盖陷进了手机壳里。我嗯了一声,眼睛盯着楼下那棵半死不活的榕树。
“建华啊,爸到深圳了!就在深圳北站,你现在方不方便来接我一下?”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好像他不是来投奔儿子,而是来视察自己的江山。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他怎么来了?他怎么能来?
【内心独白】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惧。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恐惧,像小时候走夜路,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这二十年,我拼了命地往前跑,就是想甩掉身后的影子。可现在,这个影子坐着高铁,追到我眼前了。我的手心开始冒汗,黏糊糊的,像刚抓过一把湿泥。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爸,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给你个惊喜嘛!我跟你说,我这次来,是带了个大项目!咱爷俩要发大财了!”
又是“大项目”。我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地跳。从小到大,他嘴里的“大项目”毁了我们家多少次,我已经数不清了。养过竹鼠,结果闹瘟疫全死了;种过天麻,被人骗了种子钱;倒腾过二手家电,连本钱都赔了进去。
“爸,我现在……我现在在外地出差呢,不在深圳。”谎话像吐了油的唾沫,顺溜地滑了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想象到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的样子,就像冬天窗户上的冰花。
“出差了?”他声音里的光彩暗了下去,“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得一个星期吧。你在车站附近先找个小旅馆住下,注意安全,别乱跑。”我匆匆说道,像在打发一个难缠的推销员。
“哦,好,好。”他连声应着,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失落。
挂了电话,我靠在冰冷的墙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又闷又长,带着一股铁锈味。
王芳推开门,狐疑地看着我。“谁啊?神神秘秘的。是不是又有人找你借钱?”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谁,一个打错的。”
我不敢告诉她,那个“无底洞”来了。
第1章 那通电话
第二天上班,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我是一家物流公司的仓库主管,手底下管着十来个装卸工。仓库里闷热得像个蒸笼,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混杂着纸箱和汗水的味道。我拿着点货单,眼睛盯着上面的数字,脑子里却全是父亲那张堆着笑的脸。
“华哥,这批货对不上数啊,少了两箱苹果。”一个年轻的工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我心里一烦,吼了一句:“少了两箱你不会自己去找啊!这点事都办不好!”
小伙子被我吼得一愣,委屈地“哦”了一声,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上一阵愧疚。平时我不是这样的,工人们都说我脾气好,有耐心。可今天,我心里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了。
【内心独白】
我怕。我怕他找到这里来,怕他当着我同事的面,唾沫横飞地讲他的“大项目”,怕他管我伸手要钱。我好不容易才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有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有了一个小小的家。这一切就像用沙子堆起来的城堡,看着还行,可经不起他这阵狂风。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躲在角落里,又给他打了个电话。
“爸,你住下了吗?”
“住了住了,就在车站旁边,一个叫‘好再来’的旅馆,一天要八十块呢,真贵。”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我心里抽了一下。八十块,够他和我妈在老家吃一个星期的素菜了。
“你别省,该花的就花。钱不够了跟我说。”我说得有些底气不足。我和王芳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一万,要还房贷,要供儿子上辅导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够用,够用。”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建华,你那个……出差的地方,离深圳远不远?”
我的心又被揪紧了。“挺远的,在另一个省。”
“哦……”他拖长了声音,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挂了电话,我扒拉着饭盒里冷掉的米饭,一点胃口都没有。旁边的老张凑过来,他是仓库的老员工,跟我关系不错。
“建华,怎么了?这两天看你魂不守舍的。”他递给我一支烟。
我摆摆手,“没事,家里有点闹心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张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就像这仓库里的货,看着整整齐齐,一盘点,总有那么些破损的、遗漏的,让你头疼。”
他的比喻很贴切。我的家,就是那个看着整齐的仓库,而我爸,就是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破损件”。
晚上下班回到家,儿子小明正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声音开得老大。王芳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这是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但今天,这份安宁显得格外脆弱。
我换了鞋,瘫在沙发上,不想动弹。
王芳端着一盘炒青菜出来,看到我没精打采的样子,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了你?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把菜往桌上一放,盘子和桌面撞出清脆的响声。“累?谁不累?我上了一天班,回来还得买菜做饭,伺候你们爷俩,我喊累了吗?”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在抱怨,只是看我状态不对,心里着急。
“对不起,老婆。”我坐起来,接过她手里的盘子,“今天公司事多,有点烦。”
她没再说话,转身又进了厨房。很快,红烧肉的香味飘了出来,那是我的最爱。我知道,这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
我们这个家,就像一辆在盘山公路上慢慢爬坡的旧公交车,动力不算足,但我们俩都小心翼翼地开着,生怕哪个零件出了问题,就得抛锚在半路上。
吃完饭,我主动去洗碗。水流哗哗地冲刷着油腻的盘子,也冲刷着我纷乱的思绪。我该怎么办?让他一直住在旅馆不是办法,花销大,也不安全。可把他接回家……我不敢想象王芳会是什么反应。
【内心独白】
我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爸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养鸽子能赚钱,非要在家里的平房顶上盖鸽子笼。妈不同意,他就半夜三更自己叮叮当当地敲。邻居都找上门来骂。后来鸽子是养了,没卖出去几只,倒是把家里的粮食吃了个精光。最后,那些鸽子,连同我上学的希望,都飞走了。
洗完碗,我看到王芳在给儿子检查作业。灯光下,她侧脸的轮廓很柔和,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我不能,我绝不能让父亲再来搅乱我们的生活。
我下定了决心。明天,我得去见他一面,给他一笔钱,让他回老家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流进来,洒在床头。我仿佛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小旅馆的床上,昏暗的灯光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又轻又长,生怕惊醒了身边的王芳。
第2章 十个马云
第二天,我跟公司请了半天假,说家里有点急事。
我没敢直接去“好再来”旅馆,而是先在附近一家银行的取款机里取了五千块钱。看着那五十张崭新的钞票,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这几乎是家里一半的流动资金,是预备着给儿子交下学期兴趣班费用的。
我把钱塞进一个信封,捏在手里,信封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好再来”旅馆藏在一条城中村的巷子里,招牌上的红漆都掉了一半。我走进去,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前台是个打瞌睡的中年妇女,头一点一点的,像在啄米。
“你好,我找一位叫李满江的客人,昨天住进来的。”
她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指了指楼上,“203。”
我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上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走到203门口,我停住了。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我爸的声音,带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夸张的兴奋感。
“……我跟你说,这个产品,是美国最新的量子科技!只要每天喝一小杯,什么高血压、糖尿病,统统都能解决!我儿子在深圳是大老板,他马上就要投资我这个项目了!”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还在骗!他还在做着他那不切实际的发财梦!
我一把推开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掉漆的床头柜。我爸正坐在床边,对着手机唾沫横飞地讲着语音,他甚至还穿着昨天那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乱得像个鸟窝。看到我进来,他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建……建华?你不是出差了吗?”他脸上的表情,从亢奋到惊慌,再到尴尬,比川剧变脸还快。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他讪讪地关掉手机,站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那个……我就是跟一个老乡聊聊天……”
“聊你的‘大项目’?”我冷冷地打断他。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愧疚和不忍都消失了,只剩下愤怒和失望。像一锅滚开的水,浇灭了心里最后一丝火苗。他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这么多年了,他永远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把谎言当饭吃,把别人的血汗钱当成他实现梦想的垫脚石。
我把手里的信封“啪”地一声摔在床头柜上。
“这里是五千块钱。你拿着,今天就买票回老家去。”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看着那个信封,又看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建华,你这是什么意思?爸大老远来看你……”
“看我?还是看我的钱包?”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知不知道我跟王芳在深圳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你儿子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就为了多挣那几百块钱的加班费?你倒好,一张嘴就是‘大项目’,就是‘发大财’!你什么时候能清醒一点!”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咆哮。走廊里传来别的房客不满的咳嗽声。
他被我吼得一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床上。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喃喃地说:“我……我就是想……想让你过得好一点……”
“让我过得好一点?”我气得笑了起来,“你忘了?我上高中的学费,就是因为你那个‘养狐狸’的项目,全赔光了!我差点连学都上不成!你忘了?我们家那套老房子,就是因为你借高利贷去‘炒邮票’,最后被人家收走了!我跟我妈在外面租了多少年房子!这些你都忘了吗?”
陈年旧事像决了堤的洪水,从我嘴里倾泻而出。每说一件,我的心就疼一分。
他沉默了,整个房间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眶红了。“建华,我知道,都是爸对不起你。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真的……”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钱我放这了。你好自为之。”
我转身就走,不敢再看他一眼。我怕再看一眼,我就会心软。
回到家,王芳已经下班了。她看到我脸色煞白,紧张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瞒不住了。我坐在沙发上,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我爸来了,我给了他五千块钱,让他走。
王芳听完,半天没说话。她的脸色比我还难看,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五千?”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像淬了冰,“李建华,你可真大方!那是小明下学期的学费!”
“那是我爸!我能怎么办?”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你爸?你爸就是个无底洞!”王杜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了多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什么时候管过我们娘俩的死活?小明出生的时候,他来看过一眼吗?我们买房子凑首付,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他给过一分钱吗?现在他倒好,跑来深圳了!他想干什么?他想把我们这个家也给拖垮吗?”
“你小点声!”我怕被邻居听到。
“我凭什么小声!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指着我的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告诉你李建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别说你一个月挣这几千块钱,你就是马云,不,十个马云来了,也养不起他那个只会做白日梦的爹!”
“十个马云也养不起他”,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那天晚上,我和王芳分房睡了。这是我们结婚十年来第一次。我躺在小小的书房里,闻着满屋子的书卷气,却感觉自己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
【内心独白】
我做错了吗?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一边是跟我同甘共苦的妻子。我就像被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我给钱,王芳跟我闹;我不给钱,我良心上过不去。这日子,就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钢丝上,下面是万丈深渊,我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
我以为,给了钱,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我太天真了。
第3章 厂门口的争吵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一进仓库,就觉得气氛不对。平时爱开玩笑的工人们都低着头干活,看见我也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招呼。
老张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建华,你爸……来过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什么时候?”
“早上刚上班那会儿。在厂门口,逢人就打听你,说他是你爸,从老家来看你这个大老板。”老张的表情有点复杂,“后来被保安给拦住了,他就在门口嚷嚷,说儿子不孝,发了财就不认爹了。”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像被人当众扇了几个耳光。我能想象到那个场面,我爸那副又可怜又可恨的样子,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
我的“面子”,我辛辛苦苦在这个厂里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尊严,被他撕得粉碎。
“他人呢?”我咬着牙问。
“被保安劝走了。不过……好像被咱们王经理看见了。”
我心里一凉。王经理是我们分管仓库的领导,出了名的严厉,最讨厌员工把家里的破事带到公司来。
果然,没过多久,经理办公室的电话就打到了仓库。“李建华,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声音冷冰冰的。
我硬着头皮走进经理办公室。王经理五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透着精明和审视。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局促地坐下,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李建华,你在公司干了快五年了吧?”他慢悠悠地开口。
“是,四年零八个月。”我回答。
“嗯,时间不短了。你平时工作认真,踏实肯干,我都看在眼里。年底的优秀员工,我本来还想推荐你。”
我心里一紧,知道重点在后面。
他话锋一转,声音严厉起来:“但是,公司是工作的地方,不是菜市场!家里的事情,就在家里解决。今天早上在厂门口闹的那一出,像什么样子?影响多不好!你让其他员工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公司的管理?”
我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对不起,经理,我……”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他摆摆手,“我只提醒你一句,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下次,你自己写辞职报告吧。”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我的腿都有点软。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仓库里,工人们的眼神躲躲闪闪,我能感觉到他们背后的议论。
“听说了吗?李主管他爸找上门了。”
“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家里事这么复杂啊。”
这些声音像针一样,一下下扎在我的神经上。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工作,与人为善,就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可现在,这一切都被我爸轻易地毁掉了。
【内心-独白】
尊严是什么?以前我觉得,尊严就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求人,不欠人。可现在我才明白,有时候,你的尊严并不完全由你自己决定。它像一件白衬衫,你自己再怎么爱惜,也挡不住别人泼过来的脏水。我爸就是那个端着脏水的人,而我,连躲都躲不掉。
我浑浑噩噩地熬到下班,刚走出厂门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爸就蹲在马路对面的花坛边上,像一尊失魂落魄的雕像。他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旁边还扔了一地烟头。看到我出来,他眼睛一亮,立马站起来,快步朝我走来。
“建华!”
我下意识地想躲,可周围都是下班的同事,我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你来干什么?”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我没地方去了。”他搓着手,一脸的局促不安,“昨天那个旅馆,老板看我没续钱,就把我赶出来了。身份证也忘在里面了。”
我气得差点笑出来。这就是他,永远能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你不是有我给你的钱吗?”
“我……我请那个老乡吃饭,跟他谈项目,花了一些……”他声音越说越小。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和讨好的脸,心里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我从钱包里掏出仅剩的三百块钱,塞到他手里。
“这是我身上最后的钱了。你去把身份证拿回来,买张最快的票,回老家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不敢回头。
“建华!建华!”他在我身后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不要爸啊!爸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停。我加快了步伐,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公交车站。身后同事们异样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公交车来了,我逃也似的挤了上去。车窗外,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车厢里拥挤不堪,汗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这辆缓慢行驶的公交车,就像我的人生,载着满身的疲惫和无奈,不知要开往何方。
回到家,王芳看到我红肿的眼睛,什么也没问。她只是默默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啤酒,放在我面前。
“喝点吧。”
我拿起啤酒,一口气灌下去半瓶。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那团火。
“他找到我公司去了。”我哑着嗓子说。
王芳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们……离婚吧。”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第4章 老李的深圳
(第三人称视角)
李满江被儿子塞了三百块钱,像个被主人赶出家门的流浪狗,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茫然四顾。深圳的傍晚,天空是灰紫色的,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没去追那辆带走了他最后希望的公交车。他知道,追不上了。
他攥着那三百块钱,手心里全是汗。钱是热的,可他的心是凉的。他慢慢地走回那条巷子,找到了“好再来”旅馆。
前台那个中年妇女看到他,翻了个白眼。“还回来干嘛?没钱住店。”
李满江陪着笑脸,把一百块钱递过去。“大姐,行个好,我不住了。我身份证落在房间里了,我拿一下就走。”
女人接过钱,掂了掂,才从抽屉里拿出他的身份证,扔在柜台上。
拿到身份证,李满...江转身走出了旅馆。他现在身上只剩下两百块钱,和一个破旧的蛇皮袋。蛇皮袋里装着两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掉漆的搪瓷杯,还有一沓关于“量子能量水”的宣传资料。
他没有去火车站买票。他不能走。他这次来深圳,不是来要饭的,他是来办“大事”的。更重要的是,他口袋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他不敢对儿子说的秘密。
他在附近找了个公园的长椅坐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公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吸引来一群飞蛾。李满江从蛇皮袋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就着从公园饮水机里接来的凉水,一口一口地啃着。
馒头又干又硬,剌得他嗓子疼。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旁边长椅上,一对年轻情侣在腻歪,女孩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李满江看着他们,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和妻子。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觉得天底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的东西。打开来,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那是一张医院的诊断报告。
上面赫然写着:肺癌,晚期。
他看着那两个字,眼睛有点模糊。医生说,如果不治疗,他最多还有半年时间。化疗、靶向药……那些他听都听不懂的名词,后面都跟着一长串他数都数不清的零。
他不能死,他还没看到儿子真正出人头地,还没抱上孙子。他更不能拖累儿子。他知道儿子在深圳不容易,那个叫王芳的儿媳妇,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要是病倒了,这个家就散了。
所以他才找到了那个“量子能量水”的项目。介绍人说,只要拉到投资,就能拿到高额提成,一个月赚几万块不是梦。他信了。或者说,他愿意去信。这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想在自己倒下之前,给儿子留一笔钱,一笔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钱。
他把诊断报告重新包好,塞回口袋里。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两百块钱,心里盘算着。他得找个便宜的地方住下,然后想办法联系上那个项目的“上线”。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他咳得撕心裂肺,感觉肺都要被咳出来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捂住嘴,咳完摊开一看,手帕上有一点暗红色的血迹。
他慌忙把手帕收起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那对情侣已经走了,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站起来,背起蛇皮袋,佝偻着背,消失在深圳璀D璨的夜色里。他就像一滴掉进大海里的水,渺小,无声,却又顽固地不肯被彻底吞没。
他找了个通宵营业的网吧,花十块钱开了个包夜。网吧里烟雾缭绕,全是敲击键盘和鼠标的声音。他不会上网,就要了一杯开水,坐在角落的沙发上。
他从蛇皮袋里拿出那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漆掉了一半。他把开水倒进去,双手捧着,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旁边一个打游戏的小伙子,因为输了游戏,气得把键盘砸得震天响。李满江看了他一眼,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建华小时候,也这么倔。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东西。那不是诊断报告,而是一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骑在他的脖子上,笑得一脸灿烂。背景是他们老家的那片田野,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正盛。
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儿子的笑脸。
“建华啊……”他喃喃自语,“爸对不起你。但爸……是真的想让你好啊。”
夜深了,网吧里的人渐渐少了。李满江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那片油菜花田,儿子还是那么小,骑在他的脖子上,咯咯地笑着。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点也不像深圳的夜晚这么冷。
第5章 “最后的机会”
我在书房的沙发上睡了一夜,骨头都快散架了。
早上起来,王芳已经带着儿子去上学了。餐桌上放着一杯温牛奶和一个荷包蛋,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王芳的字迹,写着:“我下午要去学校开家长会,晚饭你自己解决。”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知道,她还在生气。
我把牛奶和鸡蛋囫囵吞下,胃里却像塞了一块石头。离婚那两个字,是我冲动之下说出口的,但它像一根刺,扎在了我们俩中间。
一整天,我都像个行尸走肉。仓库里的噪音,同事们的说笑,都离我很远。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昨天我爸在厂门口的样子,还有王芳那句“十个马云也养不起他”。
我真的要因为我爸,毁掉我苦心经营了十年的家吗?
傍晚,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街心公园,我看到一群老头在下象棋,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我想起了我爸,他以前也爱下象棋,在老家的榕树下,杀得片甲不留,得意洋洋。
他现在在哪里?那三百块钱,够他撑几天?他会不会真的买了票回家?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去看看他。
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了那家“好再来”旅馆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跟老板搭话。
“老板,问一下,对面那个旅馆,昨天是不是有个老头被赶出来了?”
老板是个胖子,正摇着蒲扇乘凉。“你说那个啊?是啊,欠了房费。不过后来又回来了,把身份证拿走了。看着挺可怜的。”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那……你看到他去哪儿了吗?”
“好像往东边那个网吧去了吧。那么大年纪,还去上网,稀奇。”
我谢过老板,朝着网吧的方向走去。网吧门口乌烟瘴气,几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蹲在地上抽烟。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我在网吧里转了一圈,终于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那个熟悉又佝偻的背影。
他没在上网,就靠在沙发上打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蛇皮袋,像抱着什么宝贝。他的脸色很差,嘴唇发白,呼吸时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
我站在他面前,心里五味杂陈。愤怒、怜悯、无奈,像一团乱麻。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暗淡下去,变成了畏惧和不安。
“建……建华?”
我没说话,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你……你怎么来了?”他搓着手,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跟我出来。”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我们在网吧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兰州拉面馆。我给他点了一碗牛肉面,加了肉。我自己只要了一碗清汤的。
面端上来,他看着碗里那几片薄薄的牛肉,眼睛都亮了。他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汤汁溅得到处都是。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把我的那碗也推了过去。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嘴里还塞满了面条。他的眼眶,好像有点红。
“爸,你到底想怎么样?”等他吃完,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他擦了擦嘴,犹豫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宣传资料,推到我面前。又是那个“量子能量水”。
“建华,你听我最后说一次。”他的声音很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恳求,“这个项目,是真的能赚钱。我们市里有个退休的老干部,喝了这个水,十几年的老毛病都好了!现在只要投资五万块钱,就能成为深圳地区的代理。你想想,深圳有多少有钱人,他们都怕死,这市场得多大!”
【内心独白】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听着他那些不着边际的疯话,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了。我真是个傻子,我竟然还对他抱有幻想,还以为他会改变。他根本就是无可救药了。他不是饿,他是疯了。这种疯,是什么都治不好的。
我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一直凉到心底。
“爸。”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是不是觉得,我跟王芳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他愣住了,没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不是非要看着我们俩离婚,看着小明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你才甘心?”
“建我……我没那个意思……”他慌了。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最后跟你说一遍。这个家,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你自己选。”
说完,我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拍在桌子上。
“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了。你好自为之。”
我转身走出面馆,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五光十色,却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我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我输给了我的父亲,也可能,即将输掉我的家庭。
第6章 病历单
(第三人称视角)
李建华走了以后,李满江一个人在面馆里坐了很久。
那碗儿子没动的清汤面,还冒着热气。他看着那碗面,就像看着儿子决绝的背影。他伸出颤抖的手,想把那碗面拉过来,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他没资格吃。
他慢慢地站起来,把桌上那两百块钱收好,走出了面馆。
他没有再回那个网吧。他知道,儿子不会再来找他了。他在这座城市里,彻底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他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身边是呼啸而过的汽车,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只有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走累了,就找了个公交站台坐下。他从蛇皮袋里翻出那个“量子能量水”的上线经理的名片,用身上仅有的零钱,在旁边的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电话。
“喂,是张经理吗?我是李满江啊,上次跟您联系过的……”
“哦,老李啊。怎么样,资金凑齐了吗?我跟你说,深圳这边的代理权可是很抢手的,再不抓紧就没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油滑。
“张经理,我……我这边出了点状况。您看,能不能……能不能先让我加入,我一边干,一边凑钱?”李满江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声嗤笑。“老李,你开什么玩笑?我们这是正规生意,不是扶贫。没钱你谈什么项目?行了行了,我这儿忙着呢,等你凑够钱再联系吧。”
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了。
李满江握着冰冷的话筒,呆立在那里。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
他感觉天旋地转,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站不住。他扶着电话亭的玻璃墙,咳得撕心裂肺。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白天待过的那个公园,在长椅上躺了下来。蛇皮袋枕在头下,夜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他睁着眼睛看着天空,深圳的夜空,被灯光染成了橘红色,看不到一颗星星。
他想起了妻子,那个跟他吵了一辈子,却也陪了他一辈子的女人。他走的时候,她还在骂他,说他死在外面都没人收尸。可他临上车前,她又偷偷往他口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
他又想起了儿子。建华小时候,最黏他。他用木头给他削过一把枪,建华拿着那把木头枪,高兴得好几天都抱着睡觉。什么时候,父子俩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他错了。他错了一辈子。他总想走捷径,总想一步登天,结果却是一步步地走进了深渊,还把家人也拖了进来。
夜深了,公园里空无一人。李满江蜷缩在长椅上,身体一阵阵地发冷。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枯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第二天,王芳开完家长会,心里憋着一肚子火。老师说小明最近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成绩下滑得厉害。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家里最近的气氛。
她恨李建华的软弱,更恨那个搅乱了他们生活的李满江。
她坐公交车回家,路过那个公园时,不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老人蜷缩在长椅上,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虽然离得远,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李满江。
公交车开过去了,王芳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活该,让他自作自受。可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那副可怜的样子。
她提前一站下了车,鬼使神差地走回了那个公园。
她走到长椅前,李满江还在睡着,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推了推他。
“喂,醒醒!”
李满江没有反应。
王芳心里一慌,又加大了力气。“喂!李满江!”
他还是没反应。王芳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
她吓坏了,赶紧从包里翻出手机,拨打了120。
在等待救护车的时候,王芳急得团团转。她看到李满江怀里的蛇皮袋,怕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想帮他拿好。她一拉,袋子口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几件破衣服,一个搪瓷杯,一沓宣传单……还有一个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王芳好奇地打开了那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她展开那张纸。
当她看清上面的字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张医院的诊断报告。
病人姓名:李满江。
诊断结果:肺癌晚期。
王芳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搞那个荒唐的“量子水”,为什么会说那是“最后的机会”。
他不是来要钱享受的,他是来要钱救命的。
可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宁愿被儿子误会,被儿媳妇厌恶,也要用那种最愚蠢的方式,来维持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地响起。王芳看着昏迷不醒的李满江,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她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李建华的电话。
“建华,你……你快来中心医院。爸……爸他出事了。”
第7章 一碗猪脚姜
我接到王芳电话的时候,正在家里发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带着一丝哭腔和慌乱。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他又惹什么事了?是不是跟人打架了?还是搞传销被抓了?
等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看到急诊室门口脸色煞白的王芳,和她手里那张诊断报告时,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肺癌……晚期?”
我盯着那几个字,感觉自己不认识它们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他来深圳,不是为了搞什么项目。”王芳的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鼻音,“他是来看病的。他想在死之前,用自己的方法,给你留一笔钱。”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我想起了他在电话里兴奋的声音,想起了他在小旅馆里尴尬的笑容,想起了他在厂门口被保安驱赶的狼狈,想起了他在拉面馆里狼吞虎咽的样子……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直独自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而我,我对他做了什么?我把他当成骗子,当成累赘,用最伤人的话,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推开。
【内心独白】
我就是个混蛋。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自以为成熟,自以为看透了他,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他。我只看到了他荒唐的一面,却没有看到他那份笨拙而深沉的父爱。他用他那可笑的方式,试图维护着自己作为父亲的最后一点尊严,而我,却亲手把它踩得粉碎。
医生从急诊室里走出来,摘下口罩。“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我是他儿子。”我赶紧迎上去。
“病人是急性肺炎引起的高烧昏迷,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很虚弱。我们已经给他做了退烧处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医生看着我,神情严肃,“他肺部的情况,非常不乐观。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四个字,像四颗钉子,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透过急诊室的玻璃窗,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他戴着氧气面罩,脸色灰败,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就像一截被风干的枯木。他再也不是那个能把我举过头顶,能跟我吹牛说要赚大钱的父亲了。他只是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可怜的老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王芳走过来,默默地把一张纸巾塞到我手里。她的眼睛也是红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医院守了一夜。父亲一直没有醒。我和王芳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夜无话。我们之间那堵因为父亲而竖起的墙,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也无声地崩塌了。
天亮的时候,父亲醒了。他睁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建华……”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那只手上布满了老茧和皱纹。
“爸,你别说话,好好休息。”我的声音哽咽了。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王芳,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最后,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公司请了长假,和王芳一起照顾父亲。我们给他办了住院手续,咨询了最好的医生。医生说,虽然是晚期,但如果积极治疗,还是能延长一段时间的生命,提高生活质量。
治疗费用是个天文数字。我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老张听说后,二话没说,从工资卡里取了两万块钱给我,说:“谁都有难的时候,别硬撑着。”
王芳也把她存着准备换车的几万块私房钱拿了出来。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感激。
“你……不怪我爸了?”我问她。
她叹了口气,帮我理了理凌乱的衣领。“怪。怎么不怪?他要是早点说,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但是……他也是小明的爷爷,是你的爸。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三个字,我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有分量。
一天晚上,我从医院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王芳在厨房里忙活着。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东西。
是猪脚姜。广东人坐月子、身体虚弱时吃的补品。
她盛了一碗给我,又装了满满一保温桶。
“这个你喝。这个,明天带去给爸。”
我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猪脚姜,黑色的甜醋,黄色的老姜,炖得软烂的猪脚。我喝了一口,酸甜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一直暖到心里。
【内心独白】
我突然明白了。家是什么?家不是一所房子,不是一堆存折。家是深夜里为你亮着的一盏灯,是吵完架后默默递过来的一杯水,是这碗在你最无助时,温暖你肺腑的猪脚姜。我们曾经因为生活的琐碎和压力而互相指责,差点走散,但最终,是亲情和理解,把我们重新拉到了一起。
父亲的身体,在我们的照顾下,一天天好了起来。虽然病魔还在,但他精神头足了不少。他不再提那些不切实际的“大项目”了,话也变少了,只是常常会看着窗外发呆。
有一次,小明来医院看他。小家伙有点怕这个陌生的爷爷。父亲从床头柜里,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小明。
那是一把用一次性筷子削成的小木剑,剑柄上还用红线仔仔细细地缠绕着。手工很粗糙,但能看出削的人很用心。
“爷爷……给你做的。”父亲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
小明看着那把小木剑,又看看我。我朝他点点头。他接了过来,小声说了一句:“谢谢爷爷。”
父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种光彩,我从未见过。
出院后,我们把父亲接回了家。他的人生,进入了倒计时。我们谁也不知道他还能陪我们多久。但是,我们一家人,终于真正地生活在了一起。
那个曾经像“无底洞”一样的父亲,没有拖垮我们。相反,他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虽然激起了波澜,但也让我们看清了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无论走多远,家,永远是最后的港湾。而家人之间的理解和扶持,比十个马云的财富,都更加重要。
来源:机智的麻酱Ol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