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长武县旱作小麦育种试验中心(以下简称“小麦育种中心”)的70余亩小麦试验田,在经历了火热的夏收之后,又一次歇息下来。
试验田里,梁增基正在查看小麦结实情况。
9月的渭北高原,夏日尽,长风起。
一场大雨刚刚下过。
长武县旱作小麦育种试验中心(以下简称“小麦育种中心”)的70余亩小麦试验田,在经历了火热的夏收之后,又一次歇息下来。
饱吸了一个夏日阳光雨露的土地,像一位圣洁的母亲,仰躺在天地之间,期待着又一场生命的律动。
秋播在即。古老的鹑觚塬上,瓜果飘香,万物祥和。
正是一年好时节。
耙耱一新的温热之土,散发出阵阵醇厚而浓郁的迷人气息。
此时,一辆轮椅稳稳停在了地头。
91岁的梁增基老人,拄着拐杖,又一次走进了他心心念念的这块黄土地。
愿得世间一粒种,喜闻万户足食声。
这是他背负青天、躬耕苦耘64年的生命所系,魂魄所依。
老人在地里轻轻弯下腰、蹲下身。
捧起的每一粒黄土,都认识他。
用种子唤醒大地。从一辆自行车到一辆轮椅,64年,他用生命守望麦田
长武县城。一个普通的安居小区。
梁增基家。
卧室也是办公室。一床一桌一椅。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正打开着,满屏都是有关小麦种子的文字。铁皮柜里塞满资料。另有一个老式橱柜挤在角落,柜上,是几十包用牛皮纸袋装得规规整整的各类麦种。
客厅不大,合影照挂满墙面。旧布包着一个沙发,是20世纪90年代的样式。一个小立柜上铺着防水桌布,暖水瓶旁,6个培养皿里小麦种子刚刚发芽……
一切简单、朴素,又和谐、温馨。一个普通的县城人家。
“你们坐。”岭南话与秦川音完美地糅合在一起。梁增基身着白衬衣、灰裤子,拄着拐杖,笑迎着我们,坚持不肯先落座。等记者坐定后,才缓放下身子。
“我亲历过饥荒和贫穷,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小时候家穷,去地主家私塾旁听先生讲课,地主家儿子扔了的肉饼我偷偷带回了家,那是平生第一次吃肉。有一年,在火车站候车,我亲眼见过一个人正在吃饼,有人从他手里抢过去就吃,这个人追上来便打,抢饼的不管不顾,边挨打边狼吞虎咽,人饿急了不得了啊。几十年了,这一幕我记忆犹新。”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硝烟的梁增基,深深知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
“没有粮食会变天,粮食牵扯国家民族长远发展,咱中国人的饭碗,要紧紧端在中国人的手里。”说起粮食安全,梁增基就突然严肃起来。
据资料记载,1958年至1961年,全国范围内持续性干旱蔓延至北方主产粮区,人均日口粮不足0.6公斤。1964年黄淮海平原条锈病暴发,短短百日吞噬华北、西北8000万亩麦田,粮食损失高达30多亿公斤。遑论积贫积弱的渭北旱塬,长武县小麦绝收比例近七成。
1961年,27岁的梁增基从西北农学院毕业,来到长武县农技站。
麦秆如茅草、麦穗如蝇头。冻、旱、锈、倒、黄矮病时常发生,小麦产量之低更令梁增基心头一颤:平均亩产30多公斤,收成最好的亩产仅50多公斤。
地广苗稀,千百年来,当地人把割麦叫“拔麦”。
灾情严重的1964年,锈病麦千粒重只有4.7克至12.8克,简直全是麦皮。那年多雨,麦子在地里就出芽变霉,吃起来黏、苦、酸、涩,着实令人难以下咽。
“是共产党供我读书上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学的是种子,来到这苦寒干旱的长武,也许就是上天安排我以这样的方式来报效新中国,报答党的恩情。”梁增基说。
这时的梁增基,就像一粒种子,一头扎进了苍茫无垠的黄土大地。
从此,一个广东水乡人,用心用情,与渭北旱塬开始了64年的相守相伴;一个农业科学家,泥里土里,和小麦种子开始了64年的苦乐交结。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一粒种子该有怎样的命运?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农业科技水平落后,引种连遭失败,所以要靠自己解决问题。”梁增基说。
调研中,梁增基发现群众有留种的习惯,老乌紫麦乡亲们来来回回种了上百年。
改不了土壤就改种子。“当时没钱没劳力,连装种子的信封都没有,我就拿牛皮纸自己糊,没材料就写信‘要’,总共‘要’到200个品种。”梁增基回忆。
就此,梁增基正式踏上小麦良种引进繁育之路。从农场借土地,宿舍当种子室,饭碗当培养皿……整地划区、开沟拉行,可借地研究的作法依然不被看好,他换“战场”到农村做小麦育种。
育良种,梁增基心里早有盘算:首先解决锈病、冻害问题,其次是低产和干旱,再次是土传病害和虫传病害。
一生只为一粒种。
1971年,“长武702”“长武7125”相继问世,条锈病免疫、抗冻、抗旱、丰产的良种,让长武县小麦亩产跨越100公斤,并作为主栽品种在咸阳北部、延安南部和甘肃平凉、天水地区推广种植。这份喜悦,让青年梁增基的育种信心更加坚定。
一粒种子,唤醒大地。他用锈病独立抗原育种,在推广区建立锈病隔离带,阻断小麦锈病南北传播的途径。
试验田里,梁增基与工作人员探讨小麦育种工作。
丁家镇十里铺村村民张万福,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穿一双旧布鞋,精明能干,当过村干部。梁增基的试验田就在他们村里。张万福13岁认识梁增基,40多年来帮梁增基干活,两人既是邻居,又是“工友”,“老梁那些事”都刻在张万福脑海。
“我小时候,玉米芯、野菜都算好饭,路边树皮都被人剥光了。每周放学,我都要先去川里沿门要饭再回家,连初中都没念完。”张万福说,“是老梁让我们吃上了白蒸馍。有一年,我村家家麦场上麦子堆得跟小山一样,我和几个人还相约去偷偷看老梁究竟长啥样。”
在少年张万福眼里,中等个儿、黑黑瘦瘦正在锄草的梁增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广东人,一个大学生,一年四季,暑天雪天都泡在试验田里,看起来文文的,干起农活下起苦来,村里的老农都比不过他。
不久,张万福就成了梁增基的“工友”。平时,一起侍弄小麦,梁增基对大家关怀备至,但交情归交情,工作上的事,他从来一丝不苟。一次,在试验田种麦时,梁增基先示范施肥要点,可到撒化肥时,农民助手抓起一把肥料,就随意扬在了田里。这一下将正在一旁忙活的梁增基惹毛了,平时和气的梁增基变了脸,要求农民助手把化肥捡出来,一粒都不能少,再重新按标准均匀撒在田里。后来,为发火的事,梁增基向大家道歉并细心地讲:“底肥一定要均匀,才能把试验搞精准。要不,一年就白瞎了。”
有一年晒麦种时,突降暴雨。铜钱大的雨点将正在晒场忙碌的其他人都“撵”进了屋子,只有老梁一个人在雨中,大呼小叫,东盖西遮,还喊大家出来一起护种子,但是“工友”们谁也没有出去。梁增基满脸雨水,累得喘粗气,瘫坐在麦堆上,无奈地两手一摊,说:“老天不长眼,只要种子不出芽,它咋下湿的,还要它咋给咱往干里晒。大家歇歇躲躲雨,别感冒了。”
地里发火的是他,雨中释然的也是他。
还有更“过分”的。试验田种麦,几十个品种必须同一天种完,垄沟要用锄头搂得平平的,点播必须要拉墨斗线,人圪蹴在地里,一粒粒种得笔直,化肥要施3次,揭地要薄揭、深揭、再揭间隔揭3次。梁增基说,科学种田,一丝一毫不能含糊,农民都知道“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料”。
“按你这方法务麦铁定保不住本。”“种地应以长出来麦为原则。”……大伙受不了的时候也私下嘀咕,可梁增基不光不生气,还现场给大伙上“思政课”。
“老梁说,思想端正种子才能纯正,思想问题是大事,再忙也要先端正思想。”张万福回忆。
梁增基的话并不是“铁律”,张万福也曾不服气。
有一年秋播刚开始,播种机开到地头,张万福想借机械早点种完他的几亩责任田。梁增基嫌种得早,怕秋冬苗旺,可咋劝张万福都不听,麦还是种下了。果然,刚入了冬,麦苗已经旺起来了,却被霜杀得病恹恹的,一地干黄。张万福跑去找梁增基“救急”。
梁增基二话不说,组织群众在张万福地里进行“现场教学”。
5亩地分4块,一块用石碾碾,一块拿镰刀割麦头,一块打药抑制生长,一块做空白对照。
经过“现场教学”,次年石碾碾过的麦子长势最好,其他几乎成了光地。惜粮如命的张万福这一回损失惨重,疼到了心里!
梁增基却拿张万福的事到处举例子。成了十里八乡“反面教材”的张万福不但不恼,反而心服口服地全部认账。
事实是最好的教材。从此,梁增基成了张万福诚心追随的“师傅”。
通过“张万福事件”,梁增基进一步发现,锈病和小麦播种的早晚有极大关系,于是创造出“用夏季降雨量及海拔确定小麦播期”和天旱之年“随耕湿种,种后镇压”的方法以确保出苗,引导农民改变过去“借墒不等时”的老习惯,预防小麦冬旺和锈病发生,解决了不少专家长期研究未果的难题。
与黄土地朝夕相处,梁增基摸透了渭北旱塬的气候、土壤的“脾气”。1975年,他就敏锐地预判到,随着拖拉机深翻耕地,化肥敞开供应,旱塬将来会面临小麦倒伏问题,便提前着手开展矮秆抗倒高产小麦的育种。
可新的问题摆在梁增基面前:要想彻底解决倒伏问题,就必须降低麦秆高度。然而在学界看来,矮秆不抗旱,抗旱不矮秆,这一直是难以调和的矛盾。
10年心血,10年风霜
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推倒重来
1984年,渭北旱塬第一个抗倒伏的半矮秆品种“长武131”选育成功,成为梁增基的得意之“种”。这个在长武塬上“土生土长”的种子,抗旱、丰产、抗锈、抗白粉病,彻底破解了抗旱与抗倒伏的二难。
1985年,长武多雨,高秆品种严重倒伏,正好半矮秆高产的“长武131”迎头顶上,亩产一下子突破了400公斤。
一位农民见到梁增基激动地喊:“你培育的‘131’真好,像扁豆大的麦颗子,咱祖祖辈辈没见过。”
“长武131”育成后,原种只有25公斤,某种子公司出30万元购买专利。签合同时,对方提出“买断专利”,只知道育种的梁增基“犟”劲上来了,断然拒签。他说:“我不能让长武的农民吃亏!”
梁增基是忠实的辩证唯物主义者,他客观公正地看待自己培育的小麦品种。“长武131”虽说是渭北旱塬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科学创举,但亲本抗旱抗冻性较好,而叶锈病偏重,丰雨时缺点就暴露无遗。
又是10年,梁增基精心设计新的杂交亲本并进行组配,育成“长武134”。“长武134”保留“长武131”的主要优点,对20世纪90年代条锈病小种全免疫,中抗白粉病、叶锈病、赤霉病,抗冻、抗旱、抗青干能力强,高产稳产性有较大提高,多雨年份比“长武131”增产10%以上,特大干旱年份仍能增产1.5%。
“长武134”培育成功,种子在社会上每公斤“炒”到80元,有人出高价购买,也有人劝他趁机给自己弄点补助,梁增基果断拒绝,得罪了不少人。
为防止倒卖种子,他把原种装成二两小袋,40多份无偿地分送给种地能手,让群众把种子点播在黄土地上。
在长武,黄矮病的危害仅次于条锈病。梁增基团队通过试验找出最适播期的积温,计算出各年的最适播期。梁增基将各年积温中重叠出现的日期定为“集中晚播高产期”,为让群众记住,还编了个顺口溜:“白露早,寒露迟,秋分一过,种麦正当时。”
然而,随着“长武134”种植面积越来越大,村民发现,病虫害开始频繁发生,小麦产量开始下降。有人对“长武134”产生质疑,想要换种子。
就在大家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梁增基已经提前摸清门道,蹬着自行车火速赶到村上。“小麦减产不是种子的问题,大伙连年种麦,土壤板结导致小气候发生改变,只要倒茬种植,一定还会丰产。”梁增基耐心地给大家解释。
当年秋季,梁增基在试验田带头种地膜油菜倒茬,解决了“甘蓝型油菜”北移的问题。次年在种过油菜的地里种小麦,又丰收了。
几年过后,“长武134”开枝散叶,已成壮粮,在黄淮麦区和西北地区累计推广面积突破650万亩,横跨8省20余县。
长武大地上,遍地麦浪翻涌、麦香四溢。家家户户小麦丰产,白面馍越吃越香。
“要吃粮,找老梁。”
新民谣妇孺皆知。
那时,梁增基已经年奔花甲。如今,长武塬上的很多人,还记得梁增基常年骑着一辆自行车,车龙头上总挂着一个掉了皮的手提包,在田间地头、烟村农舍奔忙。
梁增基的身后,早已是万顷金黄。
用粮食温暖民心。百姓心中的“当代农神”,是91岁却退而不休的“职业农民”
长武境内,塬面广阔,泾水环流。早在5000年前,“农神”后稷就在此树艺五谷、教民稼穑,与先民们辨种识穗、择时而播,这里是中华民族古老的农耕发祥地。
后稷的故事,梁增基当然熟稔于心。一个关于种子的神秘“基因”,传承于此,让梁增基始终觉得血脉贯通、浑身是劲。
穿过苹果醉红、核桃盈枝、屋舍掩映的乡间小道,走进小麦育种中心,与60多年前相比已天地之别——1500平方米的新建科研楼气势恢宏,1120平方米的机械库里,新农具排列整齐。
梁增基初到农技站时,除了他,只有6名工人和两匹耕地驮物的骡马。土地不平,水沟横亘南北,中间还有个土梁梁,西南高东北低,水土流失严重。他想方设法建了4间土坯房,就这样“白手起家”。
逆境最能见品行。最难的时候梁增基还带着工人搞“经济”,形成种豆做豆腐、豆渣喂猪、猪粪肥田、田种小麦的循环模式。
20世纪70年代,陕西省农业科学院多次发函调他,梁增基不去。许多科研单位纷纷抛出“橄榄枝”,他一概婉拒。
“搞农业到哪里都一样,旱作小麦育种刚有起色,更不能半途而废另起炉灶。”在梁增基这个“小老广”身上,似乎看到“老秦人”的拧劲儿。
在小麦育种中心“后院”,一台漆色斑驳的“老把式”手扶拖拉机有点格格不入,但在梁增基眼里却是宝贝疙瘩,因为这是他的第一台机械化设备。“这台拖拉机虽然年龄大,但灵活精巧,现在还能用。这家伙干起活来和大轱辘轮式拖拉机比,轧地少,老梁爱惜着呢。”张万福说。
眼前的这台“老伙计”,曾与梁增基的一次“发火”有关。有一年夏收,大伙和梁增基割了一天麦子,又要连夜加班往回拉,实在累得不行,就给老梁说明天再干。老梁怕下雨,一再请大家再加把劲拉完。这时便有人用铁杈故意戳爆车胎,准备回家。望着泄气的车胎,老梁又心疼又生气,当场“放狠话”,背都要把麦背回来。说罢,他扛起一个麦捆子就出了地。
“这个南方来的秀才,干起农活来,咱庄稼汉都扛不住。”这一回,大家伙知道了梁增基的厉害。
1987年8月,梁增基白天在试验田里劳动,晚上为全市秋播会议赶写小麦技术规范,日夜连轴转,劳累过度,有一天突然昏倒在地里,被人用架子车拉到县医院抢救。第二天,他又早早地扛着镢头出现在地里。
“哪里是个科学家,
分明就是农民么,
甚至比农民还农民!”
有人这样评价梁增基。
梁增基吃饭穿衣不讲究,衬衣衣领袖口经常磨出毛边,上衣胸袋因为经常放物品磨出个豁口,爱人找块白布给打上了补丁。这件衣服他一穿十几年。
麦田里,光面的补丁被太阳一照,便闪出勋章一样的光芒。
进入新世纪,梁增基将研究重心从“吃饱”转向“吃好”,推出优质多抗高产的“长旱58”于2004年通过“国考”(国家农作物品种审定委员会审定),被列入农业部“863计划”进行开发。2006年起,该品种一直作为主栽品种在渭北高原中西部推广,还扩大到豫鲁等旱地区域,年种植面积超250万亩,累计超过2000万亩。
2005年本已到退休年龄,梁增基却接到科技部“长旱58”成果转化课题,直到2009年课题完成,又想做杂交育种的他一边踅摸培养团队,一边开展新品种繁育。
从2008年到2013年,中国科学院水利部水土保持研究所在长武建的高效示范田和农业部在长武、永寿建的高产创建示范田,种植这一品种,连续5年亩产超500公斤,创陕西旱地之最。中国科学院唐登银研究员看后说:“旱地小麦长得像水地小麦是个奇迹。”
梁增基也有慌神的时候。2013年6月,梁增基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化缘”来的材料,早抽穗、个子低,种到地里后,梁增基怕被损坏,就剪掉麦芒,将其“藏”在麦田里。收麦的时候却找不到了。小麦育种中心主任慕芳带着大伙帮找了2小时都没找到,劝他算了。可梁增基顶着太阳硬是从上午找到下午,找了4个小时终于找到了。虽然耽搁了一顿午饭,但他却开心得像个娃。
试验田里,梁增基和小麦育种中心工作人员查看小麦长势。
梁增基像待黄土地一样待群众。“长旱58”育成后,大田亩数不够,他将种子“打折”销售给周边群众,播种时按统一标准帮群众种好,约定成熟后统一高价收回。可收麦时,个别群众想卖高价,梁增基也不恼,哈哈一笑,努力用纯正的陕西话说道:群众就是群众,叫他卖去么。
心中只有种子的梁增基,在普通人眼里,其实是个可怜人。独在异乡,无亲无故。一个人在长武形单影只工作了8年之后,才在35岁时成了家。爱人生孩子时,他还在试验田里搞杂交。
1960年父亲去世,梁增基正在上大学,没钱回家奔丧。1984年,他在云南考察小麦育种,一封“母亲病危速归”的电报拍到长武,等看到为时已晚。
父母离世,梁增基均不在身边,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跪在大西北这天高地厚的黄土地里,泪雨横飞、面南遥祭。
从离开家乡到陕西读书、工作,漫长的半个多世纪过去,梁增基只回过4次广东老家。南国山水的如画风物、家乡荔枝的甜美滋味,也只能常常出现在梦里。
梁增基1951年加入共青团,1972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他经历过新旧两个社会,他最清楚谁能真正救中国。
“我是真信马列主义,真信共产党。真信党,就要做个真党员。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做到不怕牺牲,一清二白,服从安排,不顾个人利益。”梁增基言语间,让人看到了一名共产党人、一位农业科学家的忠诚本色。
育种几十年,梁增基有6项创新:选用独立材料育种,避免同质性,提高抗性和丰产性;用中外抗逆丰产性强的远亲材料组配,育成旱区最早的矮秆高产品种;用中外多抗的远亲品种作阶梯式复合杂交,育成多抗优质高产品种;用水旱品种杂交,在旱区育成亩产千斤品种;创造集中晚播高产期播种,克服黄矮病;用两个或三个优良特性相同基因能积加的材料组配,加强后代选育量,克服种子的不良特性。
这足以为他的职业生涯画上圆满的句号。
作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全国农技推广先进个人、陕西省优秀共产党员……梁增基对育种事业始终满怀激情、初心不改,直到2005年,才正式办理退休。
原本已是“高龄”退休的梁增基,并没有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也没有兑现“承诺”,落叶归根回广东养老,而是选择在这片洒满他汗水和泪水的土地上继续“播种”人生。
2014年,经过梁增基团队数年的培育,“长航一号”破土而出,通过陕西省农作物品种审定委员会的审定。彼时耄耋之年的他,看着孩子一样的良种,又舍不得离开了。
渭北旱塬,川塬沟壑
这个年过古稀的岭南人在等待什么?
在执拗什么?
是破土而出的麦种“牵动”着他,是遍地金黄的麦浪“呼喊”着他。
择一事而终一生。
一心向前的人,世界都在为他让路。
“退而不休”的20年间,梁增基完成“长旱58”成果转化课题,获2008年度陕西省科学技术奖二等奖,育成“长航一号”,获2023年度陕西省农业技术推广成果奖二等奖,育成一个中强筋品种,带出一支7个人的专业育种队伍……
梁增基的“私心”很明显。全国县级单位搞育种的非常少,长武县能坚持下来真不易。梁增基想用自己一生的经验给年轻人蹚蹚路,为群众再多供几个良种。
和驻地丁家镇十里铺村的父老乡亲相处了64年,梁增基把自己活成了“十里铺人”,乡亲们也像待家人一样敬他爱他。
十里铺村的丁彩霞,和乡亲们一直种梁增基培育的小麦品种。她说:“老梁叔了不起,他的新种子我们村人都先种,产量连年增加,别村人甭提多眼红,亩产从不足100公斤,到超过500公斤我都经过。今年天稍旱些,我家紫色小麦一亩地都能打350公斤哩。”
据统计,梁增基先后育成7个品种,创新6项技术,攻克旱作小麦“冻、锈、旱、倒、筋”五大技术难关,在陕甘旱区和豫鲁部分旱区推广种植面积过亿亩,小麦亩产实现从不足50公斤到超过500公斤的跨越,累计增加经济效益40亿元以上。
花褪叶落枝遒劲,只留骨香在人间。
把清芬留给后人。小麦种子扎根3.4米,梁增基要在这渭北旱塬上扎根一辈子
要认识梁增基,首先要看他的这双手。四指不合、筋骨凸起、黑瘦有力。
这是一双普通农民的手!如有不同,那就是他的右手时常五指向前聚拢,掌心向下虚空着,略显畸形。这是这位91岁的老人常年手捏麦种形成的姿势!
人的一生,手心向下,是在奋力劳作;手心向上,就是向别人伸手。
梁增基是一个手心向下的人。
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在一个小县城工作了64年,竟没有自己的房产,至今住的是政府安居房。
一个为社会创造了几十亿元财富的人,一生奔忙在田间地头,从骑自行车到坐轮椅,没有专车,也没有私家车。银行里也没多少存款。
从不吸烟喝酒,也不在外吃饭的梁增基,钱都去哪了?
困难时,为做研究,梁增基“豁得出去”。自己贷款为小麦育种中心盖库房,又抵押库房建晒场。雇农民助手做试验,夏收秋播大量请农民工抢时干活,用夫妻俩工资付群众工钱,有时接不上还打欠条,但无论如何,从没有亏过群众的下苦钱。
有钱时,梁增基又说:“奖金是国家的,应该用于国家。”
2011年,咸阳市给梁增基奖励了5万元,孙女刚考上大学,儿子正凑钱买房,得知父亲领了奖金,儿女便想让父亲“支持”一下,可梁增基把奖金全部捐给贫困学生。
2014年,十里铺村的一条“辅路”还没硬化,下雨时泥泞不堪,临街群众出行极不方便。村委会主任焦青莲正费尽心思为修路筹钱时,得知县里给梁增基奖了10万元,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梁增基家“化缘”。
“一说给群众修路,老梁立刻就答应给钱,刚开始说5万元,最后不够还加了1万元。”大伙念着梁增基的好,在路口为他立了碑。
除了捐钱修路,梁增基还拿出多年的工资和奖金,资助贫困学生、上交“特殊”党费、为文化馆购书……陆续捐出40多万元支持地方建设。
爱出者爱返。在梁增基家客厅,一幅素描让人心动:梁增基手握麦穗,面带微笑,满目深情。落款是长武县社会福利院儿童,题写着孩子们“祝:梁爷爷身体健康”的纯真愿望。
清贫而富有的梁增基,这个朴素的“职业农民”,不怕寂寞,不怕艰苦,不怕失败,就怕“花公家的钱,占公家的便宜”。
已经退休的女儿梁瑞芳还记着一件童年往事:“小时候,父亲单位院子种着许多农作物。夏秋之交,西红柿、向日葵、玉米都成熟了,小伙伴们都去弄下来吃,弟弟哭闹着要,我就战战兢兢地溜进菜地,偷偷摘了一个西红柿给弟弟吃,却被父亲撞见。父亲跨步过来,一把夺过西红柿,责备我没给弟弟带好头……我委屈极了,哭了好久。”
梁增基是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评定职称时梁增基动员爱人“让一下”,妻子到退休也没有评上职称。
梁增基当过的最大的“官”是“县政府巡视员”,但4个子女没有一个是经过自己的“安排”有了工作……
有回去杨凌讲课,学校给3000元课时费,梁增基不要,最后硬给寄回去了。
梁增基把丰产的种子撒入大地
也把刻苦好学、奋斗不息的种子
植入儿孙的心中
梁家子辈4人,2人已经退休,一人在北京做知识产权律师,一人在985高校当教授。3个孙子、2个孙女,分别在西北工业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等名校读书,其中2个博士、2个研究生。
公与私,利与义,梁增基从来划得清楚。梁家家风照见的,是一名朴实的农业科学家、真正的共产党人的干净忠诚。
“计利当计天下利。父亲钻研业务,我们精进学习,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却也磨砺出我们自立自强的品格。这是父亲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曾经心有怨气的梁瑞芳终于理解了老父亲。
社会上有人以“帽子、房子、车子、票子、孩子”“五子登科”为成功的标志而炫耀于人,梁增基一生只求“一子登顶”,这个“子”,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种子”。
自己老了,旱塬小麦育种这个被称为小麦育种界的“硬骨头”,还得有人继续啃下去。几年前,已经坐着轮椅去麦田的梁增基略显紧张。
他大声呼吁,县上大力支持,他开始四处招兵买马。
“梁老师问了我3个问题,地里的活你能干不?农民的苦你能吃不?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你能坚持下去不?”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看着老人目光灼灼,研究生毕业的张园无法拒绝。
就这样,几年时间,梁增基就拉起了一支近乎“满编”的队伍。
种仓里,这些常年风吹日晒的年轻人,面孔早已变成小麦一样的颜色,只有身边一摞摞种子袋,让人将他们与斯文的科研人员联系起来。
38岁的女农艺师王楠正在挑选杂交后代种子,她在云南农业大学读研期间,学的就是遗传育种,跟着梁增基学小麦育种最合适。
可在长武育种是真苦,回趟泾阳的家要4个小时,冬天冷得人受不了……想跑的心都有了。
2016年元旦后,长武刚下完一场雪,脚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试验田里北风呼呼,梁增基给王楠讲了2个小时的小麦育种,老人的精神感动了王楠,也留住了王楠。
梁增基给年轻人上的最重要一课,也许是如何面对失败。2019年,梁增基的优质小麦在试验阶段“夭折”。他在用国外品种育成的优质种中发现小花不育现象,这种现象易受外来花粉影响而产生变杂。
正是在失败中,梁增基看到了新的希望:如能克服小花不育现象,这就是个好品种。他就加大选育量,下决心解决遗传病,细心观察其后代不产生小花不育的株系,目前已基本育成重新参试。
梁增基把种子当孩子一样珍爱,把年轻人当孩子一样疼爱。开春后,梁增基几乎天天来试验田“盯进度”,收麦时却对张园说:“女娃拔不动,我来拔。”
当然,年轻人也有“怕”梁增基的时候。
去年9月种麦时,梁增基交给张园200粒麦种,要求点种5行,后因工作调整,张园就把麦种交给王楠,这一交接却出错,行数由5行压缩成了2行。
麦子长起来时,梁增基没能按图索“苗”,便追问张园种子去哪了?得是种坏了?
“找到麦子,解释清楚,梁老师一年都没‘放过’我们,前几天,他还念叨着。”张园说,这就是真正的科学家精神。
站在91岁的人生“高点”上,梁增基和他的团队,采用国内外优质对优质、抗性能互补材料进行组配,一个强筋优质品种即将获得陕西省审定,一个紫色强筋优质麦已进入国家区域试验,一个特别优质品种也已进入国家品比试验。后两个品种经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质量标准与检测技术研究所测试,确认达到国家强筋小麦一等标准。
在大家的眼中,梁增基也独有“幽默”。
气温越高太阳越晒,越是授粉的最好时间。
那是2022年夏天,梁增基一进试验田就叮嘱大家注意防晒,也不要怕晒。自己却坚持在地里忙活,亲自示范,细细检查,唯恐纰漏。
晌午时分,张园怕老人中暑便去叫他休息。他嘻嘻一笑:不怕晒,褪层皮一撕过个冬就好了。当年冬天,梁增基还记着这事,他悠悠地说:你看,我又白了!
从吃饱到吃好,多半个世纪过去,贫瘠的渭北旱塬被梁增基“种”活了,多年实现丰产高产。穷苦的长武群众被梁增基“种”活了,大伙过上了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梁增基给学生普及小麦育种知识。
纪年的流水,拍岸有声。也拍上了梁增基日霜一日的双鬓。
梁增基像一粒麦种,匍匐于万千草木之中,带出一群心甘情愿扎根这块土地、潜心研究的“新农人”。
梁增基在长武坚持奋斗64年,长武的塬塬峁峁不会忘记,长武的万千百姓不会忘记,长武的党委、政府不会忘记。
“医保全报销。保姆工资县上结。交通费县上负担……”遭到梁增基一连串的拒绝。
可当县委书记问到工作还有什么困难时,梁增基伸出了一根指头,试探地说,现在科研任务重,能不能给育种中心增加10万元经费。书记也当即伸出了一根指头说:“我给你100万元!”书记当即召集有关部门开会研究,最终敲定每年给小麦育种中心100万元科研经费。
如今的育种中心,试验经费充足,试验田增加了50亩,科研设备、农业机械都是最新最好的。“兵强马壮,我要和这些年轻人再大干一场。”梁增基异常开怀。
“梁老,您长寿的秘诀是啥?”
记者问。
“有毅力、有信念、有目标!”
梁增基回。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天气晴好时,梁增基常常会坐着轮椅,去试验田边转转。也会时时想起他连续5年干的一件至今成为美谈的事。
那几年,他有一个执念:一粒种子落进黄土,到底能扎多深的根?第一年,他顺着麦根往下挖,失败。第二年,他先挖好基坑,再顺根挖,又失败。第三年,他早早深挖基坑,搭上架子,再一节节往下找,还是失败。
直到第五年,他引来水源,赤脚站在数米深的基坑里,循着根系,用水管的一滴滴水珠,轻轻冲洗一条条细微的麦根。几天几夜熬下来,这一回,他测得一棵麦子的根深是3.4米。
世间万物,从来无根不生、无根不活。
根深才能花繁叶茂、苗壮籽实。
人生,也恰恰如此。一个人只有把根扎深扎实,扎在永无止境的探索之中,扎在广大人民群众之中,才能站得直、行得远。
梁增基,从青春到白发,俯身大地,紧贴黄土,要做人间一粒好种子。
来源:遇见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