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唐天宝年间,河西走廊的风裹挟着沙砾,掠过沙州(今敦煌)城西三十里的戈壁。再往西去,便是茫茫大漠的边缘,天地间只剩赤黄色的嶙峋山体——那山壁被风蚀日晒雕琢了千百年,布满深浅不一的孔洞与裂隙,远远望去,似有无数身影隐现,当地人便唤它「千佛崖」。
丝路古刹
大唐天宝年间,河西走廊的风裹挟着沙砾,掠过沙州(今敦煌)城西三十里的戈壁。再往西去,便是茫茫大漠的边缘,天地间只剩赤黄色的嶙峋山体——那山壁被风蚀日晒雕琢了千百年,布满深浅不一的孔洞与裂隙,远远望去,似有无数身影隐现,当地人便唤它「千佛崖」。
荒凉与神圣在此交织。千佛崖最大的一面山壁下,一座名为「宝镜庵」的尼寺静静矗立。传闻这庵堂并非出自寻常工匠之手,而是前朝一位笃信佛法的将军夫人所建。她未仿照长安、洛阳那些金碧辉煌的宏大庙宇,反倒顺着山势的肌理,借了天然洞窟的骨架,一半人工凿刻,一半浑然天成,让整座庵堂仿佛从山壁里「长」出来一般。
庵内最核心的建筑,是开凿在山腹深处的 「明王殿」。石窟幽深,常年不见天日,只有殿内摇曳的烛火勉强撕开晦暗 —— 火光中,壁上的佛菩萨衣袂翩跹,飞天的飘带似要挣脱石壁,影影绰绰间,竟让人恍惚觉得那些神像随时会踏着火光走下来。明王殿前,一方 「慈悯池」 卧在青石板间,据说是山泉与雨水汇聚而成,供尼众与香客放生。可这池水偏生怪异,常年泛着一层乳白的光晕,即便烈日当空,水面也萦绕着一缕散不去的稀薄水汽,伸手探去,指尖竟能触到一股沁骨的阴寒,让人莫名心悸。
明王殿的东侧,另有一处小巧的石窟,内里堆满了经卷典籍,便是「藏经洞」;西侧则依着山壁架起一条悬空长廊,木梁与石壁咬合,廊下是数十丈深的沟壑,走在廊上,能听见风从谷底卷上来的呼啸。长廊入口的玄关处,没有寻常寺院悬挂的铜锣,反倒挂着一面「迦陵频伽镜」——镜身纹饰繁复,刻着衔花的妙音鸟(迦陵频伽),铜质古朴沉重,据说是用西域传来的异铜铸造,轻轻一敲,声音清越如泉,能涤荡人心,亦能驱邪避煞。
至于庵堂后方,山势陡然陡峭,一道巨大的山梁天然铺开,形似孔雀开屏时的尾羽,人称「孔雀屏」。山梁上怪石嶙峋,荆棘长得比人还高,夜里常能听见狼嚎与狐啼,白日里也少有人敢涉足,只剩风在石缝间呜咽。
因明王殿深嵌山腹,光线本就昏暗,加之壁上画的多是密教明王与护法天神——那些神像眉眼狰狞,法器寒光凛凛,再混着石窟里散不去的幽冷气息,庵中的尼众私下里都悄悄叫它「幻窟」,路过时总忍不住加快脚步。
宝镜庵的住持,法号静慧师太,年约五旬,绝非寻常比丘尼。她出身陇西望族,年轻时才名远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因一场情殇弃了红尘,散尽家财重修了这座荒废的古庵。她常说自己承袭的是敦煌古密法脉,不仅对佛经义理了然于胸,对星象、医卜也颇有研究,持戒更是精严得近乎苛刻。庵里的尼众不多,拢共不过二十余人,却大多和静慧师太一样,是曾饱读诗书的才女,有的懂诗文,有的善医理,在沙州一带皆颇有名声。
更特别的是,宝镜庵修持的并非沙州城内各大寺院盛行的显宗,而是一支隐秘的《孔雀明王经》法脉。每逢与其他寺院论辩教义,静慧师太与尼众们总能提出独到的见解,持论孤高,不与俗同,这更让宝镜庵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两年前,一位神秘人物的到来,让这份神秘愈发浓烈。此人自称 「孔雀上师」,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 既非沙州本地僧人,也不曾透露过出家的寺院。他无视宝镜庵的清规,行事特立独行,竟当众宣称自己是孔雀明王菩萨的化身,能通神鬼、卜吉凶,更能施展 「秘法」 为世人消灾解厄。
他最出名的,便是「请明王附体」:行法时,他会念诵《孔雀明王经》的大明咒,声音忽高忽低,似有梵音从虚空传来,据说此时孔雀明王便会附在他身上,凡被他点化之人,病痛能消,灾祸能解。
不过短短数月,「孔雀上师」 的名声便像风一样,吹遍了沙州,甚至传到了河西其他州县。每天清晨,宝镜庵的山门外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 —— 有带着孩子求平安的平民,有捧着金银求官运的显贵,还有被病痛折磨得走投无路的病患,只为求得 「上师」 一句点拨。
可这位孔雀上师,行法时却愈发诡秘。每次施展「秘法」,他都要躲进幻窟最深处,与外面的信众之间隔着三重厚厚的经幡帷幕,帷幕上绣着孔雀明王的法相,五彩斑斓,却挡得严严实实。信众们只能听见帷幕后传来的诵经声、法器碰撞声,却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
越是看不见,人们便越觉得他高深莫测;越是神秘,来求他的人便越多。渐渐地,宝镜庵的香火越来越旺,可那股萦绕在庵堂里的阴寒与诡异,也似乎越来越重了。
幻窟惊变
天宝十四载,七月流火。本该是暑气蒸腾、日头灼人的时节,这一日的西陲天空却反常地沉郁。墨色乌云像被揉碎的黑锦,层层叠叠压在千佛崖的上空,低得仿佛伸手便能触到,沉甸甸的似要将整座山崖碾碎。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雷声裹着水汽,却迟迟落不下半滴雨。空气里满是土腥气与燥热交织的黏稠感,吸进肺里都觉得闷得发慌,连风都似被黏住了,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
午后未时,一道惊雷刚过,一个惊人的消息便像生了翅膀,裹着雷声从宝镜庵飞进了沙州城——那位被百姓奉为「活菩萨」的孔雀上师,竟在幻窟里诡异地没了气息!
消息传到沙州都督府时,正伏案查阅卷宗的两位法曹参军猛地抬头。狄怀英捏着笔的手指一顿,墨汁在纸页上晕开一小团黑斑;对面的裴远则直接放下了手中的公文,眉头拧成了疙瘩。二人皆是都督府里出了名的干练,专司刑名案牍,沙州境内的疑难案件少有能难住他们的。接到指令时,狄怀英只沉着地嘱咐仵作带上勘验工具,裴远则点了四名精壮衙役,一行六人即刻动身。
宝镜庵藏在千佛崖深处,山路崎岖,碎石遍地,待他们赶到庵门前时,日头已西斜,已是申时初刻——距离事发,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庵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静慧师太亲自迎了出来。狄怀英抬眼望去,只见这位师太虽年过半百,肤色却白得透着玉般的光泽,不见半点老态。她眉宇间既有书卷气的清雅,又藏着不怒自威的威严,若不是一身灰布缁衣,倒更像陇西大族里掌家的主母。可当狄怀英拱手行礼,目光与她相接时,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那看似悲悯平和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极力按捺的焦虑,还有不易察觉的警惕。她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笑,可那笑意像隔了一层薄纱,怎么也透不出真切。狄怀英心中一动,多年查案的直觉让他瞬间提起了戒心:这位静慧师太,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二位参军远道而来,辛苦。」静慧师太的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随贫尼来吧,案发地便在幻窟。」说罢,她转身引路,宽大的僧袍下摆扫过青石板,没有半分拖沓。
狄怀英与裴远对视一眼,紧随其后。穿过悬空长廊时,风终于从谷底卷了上来,廊下的木柱微微晃动,迦陵频伽镜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嗡鸣,清越中竟带着几分寒意。
不多时,一座幽深的石窟便出现在眼前——正是之前听闻的「幻窟」。石窟入口处的石门厚重,门楣上刻着模糊的密教符文,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浅的印记。「此处便是幻窟,也是上师平日闭关修法的地方。」静慧师太停下脚步,声音在空旷的崖壁间回荡,竟添了几分清冷,「死者,便是孔雀上师。」
名动河西的「活菩萨」竟会被害?狄怀英心中一沉,身旁的裴远也皱紧了眉,二人眼中皆是难以置信的凝重。
静慧师太上前,双手抵住石门,缓缓推开。「吱呀——」石门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门内是一间依洞窟修葺的石室,正中央,一道厚重的经幡帷幕已被拉开——那正是上师行法时隔绝内外的屏障。帷幕刚一掀开,一股奇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既有石窟特有的阴冷潮气,又混着檀香的醇厚,更隐隐藏着一丝刺鼻的血腥气,被阴冷气息压了许久,此刻骤然散开,让人忍不住蹙眉。
狄怀英率先迈进门内。石室里悬挂着许多黄、白、赤三色帛布,上面用朱砂或金粉绘着密教神祇——孔雀明王的羽翼华丽,大威德金刚的面容狰狞,还有许多弯弯曲曲的种子字和符咒,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石窟两侧各有一个凿出的格子小窗,天光从窗格中透进来,恰好落在对面石壁上的《十一面观音经变》壁画上。壁画色彩虽已有些斑驳,却仍能看出观音的宝相庄严,千手如莲花般绽放,指尖的法器在光线下似有微光流动,与室内的诡异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石室里光线昏暗,狄怀英适应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石室中央的蒲团前,一人直挺挺地跪着,身着绣有孔雀羽纹的猩红色法衣,衣料华贵,羽纹在微光下似要流转。那人头颅微微后仰,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石窟顶壁的暗影,瞳孔里没有半分神采。奇怪的是,他脸上竟没有一丝痛苦或惊恐的扭曲,反而异常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虔诚,像是在修法时安然圆寂,可那圆睁的双眼,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二位参军请看,」静慧师太合十而立,声音低沉,「直至未时一刻,庵里的尼众发现上师迟迟不出,进来查看时才发现出事了。此前,无人听到任何打斗或呼号之声,这石室里,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仵作提着牛角灯上前,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尸体的细节。狄怀英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死者面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猩红的法衣上,四处深色的血迹格外扎眼 —— 一处在左前胸,一处在右后背,另外两处则精准地落在左右两肋,与腋下齐平。四处伤口的位置极其对称,更令人骇异的是,每一处伤口的皮肉翻卷着,竟呈现出规则的曲折纹路,不似刀剑劈砍的利落,也不像匕首穿刺的尖锐,倒像是被某种奇特的钩爪类武器,以极大的力量撕扯而成。狄怀英凑近细看,瞳孔骤然一缩 —— 那翻卷的皮肉纹路,竟隐隐组成了两个古老的梵文:「诃」 与 「哆」!
「师太,」狄怀英猛地抬头,声音沉得像石,「这伤口的纹路,形似梵文?」
静慧师太上前两步,借着灯光看清伤口的模样,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指尖微微颤抖,低声道:「确是梵文。『诃』与『哆』……在密教真言里,都是『摧破』、『诛戮』的意思……莫非是……是神祇降罪?」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全然没了之前的平静,倒像是被这景象惊到了——这绝非一位通晓密法、心境超脱的比丘尼该有的反应。
狄怀英却摇了摇头,多年的断案生涯让他从不信「神祇降罪」的说辞。他伸手碰了碰死者的手臂,皮肤松弛得像失去了支撑,手指纤细干枯,如同鸟爪——这是生前大量失血的明显特征。可他环顾整个石室,除了尸体周围有几处已呈黑褐色的滴落状血迹外,竟找不到任何喷溅或流淌的大片血泊,连地面的沙尘上,都只有浅浅的印迹。
「此处绝非第一现场!」狄怀英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凶手一定是在别处杀害了上师,放尽了他的血,再将尸身运到这里布置。可这幻窟在山腹之中,只有一条通道,凶手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尸体运进来的?那些流失的血,又去了哪里?」
裴远立刻吩咐衙役仔细勘察地面,牛角灯的光在沙尘上扫过,不多时,一名衙役喊道:「参军!这里有拖拽的痕迹!」
狄怀英循声看去,只见尸体旁的沙尘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是某种重物拖拽留下的,可痕迹断断续续,根本无法连成完整的路径。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石室深处——那里,一道狭窄的石阶隐在暗影中,通向石窟更深处。
金箔尸身
狄怀英一手提着牛角灯,一手扶着湿冷的石壁,小心翼翼地沿石阶向上走。石阶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过,每走一步,鞋底都能蹭到石壁上剥落的碎石,在寂静中发出「簌簌」的轻响。裴远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的暗影,四名衙役则留在楼下看守现场;静慧师太走在最后,宽大的僧袍下摆偶尔会蹭到石阶,却依旧保持着端庄的姿态,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攥紧了衣角。
石阶尽头,一道低矮的石门挡住去路,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金箔铜锈与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竟是另一间稍小的石室,显然是幻窟的二楼。而狄怀英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手中的牛角灯猛地晃了一下,昏黄的灯光骤然洒向地面,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只见整间石室的地面,竟铺满了厚厚一层金箔!那些金箔薄如蝉翼,在灯光下反射出无数细碎、跳跃的金色光斑,有的叠在一起,泛着厚重的金属光泽;有的零散铺开,像撒了一地的碎星。整个洞窟被映照得光怪陆离,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恍惚间竟如佛经中描述的极乐世界——七宝铺地,金光耀眼,奢华得令人窒息。
可这份炫目的奢华中,却卧着一抹刺目的灰——一具身着灰色僧衣的女尼尸体,横陈在金箔之上。无数金箔散落在她的发髻、肩头与衣襟上,甚至有几片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仿佛为她复上了一张冰冷的纯金面纱,又似一件诡异的殓衣,将死亡与奢华缠在了一起。
「这……」裴远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静慧师太双手合十,嘴唇微动,似在诵经,可眼底的震惊却藏不住。
狄怀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缓缓蹲下身。他指尖避开金箔,小心地将尸体上的金箔一片片拂开。随着金箔滑落,一张清秀的脸庞露了出来:死者大概二十三四岁,眉毛细长,鼻梁小巧,若是活着,定是个温婉的姑娘。可此刻,她双目圆睁,瞳孔空洞地望着石室顶部,眼神竟与楼下的孔雀上师如出一辙 —— 平静、空茫,甚至带着一丝超脱般的安详。但脖颈间那一道紫黑色的勒痕,以及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却无法被这份安详掩盖。
「死者是庵中弟子,法号净心。」静慧师太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悲悯,「平日里负责照料上师的起居,上师行法时,也由她在旁协助。」
裴远上前,蹲在尸体另一侧,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道勒痕,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怀英兄,你看这指痕——痕迹纤细,边缘却异常深彻,像是用指尖硬生生掐出来的,几乎要捏碎喉骨!若说力道,绝非寻常女子能有;可看这指痕的间距与形状,倒像是女子的手……这太矛盾了。」
狄怀英没有接话,而是伸手想去合上净心的双眼,指尖刚触到眼睑,便皱起了眉——死者的眼睑异常干涩,像被风吹了许久的纸片,毫无弹性。他又仔细观察净心的瞳孔,借着灯光,能看到瞳孔深处有细微的淤血凝结,泪腺部位更是极度收缩,显然是死前曾经历过强烈的情绪波动。
「人死后尸身会逐渐干燥,但绝不会在两个时辰内干涸到这种程度。」狄怀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凝重,「她的泪腺收缩成这样,说明死前必定经历了极度的恐惧,是睁着眼看着死亡降临的!可你看她的四肢——」他轻轻拨了拨净心的手臂,「关节放松,没有任何挣扎抵抗的痕迹,连指尖都没有抓挠的伤痕。这太不合常理了。」
他站起身,提着牛角灯,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金光闪耀的「死亡石室」。格局与楼下相似,左侧有一扇小窗通向山外,窗棂是凿刻的石头,边缘磨得光滑;窗前放着一架小小的「揭鼓」,鼓面是羊皮所制,此刻鼓皮完好,没有敲击过的痕迹;鼓旁立着一支「筚篥」,竹制的管身泛着温润的光泽,吹口处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唇印。右侧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石案,案上没有杂物,只放着一个铜制沙漏,沙漏中的细沙已停止流动,下半部分的沙子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尖顶。左侧的石壁上,绘着一幅色彩斑斓的壁画——《孔雀明王降魔图》:孔雀明王端坐于孔雀之上,周身环绕着火焰,六臂分持法器,眼神威严而凶猛,身下的孔雀展翅欲飞,翎羽上的色彩鲜艳得仿佛要滴下来,在幽暗的石窟中,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狄怀英的目光落在地面倾倒的四根木杆上——那是经幡的旗杆,杆身镶嵌着细小的玉石,此刻玉石脱落了大半,丝绸制的幡布皱巴巴地铺在金箔上,上面还残留着零星的金箔碎片。他弯腰拿起一片幡布碎片,指尖摩挲着布面上的黏合痕迹,又低头看了看净心脖颈上的勒痕,心中猛地一动—— 幡布边缘的褶皱形状,竟与勒痕的弧度惊人地吻合!而且,幡布的质地坚韧,若是用力拉扯,完全能形成这样深彻的勒痕。
他没有声张,而是继续在室内勘查。牛角灯的光扫过揭鼓后方的石壁,他忽然注意到石壁上有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中似乎卡着什么东西。狄怀英伸手抠了一下,竟取出一根小小的铜管——铜管约有手指粗细,一端打磨得光滑,另一端则连接着石壁内部,显然是嵌入其中的。
「此乃『传声管』。」静慧师太适时开口,解释道,「上师行法时,不喜被人打扰,却需有弟子在旁聆听记录他口述的『神谕』。这传声管一端通向二楼,另一端连接着庵中的书房,今日当值记录的,是弟子妙常。」
狄怀英点点头,转头看向静慧:「师太,烦请详细说说今日案发前的经过,既从午时开始,你与庵中弟子都在何处,见过什么异常?」
静慧师太垂眸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今日午时初刻,贫尼与净心一同来到幻窟。当时上师已在楼下石室静坐,贫尼帮他重新摆放了沙漏,确认沙漏计时无误后,便离开了幻窟,当时约莫是午时二刻。离开后,贫尼回到禅房静坐,期间未曾出门;弟子慧明一直在藏经洞整理经文,智空在庭院打扫,妙常则在书房守着传声管,记录上师的『神谕』。约莫午时三刻,幻窟内忽然响起了筚篥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停止。之后便再无动静。直至未时一刻左右,智空打扫到幻窟附近,见洞窟门紧闭,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觉得异常,便找来贫尼与其他弟子,合力打开门查看,才发现了上师与净心的尸体。当时幻窟的门窗皆从内闩好,并无撬动的痕迹,唯有这扇小窗是开着的 —— 平日上师行法,都会要求紧闭门窗,不许有一丝风进来。」
「沙漏的时间呢?」狄怀英追问,目光落在石案上的铜沙漏上。
「贫尼赶到时,特意看了沙漏,沙漏中的细沙恰好停在未时三刻的位置。」静慧师太回答,语气平静,却让狄怀英心中的疑云更重。从午时二刻(静慧离开幻窟)到未时三刻(沙漏停摆),间隔足有一个时辰零一刻。可筚篥声在午时三刻就已停止,之后近两个时辰毫无动静——沙漏为何会精准停在未时三刻?是凶手刻意调整,还是另有机关?
狄怀英蹲下身,牛角灯的光贴近地面,照亮了金箔下的薄沙——薄沙上,竟印着一些奇特的印记!那些印记绝非人的脚印,而是四趾分明,趾尖带着细小的钩痕,形状像极了鸟爪,却比寻常鸟爪大了许多,每一个印记都清晰地印在沙上,带着一种神秘而诡异的韵律,从揭鼓下方一直延伸,穿过散落的金箔,最终指向石室角落——那里,竟还有一段狭窄的石阶,蜿蜒通向三楼!
「这是……」裴远凑过来,看清印记后,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鸟爪印?可哪有这么大的鸟?」
狄怀英没有说话,提着灯率先踏上通往三楼的石阶。这石阶比二楼的更窄,几乎只能侧着身子走,石壁上渗出的水汽让石阶湿滑难行。三人循着爪印向上走,不多时便到了三楼——三楼的空间更小,几乎空无一物,只有正面的石壁上,绘着一幅巨大的壁画,占据了整面墙。
壁画上,是四臂天神骑乘孔雀的景象:天神身着铠甲,面容威严,四臂分持剑、盾、法轮与莲花,眼神锐利如刀;身下的孔雀羽毛丰满,尾羽展开如扇,每一根翎羽上都绘着细小的梵文;天神与孔雀的周围,环绕着云雾与火焰,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是在缓缓流动。
而那些诡异的爪印,就在这幅骇人的壁画前,戛然而止,最后一个爪印,恰好落在壁画中孔雀的脚边,仿佛那壁画中的孔雀真的从石壁上走了下来,留下足迹后,又重新回到了壁画里。
裴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顺着脊椎往上爬,声音都变得干涩:「怀英兄…… 这…… 难道真是…… 孔雀明王显灵,诛杀了上师与净心?」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却又忍不住往 「非人力」 的方向想。毕竟,密室、诡异的爪印、安详的死者,这一切都超出了常理。
狄怀英凝视着壁画上栩栩如生的孔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壁,脑中闪过一个荒谬却又无法忽视的念头:若真是壁画中的天神与孔雀降临凡间,那一切似乎都能解释 —— 梵文状的伤口是 「神祇降罪」 的印记,消失的血迹是被 「神力」 净化,安详的死者是 「接受神罚」 的坦然,密室是 「神力」 进出的证明,爪印则是孔雀留下的痕迹…… 可多年的断案生涯告诉他,世上从无鬼神,所有 「神迹」 背后,必定藏着人的算计。
他转头看向静慧师太,却见静慧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苦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狄法曹,这幻窟当时门窗紧闭,宛如密室——智空他们推门进来时,还听到二楼的筚篥兀自鸣响,那声音清晰得很,不像是远处传来的。若当时筚篥还在响,或许『凶手』仍在此室之中。可你看这三楼,除了这壁画上的天神与孔雀,又何来他人?」
狄怀英一时默然。他再次环顾这间空无一物的石室,目光扫过壁画、爪印,又想起楼下的梵文伤口、消失的血迹、金箔上的尸体……所有线索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一起,每一条都指向「非人力」,却又在细节处藏着人的痕迹。这起案子,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诡异。
沙漏玄机
「这沙漏里的沙砾,倒比寻常的细腻许多?」狄怀英伸手取过石案上的铜沙漏,指尖轻叩管壁。昏黄灯火下,沙漏上半部分残存的少许白色细沙泛着细碎光泽,与常见沙漏里的灰褐色砂砾截然不同。
「回狄法曹,此乃特制玉屑粉。」静慧师太上前一步,声线平稳无波,「玉屑质地均匀,流速稳定,计时精度远胜寻常沙漏,是上师特意寻来用于行法计时之物。」
「精度?」狄怀英眉峰微挑,手指捏住沙漏两端轻轻转动,目光落向刻度线与残留玉屑的交界处,「沙漏流速,实则受填充物粗细、漏管宽窄、内壁曲度三重因素影响。若沙砾过细,流速反倒会快于常制——恰如细沙比碎石更易穿过缝隙。」他将沙漏放回石案,指腹摩挲过「未时三刻」的刻度线,眼神骤然锐利,「有人动过手脚!以玉屑正常流速,从午时二刻到未时二刻,恰好是一个时辰,可此刻沙漏却停在未时三刻。这多出来的一刻,是凶手刻意延缓漏沙速度所致,目的便是混淆案发时间!」
裴远心头一震:「你的意思是,凶手真正开窗逃逸的时间,并非沙漏显示的未时三刻,而是更早的未时左右?」
「正是!」狄怀英当即提着牛角灯凑到小窗前,灯光照亮窗棂与窗外山壁。这扇小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窗外是垂直向下的陡峭崖壁,光秃秃的岩石上连一丝藤蔓都无,更无半分立足之地;往下望去,是深不见底的山谷,风从谷底卷上来,裹挟着碎石滚落的声响。他细细检查窗棂边缘与崖壁表面,既无绳索摩擦的划痕,也无脚掌蹬踏的痕迹——凶手若从这里逃逸,竟似凭空消失一般。
静慧师太在旁静静观望,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似叹似疑:「狄法曹,贫尼倒有一问。上师身上那梵文状伤口,边缘规整如刻,绝非世间刀剑所能造成;而石室里那些足迹,四趾带钩,尺寸远超寻常鸟类。若凶手真是凡人,既能挟制上师来到此楼,又怎会只留下神兽足迹,却不留下半分自己的脚印?」
狄怀英指尖摩挲着窗棂上的石纹,忽然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大胆的光亮:「或许,凶手根本没『挟制』上师——而是让上师自己『走』上来的。」
「自己走?」裴远惊呼,「可上师他……」
「是残障之人。」狄怀英接过话头,目光转向静慧师太,「静慧师太,我们都被『孔雀明王化身』的传说所惑,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上师的双腿,是否并非健全之躯?」
静慧师太双手合十,眼帘微垂,声线低沉了几分:「阿弥陀佛,狄法曹观察入微。孔雀上师确实并非完人。他早年曾随军征战西域,在一场战役中身负重伤,不仅失去了双腿,更……更失去了男根。战后他心灰意冷,偶然得见《孔雀明王经》,便以明王化身自居,云游四方,两年前才挂单本庵。」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楼下石室的方向,「诸位若细看他大腿根部的形态,便知并无假肢支撑,平日行走全靠庵中弟子搀扶,或是乘坐特制的木轮车。」
「这便对了!」狄怀英眼前一亮,思路骤然清晰,「凶手正是利用了上师无法独立行走的残躯,又借『明王神爪』的传说掩盖痕迹。那些所谓的孔雀足迹,或许是凶手让上师以手指根部触地,一点点『走』上来时留下的——上师手指纤细,若在指尖套上特制的爪形器物,便能印出四趾带钩的痕迹!至于凶手自己的脚印,只需用金箔或沙土轻轻覆盖,便可抹去。」
「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裴远听得咋舌,却又觉得这看似荒诞的推测,竟能巧妙解释现场的所有矛盾。
「匪夷所思,却并非全无可能。」狄怀英弯腰,仔细检查地面的薄沙,随即对衙役吩咐:「再搜!尤其是壁画周围,不可放过任何细微痕迹。」
衙役们立刻分散开来,牛角灯的光晕在三楼石室里来回晃动。不多时,一名衙役在《四臂天神骑孔雀》壁画前停下,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参军!此处有痕迹!」
狄怀英与裴远立刻围拢过去,只见那衙役用竹签轻轻拨开薄沙,沙层下露出一小块颜色略深的印记——是小片零散模糊的血迹!血迹已呈暗褐色,边缘虽被擦拭过,却仍能看出滴落的形态,显然是凶手未能彻底清理干净。
「这里便是杀害上师的第一现场!」狄怀英断言,「凶手在此处加害上师,放尽血液后,再将尸体运到一楼布置;而净心,或许是撞见了凶手的行踪,才在二楼惨遭灭口。」
就在此时,一名衙役匆匆从楼下跑上来,躬身禀报:「参军,庵里弟子来报,负责看守传声管的妙常姑娘,此前因惊惧过度昏厥,现已苏醒。」
狄怀英眼中精光一闪:「走!即刻去见妙常!」
三人快步下楼,穿过悬空长廊,来到庵堂西侧的书房。妙常正坐在椅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见狄怀英与裴远进门,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姑娘莫怕,我们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便可。」狄怀英放缓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妙常点点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断断续续地回忆道:「今日午时二刻过后,师太离开幻窟不久,我便通过传声管听到了筚篥声……还有……还有脚步声,像是有人在二楼走动。约莫过了一刻钟,筚篥声突然停了……又过了两刻钟,我听到了上师的声音——他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尖得仿佛要刺破耳朵。」
「他惨叫之后,还说了什么?」狄怀英追问,目光紧紧锁住妙常的神情。
妙常闭上眼睛,似在回想那恐怖的声响,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他……他喊着『宝珠……宝珠消散了!孔雀……孔雀还在飞!』喊完之后,传声管里便传来他气息奄奄的声音,像是快要断气一般,说『天神已归位……孔雀明王……尚在……』,之后,楼上就传来一阵『哗啦』声,像是许多东西散落在地上——我猜,或许是经幡上的金箔掉了。再往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传声管只有一根吗?」裴远问道。
妙常摇头,眼神里多了几分犹豫:「明面上只有一根,连接着二楼的揭鼓旁……其实……还有一根更为隐蔽的,藏在幻窟三楼的壁画之后,是上师私下让工匠开凿的,除了上师、师太,还有我和净心师姐,再无人知晓。」
「你听到异常后,为何不立刻前去查看?」狄怀英又问。
「我……我害怕。」妙常的声音更低了,「上师说过,行法时不许任何人打扰,否则会触怒明王。我以为是行法出了岔子,不敢过去,直到智空师姐发现异常,召集众人一同前往幻窟,我才敢跟过去。」
「你与慧明去查看遗体时,可注意到上师身上的伤口有何异常?」
妙常用力摇头,脸上满是恐惧:「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只匆匆扫了一眼,看到上师穿着红色法衣倒在地上,根本没敢细看……慧明师姐也一样,她比我还要害怕。」
问完最后一个问题,狄怀英与裴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妙常的证词,不仅印证了案发时间的模糊性,更揭露了幻窟存在「秘密传声管」这一关键线索。而「宝珠消散」、「孔雀在飞」的诡异话语,又为这起案件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
「裴远,即刻审讯庵中所有弟子,尤其是在藏经洞整理经文的慧明。」狄怀英站起身,语气坚定,「从时间线到行踪,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好!」裴远点头,立刻召集衙役,朝着藏经洞的方向走去。此时,千佛崖的上空,乌云依旧密布,闷雷在远处隐隐作响,仿佛在预示着这场谜案,远未到揭开真相的时刻。
藏经疑云
慧明是位三十五六岁的女尼,相貌寻常,气质沉静得近乎木讷。面对审讯,她始终声称案发时正独自在藏经洞整理经卷,未有片刻离开。
可谈及孔雀上师之死,她的表述却透着几分异于常人的偏执:「上师乃明王化身,身具神通,刀兵水火皆不能伤。此番离世,不过是为应劫避灾,不久必定重生归来。」她语气笃定,眼底闪烁着近乎狂热的信仰光芒,话锋一转又添了句,「至于净心师妹之死……智空或许知晓些内情。」
「死人复生?简直荒谬!」裴远听得不耐烦,当即厉声驳斥。
狄怀英未接话,反倒提及官府仵作即将前来验尸解剖。这话刚落,慧明瞬间变了脸色,激烈地抗拒:「不可!万万不可!这是对明王的亵渎!《大云轮请雨经》中早有记载,明王忿怒时便会显现诛法,吸食邪祟血气……你们若敢行此逆天之事,必遭业报!」她双目圆睁,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这般激烈的反应,早已超出了普通尼姑对师长的敬重范畴。
紧随慧明受审的,是负责庵堂洒扫的智空。她年纪最轻,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谈及案发经过时,眉眼间满是挥之不去的惊恐。
「案发时你在何处?」狄怀英开门见山。
智空双手攥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在…在庭院里扫地…」
「那你对净心之死有何看法?」狄怀英向前半步,目光紧紧锁住她躲闪的眼神。
这话似戳中了智空的软肋,她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压得几乎听不清:「我…我不敢妄言…但…但我好像知道…是谁害了净心师姐…」
「你知道凶手?」裴远猛地踏前一步,语气急切。
智空被他的反应吓得缩了缩肩膀,却还是硬着头皮回忆:「当时…我听到幻窟方向传来筚篥声,想着按往常规矩,该去添些香火,便拿着钥匙往那边走。快到幻窟时,隐约听到楼上有争吵声,偏偏这时筚篥声也停了。我心里发慌,就推开石门进去…一抬头就看见…孔雀上师倒在一楼地上…我吓得腿都软了,慌忙往楼上跑…结果就看到…看到了净心师姐…」
「她当时是什么样子?」狄怀英追问,指尖不自觉地扣了扣桌沿。
「她…她双手捂着脸,躺在地上…身子还在发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智空的声音里渐渐带上哭腔,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我当时魂都飞了,只想着赶紧跑,转身就去找师太…后来,我又去藏经洞叫了慧明师姐…可等我们一起回到幻窟时…净心师姐的姿势…就变了…」
「变了?是变成了我们到时看到的模样?」狄怀英抓住关键,语气加重。
智空用力点头,泪水淌得更急:「是…是的…一定是师太!师太发现是净心师姐害了上师,所以…所以才不得已清理门户!您想啊,咱们宝镜庵经不起这样的风浪,师太她…她也是没办法…」她的话里满是恐惧,却又透着几分自我安慰般的猜测,听得人心头疑云更重。
待智空退下,狄怀英与裴远当即商议。狄怀英沉思片刻,决定亲自再去藏经洞细查,尤其是慧明声称整理经卷的区域,或许能找到遗漏的线索;而裴远则需立刻去找静慧师太,核实智空口中「净心未死时的模样」,以及「静慧最后接触现场」的说法,查清这中间究竟藏着怎样的隐情。
毒针与鼓音
大概一个时辰后,狄怀英携着一个小布包,重返静慧师太的禅房。裴远与静慧已在此等候,静慧虽面色依旧平静,指尖捻动佛珠的速度却悄然加快,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宁。
「裴兄,师太,」狄怀英将布包缓缓展开,一枚细如牛毛、长约寸许的银针映入眼帘,针尖泛着诡异的幽蓝色,「我在藏经洞查勘经卷时,顺带细验了净心的遗体,最终在她颈后发丝深处,寻到了此物。」
「这是何物?」裴远探身细看,满脸疑惑。
「此乃淬了奇毒的针,毒名『彼岸蕈』,取自西域一种罕见毒菇,民间俗称『睁眼僵』。」狄怀英声音沉了几分,「人若中此毒,全身会迅速麻痹,动弹不得,唯独意识清醒,双眼无法闭合,瞳孔还会因极度恐惧而收缩晃动。智空所见净心『超乎寻常的恐怖』,根源便在此处。她并非自愿赴死,而是眼睁睁看着死亡逼近,却连呼喊、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可净心身上,并未见明显针孔……」裴远仍有疑虑。
「这银针极细,若刺入要害附近的穴位,伤口微如蚊虫叮咬,寻常查验根本难以察觉。若非我刻意拨开她颈后发根细查,也绝无可能发现。」狄怀英解释道,「这也恰好印证了智空的说法——当时净心只是中了毒,全身麻痹,并未断气,只是无法动弹罢了。」
话音稍顿,他又补充道:「此外,妙常说听到『凄厉惨叫』后还有『奇怪声音』,并非错觉。我重新检查了幻窟里的那架揭鼓,发现鼓皮上有三个极细微的孔洞。想来是凶手用细绳穿过其中两孔,将鼓皮绷紧,此时敲击鼓面,发出的便是那种沉闷怪异的声响;之后,再利用第三个孔洞二次敲击,或是拉动绳索让绷紧的鼓皮骤然弹回,就能造出类似断裂的异响。这便是妙常听到的后续动静。凶手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妙常觉得上师当时还没被害,而这正是凶手逃跑的时机。」
这番分析下来,最重要的谜题浮出水面:那个移动净心尸体、布置现场的凶手,当时必定还藏在二楼密室里,可他究竟是如何从密闭空间中逃脱的?
「莫非……真的是壁画上的天神显圣?」裴远越想越觉得诡异,只觉头皮发麻。
狄怀英没有直接回答,待静慧告退后,才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纸上写着四行字,像是梳理出的关键线索,又像是准备用来测试的问题。他决定依照这纸上的内容,对庵中四人进行一次隐秘测试,希望能借此锁定真凶。同时,为了稳住庵里可能存在的狂热信徒(尤其是对孔雀上师深信不疑的慧明),他暂时答应了不解剖上师遗体的请求。
次日,狄怀英与裴远再次前往宝镜庵。一进门便得知,慧明因没等到上师「复活」,已经一日一夜水米未进,只是跪在藏经洞里不停诵经。狄怀英让裴远去找妙常问话,自己则再次深入幻窟,展开新一轮勘查。
过了许久,狄怀英才从幻窟出来,随后召集众人到禅堂齐聚。
「妙常师父,」狄怀英目光如炬,直直看向刚被裴远带来的妙常,「案发当日,你通过传声管所听到的动静,当真清晰无误?你不必急于回答,先听狄某推演一番,凶手究竟是如何离开那间密室的。」
他缓缓踱步,声音清晰地传遍禅堂:「所有人都说,当时密室的门窗是紧闭的。可实际上,凶手不过是利用了我们的视觉错觉。诸位还记得幻窟里那幅与人等高的《十一面观音》壁画吗?那壁画的颜料很特殊,能微微反射光影。案发当日申时,天光透过西窗照进密室,恰好映在石壁上。每当我们移动、或是开关房门时,光影流转间,壁画的影像会投在门扉或对面的石壁上,这就给人造成了『画像在微微移动』的错觉。再加上十一面观音的法相手臂众多、姿态繁杂,更容易让人觉得画像在上下左右晃动。这便是解开密室错觉的第一个关键。」
「而第二个关键,就藏在净心的『尸身』本身!」狄怀英的话掷地有声,满座皆惊,「我之前验看净心遗体时,发现她的四肢有绳索捆绑的淤痕。我曾请教过沙州的名医,得知若将情绪激动的人四肢紧紧捆绑,阻碍气血流通,用不了多久,关节就会变得僵直硬化。要是凶手用特殊手法捆绑,让她的关节往反常的方向僵硬伸展,再搭配一些机关设置,尸身在特定条件下……是有可能自行转动的!」」
「尸……尸体会自己动?」妙常被这话惊得失声惊呼,脸色瞬间苍白。
「正是!」狄怀英语气坚定,「之前众人从门外或楼下透过微弱光线看到的『晃动影像』,其实是净心开始僵直的躯体在缓慢转动!大家先入为主,要么觉得是壁画显灵,要么疑神疑鬼,反倒忽略了近在眼前的『活动之物』。智空当时被楼下上师的尸体吸引,在一楼短暂停留,凶手就是趁着这个转瞬即逝的空隙,从她刚刚推开的石门里悄悄溜走的!」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这样一来,又有一个疑问——筚篥为何会自己发声?凶手既然已经藏到了楼下,又怎么让二楼的筚篥响起来?」
裴远立刻接话:「若利用传声铜管,用细线振动管内的空气,或是把别处的声音通过铜管传导过去,倒也不是不可能。」
狄怀英点头认同:「不错。除此之外,狄某还需公布一项昨日私下进行的『心证测试』结果。我根据你们对孔雀上师伤口的细微反应和描述差异判断,只有妙常师父的答案……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妙常师父,事到如今,那筚篥究竟是如何作响的,还需要狄某点破吗?其实你早已经把真相透露给我了。」
狄怀英原以为这番话出口,真凶便会无所遁形,可没想到妙常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惊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愤的平静:「狄法曹果然心思缜密,推演如神。可贫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若一定要指认贫尼是凶手,那便请拿出证据来——你如何证明上师身上的梵文伤口不是明王神力所致?如何证明那些孔雀足迹不是神鸟留下的?你若想靠这桩案子在河西扬名,却要拿贫尼的性命、拿宝镜庵的清誉当垫脚石,佛祖绝不会宽恕你!你的这些推论,比起慧明师姐期盼上师复活的想法,还要荒诞!我倒要问问你,在这闷热的石窟里,上师的遗体已经停放了近一日一夜,为何至今没有腐烂发臭?」
大明咒下的真相
妙常这番掷地有声的反问,竟将狄怀英精心铺陈的推理硬生生截断,案件瞬间陷入僵局。但狄怀英并未显露半分气馁,只独自一人再次扎进藏经洞,任由洞外酝酿多日的暴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撕裂天际,仿佛要以雷霆之力涤荡这世间所有迷雾,却未能照亮石窟深处的真相。
暴雨未歇时,狄怀英毅然离开宝镜庵,返回沙州城中的府邸。他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此后七日,书房的灯火夜夜长明,案头堆满了医书、工造典籍、西域志异与佛经注疏,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与推演。
第七日傍晚,连绵的雨终于停歇,云层散去,露出澄澈的暮色。狄怀英遣人邀裴远过府,此时的他虽面色憔悴、胡茬丛生,双眼却亮得惊人,仿佛淬了寒星。
「裴兄,」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七日,狄某便如推磨的驴子,绕了无数弯路,今日终得豁然开朗。迷局,今日便可彻底解开!」
话音落,狄怀英缓缓道出那环环相扣的最终推理,将所有碎片逐一拼凑成完整的真相:
「狡诈的凶手,从一开始就刻意将我等引向超自然力量的歧途。先前我们想通净心『尸身转动』的玄机后,注意力自然被满室金箔吸引,误以为是尸身旋转时甩落——这正是凶手设下的圈套!玉幡质地轻飘,即便受离心力作用,也绝无可能让厚重的金箔尽数脱落。除非,有人在玉幡上动了手脚:要么增加其重量,要么令其膨胀!」
「增重?膨胀?」裴远眉头紧锁,仍难理解。
「正是!能设下此局者,必是学识渊博之人。幻窟内光线昏暗,恰好为这一切提供了掩护。」狄怀英继续推演,「凶手先以毒针制住净心,再用迷香一类的东西使孔雀上师昏迷。随后,她将四根玉幡捆绑固定,增强其整体性与重量,又以红色灯火或布幔为引——利用上师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导致的间歇性癔症与色盲,引导神志不清的上师自行『走』上三楼!至于那些所谓的『孔雀足迹』,根本不是什么神鸟所留,而是上师残肢末端——膝盖与腓骨,在特定行走姿态下留下的特殊印痕!」
「上师…自己走上楼?」裴远惊得站起身,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然也。」狄怀英点头,语气笃定,「上师患的是癔症,身体仍保有特殊的知觉点。凶手深谙此道,以他最为敏感的红光诱导,又在三楼楼梯口预设了障碍物。上师触到障碍本能后退,却跌入了预先挖好、铺有柔软垫物(事后已被撤走)的陷阱,与此同时,触发了凶手早设好的机关——那四根玉幡杆里,藏着特制的钩刃!」
「那梵文状的伤口,便是这样形成的?」裴远追问,终于抓住了关键。
「正是。」狄怀英沉声道,「凶手先将两枚钩刃刺入上师前胸后背,钩住筋骨;待他跌入陷阱时,另外两枚钩刃借机关之力刺入两肋。上师体内的特殊知觉点被触及,身体因癔症剧烈扭曲,这过程如同被绞车撕扯,最终竟将钩刃造成的伤口,拉成了规则的梵文形状!更关键的是,那些钩刃并非凡铁,乃是用西域异矿『血石髓』,混入特殊骨胶炼制而成。此物遇血后,会在一定时间内逐渐软化、溶解,最终被血液中的成分中和吸收。这便是现场不见血迹、亦无凶器的真相!」
他稍作停顿,又指向另一个核心谜题:「至于玉幡的『增重与膨胀』,实则藏在曼陀罗幡杆的玄机里。那些幡杆都是中空的,内部填塞了大量西域『沙棠木』的木髓。此物有个特性,遇液体便会疯狂吸附膨胀,重量能增至原先的数倍,重逾百斤!上师流出的血,全被木髓吸了去,故而地面几无血迹。之后凶手开窗,沙漠的燥热之风灌入幻窟,加速了木髓中血液水分的蒸发;等我们赶到时,血迹早已干涸凝固在木髓之内,幡杆既增重又膨胀,恰好掩盖了吸血的痕迹。」
「那净心的死因,也与这玉幡有关?」裴远追问。
「不错。勒死净心的手法,正源于此。」狄怀英语气沉重了几分,「凶手将吸附饱胀、沉重无比的玉幡压在净心脖颈处,再驱动她僵硬的身体旋转——巨力之下,颈骨瞬间碎裂。彼时木髓内的血液已近干涸,既不会留下过多血迹,又能借玉幡重量完成行凶。」
「那满室金箔呢?总不会是凭空脱落的。」
「金箔脱落,正是玉幡膨胀与尸身旋转共同作用的结果。」狄怀英解释道,「玉幡因吸附血液剧烈膨胀,又被尸体旋转产生的巨大离心力拉扯,最终崩裂,金箔才随之散落。上师临终前呓语的『宝珠消散,孔雀飞』,不过是他弥留之际,听到金箔哗啦坠落时产生的错觉罢了!」
最后,他终于解开了「筚篥自鸣」的谜:「至于那无人操控却自行发声的筚篥,谜底藏在一种西域『热泉石』中。此物性极寒,研磨成粉后密封在筚篥竹管里,若置于日光下暴晒,石粉吸热会让管内空气受热膨胀,自然会挤压发声。凶手只需算准时间,将筚篥放在西窗下,借日光便可触发机关,制造出『神音』的假象。」
裴远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才缓过神,声音发涩:「那……真凶究竟是谁?她的动机又是什么?」
狄怀英的目光骤然沉了下去,带着几分沉痛:「是慧明。至于动机……」
狄怀英从袖中取出一叠纸,纸上是他在藏经洞深处发现的、被精心掩盖的书信与地契,「静慧师太年事已高,早有意将庵主之位传予年轻有为、心思缜密的妙常。可孔雀上师却凭借其蛊惑人心的本事,暗中勾结沙州几位有权势的香客,企图逼迫静慧师太将宝镜庵的庵产——包括这座可能埋有前朝秘宝的古老石窟,『供奉』到他名下。他甚至想改变庵堂传承,废黜静慧,拥立与他有私、更易操控的智空!」
「慧明看似木讷,实则对宝镜庵与静慧师太忠心不二。她深知静慧师太性情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届时必定会起剧烈冲突,宝镜庵数百年基业恐将毁于一旦。她曾暗中劝谏上师,反被上师以『明王忿怒』威胁。走投无路之下,她才决定行险——从那些古老经卷的传说里,比如《大云轮请雨经》中关于明王诛魔的隐晦记载,设计出这场『天诛』之局。」
狄怀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复杂:「她本想借『神罚』之名,既除掉上师这个祸根,又保全庵堂声誉,还能避免官府深究时牵扯出庵产纠纷,吓退那幕后的香客。她特意选在雷雨将至未至时动手,也是想借天威增添『神罚』的可信度。可她没料到,净心意外察觉了她的举动,为了不泄露真相,她只能狠心将净心一同灭口,再将现场布置成两人共同赴难的假象。」
裴远听完,久久没有言语,最终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好一个『大明咒下的真相』……竟藏着这样沉重的执念与牺牲。」
狄怀英默然点头,转身望向窗外——敦煌的夜空繁星密布,那些闪烁的星光如同无数双眼睛,静静凝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也凝视着这场由信仰、忠诚与执念交织而成的悲剧,直至夜色渐深,将所有沉重与唏嘘都融入寂静之中。
来源:巷口故事会