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求你回来,快回来,房子要被封了,孩子没人管了,她要离婚了。”
火车刚穿过隧道,手机就震个不停。
“妈,求你回来,快回来,房子要被封了,孩子没人管了,她要离婚了。”
我把行李箱往座位下推,望着窗外一闪一闪的光影,没有犹豫。
“我不回,你们自己扛。”
电话那端怔了两秒,传来他压低又急促的喘息,还有旁边女人的尖声哭骂。
“你还是人吗?你还是他妈吗?”
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热水汽扑了我一脸,我才回过神来,把手机调成振动,仰头把嘴里的那口硬邦邦的包子咽了下去。
我这一生,硬东西吞得多了,喉咙早就起了老茧。
我叫刘萍,四十七岁,周围人都管我叫刘嫂。
我这趟是去大理,订了民宿,要看洱海,要沿着苍山走一段,算是替自己过个迟到的生日。
我儿子王明二十七岁,在县城里做物流,娶了个城里的姑娘,叫小芳。
三年前,我把家里攒的十几万,加上借的几瓜两枣,全砸进了他们的婚事和首付。
彩礼十八万八,他们家要体面,我咬牙把婆家的那块地也给让出去换了钱。
我男人王建是个泥水匠,手上有劲,话少,做了半辈子活,腰椎弯得像镰刀。
他对儿子有亏欠,老话说“穷养儿富养女”,我们倒了个个,儿子要啥给啥,盼着他出息。
第一次见小芳是在县城一个火锅店,她浓妆,指甲上画着小花,笑起来有股子甜,可话里话外都围着钱转。
“阿姨,现在年轻人压力大,房子车子彩礼该有的都得有,不然日子过着难。”
她妈插话快,“你们农村有地嘛,都是钱。”
我笑笑,给她们夹了块毛肚,“有地也得种才有收成,钱是血汗换的。”
婚礼那天喜庆,亲戚朋友都来了,礼炮炸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捏着那本红色的房产证,心里发沉,上面写的是王明一个人的名字,这是她们家的条件,说年轻人面子重要,我男人说“算了,一家人。”
我也说“算了,一家人”。
婚后一年的春天,小孙子出生,白白胖胖。
小芳生产完坐月子,话锋一转,开始盯着我。
“阿姨,你把农村那边暂时放放,来城里住吧,孩子离不开人,我妈身体不太好,你来照顾最合适。”
我看看我男人,他正揉着腿肚子,腿上有静脉曲张的鼓包,我心里一紧,还是点了头。
我提着一个帆布袋,装了几件衣服和一个小药包,坐早班车进城,从那天开始,成了他们家的保姆。
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凌晨四点给小家伙冲奶粉,洗衣机不敢用,怕吵醒他们,就弯着腰手洗。
小芳对我挑剔:“毛巾要分脸的手的脚的,杯子不要倒扣,地拖完要干的。”
她早上在手机前画半小时妆,拍照片发圈,配字“婆婆做的早餐,好幸福”,照片里卤蛋和小米粥冒着热气,那是我三点多起来做好的。
午后太阳直直地射进来,小家伙不睡觉,哭到撕心裂肺,我抱着他在客厅一圈圈走,脚底板烧得烫,我男人打电话来,说他腰疼,我说别忙,打一杯热水敷敷。
第二天,他就从架子上下来时踩滑了,扭了腰。
我请了半天假回去看,他拄着木棍站在门口,眼睛发红:“你忙你的,家里我再撑撑。”
我跑到菜地看了一圈,菜都老了,水缸干透,井边的石头长了青苔。
村里的嫂子们看见我,嘴里酸酸甜甜的,“你儿子孝顺啊,给你城里住。”
我笑笑,心里像给狗撕了一口。
城里的生活把我磨得没有棱角,也磨出了很多刺。
有一晚孩子发烧,小芳睡得呼呼响,王明不在,接了个大单跑物流去了。
我抱着孩子去了医院,急诊室里人声嘈杂,护士白口罩挡到眼睛。
我双手哆嗦,医生看了看开骨胶原的小灯,低声唠叨:“大人呢?怎么让老人带?”
我没回话,背一直挺着,像一块要裂开的木板。
三天三夜不合眼,退烧贴换了两轮,孩子好了,我就像被抽干的井。
回家的路上,天刚亮,路边早餐铺起烟。
小芳发了条消息:“阿姨,酸奶要买低温的,别买常温的,你们农村的卫生观念真是要改。”
我回了个“哦”。
手上系的布绳溅了碘伏,一圈黑一圈黄。
我知道我是在被使用,可那是骨肉,是儿子,是孙子,我懂得的坚忍就是继续做。
直到那一次,我的忍到头了。
那天傍晚,王明突然把我叫到房间,门关得紧,他说话不看我眼睛。
“妈,借我点钱,十万,周转一下。”
我笑笑,“家里还有吗?你们不是工资都还按揭?你妈这点退休工资刚发,还没热呢。”
他咽了一口唾沫,“妈,我投了个项目,回报高,马上回。”
过了两天,我接到银行电话,说我的卡异常交易,问是不是本人在某某平台借贷。
我蒙了,赶紧问:“啥借贷?我不是只会用那张老卡领工资?”
对方说:“王萍女士,您名下有两笔经营贷。”
我喉咙里像卡了刺猬,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晚上我把那张工资卡翻来覆去找,抽屉里空荡荡。
小芳在卧室门口打着呵欠,涂了面膜,瓷白一张脸,“阿姨,就十万八万的小事,一家人,别这么较真,给了就给了。”
她的“一家人”每次都像一把锉刀。
我看着王明,“你拿我卡?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他倔着脖子,“妈,我用你的名义,额度高嘛,一家人偷什么,也就周转两天。”
我笑了,笑得有点冷,“偷?你这是偷。”
小芳撇嘴,“偷你这点钱能干嘛?我们还不是为了家。”
我那个晚上没睡,坐在沙发上看天边一点一点亮起来,心里像有一头牛,挥着尾巴在圈里转,越转越急。
天亮我去了派出所,拿着身份证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民警年轻,眼睛很亮,听完给我倒了杯温水,轻声说:“大娘,这不是小事,这是涉嫌冒用身份,甚至可能涉及诈骗,我们记录一下,您先别签字,别配合任何陌生电话。”
我那一刻才敢放声哭,像把三年的泪一次流尽。
回到家,王明脸一白,“妈,你怎么把事情闹这么大?”
小芳蹦起来,“你有病啊!一家人还报警?”
我没有抬头,慢慢把钥匙从钥匙圈上取下来,一把一把,一圈回到一颗。
“我出门买包盐也要跟你们报备吗?”
王明愣住,“妈,你要干嘛?”
我说,“回家。”
“谁照顾孩子?”
我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睡在地垫上的小家伙,鼻子翘翘的,呼吸均匀。
我心里被拉扯了一下,然后硬生生把那一丝软度揪紧,“你们自己是父母,该你们照顾。”
小芳笑了,笑里带刺,“哦,婆婆学会甩手了?”
我背起那个旧帆布袋,背带磨进肩膀,手哆嗦,却没停。
那天是小雪,屋外的台阶滑得很,我怕摔跤,扶着墙,一步一步下。
我男人站在门口等我,他的后背比以前瘦了,像一张折过的纸。
我到家那天起,他说话少了,不知道是心疼,还是羞。
“她们怎么说?”
我笑笑,“该说的都说了,骂也骂了。”
后来,我们两个老的在农村的日子重又慢了。
他种菜,我杀鸡。
有一天,他收拾梯子,站起来时头晕,倒在了院子里。
我跑过去,手忙脚乱地喊邻居,抬上三轮车往卫生院赶。
医生说不是大毛病,是低血压,我们两个对视,眼里都是雾。
这个家,风一吹就摇。
儿子那边一年没来过一次,过年也只回了一天,带着孩子,匆匆吃了饭就走,小芳坐在车里,叉着腿刷手机。
“阿姨,我们那边也忙。”
忙哪呢?忙着在朋友圈刷生意,忙着在麻将桌上过年。
前年春天,我男人的心脏实在不忍,愣是停了一次,好在救回来。
他躺在床上看着我,拿我手,“萍儿,别辛苦了,不值。”
我看他,一个七尺汉子被病磨得像少女一样软,我哭笑不得,“你还知道不值,你以前咋不说?”
他偏过头,“我以为我扛得住。”
那年夏天,我去镇上的法律援助中心问了一些问题。
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跟我解释,说老人有权拒绝子女不合理的赡养方式,赡养并不是让老人去当保姆去当担保人。
她拿出一张表,“您可以和儿子签个赡养协议,约定每月的赡养费、探望义务,也可以明确您不承担家庭债务的保证。”
我心里那团毛忽然梳顺了些。
我回家把这事和王建说了,他“嗯”了一声,“这个好。”
我们找了村里的老支书,请他做见证,王明被我叫回家,他脸上写着不耐烦,我把协议给他念一遍。
“妈,你是不是在防着我?”
我说,“不是防,是帮我们两个都规矩。”
他咂舌,勉强按了手印。
我知道,纸是纸,人心是人心。
去年秋天,王建还是走了,走得安静,像他这辈子多数时候。
我们把他送上山,树叶打在棺材上,发出簌簌的响。
亲戚都来了,有的哭,有的在背后议论,“都是儿媳妇逼的”。
我没有评价,我抱紧自己,怕自己往下坠。
王明站在我旁边,红着眼睛,我拍了拍他,“好好过日子,你爸看着你。”
他点头,一滴泪掉进落叶里。
那些板着脸劝我去城里住的声音,这时又变成了“你儿子娶了好媳妇”的另一套话,我都听着,不往心里去。
王建走后,我窝在院子里发呆,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蓝得像一片天。
那一天,我突然想出去走走。
我翻出压箱底的那件红花衣服,打开手机订票,大理两个字敲进去,我知道我想去那里看水,看山,去平平静静地过两天没有人催我做饭、没有人说“妈你来一下”的日子。
临走前,我把家里该锁的锁好,把账本压在枕头底下,找邻居张婶帮我看看门。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人轻轻一提,飞起来了。
就在这时,王明的电话追上来,把我拉回到地面上的尘埃。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说他们的车贷断了一期,说公司要降人,说有人打电话说要上门催收,说他想让我回来签个协议,房子可以过到我名下,先挡一下封房。
我没问他那份所谓的协议是谁想出来的,我冷静得像一口古井。
“明,我做不了你们的盾。”
他急了,语速跳起来:“妈,你不是最厉害的吗?你以前怎么做都行,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我笑了,“我不是厉害,我是不知道疼自己。”
他沉默了一下,小芳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她待在农村惯了,见不得城里人的好生活。”
我拿着手机,在火车窗口看一串串绿,云南的山,像层层叠叠的被子,柔软。
“我不回了,我也不会签任何东西。”
那头静了两秒,变成了嘶吼,“你要看我们死吗?”
火车上的人纷纷侧目看我,我收起手机,垂眼,出了口气。
大理的风吹在脸上,有一阵木香。
我在洱海边坐着,晒太阳,鞋子脱掉,脚背晒得暖暖的。
小店里有女孩弹吉他唱歌,声音软软地飘来:“你爱或者不爱,我都在这里。”
我拿出手机,把号码屏蔽,给自己买了杯热奶茶,一口一口地喝。
当晚,王明换了个号码打来,我接了。
他声音蔫蔫的,“妈,对不起啊,我也被逼急了。”
我靠在木栈道边,灯光晃在水面上,碎金一样。
“你告诉我,到底欠了多少?”
“车贷两万多,网贷三万,信用卡五万,还有……还有我用你名义借的那十万。”
“你们家一共两个人,怎么能借出四个人的债来?”
他不吭声,我听到他在嗫嚅。
我知道他想说那句老话:“一不小心”。
我深吸一口气,“民法典你听过没?”
他“啊”了一声,“听过,搞对象的时候拿去摆拍过。”
我白了他一样,他看不见。
“夫妻共同债务,必须双方签字认可才算,如果是你个人拿去瞎折腾,谁也不替你背,听明白了没有?”
他“哦”了一声,很小。
“还有,拿我名义借的贷,我已经报警了,它是非法的,我会跟银行沟通解除,如果解除不了,我就走法律程序。”
“妈,别这么绝……”
“小芳在旁边吗?”
“嗯。”
“把她叫过来。”
那头换了声,“喂。”
“不管谁教你们的‘过户挡封’什么的,都是歪门邪道,别想着拿个老太太的钱包做你们的盾牌。”
她冷笑,“你要是不帮,我就把孩子送到你那里门口。”
我忍住怒火,“孩子是无辜的,送来我会照顾,但我不会跟你们同住。”
她嗤了一声,“装!”
“我不装,小芳,”我缓了缓,“我带过你们三年,我清清楚楚知道你们每一天的样子,我可以帮你们找法律援助,帮你们申请还款延期,帮你们算账,帮孩子交一年的幼儿园钱,但我不回来做你们的保姆,也不会给你们去借钱,还债填坑。”
电话挂断,海风里有我的叹息,像回家的路那么长。
我在大理的第二天,去了古城,雨后的石板路黑亮黑亮,鞋底打滑。
一个手艺人蹲在路边刻木头,刻的是一个瘦瘦的老人,背着包,脸朝向前。
我停下看,他抬头笑,“像你。”
我也笑,指指心口:“骨头像。”
我买了一个,挂在包上,像挂了一颗心。
午后,王明又打来,他声音更急,“妈,他们来上门,我拦不住。”
我立刻说,“报警。”
他犹豫了一下,“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催收可以,但不可以上门辱骂,拍门,侵犯隐私,你录音录视频。”
我那么狠,是逼出来的。
他不出声,我听到孩子哇哇哭,小小的一团,抓住我的心。
我想起他吃奶时候笑起来泛起的小梨涡,心软得像粥。
“明,我这边就先这样,你别上头。”
“妈……”
我挂了电话,给法律援助的那个女孩发了消息,她回得快,给我发了几个链接和注意事项,什么“格式合同”,“非法高利”,什么“执行异议”,一条一条,我拿笔记了,字歪歪扭扭,像我走过的路。
那天的晚上,我接到了小芳妈的电话。
她开口就骂,“你这个婆婆,心黑!”
我没有反驳,“你女儿呢?她在哪?”
她顿了一下,“在美容院,或者在她朋友那里,你管得着吗?”
我笑了,笑得比冬天的风还冷。
“管不着,但我管得着我的钱,我的命。”
她“啪”地挂了电话,紧跟着发了一段语音,在家族群里,那些平时不说话的人刷刷地冒泡,“过分了啊,你怎么当妈的呢?”
我没回,我在收拾屋子里心里的垃圾。
但村里的风传得快,第二天就有人给我转了一个小视频,拍的是我家门口,几个穿羽绒服的人,指指点点,说“看,这就是那个狠心的婆婆”。
我看了一眼扯着我家门环的那只手,手上戴着金戒指,阳光下闪眼。
我拿起电话,给村长打了个,声音稳稳的:“老张,我出去旅游,这个风你得压一压,谁来我家拍视频,麻烦你让他们直接去派出所。”
老张“嘿”了一声,“放心吧,这事我知道怎么处理。”
第三天,王明发消息说,“妈,房子暂时没封,因为我去把车卖了,补了一部分。”
我看看窗外垂下来的雨帘,心里松了口气。
他接着打电话,声音低了很多,“妈,你回来看看孩子吧,他想你。”
我沉默了一下。
我不是石头,我是人。
我买了回家的票,打算先回去见见小家伙,把一些手续办一办,再回大理来,我给自己留了后路。
我回去那天,孩子扑上来,一头撞在我肚子上,我差点下不住。
他叫我“奶奶”,眼睛亮亮的,像洱海的水。
我把他抱住,往屋里走,屋里乱糟糟,地上是积了灰的玩具车。
小芳在沙发上刷手机,见到我没起身,扯了扯嘴角,“回来了?”
我看她,发现她瘦了,眼角的粉裂了一条缝。
我没说话,去厨房,把锅碗瓢盆洗了一个遍。
王明在阳台打电话,隔着半扇门,他的肩膀垮着,像压了山。
晚上吃饭,我把前天从派出所开的报案回执单放在桌子上,又把那份赡养协议拿出来。
我握紧筷子的手稍微有点抖,克制住了。
“这是报案回执,拿去复印一份,贴在门上,哪怕谁来了,看到这个就闭嘴。”
小芳翻了一眼,“吓唬谁呢。”
我看着她,“吓唬你们。”
她嗤的一声,扒了几口饭放下。
吃完饭,我把孩子抱到屋里睡,给他讲故事,他眯起眼,手抓着我的衣角不撒,嘴巴还要吸奶,他已经三岁了。
我摸摸他头发,他的额头热热的,细汗一层,我心软得一塌糊涂。
“奶奶明天带你去公园玩好不好?”
他点头,眼睛里有星星。
第二天一早,我把孩子送到托班,交了一年的学费。
老师问,“你是妈妈还是奶奶?”
我笑着回答,“奶奶。”
老师说,“孩子挺懂事。”
我是那样,笑了,心里却有酸。
回去的路上,王明叫住我,“妈,走吧,去办个临时授权,我看了网上有朋友这么整,能把他们挡在外面。”
我抬眼望他,“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话的时候,总是在找路子不去面对。”
他红着脸,“我没。”
“你有,你想让我去担一会儿你们的痛。”
他掐了掐手指,低下头,“妈,那我要怎么办?”
“把该卖的卖掉,把该还的还掉,把用你名义的卡全部注销,把你那个朋友,叫什么阿辉,是不是带你借贷的?远离他。”
他惊了一下,“妈你怎么知道?”
“你手机晚上叮咚叮咚响,家人谁睡得着,不知道?”
他半天吐出一句,“他救过我一次。”
“不是救,是拉你下水。”
他不说话,我看着他耳根开始红,从小到大,他犯错的时候,就是这个样。
我给他一张小纸片,是我在法律援助那里抄的联系人和几个注意事项,“你自己去处理,别让我替你。”
他接过纸片,点点头。
第三天下午,我正把衣服晾在阳台,门外有人拍门,声音很重。
我把孩子抱起来,放在屋里,叫王明去看。
门外站着三个年轻人,穿着整齐,手里拿着文件夹,其中一个出示了证件,说是某某公司委托的律师助理。
他们的态度比想象的温和,但话里的意思很硬,“王先生,您的拖欠,需要尽快处理,否则我们将依法申请查封。”
王明着急,“我真的在想办法。”
我走出来,笑笑,“这么说,你们走法律程序了?”
那人看了我一眼,“女士您是?”
“我是他的母亲,”我把报案回执递过去,“另外,这件事有一笔借贷是用我的名义办的,已经报案,你们要走合法途径,欢迎,但不要上门,孩子在家,会被吓到。”
那人顿了一下,收起证件,“我们只是通知。”
我点点头,“通知就写个书面,盖章。”
他们互相看一眼,显然不习惯遇到这么个婆婆。
一个人掏出纸笔,写了几行,盖了个红章,递给我。
我翻了翻,笑笑,“合法合规很好,按规矩来。”
他们走了,王明靠在门上,脸色发白,“妈,你现在怎么这么厉害?”
我抿唇,“我一直都能,只是以前爱你们,不愿拿刀。”
他低下头,嗫嚅一句,“妈,对不起。”
我放下衣架,“对不起没用,去做事。”
晚上,小芳跟我掰扯,说她想跟王明离婚,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我突然想起她刚结婚那会儿,站在我们那锅台前,穿着红毛衣,偷偷摸摸把一块肉塞嘴里,咬了一半,眼睛亮亮的。
她也年轻,她也怕,她也想抓住什么。
“想离就离,想过就好好过,”我说,“但是孩子,你们两个说清楚,谁带,谁负责,不要拿孩子当筹码。”
她看着我,半晌,忽然有点哽咽,“阿姨,嫁人没那么好。”
我没接话,抬手拍拍她肩,“女人也不能把命压在男人身上。”
第二天,她发了朋友圈,写“每天都有勇气,哪怕只够撑过一顿饭”,配图是厨房里的烟火。
底下有人安慰,有人挖苦,我都没看。
四天后,我的行李箱重新装好,孩子在门口抓着我的裤腿,“奶奶,奶奶别走。”
我蹲下身抱他,“奶奶要去看大海,给你带海螺回来。”
他吸着鼻子,“要大的。”
“要最大的。”
王明站在边上,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我给他留了一张银行卡,里头是我这几年一点一点攒的两万,跟他讲清楚,“这是孩子的,交了幼儿园和饭费,剩下你拿去给孩子买书和衣服,你要打个欠条给我。”
他脸一红,写了,按了手印。
小芳在阳台抽烟,薄薄的烟飘在冬天的太阳里,我往她那边看了一眼,她抬起手,在空气里划了一下,不知道是打招呼,还是挥别。
我拉着箱子往外走,风吹在脸上,又冷又清。
火车进站的声音我喜欢,像是重复地告诉我:你可以出发,你可以出发。
我上车坐好,拿出那块刻的小木头,摸了一下它的背,心里松了好多。
列车缓缓启动,我的手机一亮,是银行发来的短信,提示有一笔划转被冻结,备注是“法院保全”。
我心口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电话就响,陌生号,礼貌又冷静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您好,这里是县法院,关于王明及王萍女士涉及的财产保全案件,我们需要您到庭说明。”
我盯着窗外飞过的电线杆子,手心里全是汗。
“我不是保证人,”我下意识地说,“那笔借贷我已报案。”
对方顿了顿,“我们看到了报案回执,但对方提交了一份您签字的担保协议,请您带好身份证和相关材料进行说明。”
我愣住,喉咙像被人握住。
“我的签字?”
“是的。”
列车广播响起,提醒乘客注意安全,我的世界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苍山洱海,一半是县城狭窄的走廊。
风从缝里挤进来,吹疼我的眼睛。
我把电话挂了,胸口起伏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稳定住。
我伸手摸了摸衣兜里那枚小木头,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我转身,握紧手机,给法律援助那姑娘发了条消息,又在行李箱里翻出了那份赡养协议复印件和报案回执。
我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我不回水深火热,但该打的仗,这次我不会逃。”
火车划过一片金色的田地,阳光从云缝里滴下来,像从天上洒下的霜。
我的手机又响,是王明,他的声音颤抖,“妈,他们说你签字了。”
我深吸一口气,盯着前方,“把那份协议拍给我。”
我等待着,那头的“滴”的一声,消息传来,是一份模糊的扫描件,纸角折了,签名处写着“刘萍”,笔画粗重,一看就是模仿的。
我的嘴角勾起一点冷笑。
“明,别怕,伪造签名是刑事。”
“妈……”
“回去,等我律师电话。”
他“嗯”了一声,像小的时候一样乖。
列车继续往前,我紧紧握住手里的木头老人,心里的海不再轻易起风。
但下一刻,我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小芳发来的语音。
“阿姨,你真的不回来吗?他要把孩子带走。”
她的声音憋着泪,像是选择在两个悬崖间跳。
我闭眼,耳边是火车的轰鸣,眼前浮着孩子的脸。
我突然明白,这个家,这些人,我逃不过,也不想逃了。
我想站在风里替自己披上一件披风,也想给孩子撑一把伞。
我按下通话键,声音出奇平静。
“我不回去当保姆,但我会回来打这场仗。”
窗外,远山一层层退去,又一层层涌来。
我看见一个新的我,从那些山脊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脚下踩着石子,脸上有太阳。
而我的电话里,法院的短信再次弹出,写着“传票已寄出,请注意查收”。
我把手机放在膝盖上,没有再说话。
风一直吹,像是在问我,你怕不怕?
我抬起头,看向前方,苍山在远处,白云很低。
我跟风说了一句:“怕。”
然后又说了一句:“但我不会躲。”
来源:在田野驱赶飞鸟的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